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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几点黄花满地秋

这个直隶巡抚于成龙并不是康熙二十四年死去的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廉吏”之称的于成龙,而是比他小二十一岁的于成龙,又称小于成龙。他亦是一位清官,在老于成龙手下还曾做过知州,得到过老于成龙的保举,如今因政绩升任直隶巡抚,正是当年老于成龙坐过的位子。

“启禀皇上,直隶巡抚于成龙于大人殿外求见。”李德全进来禀报道。

玄烨道了一声传,便见一个小太监领着浑身湿透了的于成龙走了进来。

这几个字一时写得酣畅淋漓,像是要把他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与罗刹国的雅克萨之战刚刚结束,西北的准噶尔就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总不让人太平。蒙古的土谢图汗、车臣汗及济农背地里不知往老祖宗那里传了多少话,还不是想逼着自己出兵。可是他们只顾着自己,哪里能想到自己的难处呢?从三藩之乱开始,台湾便跟着捣乱,他马不停蹄地派人去攻克了台湾,西北、东北便接二连三地开始乱起来,一刻也不得消停。每年国家的赋税就只有那么一点儿,自己定下永不加赋的规矩,逢旱涝灾害,还要免赋拨粮赈灾,幸亏自己盯得紧,不然国库年年都要吃亏空。这一次为了造园子的事,御史们接二连三地上折子,殊不知为了不扰民,他已经停了四川采木,连堆山都是土阜平冈,不敢用珍贵湖石。

他在御案前跪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才起身。玄烨见他脸上、衣襟上全往下滴着水,又赶快让人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又叫人赐座。

他刚批了余国柱递上来的折子,湖广总督蔡毓荣隐藏吴三桂孙女为妾,又匿取逆财。想起吴三桂的可恶,他原是在折子上恶狠狠地用朱砂判斩立决,现在静下来倒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吴三桂已经是死了的人,和他还计较些什么。他是死了,可自己仍旧活着,“仁政,仁政”地喊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收服了那些汉人臣子的心,断不能因为吴三桂孙女之事落人口舌。如此想了想,他又把处斩改为鞭一百,枷号三月,籍没,心中仍不解恨,依旧又株连了其家,并其子发黑龙江。

“这里不比在宫中,规矩大。于爱卿坐下说话吧。”玄烨说道。

屋外下起了零星细雨,只是因为这个畅春园不比紫禁城,是玄烨按自己的心思一手建起来的,如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雨打芭蕉,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一片心平气和。

天子赐座,那是莫大的荣幸,举朝之中除去几个皇室贵胄、铁帽子王能在皇上面前有座位,其他人想都不敢想。于成龙听了玄烨此话却不敢坐下,反而啪的一声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说道:“皇上圣明,今日臣有要事要向皇上启禀。请皇上屏退左右。”

畅春园东路的澹宁居是玄烨理政、选馆和引见之所。

玄烨见于成龙这样的表现,似乎并没有觉得吃惊,他淡淡地看了左右几眼,两边原本立着的太监立刻感觉如芒在背,心虚地低下了头。

自康熙二十三年,玄烨南巡归来后,利用清华园残存的水脉山石,在其旧址上仿江南山水营建畅春园,作为在郊外避暑听政的离宫。三年修建下来,如今终于略成规模。园中楼台亭榭一应俱全,登上园中楼台西望,西山秀色便饱览无余。园中除了大量从产石名地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怪石以外,还有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牡丹以千计,芍药以万计,有柳堤花海之誉。

“你说吧,这屋子里的人都是朕信得过的人。”他掷了手中的狼毫,看着于成龙说道。

康熙二十六年九月,玄烨从漠北回宫,恰好畅春园竣工,一切都布置妥当了,于是又带着嫔妃一起住进了畅春园。

玄烨顿了顿,并没有瞧那些黄门太监,只是冷冷道:“今日于大人和朕说的话若是有一个字漏出去,你们几个直接去慎刑司领死吧,也不必在朕跟前立着了。”

同年四月,十二公主出生,德妃乌雅氏宁德所出。

玄烨的话落在于成龙的耳朵里,明明事不关己,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抽出藏得极严的奏章,异常恭敬地递到玄烨手中,几乎是强忍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启禀皇上,微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今日要告的就是明珠明大人!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打击异己。皇上,当今官已被明珠、余国柱卖完了!”于成龙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几乎是用哭音说完了后面的话。

