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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俊侠 虞美人

冬季万物凋零,他牵着马,在大雪封道前,上了横渡黄河的船,离开汝阳后一路北上,大陈与北方诸族立了盟,河北兴盛,不少人正迁向北方,回往故土生活。那天渡河者众,寒风呼啸,岸边尽是拖家带口等渡船的百姓,郎俊侠上船后,碰见个坐在船舷旁不知所措的小孩儿,脸被冻得通红,孤身一人,握着个冻梨,盯着郎俊侠看,郎俊侠打了二两烧酒,坐在船舷边喝,也朝着他看。

“那不是乌洛侯穆么?”赫连博动动拔都,两人在溪流畔望向对岸,郎俊侠却又转马走了。

“叫什么名字?”郎俊侠问。

郎俊侠没有回答,迎着立冬之日的天光,嘴角微微翘了起来。他牵走了姚筝留给他的马,离开江州,纵马上了通往北方的官道,他在驿站等候,直到拔都、赫连博、丹增等人的使节团队伍经过,他也不上去打招呼,便远远地在后头看着。

风在船舷边上呼啸,风里传来段岭的声音——“我叫段岭,我爹叫段晟……”

郎俊侠抬头,姚筝道:“我觉得你变了!”

那小孩儿答了话,郎俊侠却没听清,看模样是与家人走散了,便让出身侧位置,朝他说:“过来罢。”

姚筝目送郎俊侠离开酒肆,从二楼朝下喊道:“喂!”

小孩儿挪了过来,郎俊侠脱下厚氅,把他裹着,小孩儿看他喝酒,郎俊侠又说:“你还小,不能喝,长大了才能喝。”

“后会有期。”

小孩说:“我不喝,我就看看。”

郎俊侠留下一张字条,朝姚筝一抱拳。

郎俊侠望向遥远的河岸,说:“你爹娘呢?”

江州酒楼上,姚筝朝郎俊侠说:“赶紧走吧,再被我小舅发现,谁也救不了你了。”

小孩倒是很懂事,说:“我跟我爹走散了,你要去哪儿?”

“知道你还活着,武独告诉他的。”

郎俊侠说:“鲜卑山,你跟我走么?”

“知道什么?”

小孩马上说:“好玩么?”

“他已经知道了。”

郎俊侠淡淡道:“不好玩,还很冷。”说着一瞥那孩子,又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有爹娘在等着,记得从今往后,不可随随便便就答应跟着人走了,否则这一辈子,你不知道自己将走上什么路。”

立冬之日,阳光灿烂温暖。

小孩道:“走散好久了,都说找不着了。”

段岭怔怔望向御花园,那一刻,郎俊侠靠在矮墙后,将木笛凑到唇边,良久后又放下,不知过了多久,郎俊侠再转出矮墙时,走廊处已空无一人。

“你爹叫什么名字?”郎俊侠随口道,“我替你找。”

“他已经死了。”李衍秋沉声道,“回去歇着,若儿。”

下船后,郎俊侠带那孩子在码头上等他的家人,给他买了碗腊八粥,小孩儿捧着碗喝了。郎俊侠又单膝跪地,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带着那小孩在客栈里住了数日,使钱让船工帮着找人,船工消息最是灵通,不到两天便打听着了,汝阳处那小孩的父亲正急急忙忙过来。

“我做了个梦。”段岭喃喃道,“我梦见郎俊侠醒过来了……”

又数日后,小孩的父亲来了,郎俊侠责备了对方几句,上得马去,小孩匆匆追来。

“回去歇着。”

小孩朝郎俊侠问:“你这就走了吗?你究竟是谁?”

李衍秋正等在走廊拐角处,段岭险些撞上了叔父。

“无名无姓。”郎俊侠朝那小孩道,“记得把我忘了。驾!”

郎俊侠停步,耐心地等在照壁后,只见身穿一身雪白单衣的段岭穿过御花园外长廊,在桂花的香气与飞扬的碎花中,在如水的月色里,离开寝殿,前往灵堂。

“乌洛侯穆,咱们上哪儿去?”

他听见了侍卫们惊慌失措的交谈。

“鲜卑山,跟我走么?”

