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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独 少年游

武独手持火漆秘印,盖上,李渐鸿道:“但你不是刺客,也不能仅仅当一名刺客。”

李渐鸿又说:“刺客向来是不许有牵挂的,正如乌洛侯穆。”

武独答道:“是。”

跟了李渐鸿寥寥数日,李渐鸿从不将武独视作臣子,朝他颐指气使,这正合了武独脾性,一问一答,如同门师兄弟般自然。

“都说心无旁鹜,方能将武道修至巅峰之境。”李渐鸿又说,“仿佛无牵无挂的武者,摒绝七情六欲,方能成为武圣。可依我看来,大不为然。”

武独答道:“没有。”

武独沉吟片刻,将信放好,认真答道:“不是不想有牵挂,而是自我十五岁下山伊始,便未曾因谁而动过心。”

武独没有回答,李渐鸿又道:“你这一生,有过牵挂不曾?”

李渐鸿眉头微微一扬,瞥向武独。

“给我儿的信。”李渐鸿见武独注视空白的信封,便解释道,“他仍身在上京。”

“难得听见从你口中说出一句真心话。”李渐鸿淡淡道,“没有牵挂,孑然一身,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在守护些什么呢?”

“把火漆取来。”李渐鸿吩咐道,武独便去取了火漆烤开。

武独自然知道,李渐鸿这一生的牵挂,是远在北方的太子。

深夜大雨瓢泼,山间岭下,滔滔河水汇为河流,冲过军营低地,雨声中,李渐鸿摊开信纸,在武独注视下,提笔写下寥寥数行“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武独说:“怀着牵挂的人,自当有怀着牵挂的念想;不怀牵挂的人,也有不怀牵挂的自在。”

烈光归鞘,声震山河。

李渐鸿难得地笑了,又说:“你终会立业、成家,有人唤你一声‘夫君’抑或‘老爷’,又有人唤你‘爹’,你便将有一股勇气,许多事,哪怕赴汤蹈火,你也会勇往无前。”

“收剑。”李渐鸿平静地说。

“我立过誓,不能成家。”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武独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面前信笺飞来,落地,唯有两行字。

李淅鸿便道:“去罢。”

“……”

“不是为了家国大义,平步青云,也不是为了苍生福祉。”李渐鸿在武独转身而去时,又出神地说,“那些理由都不再是理由,不过是为了牵挂着的人。”

“收剑。”

武独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永远不会明白。

武独抬起头,双眸依旧清亮,闪烁着一点星光。

湍流飞叶中,李渐鸿手持镇山河,武独手持烈光剑,两人在飞瀑下练剑。李渐鸿走得十招,武独只还得两招便已难支,不禁对李渐鸿心服口服。

赵奎淡淡道:“行罢,你这年轻人,也是个不好惹的主。”

“你的剑式重攻不重守。”李渐鸿收了剑,沉声道,“每一式都豁了性命,正是你贏不得我的原因。”

“不会。”武独说,“白虎堂心怀天下,你若愿意辅佐帝君,结束这乱世,救天下人于水火,我自当奉你为主。”

武独自出山以来,几乎从未遭受过如此屈辱,简直被李渐鸿打击得信心全无,窝火道:“说什么都无用,输了就是输了。”

赵奎笑道:“可我手中并无此剑,你会不会在我背后,捅我一刀?”

“收回去。”李渐鸿缓缓道。

“是。”武独答道。

“收不回去。”武独无可奈何道,“我输得起。”

“传说谁手执镇山河,你们就听谁的,是否有此一说?”赵奎气定神闲道。

李渐鸿随口道:“假以时日,自当有人在背后看着你,你便收得回去了。”

武独答道:“皇帝看不上我。”

武独眉头拧着,李渐鸿道:“到得那时,你才知道,无关输得起与输不起,是‘输不得’。”

赵奎:“为何不去投奔帝君?”

两人同时归剑于鞘,李渐鸿正视武独,沉声道:“武独,答应我一件事。”

“是。”武独简略答道。

武独顿时心生不祥预感,马上答道:“陛下,您……”

“白虎堂与人间天子平分天下,是否有此一说?”