康熙二十五年二月,贵人章佳氏诞下十三阿哥胤祥,即日后的怡贤亲王。

康熙二十六年的明珠官居内阁十三年,掌仪天下之政,名噪一时,人皆以“相国”荣称,若说他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啊!于成龙明白自己的奏本如今一上去,不杀明珠,便杀自己,绝不可能两全,今日之举其实是险之又险啊。

康熙二十四年十一月,宜妃郭络罗氏产下十一阿哥胤。十二月,定贵人万琉哈氏诞下十二阿哥胤祹,后敕封履懿亲王。

他汗涔涔地说完,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皇上的表情,却没想到玄烨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手里拿着他的奏折随意地翻阅着。于成龙一时摸不着头绪,心中像擂起了大鼓怦怦作响,死,他不怕,早在与汤斌、郭琇、徐乾学密谈除明之时,他就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但求能把明珠这个大贪官拉下马来。

康熙二十四年十月,温贵妃钮祜禄氏最先诞下十一公主。许是海澜珊怀孕的时候太过劳神,孩子勉勉强强地撑过七个月终于还是离开了。如此一来海澜珊更是伤心,与佟贵妃争强斗胜之心也逐渐消弭殆尽。

自从康熙十九年索额图离任,明珠广结党羽,把持朝政。满人则有尚书佛伦、葛思泰及其族侄侍郎傅腊塔、席珠等,汉人则与余国柱等人结为死党,寄以心腹。向时会议会推,皆佛伦、葛思泰等把持,一时在朝中气焰嚣张。每年靡费河银,大半分肥,所用河官,多出指授。只是死有轻如鸿毛,重如泰山之说。于成龙虽为清官却不愚忠,此番前来,也是和郭琇、徐乾学等商量好的。趁着李光地还乡探母,明珠在内阁之中无人能为其说话之际,于成龙就是要先来探一探皇上的口风,只是如今见皇上神情莫定、深不可测的样子,他一时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把心中原先背好的稿子一股脑地说出来。

似乎感受到宁德注视的目光,玄烨朝宁德的方向望去,就见宁德站在阳光里和煦地朝他微笑。

奏折打开又合上,听着于成龙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明珠的罪证,玄烨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暗高兴,他等这份折子已经等了很久了。明珠在背后的所作所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于成龙说“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之时,玄烨冷笑了一下,扔了奏折对李德全道:“高士奇在外面候着吗?传他进来。”

当然,日后还会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宫,但是她将会一直待在玄烨的脑海里,让他记得在永和宫里有一个爱过他的女人在等着他回来坐坐。

玄烨还在思索,便见高士奇已经疾步进来,磕了头恭恭敬敬地立在了一边。他斜眼偷偷看到于成龙浑身湿淋淋地跪在地上,一时脑子飞转,不知这个黑面神今天又参了谁的本子,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她摸了摸还依旧平坦的小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知道要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变化,看着福凝兴高采烈地围着皇上打转,她心中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离怀上祚儿已经过去五年了,她和皇上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两个越来越像是平凡人家的夫妻,那些自以为爱情的华丽色彩正从自己的手心里一点点褪去,留下的更多的却是一份朴实无华的亲情。她知道自己早就离不开皇上了,正像皇上也离不开自己。

玄烨像是没看到他进来一般,仍旧自顾自地拨弄着手边的茶盏,似乎没有瞧见高士奇惊疑不定的神色,只是如常道:“于爱卿,你再把刚才向朕奏的事情向高大人说一遍吧。”

宁德笑了笑,接口道:“是啊,年轻真好。”

于成龙正说得口干舌燥,好歹心惊胆战地背完了奏折,好不容易以为能歇一口气了,没料到皇上又是这样一声吩咐。他知道高士奇和明珠素来走得亲近,又得过明珠的好处,按照郭琇的意思,下个要参的就是他。于是于成龙更不知道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只是圣命难违,免不得又拣着要紧的重新讲了一遍。

佟贵妃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背后,和她一同望着玄烨和福凝,突然幽幽地叹道:“年轻真好。”