“方才还在此处,不知为何,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风里飘来许多年前的声音,渐渐远去,两道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太子殿下呢?”

“郎俊侠,上哪儿去?”

郎俊侠从李衍秋面前径直走过去,离开灵堂,他放慢了脚步,穿过后殿外的御花园,距离段岭所在的寝殿,唯一墙之隔。

“鲜卑山,跟我走么?”

郎俊侠呼出滚烫的气息,躬身将青锋剑放进棺材中,直起身看了李衍秋一眼,李衍秋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去见我爹么?”

他挣扎着起身,李衍秋又道:“留下青锋剑,你与大陈恩怨已清,从此别过。”

“不过随口一说,不去鲜卑山,莫要当真,这就带你往上京去……直到你爹来前,我都会守好你……”

然而李衍秋冰冷的声音道:“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醒来的刹那,他甚至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提着灯,站在灵堂里唤醒他的人会是段岭。

鲜卑山,春,群鸟飞越山岭,冰雪融化。

棺盖被推开,黑甲卫持灯,一片黑暗里,郎俊侠在那刺眼光芒中醒来。

郎俊侠将山上神祠翻修了一次,挽起武袖,站在梯子上,左手持碟,右手执笔,调开西域商人捎来的颜料,丹朱点瞳,青金绘上神兽纹,白虎星君栩如生。

于是他闭上了双眼,声音渐渐离去,最后回荡在脑海中的,是那句“快救他!”

白虎星君背上,坐着勾出线的星官神子,身披花袍,容貌俊秀清朗,眉目间带着如水般的笑意,赤裸上身,以跌坐之态一手慵懒搁在膝上,另一手摊,手中置一玉璜。

对不起,段岭,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郎俊侠在心里低声说,神识逐渐模糊之际,他知道段岭一定会从皇座上冲下来,武独也一定会抱住他,在众臣与李衍秋鄙夷的目光中,他会哭,会喊,一如当初的那个小孩。

郎俊侠很有耐心,每天绘一部分,族人三不五时来庙看,为他送些吃的,端详他一点点地绘出那壁画上流转精细的线条,与五颜六色的飞花。

“臣意图谋杀太子……”郎俊侠朗声说,脑海里浮现岀那天,段岭服下这药丸后的哀求:“郎俊侠,我肚子疼。”

“南方有消息么?”郎俊侠专注地画着壁画,头也不回地问道。

他知道段岭想赦免他。

过路行商带来了江州的传闻,一切很好,万物欣欣向荣。

他的眼里带着些许笑意,躬身跪下,抬头看着段岭,段岭眼里却溢满了泪。

结束了一天的画作后,他洗过手来到庙后,拄一把花锄,翻过松软的泥土。春来阳光灿烂时,他跪在花田前,将那只凤尾蝶埋在土中。

郎俊侠终于服下了那药丸,从容走出群臣,站在殿中,抬头望向段岭,眼里带着少许笑意。朝阳照在段岭脸上。正如许多年前,他推开柴房,以灯照亮了他稚嫩容颜的雪夜。

在上京的某天里,郎俊侠拈着凤尾蝶,递给段岭。

“乌洛侯穆。”

段岭有点心痛,接过它时明显地表情变了,却没有作声。

朝堂上一片死寂。

“怎么?”郎俊侠发现了这细微的表情变化。

厮杀声,兵刃撞击声,鲜血飞溅,人生中最长的这一夜终于过去,供他藏身的黑夜幕帘,也逐渐拉开。

段岭笑了起来,接过蝴蝶,郎俊侠敏锐地察觉到,他的那点伤感,出自手中那蝴蝶逝去的生命。身为刺客,对生命的消逝早就习以为常,却猝不及防地在这个春日里,遭到了来自段岭的审判。

少年们都已长大,就连段岭也已及冠,他的脚步镇定,没有丝毫慌张,只间或转头一瞥,眼里带着迷茫的神色。

从此以后他变得更小心了,且明白到许多与生俱来的、被刻在了宿命里的痕迹。

他在殿顶等了很久很久,直到赫连博与拔都等人保护着段岭,匆忙穿过御花园。

“理应如此。”郎俊侠自言自语道。

段岭的声音在他耳畔不断回响,郎俊侠站在太和殿殿顶上,遥望那轮星河,武独正率领大军,从外城杀进来。

为那凤尾蝶收殓后,播下了第一枚花种。

“郎俊侠——”

