“你想得美。”尹寒山笑着说。
柏岭雪心脏飞快跳动,血液好似沸腾起来。对,他想看看南方的雪,他想成为普通人,他想找到阿豆!
柏岭雪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还太年轻,分辨不出一句话里到底有多少含义。
“你想回到祖国,变成一个普通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普通人,你是‘沉金’的人,在你成为普通人之前,你应该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我……”
柏岭雪问:“什么代价?”
“你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沉金’。”尹寒山说:“你还有后路可以走。”
这时,尹寒山却收起玩笑口吻,眼神逐渐严肃,“我不能直接将你带走,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任务,如果你能够完成任务,也许有一天,你能够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他知道答案,却无法向一个警察说出口。
柏岭雪急切地问:“你想我做什么?”
柏岭雪愣住。为什么来这里?
“回到‘沉金’,想办法进入‘沉金’高层,获取情报。”尹寒山说:“‘沉金’并没有消亡,它只是进入暂时的蛰伏,国际刑警此时放松,无疑是让之前的牺牲白给。等到‘沉金’恢复元气,一起都晚了。”
尹寒山却问:“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明明没有任务,这里也不是‘沉金’的地盘了。”
柏岭雪感到灵魂都鼓噪了起来,声音微微发颤,“你的意思是,我当你的线人?”
他与尹寒山争辩,一股脑把从小到大的遭遇都说了,他说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一出生就在“沉金”,想要活下来,就得成为杀手,成为佣兵。
尹寒山说:“你愿意吗?”
听他说完,尹寒山却笑道:“自己不学好,倒是怪到眼睛上。你这漂亮的眼睛能有什么错呢?”
柏岭雪说不出话来。
柏岭雪沉默,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沉金”根植于E国,墨绿眸子代表着流淌在血脉里的罪恶。
愿意吗?从此他将为一个刚认识的警察卖命,和“沉金”作对,稍不留神就会惨死。
“你的眼睛很好看。”尹寒山又说:“你有E国血统吧。”
这些年国际刑警派了数不清的卧底,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没有人比“沉金”的成员更清楚“沉金”的残忍。
他有点生气,虽然他从未踏入过山那边的国土,但他知道自己来自那里,听读书写十分流畅。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洗清了身为“沉金”成员的罪孽,他可以回到从未踏足过的故乡,有身份,有朋友,成为一个普通人。
他愣愣地看着尹寒山,尹寒山又拿来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名字,还问他看不看得懂文字。
巨大的诱惑让他难以顷刻做出反应和抉择。
尹寒山竟是笑了,开怀,毫无阴霾,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
尹寒山又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柏岭雪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接近十岁的男人,警惕地点点头。
来日方长,就像一个甜蜜的咒语,它捆缚在了柏岭雪的血脉里。
是尹寒山打破沉默,“你救了我?”
听到这里,凌猎已经描绘出大致的后来,甚至还有一瞬间涌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阿雪到现在,仍是亦正亦邪,他身上背负着某个责任。
一个犯罪分子,一个警察,就这样在边境的松林里共处一室,互相猜忌,却都没有动手伤害对方。
“你……成了尹寒山的线人?”
他也察觉到,来人不是普通的户外运动者,是警察。
“咚”一声,柏岭雪将手上把玩着的手术剪刀丢进不锈钢盘里,这声音极其清脆,像是敲碎了一段不真实的,却又如水晶般存在过的时光。
也对,普通人怎么会携带武器,身上沾染着硝烟的味道。
“没有。我有来日方长,他却没有。”
尹寒山醒来,竟是立即辨认出他不是普通的边民。
尹寒山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但他在体力恢复之后没有立即离开,像是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
在柏岭雪能够想起的人生经历中,那短暂的时光是唯一与良善、希望、爱挂钩的日子。
柏岭雪也没走,每天找点东西回来喂饱两人的肚子。
“我徘徊在边境,不敢进入,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迷路昏迷的寒山。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把他救到我的临时住处,等着他醒来。”
有一天,柏岭雪没忍住问:“你为什么还在?”
“但我很难真正做出决断,我出生在‘沉金’,学的全是杀人犯罪的手艺,我没有国籍,没有身份,失去‘沉金’,我还能活下来吗?”
尹寒山不正经地笑道:“你不也没走吗?”
“对,我一直记得你是从那里掉下去,如果你还活着,我想也许能找到你。如果我真的能脱离‘沉金’,我也想从那里开始新的人生。”
柏岭雪皱着眉,“我又不是警察,我想待多久待多久。”
凌猎:“你想从卫梯镇入境?”