高士奇站在一边,只听得他脊梁上冷汗直流,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于成龙催命符似的念完了,只急得他手足发冷,扑通一声跪下只是磕头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宁德站在身后,远远注视着玄烨和福凝。上一次也是自己和成嫔戴佳氏一同怀有身孕,如今祚儿走了,胤祐的腿虽然长好了,走起路来却仍旧不太利索。当年她们两个带着无限的憧憬,期盼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能给自己带来福气,而现在却是物是人非了。

玄烨眸子一闪,紧抿的唇勾起一个冷淡的笑,悠然问道:“高爱卿,起来吧,朕还没问你话呢,你跪下做什么?”他像是猫捉老鼠,盯着高士奇看了半晌才问道,“于大人刚才所奏之事,你可知道啊?”

福凝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见姐姐怀孕的时候反应大,又是呕吐又是想吃酸的。还听佟妃娘娘、宜妃娘娘谈起过孕妇的种种反应,总觉得没有一件和自己对得上,因此不敢造次。”她低下头,脸颊上一片飞红,还有一事她也不敢和皇上说。自己的葵水向来不太准确,因此一两个月没有来也以为正常。殊不知自己日也盼,夜也盼,孩子却在自己的疏忽间不期而至了。

高士奇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在自己这个英明的主子面前容不得有半点儿糊弄,皇上如今敢拿这件事来问他,其实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和明珠党撇清。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圣明,于大人所奏之事,微臣知道。凡内阁票拟,俱由明珠指使,轻重任意。百姓里头也有传要官问明相之说。”

见到玄烨,福凝一时忘情,连着又快走了几步越过宁德率先福了福。玄烨扶起她,虽是责备却不见得有一丝怒意,“怎么这么大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都不知道,你身边的宫女也不清楚吗?”

高士奇还待再说,却见玄烨两道目光如利刃扎进眼中,吓得他匍匐于地收声不敢再言。

玄烨点了点头,虚应着她,满腹的心思却飘到了宁德和章佳氏的身上。宁德和福凝从内室走出来,两人俱是面带娇羞,只是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气。到底宁德生过几胎,她性子又寡淡,并不似福凝这般笑得张扬,事事都露在脸上,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可以做额娘了。

玄烨冷冷问道:“为何无人揭发?”

佟贵妃含笑道:“臣妾恭喜皇上了。今日臣妾本来就是打算趁着此番小聚借借温贵妃和宜妃妹妹的喜气,能让后宫姐妹为我们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广纳福泽。没想到皇上一来承乾宫,两位妹妹又爆出这样的好消息,皇上多子多福,不愧为我大清之福,我皇室之福啊!”

高士奇想了想,鼓足勇气道:“谁不怕死。”

玄烨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一时也乐得心花怒放,这样屈指算来如今后宫之中便有五人怀孕了,却是开国以来从来也没有的大喜事。玄烨笑得开心,吩咐梁九功道:“快去通知皇祖母和皇额娘,她们两位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玄烨忍住怒气,强笑道:“有我,他们势重于四辅臣乎?我欲除去,就除去了。有何可怕?”

太医跪下禀奏:“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德妃娘娘和贵人都有身孕了。德妃娘娘腹中的胎儿尚未足月,微臣们诊断颇费了一些工夫才能确诊,至于贵人小主的胎儿已经满两月了,脉象有力平和,为大吉之兆。”

高士奇说:“皇上做主有何不可!”

过了两三炷香的时间,连玄烨都开始等得有些焦急了,终于看到太医从里面出来了,虽然官家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从那些略带风霜的皱纹里,仍旧透出一些藏不住的欢喜意味来。

玄烨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忽然驻足盯着于成龙问道:“是徐乾学叫你来的吧?”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拢醉的青烟徐徐在宫殿里飘荡,像是没有根的灵魂。虽然承乾宫里放了冰块镇着,还有宫女们拿着扇子不住地在她们身后小心地扇着,佟贵妃站在堂下仍旧觉得脊背上有些燥热。只是她是皇贵妃,便是在自己的宫中也不敢大意,仍旧正襟危坐,任凭那一丝烦躁蔓延。

于成龙愣了一下,梗着脖子,倔强道:“不是,是臣自己要来的,徐大人并不知道微臣今日来参明珠大人的事。”