李渐鸿抬手,止住武独话头,左手凌空一拈,指间如有无形之物,朝着武独轻弹,武独不明所以,注视李渐鸿。

武独不再言语。

“我将这根线托付予你。”李渐鸿左手绕过武独手腕,做了个“系绳”的动作,道,“乃是我儿,我大陈江山,中原大地的气数,若这次我有不测,你当照拂我儿,出剑时,视他为牵挂,如我一般。”

赵奎答道:“未曾交给我,也不知在谁手中,罢了,我替你慢慢找来罢。”

武独马上躬身行礼。

武独说:“听说她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

明月千里,大军列队,待天明时便将开拔,武独站在营帐外,跳望明月,取出笛子,吹起一首相见欢。

“你师娘,去得太可惜了。”赵奎道。

七夕夜,上京城破。

不久后,中原动荡加剧,大陈领土沦陷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武独只得第二次下山,却发现此时人间,早已非自己所见的人间了。

“人呢?!”武独终于冲进了城中,城内兵荒马乱,他四处寻找着可能的少年面孔,抓住一个便着急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段岭?!”

寻春本想叫住武独,却转念一想,由得他去罢,这乱世之中,武独似乎从来没有清醒过,抑或说来,众生皆在一场浮生大梦里,只有这师弟仍然醒着。

琼花院外满是尸体,武独肩上中箭,拖着踉跄脚步,却在长街上发现了李渐鸿的尸身,他跪在李渐鸿尸体前,发出一声悲怆的大喊,抬手擦去脸上的雨水、血水,来不及哀恸,转身奔入琼花院。

说毕武独便朝寻春告辞,说:“叨扰你了,花了你不少钱。”

满城的厮杀声仿佛远去,武独提着镇山河,空有一身武力,眼中却充满了茫然,他既没有救回李渐鸿,也没有完成他的托付。那一刻,所有支撑着他走到如今的力量都离开了他,随之而去的还有希望、信念……无数令他决意重新开始,站在阳光下生活的念头。

“回去一段日子,看情况再下山罢。”武独说,“山里没人照料,总得三不五时有人回去看眼。”

“啊——啊——”武独近乎疯狂地吼了起来,他抓着镇山河,又离开了琼花院,看见一名元军便挥剑将人砍死,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有如行尸走肉般,成为了那血似烽烟中的一具杀戮机器。

“你这就回去了?”寻春皱眉道。

不多时,巷内,李渐鸿尸身周遭躺满了尸体,陈国军匆忙赶来,武独终于扔了镇山河,重重跪在了李渐鸿身边。

武独又收拾细软,说:“皇帝若想找我,告诉他,我在白虎堂。”

“对不起——陛下。”武独哽咽道,“对不起……”

寻春本想说点什么,而后无奈,只得接过,说:“我尽量罢。”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人听武独的。

西川,秋来香晚。

武独却认认真真,拿出了一份万字的长书,说:“能替我想个办法,递进官里去给皇帝老儿不?”

听见太子归朝的消息那天黄昏,武独犹如遭到了万顷狂雷与闪电贯顶,他正从囚牢内被带出来,听见宫侍议论太子归朝,当即再顾不得别的,推开监卫,光着脚就朝御书房跑,到得御书房前,外头已等着无数大臣,闹哄哄的,侍卫拦住了武独,武独焦急地说:“让我进去!!放开我!”

寻春只得养着他,派他去跑腿送个信,又不去。偶尔去看看武独,只见他在房中读兵书,对兵书倒是有兴趣。时隔半年,与大辽战事日渐吃紧,燕舞坊快开不下去了,寻春正预备北上前往,找武独谈了次。

武独隔着侍卫朝里看,急促喘息,怒吼道:“放我进去!武独求见!陛下!武独求见!”

师姐弟二人,聊了这么半天,最后不欢而散,但武独终究是来投奔的,寻春也没法让他走,只得派了他个照料花草的差事,在燕舞坊里暂且住了下来。让他去应试当个侍卫,他不去,这师弟一表人才,堂堂正正,眉眼间带着一股锐气,让他去当迎客的门房,也不去。

“让他进来。”李衍秋的声音冷静道。

寻春:“你……”当即气极反笑:“做你的春秋大梦!这么多年,朝廷何曾又正眼看过师父一眼?”

门打开了,武独一身落魄,站在门外,与太子对视。

武独又说:“以本门的地位,当太尉不是不可以,但总得帝君来请,才能出山,是不?”

“他叫武独。”李衍秋朝太子说,“你爹出征时,乃是他随行在侧。”

寻春答道:“你等不到那个时候,自谋生路罢,难不成你还想当太尉?”

