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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其实薛芃在见前面那几个心理咨询师的时候,也提过这事,他们有的一头雾水,有的只大概知道她说的“技术”是什么,但一般人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这里所谓的“技术”,指的就是“刑技”,全称叫刑事科学技术,也叫物证技术,类似于港剧里的法证、法医,和美剧里的CSI。

这时候,薛芃会简单解释两句,然后观察对方的表情。

一般人如果不知道公安内部职务划分,单凭薛芃言简意赅的用词,很难明白她的意思。

她需要的不是他们的肯定和鼓励,她只是想借细节来判断,眼前这个心理咨询师到底有没有本事辅导她。

但薛芃却说,她要做技术。

结果,当他们听完她的描述和规划时,有的流露出轻视,有的觉得她幼稚,还有的劝她不用太急于下判断,还说非常明白她是因为姐姐的事受到打击,才会一时被情绪左右。

成为刑警,通常是第一考虑,也是要抒发这种强烈情绪的出口。

薛芃看着他们脸上那些公式化的笑脸,听着他们轻描淡写的说“我很理解你”,心里只觉得恶心。

因为对亲人深切的怀念,对悲剧的不理解,对突发事件的难以接受,心底一定会留下很多疑问,那股要声张正义的欲望也会越强烈。

——你不是我,你怎么理解我。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

在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之后,这样一个小女生在亲眼看到亲人罹难之后,价值观是很有可能被颠覆的。

有一次,薛芃甚至直截了当的问:“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薛芃的答案,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接着也不等对方接话,便又说:“干你这行倒是不错,一小时几百块,甩几句不痛不痒的片汤话就行了。”

这一次,顾瑶没有接话。

话落,薛芃起身便走。

薛芃扯了下唇角,只说:“做技术。”

张芸桦就等在门外,见薛芃这么快就出来了,很是诧异。

顾瑶:“因为你姐姐的事,所以你想做刑警?”

薛芃抬眼,就三个字评价:“烂透了。”

说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

可想而知,自那以后薛芃有多排斥接受心理咨询,她甚至觉得,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倒不如等时间抚平伤口,她相信自己足够坚强,也会走出来,会学着接受事实,更不会报社。

顾瑶又一次挑眉。

但张芸桦却不放心,千方百计托了人,好不容易才找到顾瑶,并告诉薛芃,顾瑶曾经和北区分局合作过,还通过心理学协助警方破过两个案子,她和前面的心理咨询师都不一样。

薛芃轻轻点了下头,就两个字:“公大。”

也就是因为这层经历,才令薛芃答应张芸桦,就再试这最后一次。

约莫一分钟后,薛芃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坐在沙发这边始终微笑的顾瑶。

这边,薛芃提到“技术”之后,顾瑶沉默了许久。

薛芃没有立刻接话,放下杯子,站起来走到角落的书架前,打量着上面各种心理学书籍,从社会心理、变态心理、犯罪心理,最后到儿童心理。

就在薛芃开始对顾瑶的经历产生怀疑的时候,顾瑶开口了:“技术的范围很广,门类也多,不管是出现场,还是做鉴定,都是技术。你有更具体的想法么?”

顾瑶又问:“还是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了?”

薛芃说:“犯罪现场,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顾瑶细微的眯了眯眼,再次打量那双透着异样成熟的眼睛,清澈、复杂,有多种情绪在里面流淌,却不毛躁,只是少了几分这个年纪会经常浮现出的茫然,多了一分通透。

犯罪现场?

薛芃抬眼,很是冷漠,没有答话。

这倒是有意思。

顾瑶问:“那现在呢?”