宜妃等人立在一旁,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自己碍眼。皇上来得突然,问得也奇怪。听到皇上和德妃,还有章佳氏的问答,只是感觉隐隐发生了什么她们并不知晓的事,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玄烨似乎释然地笑了一下,刚才脸上的阴沉之色一扫而空,仍旧极为儒雅地微笑着转头对高士奇道:“高爱卿,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和徐乾学去办吧。”又对于成龙道,“于爱卿先回去吧,黄河你还是得给朕看牢了,上次疏海口,浚下河水道的差事就办得很好。毕竟河运上的事才是你的本职,朝政你少掺和着。朕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

恍然间,她抬头看到宁德立在前方,回首向她含笑示意,福凝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宫之时亦是这样的莽撞无知,若非宁德悉心扶持,不计前嫌帮助自己,何尝还能立在这里。于是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向皇上福了福,“谢皇上关心。”然后直起身不再多言,快步向宁德的身边走去。

等于成龙和高士奇出去,玄烨收起那一抹装饰性的微笑,手指在桌案上摊开的那一本奏折上滑过。然而却非于成龙刚才递上来的奏本,而是礼部为大阿哥胤禔所选立正妃的名册。

只是……她又有些犹豫,若自己不回皇上的话,待会儿查明自己没有身孕,保不定背后又要传出些闲言碎语来编排自己。她恨极了那些流言,最是恼人,若非自己没有放开些,早就让这些流言飞语气倒了。

大阿哥胤禔如今已十六岁了,自己十二岁便已经大婚娶了赫舍里氏,如今他和赫舍里的孩子都已经十四岁了。这几个孩子的婚事他原先是不急的,又不像自己大婚的那阵,急着要亲政,又要笼络赫舍里家。原本他还想好好为这些孩子挑挑看的,毕竟也是一辈子的大事,虽说身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但是总归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说也要挑一个孩子喜欢,自己也喜欢的丫头来配他们。更何况,尽管玄烨心里一直不愿承认,但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他也会感觉到自己日渐衰老,他还是想把孩子多留在自己身边几年。

不知怎么地,她斜眼瞟到了刚才作弄她的那拉氏一伙。她适才并不知晓便是她们偷偷替换了自己面前的克食,只是放眼整个承乾宫,无聊到做出这样幼稚可笑行为的唯有这几个愣头青了。如今见这几人一脸的恐慌和害怕,身子瑟瑟发抖,见圣驾到了她们方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福凝明白若是现在自己出来澄清刚才只是被那梅子酸到,保不定皇上要问下去,牵扯出来她们几个,日后的荣宠便都毁了。皇上是最厌恶后宫争宠用计之事了,何苦为了小小的意气之争要毁人一生的幸福。

只是当明珠旁敲侧击地表示大阿哥已经到了适婚之龄时,玄烨却笑着一口应承了。如今礼部为大阿哥拟定的福晋候选名册上来,他不出所料地嗅到了明珠插手的味道。单子上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博尔济吉特氏其其格,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之女,堂堂黄金家族(成吉思汗的子孙称黄金家族)的后人。博尔济吉特氏即成吉思汗的宗室后裔,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规定只有本家的直系后裔,才有继承蒙古大汗及留在蒙古本部的资格,因此身份、地位向来是最尊贵无比的。自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算起,博尔济吉特氏家就出过四位皇后,八位大妃。如今在大阿哥的福晋人选上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博尔济吉特氏其其格,其行可见一斑。

福凝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跳了一下,她心中明白怕是皇上错疑了自己刚才去吐酸梅的样子,也以为自己是害喜了。此时,脚竟似牢牢地扎在青石板的地上,一步也迈不出去。嘴巴也似被糖仁黏住了,只是一味地发涩,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玄烨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无奈,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朕不能让明珠教坏你。”

他忽然记起福凝的干呕,心里不知怎么地动了动,回过头和颜悦色地对福凝说道:“刚才看你在那里呕,如今和你姐姐一道一起进去让太医看一看吧。”

