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情这里。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发现了受不了。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楚娣非常不满。“怎么会不要呢?”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么会裁判起二婶来?一但是怎么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儘管后来发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么。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发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糙糙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么梦。”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么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怎么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么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情。“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嗳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么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自己到了三十几岁,看了棒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片,也哭得呼嗤呼嗤的,几乎嚎啕起来。安东尼柏金斯演吉美,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於发了神经病,赢了一局之后,沿著看台一路攀著铁丝网乱嚷:“看见了没有?我打中了,打中了!”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她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故后在一个世界闻名的拍卖行拍卖遗物清了债务,清单给九莉寄了来,只有一对玉瓶值钱。这些古董蕊秋出国向来都带著的,随时预备“待善价而沽之”,儘管从来没卖掉什么。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是在理行李,因为是环球旅行家,当然总是整装待发的时候多。九莉从四岁起站在旁边看,大了帮著递递拿拿,她母亲传授给她的唯一一项本领也就是理箱子,物件一一拼凑得天衣无缝,软的不会团皱,硬的不会砸破砸扁,衣服拿出来不用烫就能穿。有一次九莉在国外一个小城里,当地没有苦力,僱了两个大学生来扛抬箱子。太大太重,二人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下去,像块大石头一样结实,里面声息毫无。学生之一不禁讚道:“这箱子理得好!”倒是个“知音”。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Mildred ierce,台湾译名为“yù海情情”,是好莱坞著名女星琼。克劳馥一九四五年的代表作,她并以此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故事描述一个牺牲一切要满足女儿的母亲,最后却因女儿卷入了一场杀人命案。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但是她从来没看见过什么玉瓶。见了拍卖行开的单子,不禁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想道:“也没让我开开眼。我们上一代真是对我们防贼似的,‘财不露白。’”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著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蕊秋战后那次回来,没惩治她给她舅舅家出口气,卞家也感到失望,没从前那么亲热。几个姑奶奶们本来崇拜蕊秋,将这姑妈视为灰姑娘的仙子教母,见她变了个人,心也冷了,不过尽职而已。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这天在饭桌上蕊秋忽向楚娣笑道:“我那雷克才好呢,在我箱子里塞了二百叨币。他总是说我需要人照应我。”
“唔。”
九莉听了也没什么感觉,除了也许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叨币——想必蕊秋是上次从巴黎回来,顺便去爪哇的时候遇见他的。雷克从香港到东南亚去度假。他是医科女生说他“最坏”的那病理学助教,那矮小苍白的青年。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九莉儘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於灌脓,变成黄绿色。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我看看,”蕊秋说。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南西那天也在那里,看了嘖嘖有声。南西夫妇早已回上海来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这泡应当戳破它。”蕊秋一向急救的药品都齐全,拿把小剪刀消了毒,刺破了泡。九莉腿上一阵凉,脓水流得非常急,全流掉了。她又轻轻的剪掉那块破裂的皮肤。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九莉反正最会替自己上麻药。可以觉得她母亲微凉的手指,但是定著心,不动心。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南西在旁笑道:“嗳哟,蕊秋的手抖了,”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蕊秋似笑非笑的继续剪著,没作声。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么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换了从前,早羞死了。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消了毒之后老不收口,结果还是南西说:“叫查礼来看看。”杨医生是个红外科大夫,杀鸡焉用牛刀,但是给敷了药也不见效。他在近郊一家大学医科教书,每天在校中植物园里摘一片龙角树叶,带了来贴在伤口上,再用纱布包扎起来。天天换,两三个月才收了口。这时候蕊秋就快动身去马来亚了。
“唔。很亮。”
楚娣在背后轻声笑道:“倒像那‘流浪的犹太人’。”——被罚永远流浪不得休息的神话人物。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九莉默然。这次回来的时候是否预备住下来,不得而知,但是当然也是给她气走的。事实是无法留在上海,另外住也不成话。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发票来给她。
一度甚至於说要到西湖去跟二师父修行。二师父是卞家的一个老小姐,在湖边一个庵里出了家。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么?”
