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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儿子的费解与失望,又将这些情绪不加掩饰地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发无地自容。

从苻夫人眼中看来,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则美矣,外貌却并不足以令她的儿子心折——她美得太粗,头发浓密而蓬松,脸上竟有细微的皴裂,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指关节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实在可怕。苻夫人双眼中满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对安眉恶语相向,只能迷惘地对着面前这个满脸怯意的姑娘,或者说是对着她自己问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呢?”

“长卿他自小到大,从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儿子抱屈,难过得眼眶发红,“可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和你……”

而此时苻夫人正在另一厢打量着安眉,却是越瞧越糊涂。

“母亲。”这时苻长卿出现在内室户牖外,轻轻唤了一声。

“不劳父亲费心,”苻长卿移目堂外,望着院中繁花似锦,只淡淡道,“若是闯了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苻夫人立刻噤声,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爱子走进室中来,病恹恹地坐在自己对面,于是一双慈爱的眸子里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唏嘘道:“明明派了死士保护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你——你……可恨我在边疆与胡人周旋了一辈子,到老却被你活活打了脸,”苻公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后才道,“好,好,他日你要是为她酿下大祸,休想我为你收拾残局。”

“一点小伤,不碍事。”苻长卿不以为意道,“寇乱凶险,受点伤不足为奇。”

“胡人再淫贱,她却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苻长卿抬起身,望着父亲低声道,“哪怕世人耻与胡人为伍,恨不能割袍断席与其撇清,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苻夫人听了这话脸上隐现怒意,恨声道:“我的儿子岂容他们伤得?我可饶不过他们……”

“还有那个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苻公看着儿子俯首不语,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却仍旧愤愤道,“我在凉州待了多少年,还能不知道胡人是个什么东西?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葱岭以东的龟兹、于阗为甚,你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休,若是传扬出去,苻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作践光了!”

苻长卿闻言笑了笑,在母亲的注视下执了安眉的手,佯装虚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账簿我明天再过目,好不好?”

“孩儿不敢。”苻长卿闻言立刻放下茶碗,顺势往地上一伏,胸前伤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皱眉,只可惜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忏悔。

苻夫人脸颊倏地一红,颇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对儿子嗔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思念儿子,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子阿堵物么?你快回去好好休养吧。”

“竖子不肖,竖子不肖!”苻公气得面皮紫涨,咬着牙对苻长卿怒道,“你还要忤逆我多少次?”

苻长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行礼告退,趁机一并离开了主宅。穿过廊庑时但见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动人,他在阳光下意态散懒地问安眉道:“刚才怕不怕?”

苻长卿听罢冷冷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苻公,而是另言道:“〈韩非子〉中说:‘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父亲对〈韩非子〉,不也谙熟于心?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赖了您的教诲。”

“嗯,”安眉应了一声,又赶紧补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气。”

“哼,”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拂袖嗤道,“你〈韩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么〈韩非子〉里还说父母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考虑得就是将来的长远利益;还说父母对于子女,都是用一颗算计之心在相处,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很认同?!”

苻长卿拄着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将安眉送进白露园。这时园中棣棠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弹子似的簇满枝头。苻长卿看了却皱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于侍弄,未免长得太粗野刺目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锄一锄。”

“就是字面意思,难道父亲还看不明白么?”苻长卿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轻声回答,“明主治国,就应多设耳目、重罚罪犯,才能用法令来约束百姓,而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宽仁。所谓‘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顺理成章。”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维护道,“这样金灿灿开得多热闹,我很喜欢……”

“好个‘随便写写’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实在佩服,”苻公冷笑道,“严刑峻法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废弃车裂之刑乃是先帝宽仁,何时轮到你出这个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这份奏折在京中四处传抄,好个洛阳纸贵啊!你倒说说,什么叫‘轻刑,乱亡之术也;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什么又叫‘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苻长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着开口戏谑:“也好,这杂花杂草的,倒挺衬主人。”

苻长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见纸上写着“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便知道这纸上誊抄的是自己奏请恢复车裂之刑的全文,于是满不在乎道:“都是随便写写的。”

安眉听了这话顿时脸红起来,两人登堂落座后,苻长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间隙不做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结果等他在白露园用罢晚饭离开后,安眉在入夜时便收到了整套的妆奁箱笼。

这厢苻长卿拄杖走进客堂与父亲见礼,苻公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在他落座后阴沉的面色却始终无法缓和。他信手扯过案上一张字纸,轻飘飘往儿子面前一丢,点了点手指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苻长卿的书童阿檀恶声恶气地指派着仆从将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件件摆放进内室里,又不耐烦地对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樱桃宴,少爷要我提醒你,记得早点起床参加。”

这些外人带来的不快苻长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总有些人他们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长卿就必须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见父亲,而安眉也无法躲进白露园逃避现实,只能惶惶由阿檀领着去见苻长卿的母亲苻夫人。

安眉应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笼中间,早已是头昏脑胀,只得困窘地红着脸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备些什么呢?”