他的手指忽然一松,恰恰落在跟在后面的伊尔根觉罗氏上面。吏部尚书科尔坤的女儿。虽然比不上博尔济吉特氏家来得显赫惹眼,但也是一等一的世族,不至于辱没了皇家的脸面。明珠既然寻思着想在老大的婚事上做文章,便先由着他。

宁德抬起眸子向玄烨笑笑,心头正有些疑惑,看到玄烨身后跟着的琉璃,一双莹莹发亮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她示意,转念一想便有些猜着了,温婉地点了点头,在几个年长嬷嬷的陪伴下转身去了内室。玄烨一点头,身后那几个太医便跟上。

这个吏部尚书科尔坤虽然也和明珠走得近,但是却不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明珠的人。玄烨心里想着,现在还不是发落明珠的时候,在这件事上就先给他点儿甜头吧。又记起惠妃对他的深情眷意,如今虽然他已不常去永寿宫了,但是多年的情分仍在。他思量了一下或许可以先告诉惠妃,让她替儿子瞧瞧。毕竟是给大阿哥选福晋,这件事情可马虎不得。

玄烨对着众人说了平身,眼睛却始终盯着宁德,“这几日天气多变,莫要伤着身子,我带了太医,让他们看看可好?”现在仍是不确定的事,玄烨亦不敢招摇,如果并没有怀孕,怕是有人又要多心,于是说得很委婉。

永寿宫。

身后的温、宜诸妃也是齐齐举帕半蹲福道:“皇上吉祥!”

喜鹊坐在耳房里绣着花样,虽说她是永寿宫里的大宫女,已经不用做这些事了,但是闲下来仍是不得空,绣了一只香囊。突然听到门外有响动,她抬起头一瞧竟是乾清宫茶水房的太监小六子。

那边见玄烨突然来到,佟贵妃听到外面的响动立刻带着人迎出来,就见玄烨在厅堂里亲手扶起福凝,颇有怜爱之意。她还要保持自己皇贵妃的仪态,因此仍是淡然而笑道:“皇上吉祥!”

她立刻站了起来,搬了椅子让他坐了,只听小六子涎着脸嬉笑着靠过来道:“喜鹊姐姐绣香囊呢,什么时候绣好了也送我一个,花花绿绿的怪好看的。”

福凝立刻回过头,果然看见玄烨从中门带着人进来了。原来五儿去找梁九功,不巧惊动了玄烨。皇上问起话,梁九功不敢隐瞒,因此命了五儿回禀清楚。德妃似乎有孕的事,一时让玄烨喜不自禁,于是立刻命人传了太医自己带人寻到承乾宫来,孰料刚进了承乾宫就见福凝站在一边呕吐,倒是不免让他有些怀疑福凝是否也有喜了。

喜鹊啐了他一口,只是笑道:“你个猴崽子,不好好在乾清宫当差,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待会儿你师傅找不到你,又该挨骂了。那是女孩儿家的东西,怎么能白白给你呢?”

不用回头,她也听得见身后那些女人们窃窃私语的嗤笑声,她脸上一时飞红,不敢回过头去,心中只是愤懑,却忽然感觉到身后静成一片,片刻就听到衣衫簌簌摩擦下跪的声音,“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六子并不以为意,道:“正是有事要告诉姐姐呢,师傅让我来说一声,晚些时分,万岁爷可能要过来,叫你家主子好好准备起来,怕是有要紧事。”

袁氏称病,今日并没有前来。福凝一个人枯坐了多时,更觉无聊,见宫女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都摆了一盘新鲜合时令的瓜果,便随意取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碟梅子,甫一入口便觉得酸得龇牙咧嘴,这哪是梅子,分明就是醋坛子,那股冲鼻的酸味直渗到牙齿里,酸得她的牙根都有些发疼。顾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福凝跑到一边就着廊柱下的痰盂便干呕了起来。

喜鹊一听先是面露欢喜,“万岁爷可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及至一听说是有要紧事,又连忙拉住小六子连声问道,“怎么了,是什么要紧事?小六子,你也学会和姐姐卖关子了,我非得找个机会告诉你师傅,让他好好教教你不可。”

福凝在皇上面前既得宠,跟在德妃身旁结交相处的也是有身份的妃嫔,如今让她和这帮新进宫抑或长久无宠的低级嫔妃们一道坐了,未免显得有些落落寡合,也未必是拿捏了架子,不肯与她们说话,只是脸上薄,并不能像宜妃那般人来熟,瞬间就和他人打成一片,因此倒显得她有些自命清高、瞧不起人一般。