“警察也有假期,我好不容易争取来年假,还没玩够,才不回去。”
“我去缅怀过去不行吗?”柏岭雪说:“‘沉金’只剩下一部分势力,我完全有机会逃走,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柏岭雪觉得这人好奇怪,他接触过很多国家的警察,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吊儿郎当的,还满嘴跑火车。这人真的是警察吗?会不会是人贩子,想把自己骗走卖掉?
凌猎不解,“但那时你已经离开村子,村子也早已不存在。”
“哈哈哈哈——”尹寒山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高估了我还是低估了你?你比我高,堂堂‘沉金’的杀手,我还能把你卖了?”
柏岭雪转向窗户,阳光落在他眼里,他叹了口气,“是,那年寒山来到卫梯镇,在山林中徒步时遇险,是我救了他。”
“没见过你这样的警察。”
凌猎将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他’是尹寒山?”
“我这样不挺好的?哎小朋友,前几天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没?给不给我当线人?”
“当你在喻家扮演喻戈时,当你给特别行动队卖命时,我在‘沉金’的泥潭里挣扎,其实……我有机会像你一样改邪归正,给警方当线人,功勋累计到一定程度,洗清身上所有的罪孽。”柏岭雪惨笑两声,“毕竟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只是‘沉金’一个普普通通的杀手,尚在训练中,手上还没有沾上一个人的鲜血。”
柏岭雪沉下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还有,你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成年了,我是杀手。”
“我感激那时遭遇的残忍对待。”柏岭雪话锋一转,“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样地狱般的生活,我无法从所有小孩中脱颖而出,被‘沉金’的高层选中。所以说阿豆,你的离开反而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在他们将我从村子带走后,那个村子被剿灭了,所有人都被杀死。国际刑警连小孩都没有放过。”
尹寒山又笑得前仰后合。
凌猎点头。在“沉金”的小村子,水是冰雪融水,冷得能冻掉一层皮,他们想象不出能玩的水是什么样子,汩汩流淌的液体仿佛只有新鲜的血液。
柏岭雪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比尹寒山还爱笑的人。晚上一同躺在一间屋子时,他想,如果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柏岭雪又拧开水龙头,玩着清澈的、凉爽的水,“记不记得,姐姐说在南方我们可以像这样肆意地玩水?”
他不会当杀手了,也不去奢望当什么普通人,就定居在这里,有尹寒山每天讲笑话给他听。
“以前都是姐姐和你保护我,你知道的,在全村的孩子里,我是最笨的那一个。你们都不在了,没有人再为我遮风挡雨。但是阿豆,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恨过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丢下我,我希望你活下来,去看看姐姐说的南方的春天。”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他感到一阵惊心。
凌猎设想过阿雪的处境,但是当年的自己连自保都难,又怎么帮得了阿雪?
他回到这里是为了逃走,遇到的警察却要把他推回那至深的黑暗,他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将来的自由。多坏的警察,他居然还想和他一直生活在这里。
那必然是一段残忍得无以复加的年岁,但在柏岭雪的话语中,它们竟是变得苍白而无关痛痒。
睡着之前,他想,那就把这当做一个梦吧。在梦里,有不敢奢望的平凡和快乐。
“你离开之后,我们所有人承受了本该由你承受的责罚,死去的小孩更多了,教官们说,是我们合力欺骗大人,将你送出去通风报信,我是被折磨得最狠的一个,因为我看着你离开,教官们认定我是你的‘共犯’,小孩们挨了打,也把气撒在我身上。”
是梦,所以有醒来的一刻,这一刻还来得特别快。
某种角度上说,柏岭雪说得没错,他确实像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在认识的第九天,尹寒山收拾起行囊,柏岭雪紧张地问:“你要回去了吗?”
柏岭雪以平静得近乎哀伤的语气叙说,那腔调就像吟唱着一首诗。但凌猎眼里渐起微澜,一个个名字在他眼前闪现而过,卫之勇、老院长、萧遇安、符衷……还有季沉蛟。
尹寒山在镜子前剃几天都没剃的胡子,“是啊,要回去上班了。”
“我恨命运不公的是,你在离开‘沉金’之后,能够遇到卫之勇那样的警察,你掉入喻家的虎口后,又能遇到那个特别行动队,你就像被神明眷顾一样,做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你修改。”
“你,你不是个不守纪律的警察吗!”