行期已定,临时又等不及,提早搬了出去,住在最豪华的国际饭店,也像是赌气。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一向总是说:“我回来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这次楚娣把这公寓的顶费还了她一半,大概不预备再回国了。
她始终没问楚娣。
理行李的时候,很喜欢楚娣有一隻湖绿色小梳打饼乾筒。
既然需要“窥浴”,显然楚娣没说出她跟之雍的关係。本来九莉以为楚娣有现成的话,儘可以说实话:“九莉主意很大,劝也不会听的,徒然伤厌情情”否则怎么样交代?推不知道?——“你是死人哪!会不知道。”——还是“你自己问她去”?也不能想像。
楚娣便道:“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
她还是九年前在这公寓里同住的时候的身段,但是去接船那天穿著件车毯大衣,毯子太厚重,那洋裁偏又手艺高强,无中生有,穿著一时忘了用力往下拉扯,就会胸部坟起。蕊秋那天挥眼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就知道是看见了这现象。
“你留著用吧,我去买这么一盒饼乾就是了。”
她洗澡也是浴室的门訇然开了,蕊秋气烘烘的衝进来,狠狠的钉了她一眼,打开镜子背后的小橱,拿了点什么东西走了,又砰上门。九莉又惊又气,正“出浴”站在浴缸里,不禁低下头去约咯检视了一下,心里想“你看好了,有什么可看的?”
“你拿去好了,我用不著。”
“像个马来人,”燕山很恐怖的低声说。
九莉想道:“二婶三姑这样的生死之交,会为了一隻小洋铁筒这样礼让起来。”心下惘然。
这次燕山来了,忽然客室的门訇然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九莉背对著门,与燕山坐得很远,回过头来恍惚瞥见是她母亲带上了门。
临走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九莉拣一份。她拣了耳环。
裁缝来了,九莉见她站在穿衣镜前试旗袍,不知道为什么满面怒容。再也没想到是因为没给她介绍燕山,以为是觉得她穿得太坏,见不得人。
“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蕊秋叫了个裁缝来做旗袍。她一向很少穿旗袍。
碧桃来了。蕊秋在这里的时候本来已经来过,这次再来,一问蕊秋已经走了。
此后一直也没见面,他三个月后才跟一个朋友一同来找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著他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彷彿还是身在人间。
楚娣与碧桃谈著,不免讲起蕊秋现在脾气变的,因笑道:“最怕跟她算账。”她们向来相信“亲兄弟。明算账。”因为不算清楚。每人印象中总彷彿是自己吃亏。人性是这样。与九莉姑姪算账,楚娣总是说:“还我六块半,万事全休。”这天提起蕊秋来,便笑道:“她给人总是少算了,跟她说还要生气。”
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
碧桃笑道:“‘呆进不呆出’嗳!”
九莉想道:“没对白可唸,你只好不开口。”
九莉听了心里诧异,想道:“人怎么这么势利?她一老了,就都眾叛亲离起来。”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写过剧评。有一次到后台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见他下楼梯,低著头,逼紧了两臂,疾趋而过,穿著长袍,没化妆,一脸戒备的神气,一溜烟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时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阑干边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围著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这人高个子,白净的方脸,细细的两撇小鬍子,西装虽然合身,像借来的,倒像化装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气,彷彿深恐被人佔了便宜去,儘管前呼后拥有人护送,内中还有日本官员与船长之类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来才听见说梅兰芳在船上。不然她会告诉燕山:“我在‘金碧霞’后台看见你,你下了台还在演那角色,像极了,”但是当然不提了。他也始终默然,直到有个名导演来了,有人来请她过去相见。
燕山来了。
老板家里大厅上人很多,一个也不认识,除了有些演员看著眼熟,老板给她介绍了几个,内中有燕山。后来她坐在一边,燕山见了,含笑走来在她旁边坐下,动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带点夸张。她不禁想起电车上的荀樺。觉得来意不善,近於“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便淡笑著望到别处去了。他也觉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彷彿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在黄昏的时候依偎著坐著,她告诉他她跟她母亲的事,因为不给他介绍,需要解释。
九莉认识他,还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时候。这家影片公司考虑改编她的一篇小说,老板派车子来接她去商议。是她战后第一次到任何集会去。虽然瘦,究竟还年青,打起精神来,也看不大出来,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来是楚娣一条夹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见的象牙色薄绸印著黑凤凰,夹杂著暗紫羽毛。肩上髮梢缀著一朵旧式髮髻上插的绒花,是个淡白条纹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来。
没提浪漫的话。
蕊秋刚回来,所以没看过燕山的戏。不认识他,但是他够引人注目的,瘦长条子。甜净的方圆脸,浓眉大眼长睫毛,头髮有个小花尖。
“给人听著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她未了说。
蕊秋点了点头,显然相信了。大概是因为看见燕山来过一两次,又听见她打电话,儘管她电话上总是三言两语就掛断了。
“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里转。
她不是不相信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九林来了。
九莉对她这样严阵以待,她便态度和软得多。这天饭后刚巧旁边没人,便閒閒的问道:“那邵之雍,你还在等他吗?”