对于安眉这名胡女的到来,苻府众人面上笑脸迎人,实际上心头各自架起一把刀子,一层层锋利的关卡都等着安眉过。

“什么都不用准备,”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猾地一转,改口问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穿些什么?”

早有小厮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扶自家公子下车,小心翼翼好似伺候着一尊琉璃菩萨。安眉怯怯跟着跳下马车,躲在苻长卿身后藏藏掖掖不敢见人,倒是苻长卿不悦地敲了敲手杖,催着安眉凑到自己身边,跟着他一同跨进了河内郡公府。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体所知,但她的确一无所知,于是立刻惶恐地点了点头。

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了苻府门前。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转身打开箱笼,从中间挑了一袭水蓝色杂裾垂髾裙给安眉道:“参加宴会当然要穿得讲究些,明天你穿这件就好。”

一瞬间苻长卿沉默下来,两人在马车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中相对良久,最终还是由他开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园住着罢。”

“谢谢。”安眉如获至宝地接过,只觉得手中的轻纱长裙像一段流水般滑不留手,几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丝来,便慌忙将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头道谢时,才发现阿檀早已跑远。

安眉惶惶嗫嚅道:“远些才好,我怕……”

如此忐忑浅眠了一夜,安眉翌日起了个大早,费了好半天脑筋才把长裙穿起。正在缚手缚脚坐立不安间,却见阿檀又匆匆跑进白露园,叉腰站在檐下远远对安眉喊道:“朝食开宴时才吃呢,快跟我来吧。”

“有什么好,”苻长卿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方就那么点大,离主宅又远。”

“哎。”安眉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声,乖乖动身跟着阿檀走,谁知阿檀却不是引她往内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门外。这时安眉才发现好些马车停在苻府门前,而准备上车的众人都是一副出门的打扮,艳丽的衣裙外皆罩着一件防尘的白纱裓衣,远远望着浑身像蒙了一层薄雾,在春风里飘飘欲仙美不胜收——原来苻府的樱桃宴是在郊外的庄园里举行。

安眉闻言立即抬头,连连摆手回绝道:“不用不用,我住那里挺好。”

此刻苻公与苻夫人两位习惯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车先行出发;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骑在马上呼朋引伴,牵黄擎苍呼啦啦好大的阵仗;而苻长卿的两名侍妾正要登车,在看见安眉的打扮时便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不屑地转身而去;再往后是侍从乘坐的马车正排成长龙……只有安眉傻乎乎捞着家宴华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门口落了单。

安眉被他这句话呛得不能言语,讪讪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穗子——那里系着苻长卿送她的玉佩。苻长卿在车厢一侧懒懒瞄她一眼,才又开口道:“回苻府后给你换个地方住,白露园只不过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发什么呆呢?”

苻长卿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自掀开帘子吹风,望着车外支颐冷嘲出一句:“你倒贤良。”

这时苻长卿的声音忽然自安眉身后响起,她惊惶地转过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了苻长卿的路。她慌忙闪到一边,低了头与他见礼,苻长卿打量她这一身打扮,须臾后才无奈笑道:“还真是片刻松懈不得,转眼不见,就又被人捉弄了。”

安眉坐在他对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您也该尽早娶位夫人才是。”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却见那小鬼调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头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长卿只能没好气地想:好在挑的衣裳还算漂亮,知道选他喜欢的颜色。

这一切正中苻长卿下怀,他借口公事繁忙摆了两天谱,最后经不得母亲三催四请,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安眉坐车回家,一路上竟面有得色地卖弄道:“亏得我是鳏夫,否则苻府不是我当家,如今就被动了。”

“安姬应当与谁共车?”苻长卿故意作色问阿檀,余光却瞥见安眉浑身一颤,低了头不敢说话,他将她眉眼之间满满的怯意都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道,“也罢,就这一身打扮,挤双人马车只怕要揉皱了裙子。”

甫一到达洛阳时他再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前往豫州刺史府,摆出一副与家人公然决裂的姿态。结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发来的小厮便不停围着苻长卿诉苦,说苻公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气得跳脚,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其实最火烧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齐的田庄租赋,因为其中夹着一本向朝廷瞒报的假账,长年不当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赶上缴纳夏季税迫在眉睫,于是到最后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气短,装聋作哑地任妻子天天派小厮往大儿子这里跑。

这时苻长卿乘坐的驷马车恰好缓缓停在了苻府门前,于是他促狭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里的句子来调戏安眉,轻轻朝她递出一只手去:“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今日问罗敷:‘宁可共载不?’”

当车裂酷刑震慑了世人,苻长卿在大兴渠骚乱暂时平息之后,便带着安眉返回了京城。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的调侃,却看得懂他的动作,于是和煦春风里她终于展颜一笑,在众人嫉羡的目光中,将自己的手送进了苻长卿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