凌猎什么都没说。
“嘿!瞎说什么!”尹寒山在柏岭雪额头上敲了下,“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守纪律的警察了。”
但时过境迁,任何解释都已经变得苍白。
柏岭雪急了,“可我还没有下好决心,我……”
凌猎下意识想要解释,坠崖是意外,那不是他计划中的事,他是想要带上阿雪一起逃走……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可是他明明可以逃走了,他真的很害怕回到“沉金”。
再次听到尹寒山的名字,柏岭雪脸上的玩世不恭和浑不在意都消失了,他肃然地看着凌猎,片刻道:“阿豆,我从来不曾恨过你丢下我们离开。”
他以为尹寒山会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嘲笑他,尹寒山宽大的手掌却按在他头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自从我得知尹寒山曾经无缘无故在卫梯镇消失,我就猜到你真正的目标是喻勤。哦,她真正的名字叫沙曼。”凌猎说:“至于我,不过是因为和沙曼有一层伪母子关系,而被你当做‘支线任务’。”
“如果是我,我也会像你这样犹豫吧。”
柏岭雪却对他的反应很是好奇。
柏岭雪一愣,不知尹寒山为何会突然变得温柔。
凌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表达出兴趣,无所谓。
“软弱不可耻,不想为别人冒生命之险也不可耻。”尹寒山的笑容带着宽容的意味,“如果你今后想通了,愿意做我的线人,随时欢迎。”
柏岭雪却摇头,“阿豆,我原本没想过要你的命。”
柏岭雪追出去,喊道:“尹寒山!”
凌猎说:“看来你想在这里解决我。”
尹寒山停下脚步,回头,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万里河山。
柏岭雪笑道:“你和‘恶后’一样,她死前也问我为什么。”
“没礼貌。”尹寒山笑着说。
凌猎说:“为什么?”
“你不抓我吗?”柏岭雪急切地说:“我是‘沉金’的人,你不抓我回去吗!”
“沉金”败落,“浮光”取代了“沉金”,阿豆不再是阿豆,阿雪也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我说过,我是出来旅行,没有执行任务。”尹寒山顿了顿,又道:“而且也许不久之后,你就从‘沉金’的人,变成了我的线人。”
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凌猎想不起来了。
柏岭雪还想说什么,但他心里堵得慌。那一刻,他甚至愿意被尹寒山抓回去,坐牢都可以。
凌猎恍惚记得,以前他与阿雪待在一块儿时,总有一个小孩在不远处偷看他们。
尹寒山最后对他挥挥手,挺拔的身体在他一眨不眨的注视中,融入了那片河山。
时光弹指一挥,同样大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天黑了,柏岭雪坐在屋子前,看着天上的繁星,听着松林里偶尔传出的寂静的声响,回头看看屋子里,里面不再有尹寒山烦人的笑声。
他们挤在一起,像小鸡仔一样报团取暖。有小孩快被打死了,屋里充斥着血污和排泄物的味道,他们谁也不能出去,小声地说着今天吃饭时听来的事——谁谁死了,谁谁被带走,雪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那个男人来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冒冒失失地在他心里丢下一枚种子,却不管种子的生长。
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曾经一同待在一个房间里,不同的是,那时他们周围还有很多同龄人,姐姐也还活着,阳光很冷,就算是特别刺眼的阳光,也裹挟着冰雪的萧索。
他原本可以逃回故土,混三教九流的道,当一个能潜藏在社会规则里的坏人。
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带来一丝旧日的光晕。
但现在他不能回去了,一旦他这样想,尹寒山的话就在他脑中响起——做我的线人,将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普通人。
两人隔着半个房间,身上都有枪,却谁都没有攻击的举动。
这简直是有生以来得到的最美味的蛋糕,它代表着祝福与光明。
凌猎早已料到,“果然是你,阿雪。”
他走向来时的黑暗,目光变得坚定,他忽然觉得,能够成为尹寒山说的普通人,那么就算生命在明天就将终结,也没什么好怕的。
短暂的无声之后,柏岭雪说:“好久不见,阿豆。”
凌猎说:“所以你回到‘沉金’,按照尹寒山的想法,在‘沉金’步步高升?”
凌猎:“是从枫意山庄的大巴算起,还是从我掉下悬崖时算起?”
“‘沉金’被围剿,给了我这样的新人上位的机会。”柏岭雪脸上再无面对尹寒山的稚气,“只要我将情报交给寒山,‘沉金’最后的势力将被彻底斩除,我以为这将是我送给寒山最好的礼物。我终于可以洗清我成长于‘沉金’的罪孽。但是……”
柏岭雪挑起眉梢。
凌猎深吸一口气,“尹寒山出事了。”
凌猎说:“这个‘好久’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