太子顿时发起抖,双目通红,那泪水几乎控制不住,当即满溢而出。

“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武独答道。

“是你。”武独蓦然记起了,那年冬天,怀揣梅花糕的蔡闫,“是你……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武独“嗯”了声,寻春道:“本不想来打击你,中原天子,一百年间早就用不着江湖人了。”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蔡闫一手捏得紧紧的,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满脸通红。

寻春冷冷道:“为了辅助人间帝君,成就经天纬地之业。”

“你爹将你托付予我。”武独挣开侍卫,单膝跪地,抬头朝蔡闫,他已在那震惊、紧张等诸多情绪的冲击下,近乎失去了理智。

“我不想杀人。”武独正色道,“我带着烈光剑下山来,承白虎堂武志,为了……”

“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我这一生,我将、我将……若殿下不嫌弃我带罪之身,赦我、我将我这一辈子……”

武独待要回答,寻春却先是开了口:“你当真以为这世道,是师娘口中世道?刺客命是最贱,你想杀人,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多人让你杀……”

郎俊侠一瞥武独,再看蔡闫,眼里现出复杂神色。

“治乱世,平天下……”

“为什么!”蔡闫哽咽道,“我爹他,他竟然……”

寻春道:“你倒是自己说?如今江湖中人,能做得了什么?”

武独急促喘息,说:“是我没用,殿下,先帝说过,若他遭受不测……”

武独说:“白虎堂传人,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听师姐的安排。”

蔡闫发疯般地大喊道:“我不想看到他!把他带走!治他死罪!他害死了我爹!”

“那你想做什么?”寻春快要失去耐心了,眼高手低。

武独话未完,蓦然一怔,双目中最后的一点神采涣散,侍卫上前,架着他的胳膊,复又将他拖走。

寻春:“……”

这一次,武独没有挣扎,犹如一具尸体般被带回了牢房。

“不想给官家耍猴。”武独又说。

监牢内的天光暗了又亮,天窗处白了又黑。武独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倏然回来,又被倏然抽走了,足足数月,他朝着噩梦与鲜血忏悔,突然那黑暗里跳出来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原谅了他,这原谅却又丝毫不是他想要的。

寻春说:“引荐你往韩将军府上当个教头?”

背负在肩上的包袱一直以来重逾千斤,却是他活着的证明,如今一拿走,空空荡荡,孑然一身,却犹如同时拿走了他活着的最后一点希望。

“不做。”武独答道,“我不是来当大夫的。”

牧旷达走进牢房内,站在铁栅外,注视武独。

寻春道:“行医?师姐这儿还有点余钱,给你先开间医馆找份活计做着。”

“你的心愿已了了。”牧旷达道。

“我不知道。”武独重复道,泰然自若,提了壶给自己斟茶。

武独笑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阵近乎疯狂的笑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宿命,嘲笑着这莫名其妙的玩笑,他犹记得自己离开白虎堂,第一天下山时的心境。

“你想做甚么?”寻春问。

“别是疯了罢。”昌流君怀疑地说。

寻春倚在榻上,一时竟不知如何与武独分说,这师弟她向来清楚得很,师娘一手带大,学得一身武功,十四岁已臻造化之境。使毒术更是独步天下,两项绝活在手,一身技艺再无人能敌,可就这么来投奔她,让她如何安排?

牧旷达道:“他没有疯,武独,如今你如何作想?”

“不知道,全听师姐安排罢。”武独如是说。

“造化弄人。”武独止住笑声,眉眼间带着茫然,答道,“我早该死了。”

寻春有时对这师弟实在是又爱又恨,说:“投奔我,想谋份生计?”

“也不尽然。”牧旷达打开牢门说,“出来罢,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就此吊死在一棵树上?”

武独道:“没有说的,下得山来没地方去,只好投奔你了。”

武独苦笑,每当在丞相府擦拭烈光剑时,他总会想起李渐鸿说过的话。

片刻后寻春消了气,又道:“师娘有什么说的?”

“到得那时,你才知道,无关输得起与输不起,是‘输不得’。”

武独在偏厅中喝着茶,没说话。

可事到如今,输贏又有多大的意义?他曾以为自己走进了白昼,但不到寥寥数日,便又退回了长夜。

“你通传就通传,”寻春道,“毒这家门房做什么?乐坊又不是我开的,你到底有没有半点白虎堂传人的尊严,和一个门房过不去?”

直到那道光发出巨响,照进了他的世界,将天地照得一片白亮。

一炷香时分后,寻春脸色十分不好看。

“没有牵挂,孑然一身,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在守护些什么呢?”

武独只得点头说:“行,行。”起身随手一拍那门房肩膀,起身到角落里去,跷着脚坐下。

“山儿——!”

