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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苻长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或许是生平第一次落难后与她朝夕相处的缘故,许多身体本能的欲望便与她混同在一起——有对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还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这些欲望统统都糅杂在一起,又因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边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于是到了最后就莫名地变成了一种对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过那片死亡草原所产生的同伴之谊,使他更是将她视作特殊——她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伴。

而安眉不一样。

当命运重新走上正轨,当一切危险都已过去,苻长卿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离去。他觉得自己如果任凭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后自己许多本能的欲望就会失去一个准星——他如何确定一碗饭到底香不香?如何确定一袭衾被到底暖不暖?这些光有他自己的认可还不够,似乎还必须看到安眉脸上露出笑容才能够舒心。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放手?

至于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长卿更是兴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点儿才学,却没有什么背景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那么天天耗费精力与她们相处又有什么意思?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再美也一样,所以苻长卿除了御赐的两名侍妾因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来从没动过纳妾的心思。

对她的完全占有,就仿佛可以使一个饥寒交迫的自己彻底消失,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他给她锦衣玉食,就会想到她为他置办的每一箪食、每一瓢饮,然后他如此报偿她,心里竟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成就感。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安眉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论,他苻长卿虽然年纪轻轻,但对女人的兴趣一向不大。在他眼里,娶妻是用来与另一支士族门阀经营人际关系的,他的目光不会放在妻子身上,而是着重于另一番更辛苦的筹谋计算。这里面还有个风险问题,就比如他娇弱的前妻,在与他成亲一年之后小产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费,实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经历。

而后还有更多的——当他知道安眉为了他宁愿自己饿死,这认知在他心中划下了怎样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有安眉一个人能够填得满……他身体内每一样自私都在向他叫嚣——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安眉含着满嘴食物说不了话,也不够学问无从解答苻长卿的疑惑,于是她只能怔怔抬头望着他发愣。这种小兽般直白单纯地反应让苻长卿不禁莞尔一笑,又不禁望着她陷入沉思。

于是苻长卿抬起双眼,手指点了点几案对安眉开口道:“快点吃,吃完过来替我磨墨。”

苻长卿坐在一旁相陪,靠着凭几支颐道:“也不知为何,自从走过那片草原,我就见不得你受冻挨饿。就像此刻看着你吃饱喝足,我就会特别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会饿着似的。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毛病?”

安眉一听有事情要自己做,连忙一边划拉掉碗中仅剩的几口饭,一边好奇地问道:“大人待会儿要写字吗?”

刺史府的计吏办事一向极有效率,很快一席丰盛的饭菜就在苻长卿的书房中摆下了。待得旁人们都离开,安眉才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饿了一天多后看见案上的珍馐美味,饥肠辘辘的她不禁欢呼一声,飞快地凑到席前大快朵颐。

“对,”苻长卿冲她笑了一笑,望着她道,“写你的休书。”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话中深意,却一心为他开心而高兴——苻大人很少能这样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还没染到眼睛里,脸就已经挂下了。

“哎?”安眉不禁愕然。

苻长卿被安眉这话逗乐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够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们这类人,算盘都摆在肚子里,钱都藏在书底下……”

“虽然你做我侍妾没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时挂着别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长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识字,不如我把休书拟出来送到荥阳去让他按个手印,也免得让别人假手误我的事。”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过的,好多本‘子’,全是书。”

安眉顿时脸红起来,放下碗筷低头道:“谢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休书写好后还是让我自己送到荥阳去吧,有些话,我还是得和我夫君当面谈谈……”

“钱多好办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长卿意味深长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那些箱笼里虽然放着书,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钱。”

“嗯。”苻长卿因为安眉对徐珍口称夫君而略略不快,却又觉得自己有这个心思太无聊,当下也不再多想。

聪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来,真是周到得令人无从挑剔,安眉脸红起来,脱掉潮湿的外衣换上厚重宽大的刺史官袍,整个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团锦绣。她胆怯而羞涩地笑了笑,望着拄着杖不停忙碌的苻长卿说笑道:“大人好像从哪里都能拎出钱来……”

饭后由安眉研墨,苻长卿铺纸泚笔,开始给安眉写休书。他想了想七出之条,不禁对安眉笑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想一想你还真是每一条都沾不上。要么,就写你无子吧?”

“是不合适,所以得躲着人穿,”苻长卿边说边打开一只箱笼,从中拎出一贯钱来,“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饿了吧?我先差人去买点酒菜。”

安眉双颊瞬时火烫,忍不住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当然不会有子,我……”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见乌青的絮绵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还用金线点了睛,一双狰狞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着自己,双腿便不争气地一软——这件官袍正是当时苻长卿在荥阳县刑讯姜县令时所穿,当时安眉跪在堂下吓得不轻,今日咸鱼翻身捧它在手,却哪里敢穿:“大人,这是您的官袍……这不合适吧?”