顾瑶只停顿了两秒,便开始分析利弊:“据我所知,现场一般都不愿意去,尤其是女生。出现场很辛苦,条件恶劣,什么突然情况都会遇到。而且人手不足的时候,出完现场还是要回实验室做鉴定,上完白班还要加夜班,就是俗称的白加黑。就算加上现勘补贴,夜班补贴,再怎么吃苦耐劳,一个月也就是大几千的工资。当然,往好的一面说,倒是能多长些见识,专业进步快。不过要是升职,不仅要熬年资,熬实力,还要再加一点破案的运气,才能有机会立功。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维持公正的热血,没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话,是很难坚持下来的。恐怕只有对有情怀,有理想的人来说,才能找到实现自我的价值。”

顾瑶挑了下眉,注意到她的用词:原本。

顾瑶说的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且客观,她没有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规劝薛芃放弃的意思,更没有轻视,或是先入为主的认定她只是一时冲动,她只是将利弊放在台面上,让薛芃看清楚。

薛芃随便翻了两下,扫了一眼目录,突然说:“我原本是打算考心理学的。”

有人求财,有人求名,承认这些并不可耻。

四周有几个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和文件资料,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静止状态的沙漏,旁边还有两本心理学期刊杂志。

这一次,薛芃没有急着回应,反而还认真思考起顾瑶的建议。

等半杯金桔茶进了肚子,身体也暖和些,薛芃便开始打量顾瑶的办公室。

顾瑶说的这些,是她一个十六岁还在学校里对抗课本和考卷的女生,根本不会想到的东西,她必须得承认,成年人的眼界的确比较宽广、长远。

薛芃起初还觉得意外,见顾瑶东拉西扯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但她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开始回应。

屋里又一次陷入沉默。

顾瑶将薛芃的神情尽收眼底,并未往心里去,也没有一上来就进入正题,反而先给薛芃倒了杯金桔茶,随即就笑着跟她聊起闲天。

顾瑶也没催促,只是拿起薛芃的杯子,又续了一杯金桔茶。

尤其是顾瑶比她见过的心理咨询师都要年轻,而且长得很漂亮,这难免会令薛芃先入为主,认定这将又是一次浪费时间。

直到顾瑶折回来,薛芃抬起眼皮,说了这样两句:“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辛苦的?最起码,‘证据’它足够真实,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比起难以揣测的人心,我更喜欢这种公平的较量。”

很少有人会高兴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见个心理咨询师还要面带微笑,积极主动,薛芃也懒得掩饰自己的不情愿,更没有假装礼貌。

这还是薛芃进门以来说的最长的句子。

进了门,薛芃只扫了一眼顾瑶,就到沙发上坐下。

顾瑶一顿,目光十分专注的落在薛芃脸上。

尤其是第一次见陌生人,就要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信任关系,还要将自己的心事和对方分享,这对薛芃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小姑娘脸上划过一丝超龄的智慧。

其实这也不是薛芃第一次见心理咨询师,因为前面几次经历都不太愉快,令她对这个职业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

顾瑶说:“较量,这两个字听上去很像是在下战书。其实任何行业都是一样,少数是精英,多数是混子。这世上,所谓的高智商犯罪,除了精准计算,反复推演,还需要长时间的策划、修整,甚至是推翻,当然还要有足够丰富的知识基础,缜密的布局,大胆的想象,小心谨慎的求证。但最重要的是,足够的耐心。我想大概只有遇到这样的对手,才称得上‘较量’二字吧。你确定将来的你,会有这个实力和毅力么?”

就在第一次见顾瑶那天,薛芃刚刚又度过一个失眠夜,天蒙蒙亮才闭了会儿眼,整个人精神萎靡,直到母亲张芸桦陪着她去心理诊所的路上,她都还在醒困。

顾瑶的话明显比刚才犀利得多,甚至有点故意刺激薛芃。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精神上的事还得从心理开导。

但那依然不是轻视,而是进一步告诉她,这场“较量”游戏,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入场的,要拿到资格证,不仅拼专业,拼耐性,还需要性格打磨。

十六岁那年,薛芃因为姐姐薛奕的惨死,不仅精神遭受巨大困扰,还得了严重的失眠症,三叉神经受损,就连安眠药都救不了她。

只是薛芃没有回应,她心里清楚,不管有没有毅力和实力,都不是嘴上说一句“我可以”就真的可以,时间和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它的多说无益。