小六子做出一脸委屈相,拉住喜鹊的衣襟道:“好姐姐,好姐姐。人家巴巴地来寻你,告诉你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非但不打赏一下,还想着告诉我师傅。”

那拉氏凤眼一斜,巧笑道:“怕什么?看我的,今天我就要帮定贵人报仇,让她也出出丑。”说着她便得意地笑着站起来,一脸的促狭。

喜鹊笑了笑,哄着他道:“好了,好了。这个香囊我已经应承人了,赶明儿姐姐亲自再给你做个好的,保管比这个还要好上一百倍。”

尹常在胆小,见她这样在背地里指责一个贵人,吓得竖起了食指,悄声道:“噤声!作死,你们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人听到这还得了。”

小六子看了两边一眼方才道:“听说是为了大阿哥选福晋之事,反正都是顶好的事。只是这事可先不能外泄出去,最近乾清宫里查得紧,皇上的只言片语都不敢往外露。”

那拉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你们瞧那个章佳氏搬到永和宫前,那里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她刚搬过去多少时间,六阿哥便没了,看来也是一个祸水!”

喜鹊听了点点头,走到壁橱边开了箱子取出两块普通的碎花料子,递给小六子道:“宫里赏你银子也不方便,得了空出宫去自己凭着这两块料子到明府账房里拿银子。一份给你,一份给你师傅。这东西不起眼,便是别人查到也没什么关系。”

尹常在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她一眼,“不会吧,可她看着也不像是……”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灵答应截过话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她如今花里胡哨的样子,哪能料到当年是她一脸无辜地把定贵人姐姐给设计了呢?定贵人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她都下得了手,谁知道她背地里还做了些什么事!”

小六子收了料子道了谢,喜滋滋地走了。

上次与她小有口舌之争的那拉氏,与承乾宫中几个交好的答应、常在坐在一边,偷觑着福凝交头接耳道:“就是那个人。听说她原先也是住在承乾宫里的,还和定贵人姐姐感情甚好,谁知她竟是那样一个人,为了见到皇上连亲如姐妹的定贵人也可以设计出卖。哼!谁料到最后阴谋暴露,自己没有脸在承乾宫里待下去,只好转到永和宫里去了,也就是德妃娘娘这样良善大方的人肯收她,没想到如今还有脸过来。”

喜鹊得了消息也极为高兴,顾不得还没做完的活计,径直往惠妃房中去了。

她就在墙角边站着,也不与人去搭话,在这热闹的人群之中尤为显眼。

“主子。”她禀道,“刚才乾清宫的小六子来过了,说是皇上晚上可能会过来。”

后宫的女子皆是盛装打扮,满目浓艳娇娆。福凝目光清澈,身上穿了一套桃色对襟碎梨花绡纱新衣,清爽干练之中不失娇艳动人。在一群妃嫔之中虽算不上是凤毛麟角,也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了。

惠妃正没精打采地在榻上歪着,听了喜鹊之语高兴得立即从榻上坐起来,惊喜道:“此话当真?”

宁德随意地笑了笑,道:“还是妹妹考虑得周详。”

见喜鹊也是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她有些激动地从榻上下来,“快,快去,取了钥匙开库房,把我年下刚做的那件朱红底攒花牡丹锦袍拿来。”然后她坐到梳妆台前招呼喜鹊道,“喜鹊,你快来帮我看看,我是带这个点翠金凤簪子还是这个粉牡丹的步摇好看?”

温贵妃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不过是略微提提,姐姐就这样兴师动众地要把人叫进来,怕是不好吧?”

惠妃领了宫女忙忙碌碌准备了整整一天,晚上却不见皇上的身影。倒是传旨的太监带来了皇上的口谕,只说让她准备一下接见几个外臣家的丫头,胤禔的福晋只怕就从她们几个人中出了。玄烨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惠妃想着胤禔年纪大了,成家之后留在宫中也不是个事,只怕还要放出去,便是开牙建府也不一定,这样一来留在宫中见到自己的时间又要少了。惠妃接了圣旨,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怔怔地发呆,倒是玄烨没来之事相比之下显得轻了。

温贵妃问得这样露骨,饶是荣妃脸上也有些不自然,只见宁德仍旧是淡淡地笑道:“是吗?我不大理会她们这些事的,妹妹要是对她感兴趣,我便把她叫进来让妹妹瞧瞧如何?”