苻长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坏笑着调侃她:“那还能写什么?秦州报失踪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写着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这老实模样,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刺史府的计吏没料到苻长卿会放着苻府不住,竟然一时兴起来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领着一干皂隶去后堂内室洒扫。于是苻长卿先领着安眉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去,令衙役打来热水给安眉洗了脚,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丢给她道:“暂时只有这件厚衣服,先换上吧,别冻着。”

正在替自己罗织罪状的安眉竟没留意苻长卿话中的案卷,而是只顾揉着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后忽然醍醐灌顶般笑着对苻长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状的,你就写盗窃好了。我偷跑出来找我夫君的时候,从家里偷了一百文钱呢。”

当安眉跟着苻长卿走下马车后,她抬头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门匾,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便低下头搀扶着拄杖的苻长卿,一起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苻长卿执笔的手一顿,心中莫名地一阵发酸。原本温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悉数消失,他沉默着看了安眉一会儿后突然提笔疾书,须臾便完成了她的休书。

生前攻伐一生换来功名,死后变成一块牌位将祠堂妆点得更加辉煌,这样为国为家,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眼前这个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苻长卿握紧安眉的双手,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备下车吧。”

“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苻长卿拎起满张墨迹对安眉淡淡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休书,该亲耳听听罢?”

“你不懂,”苻长卿低头从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只会与他这般相处了。他将他这一生给了天子和邦国,没有分一点给我,将来我也会这样做……也许这种承继,就是苻家男人的相处方式。”

安眉却摇摇头道:“没什么好听的,反正听也听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个手印,这桩事便了结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亲呀,”安眉尤自不忍道,“为何一定要闹成这样呢……”

“嗯。”苻长卿低低应了一声,面色便不禁有些阴沉。

苻长卿满不在乎地笑笑,看着她恢复元气擦起头发,才倨傲地望着窗外道:“我爹这次既然把姿态作得这么难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这双翅膀早就长硬了。”

安眉见苻长卿不高兴,便想逗他开心,故意又抢过苻长卿手中的休书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虽然我都不认得。”

苻长卿的直白把安眉吓了一跳,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沮丧,白着脸嘟哝道:“大人,哪有您这样说话的……”

“不认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长卿一哂,“这是你的休书呢,竟然看着还高兴。”

安眉简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长卿看不过眼,于是扯过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没好气地擦了擦她的脑门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无足轻重,也就该知道我爹把你赶出来,都是要做给我看的,否则,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里淹死,反倒直接丢在大街上?”

“谁说不认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书的左下角指着自己的名字道,“这两个字我可是认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吗?”

“我怕……”安眉面色苍白地嗫嚅,沾着雨水的脸庞透出点清润的水光,像流过满腮的泪,“我怕给大人添麻烦,大人您这样的人……怎么能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呢?”

安眉怔怔盯着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认识不敢确定这两个字是不是,但她确信自己没提过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没问,竟然就这么写了……

安眉一脸忧愁地怔忡让苻长卿觉得好笑,于是他当真嗤笑了一声,从身旁巾箱里找出块帛巾递给安眉道:“我说过既然要你跟着我,就断然不会辜负你,你还怕什么?”

“知道。”苻长卿看出安眉的疑惑,于是坦然承认。

安眉忽然噤声、呐呐无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该到哪里去……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双眼追问,“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安眉顿时无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让苻大人因为自己跟家中决裂,这样她的罪过可就太大了!于是她立刻认真地对苻长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紧的,我……”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苻长卿也不多解释,只望着安眉狡黠一笑。

苻长卿抬头望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丝揶揄地笑意:“对,没错,所以现在我的包袱被人丢出门,我自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向晚苻长卿与安眉同宿于刺史府后堂内室,安眉拥着被子觉得很开心,便忍不住开口问苻长卿:“我们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使安眉的眼珠活络起来,然而她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带着些大祸临头的恐惧,她蔫蔫地揉着衣角对苻长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不知道。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败,圣上还没降下罪来,搞不好明天我这刺史就被褫官夺印了,”苻长卿漫不经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谪贬到什么位置,只要不出洛阳,我们很快就会回苻府。”

随着一声令下,马车又哒哒行进起来,只是路线在经过苻府门前时一拐,转上了另一条街的车辙。

“哎?为什么?”安眉不禁疑惑,虽然心里明知不应该,却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去豫州刺史府。”

“苻氏在青齐有许多山泽田庄,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晓得苻府的账簿状况——没几天他就得过来求我,”苻长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边躺下,可脊背刚一碰上卧榻双眉就狠狠皱紧,于是片刻后他侧过身轻轻在安眉耳边道,“这两天我都不方便躺着睡,不如,你陪陪我……”

安眉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她紧贴着墙根站起,咬着发紫的嘴唇望住苻长卿,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苻长卿也不开口,径自牵着她的手走到仆从撑起的罗伞下,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当快马加鞭从荥阳赶来的计吏夜半冲进豫州刺史府报信时,已是快四更时的事。

“被赶出来多久了?”他低头看着安眉透湿的罗袜,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发髻,猜测道,“大概一个时辰?”

苻长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赶往前堂议事,丢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独自攥着被子胆战心惊。许久之后天将拂晓,全无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睁大眼,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这时苻长卿却在拄杖走进内室后,激动得一把丢开手杖抱住她。

苻长卿在侍从的搀扶下静静走出马车,来到安眉面前。

“好机会,真是好机会……”他将双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鬓发间低喃道,模糊的声音里透着全然的欣喜,“白天荥阳大兴渠的劳役聚众起事,郡守派兵镇压却没能完全剿灭乱匪,我翻身的机会来了……”

当苻长卿下朝归来,他所乘坐的马车从官道一路缓缓驰进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阳百姓的叫法,因为苻府是这条街上标志性的大宅,时值细雨纷纷的季春时节,天气阴冷潮湿,因此街头也没几个行人。苻长卿正在车内无聊地往外张望,于是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到一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根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