在薛芃的记忆里,顾瑶的职业一直都是心理咨询师,最起码她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以咨询师和“病患”的身份,薛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顾瑶和那个富可敌国的地产公司联系到一起。

然而就在这一刻,薛芃发现这场咨询开始有意思了,而她也没有刚来时那么困了。

薛芃终于愣住了。

薛芃盯住顾瑶的眼睛,一眨不眨。

——顾瑶。

顾瑶淡定的任她打量,同时也在窥视她的内心。

直到后来,薛芃无意间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

当一方试图探寻另一方的内心时,也会在无意间打开一扇窗,有那么一个瞬间,薛芃似乎感受到某种“力量”,虽然它只出现了一下,现在的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不过这些事和她的世界太过遥远,以后也不会产生交集,听过也就算了。

半晌过去,薛芃突然问:“对了,你姓顾?我没记错吧。”

这番作为绝非常人,不仅决心强烈,也够狠,够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连自己都能下去狠手的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顾瑶点头:“我叫顾瑶。”

整个故事峰回路转,哪怕薛芃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称奇。

薛芃一顿,说:“哦,顾老师,我想咱们可以正式开始了。也许……你真的能帮到我。”

这之后,她更是找了一位手段了得的刑事律师为其辩护,不仅令法院对她从宽判处,还争取到量刑。

顾瑶将两人面前小桌上的沙漏掉了个个儿,说道:“虽说咨询基本上都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咨询师通过问问题,来分析你的性格,想法,心理状态,然后在分析中穿插一些建议,进一步心理辅导。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只是劝说和开导,意义不大。不如咱们就设定一个你感兴趣的话题,逐步深聊,期间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想要问我,都可以。”

听说这顾承文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这十年也累积了深厚的背景人脉,告状之前就将公司变卖,变卖的资产除了捐助孤儿院、熊猫血基金会,还资助了几家大型医院的专科研究项目。

薛芃盯着那个沙漏,两眼发直的说:“我失眠两个月了,头每天都在疼,我有一个疑问,想的头都要裂开了……”

自然,要收集亲人的犯罪证据,过程中难免要狼狈为奸,毕竟只做纯粹的白,是永远无法掩盖黑的。

话落,薛芃抬眼,眉头皱的很紧:“我姐是不可能会和人起冲突的,她人缘很好,方紫莹很崇拜她。为什么她要杀她?”

人人都说,是承文地产出了内鬼,和外人里应外合,听说就是顾承文的独生女。她在顾承文身边蛰伏十年之久,收集的犯罪证据非常详尽可靠,条理清晰,不仅每一个点都踩在痛楚,而且一个状子直接捅到了公安部,明显就是要往死里弄的节奏,整个江城司法界都震惊了。

顾瑶没有回答,只问:“你觉得这事在动机上解释不通?可我听你妈妈说,所有证据都和方紫莹的供述吻合,罪证确凿。”

像是承文地产这样的公司,能做到那样的程度绝非仅凭运气,它的地基必然深厚,人脉资源必定宽广,而要给它造成那样大的震荡,也绝不可能只靠外力。

薛芃冷笑:“所以方紫莹只是一时心理变态?”

事发那年,薛芃刚满二十岁,还在公安大学念书,她对这个腐朽王国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并没有多大兴趣,甚至连一个吃瓜群众都算不上,只是偶尔听师兄弟们聊起几句。

显然,她不相信。

这之后的事更是牵一发动全身,相关事件一件件被抖出来,霸占热搜长达三月之久。

顾瑶一顿,仍是不答反问:“我不认识薛奕,也没见过方紫莹,单凭你几句描述,我也不能给你答案。再说,就算我分析出来了,那答案能改变什么?也许你需要一个合理的动机,只是这样就满足了么?”

就好比说五年前,曾经江城地产界占据半壁江山的“承文地产”,竟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这里不仅牵扯了人命案,还有贪腐、器官买卖、化工污染等,那公司老板顾承文,后来还离奇的死在荒废了三十年的化工厂里。

薛芃摇头,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

江城这座城市曾有过不少传说,骇人听闻的故事也不少,尤其是这三十年间简直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