她满腔的热情如今被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虽然还只是在初秋,仍旧感觉一直冷到了骨子里。她也顾不上卸妆,杵在铜镜前,镜子里的人虽然涂了厚厚的粉,可是仍旧掩不住眉角细细的皱纹,想起新入宫的那些水灵的丫头们,她只觉得疲倦从心底蔓延到全身。罢了,对着这样一个老婆子,我若是皇上,我也不到这里来。她有些气馁地想着,属于自己的时代终究过去了,那些艳丽花哨的东西都留给别人吧。也许自己该学学翊坤宫的荣妃,人家早有自知之明,没做那么多无谓之事,多少还留得一个贤淑的名声,留在皇上心目中的永远是年轻时那美丽的容貌。

温贵妃却望向了宁德,慢条斯理地啜着果子露问道:“听说这个定贵人和姐姐宫中的一名贵人亦是交好,不知道那位小主在姐姐宫中可是乖巧?”

喜鹊带了人进来给她卸妆,惠妃也只是懒洋洋坐在那里随她们摆弄。喜鹊以为她伤心了,轻声安慰道:“主子,许是皇上遇上什么军政大事给绊上了,一时不得空。”她又义愤填膺道,“都是那个小六子谎报军情,奴婢下回见到他一定好好骂他为主子出气。”

佟贵妃脸上也浮现出满意的神情,向荣妃笑了笑,“还行吧。”

惠妃疲倦地挥了挥手,拿了热毛巾蒸了一会儿脸,重新睁开眼睛,强打精神道:“罢了,不提这事了。如今倒是要好好计较一下见那几个丫头的事。我就这样一个儿子,还不给他挑一个顶尖的吗?”

见阿灵宝离开,荣妃含笑向佟贵妃说道:“她倒还真是个识礼数的孩子,不枉姐姐这样疼她。”

惠妃静下心,望着面前的红烛,脑中却在飞快地盘算着。那几个大臣家的丫头意图太明显,毕竟这次是那么多阿哥里头第一次挑福晋,还是皇家的长媳,怎么说也要办得体体面面的。后妃里头德妃虽然不出声,但是素来极有主意,又深得皇上赏识。有她为自己做参谋,选出来的人大抵也能符合皇上的心意。

万琉哈氏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如今能和这么多的正宫娘娘并排坐,全是得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和佟贵妃之功。因此她也不敢造次,只敢坐在椅子的边缘,几位娘娘在一边说什么她也不敢搭话,只是顺着她们的口吻赔笑,因此一会儿下来比在针尖上坐了一日都累,过了一会儿便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不过单请德妃,宜、荣两妃面上怕也不好看,毕竟她们同为后宫四妃,宜妃是个多事的,荣妃嘴上不说,拿不准人家心里不会有什么想法。这样一来,这阵仗又要大了,怕是还要通知一声佟贵妃,如今她掌管着后宫大小事宜,还算是胤禔的半个嫡母,自己虽是亲生额娘,也只是个庶母,没有佟贵妃在场怕也不像话。

德妃在内室和佟贵妃等人喝茶闲聊,她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去和那些没有品阶的小妃子挤在前厅里头。后面温、宜两妃挺着个相差无几的肚子坐在上首,免不得连惠、荣两妃也要让她们几分。宁德倒是不在意座位的排序,怡然地坐在最末处。因为万琉哈氏怀着身孕,所以也在内室里给她另加了一把椅子,一时一屋之中有了三个孕妇,倒也相映成趣。

这样在心中盘算了半天,待惠妃睡去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宴席虽未开始,承乾宫里却已经热闹万分了,毕竟是皇贵妃设宴,任凭是谁都要给几分面子。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端着点心瓜果川流不息地从堂前走过,两侧皆用新鲜艳丽的花朵点缀了,原先用来遮光的巨幅屏风如今也撤去了,倒把整个承乾宫装饰得分外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