三年后,虞美人在花田中生长得欣欣向荣,迎着鲜卑神山的阳光初绽。

飞灯在夜里升起来了,他手中拈着那药丸,微微发抖,始终没有服下。

南方的消息传来,布儿赤金率大军南下,大陈集结二十万军队北上,迎战元国南征兵马。

郎俊侠沉默了很久,将药丸收进怀中,跃上墙头,轻响声中,袍襟飞扬,在薄暮中朝着皇宫出发。

但郎俊侠的壁画,还没有画完。

院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玉匣,匣盖开着,里头有一枚药丸。

白虎已画完,星官神子清秀文静的笑意在天光下,带着期待,笑吟吟地看着他,唯有飞扬的衣袍一角与腰带尚未着色。衣袍角上那刺青符文只勾勒出了线条。

“郎俊侠!你要去哪儿?”

郎俊侠跪在壁画前,打开木匣,曾经置于木匣中的凤尾蝶已逝作泥土,虞美人的种子也播撒在这泥土中,唯余最后的木笛。

正如这个躁动不安的黄昏,这辈子的最后一天里,他合上木匣,背起青锋剑,走出房门,这一次,他知道背后没有人会再喊他——

他取出木笛,匣中终于空空如也。

郎俊侠背上青锋剑,关上那个随身木匣。记忆里的那个黄昏,他带上门,听见背后传来的,段岭的急促的声音。

他跪在壁画前,低低再吹起那首相见欢。

他知道,真正的主人也知道,心照不宣之时,他总觉得自己该当有些羞愧,但那羞愧只是一闪而过,并识趣地知道,自己该走了。

曲声停,郎俊侠抬头,与星官神子对视。

直到午后回到家时,他看见了那个等在院里,长身而立的身影,便知这多年来,这预感大抵是精确的,此间主人终于归来,回来索要这段岁月里,被他窃走的某些东西,不容抵抗也不容拒绝。这一切都是他的,自己不过是一名小偷,代替主人收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总忍不住想据为己有。

“我去了。”郎俊侠微笑着说,未几,他又道:“我来了。”

他珍重地用一本书夹着,预备带回家给段岭,换得他一声惊喜与灿烂的笑。看见那笑容时,他心里也忍不住想笑。可桃花开得如此繁华,总令他有种不安的预感,毕竟一生中见过美景当道,往往不是为他而绽放。荼蘼开时,也无声地预言着,寂寥之日将来。桃之夭夭不是他的,荼蘼满地也不是他的,唯有满庭空落的风,才是他的。

说毕他收起木笛,在匣子内放上三年来,风干保存的虞美人,将木匣供奉在尚未完工的壁画前,起身离去。

一枚陈旧的黄纸包,内里有少许种子,放在耳畔轻轻摇,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响,那是他在离开上京前最后一天,为段岭买回来的虞美人种子。直到今日郎俊侠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他一如往常,上集市采买。上京的桃花在晚春时悉数绽放,北上的商人带来了南方的货物,其中便有这包虞美人种子。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何惧朝来寒雨,晚来风?

别院內,郎俊侠把信收进青锋剑鞘中,耐心地收拾这些年来的随身之物——木笛、乌洛侯皇族的玉牌、夹在书里,早已被风干的、薄薄的凤尾蝶。

翌年春,灿烂阳光照耀群山,神祠中,壁画终未完工,星官神子袍上四枚刺符独缺一枚,婉转的勾线再等不来鲜明的颜色。

江州夕阳如血,照着疲惫的全城,照彻大江大河,绵延群山,天上、江中、井里,尽是那轮红日。

春风吹起漫山遍野的花朵,吹活了那晴朗的天、广袤的地,吹起匣中已调谢的花朵,霎时间千万飞花犹如再有了鲜动的生命,红的、紫的、黄的,铺天盖地,掠过壁画前,化作那熙攘人间的一场————浮生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