他也跟碧桃一样,先已经来过,是他表姐兼上司太太把他从杭州叫了来的。这次母子见面九莉不在场。
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发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个字用英文。
当然他已经从表姐那里听见说蕊秋走了,但是依旧笑问道:“二婶走了?”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奇异的讽刺的笑容。
“就连现在。”
他是说她变了个人。
“现在还是这样?”九莉问,没提印度独立的话。
九莉泡了茶来,笑道:“你到上海来住在家里?”
“英国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住在宿舍里朋友那里。”他喝著茶笑道:“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著,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二叔搜了去了,对我说:‘你这钱预备做什么用的?你要这么些钱干什么?放在我这儿,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人家的。’”
九莉后来听见楚娣说她有个恋人是个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痲疯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在一起。
九莉听了十分震动。但是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怪她弟弟粗心大意,钱怎么能带去?当然是他自己的积蓄,什么朋友交给他收著——他又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没提翠华,也说不定是她出的主意。
她在普纳一个痲疯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九林又道:“二叔写了封信跟绪哥哥借钱,叫我带去寄。我也许有机会到北边去一趟,想跟绪哥哥联络联络,这时候跟人家借钱不好,所以没给他寄。”
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人怕生湿气,长统靴是怕蛇咬。
九莉又震了一震。
“在马来亚都是这样。”
“二叔怎么现在这样窘?不是说两人都戒了烟了?”
“为什么穿短袜子?”楚娣说。
九林皱眉道:“二叔就是那样,现在简直神经有问题。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娘告诉我的。娘都气死了。”
那时候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统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配上半高跟鞋,也觉不伦不类。
“娘也许是气他不把东西落在她手里。”
蕊秋在饭桌上讲些别后的经歷,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这样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九莉想道:“他爱翠华!”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当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与人的关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骗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关在门外。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曾经问他喜欢哪个女明星,他说蓓蒂黛维斯——也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也是一双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过翠华脸长些;也惯演反派,但是也有时候演爱护年青人的女教师,或是老姑娘,为了私生子的幸福牺牲自己。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你为什么喜欢她?”她那时候问。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因为她的英文发音清楚。”他囁嚅起来:“有些简直听不清楚,”怕她觉得是他英文不行。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她可以想像翠华向他诉说他父亲现在神经病,支开他父亲,母子多说两句私房话,好让他父亲去搜他的行李。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她起身去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小宝石实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刚丢了那么些钱之后。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彿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这是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著戴。”
那天蕊秋谈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脸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情那只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阵伤惨。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告诉九莉,也是说她没良心,舅舅家不记恨,还提拔她弟弟。一来也更对照她自己做姐姐的凉薄。
蕊秋从前总是说:“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发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未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于……”末句拖得很长,彷彿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
九莉想道:“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
乃德续娶的时候想再多生几个子女,怎么现在连绝后都不管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我的分别。她一直知道她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著想。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还是翠华现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结婚?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因为心酸,又替他觉得窘,这片刻的沉默很难堪,她急於找话说,便笑道:“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副翡翠耳环。”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么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他笑著应了声“哦,”显然以为她会拿给他看。其实就在刚才那小文件柜同一隻抽屉里,但是她坐著不动。他不禁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再坐了一会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宝揣在袴袋里。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颜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她告诉楚娣他说的那些。楚娣气愤道:“听他这口气,你二叔已经老颠倒了,有神经病,东西都该交给他管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係,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九莉想道:“她难道还卫护这倒过她的戈的哥哥?还是像人有时候,亲人只许自己骂,别人说了就生气?”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不是,她想楚娣不过是忠於自己这一代,不喜欢“长江后浪推前浪”。
蕊秋应了声“唔,”只掸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很严厉。
那副耳环是不到一吋直径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弔在小金鍊子上,没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换个小螺丝钮。她拿著比来比去,头髮长,在鬈髮窝里荡漾著的暗绿圈圈简直看不见。
在拥挤的船舱里,九莉靠后站著。依旧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离器。最后轮到她走上前两步,微笑轻声叫了声二一婶。”
留了一年多也没戴过,她终於决定拿去卖掉它。其实那时候并不等钱用,但是那副耳环总使她想起她母亲她弟弟,觉得难受。
她们现在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过没带来。
楚娣陪她到一个旧式首饰店去,帮著讲价钱卖掉了。
“那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你二叔,穿著蓝布大褂。胖了些,”一个表姐微笑著告诉她。
“买得价钱不错,”楚娣说。
自从那次她笔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没再见过面。在码头上,他们仍旧亲热的与楚娣招呼,对九莉也照常,不过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快心的神气。现在可以告她一状了。当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九莉想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想卖。”
她跟著楚娣到码头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他们永远知道的。
她母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