“坊中打手不能到前院来。”门房耐心地解释道。

七月初七,潼关前,武独策马疾冲,抬起左手,亮出指虎,以山河掌法接下了斩马剑那天崩一式!

他在安南特地买了件藏青色的武服,心想这总不至于招人白眼了,没想到还要被嫌弃。

“你便将有一股勇气,许多事,哪怕赴汤路火,你也会勇往无前……”

武独心里有火,却客客气气道:“这身衣服怎么了?”

“随我冲锋!”

门房又道:“别在这儿坐,上别的地方坐去。”

七月初七,邺城外,烽燧犹如银河天路,武独率领大军,冲过那漫天飞掠的火箭,一身铠甲倒映着天际流星般坠落的金光,渡过那生与死的宏大河流。

“行。”武独下山一路,已看了不少人的脸色,既不能揍个门房,又不好骂他失了身份,便一抖襟,在旁坐了下来。

“你为谁而战?”

“师弟?她正忙着呐。”门房说,“你要么自己找地方先住着,明儿再来,要么等着,等多久嘛,可不好说。”

“不是为了家国大义,平步青云,也不是为了苍生福祉。那些理由都不再是理由,不过是为了牵挂着的人。”

路过的人不时打量武独,乐坊门房来问了一声,武独便正色道:“我是寻春小姐的师弟。”

“我这一生,从未相信过天意,可如今不得不信。”

幸而接生终归有用,武独坐船时救了个孕妇,母女平安,得了一两谢银,总算能充当路费。到得安南时,寻春开了家乐坊,武独捉襟见肘的,恰好路费全花个清光,夏夜站在庭院里,在井边等寻春见他,身边尽是来喝酒作乐的达官贵人、一掷千金的商贾大户。

七月初七,玉衡山帝陵。武独手持镇山河,身披黑铠,陵寝大门洞开,万点星光照亮了前路,他迎着暴雨般的流剑,逆流而上。

在白虎堂的日子清贫惯了,师娘教了他一身武功,了不得的医术与毒术,甚至还教了他怎么给孕妇接生,偏偏就没教他怎么在人间过日子。

“这是我的……老爷。”段岭笑起来时,眉眼间带着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情意,武独却听懂了,心中随之一颤。

别人在酒楼里吃一顿能花掉武独一年的口粮银,搭船北上更是分了三六九等,武独到哪儿都没钱,只得付一半船金,余下的钱帮工还,白天协助船工拉帆,晚上在后舱洗碗,忙完后坐在船尾,掏出笛子,吹首相见欢。

血色枫林中,带着那眉眼、那笑容的段岭,断断续续地打起了山河掌法,有时忘了,便挠挠头,挽了个动作勉强过去,又继续。枫叶不断落下,时而遮挡了他的容颜,武独发着抖,伸出手,追寻着宿命中那飘荡在手腕上的无形的线,极力想握住什么。

“不知道,快走。”家丁赶人了,武独出得门来,听到背后来了句“野小子”。只得忍住火气,数了数怀中银两,转而投奔寻春。中原一片花花世界,但这盛景只是给有钱人看的,日子也是给有钱人过的。

那个夜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喜欢桃花。

“去哪儿了?”武独还保留了最基本的涵养。

笛声停,静夜中桃花飘飞。

“你师叔不在府上。”家丁说,“回吧。”

“选一个你最喜欢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天涯也可以,海角也可以,只要你喜欢,我都陪你去……”

那天午后,武独刚过十五岁没几个月,一身麻布武服,虽涤得干净,却早已褪了色,像是走江湖卖艺讨生活的,被叫来府上让人寻开心,至不济也是个走投无路的武教头。站在那桃花树下,自己都觉得自己与这典雅气象格格不入,间或还听见府里下人的取笑。

他接过了武独的手串,侧头吻在他的唇上。

桃花有什么好?哪怕开得再郁郁葱葱,繁华灿烂,触目所及的美景仿佛全在衬托他的落拓。犹记得那年他第一次下山来江州去找师叔,那会儿师叔寄人篱下,深宅大院,院里便种满了桃花树,无他,不过老爷与夫人喜欢。

春风吹起漫山遍野的桃花,吹醒了那空寥的夜、沉睡的山,一夜间漫山桃花从白虎星君面前飞过,灼灼其华,光辉灿烂,尽化作那万丈红尘中斩不断、理还乱的宿命之线,这头牵挂着一生,那头系起了一世————地久天长。

武独曾经很讨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