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捧着一盏沉香熟水，眸光微动。
“这十八个人，咱们已经查清楚了。”这太监温言细语地回禀，“最早发病的是王掌籍，接着是司仗的宫女小红、小翠，司设的女史令芬，还有太后身边的檀香，顺嫔的彩线，庄嫔的娟子，据奴婢所知，小红、小翠和檀香关系密切，彩线和娟子和女史令芬关系不错。”
按照程丹若的说法，这六人都去过杨柳池，发病时间有前后，但都在同一天，故被她分在一组。
禅房里，谢玄英坐上首，何掌班和潘宫正坐下头，听立在堂中的太监回话。
可在东厂的口中，虽然也点明她们几乎是同时出现症状，却又强调女官与宫婢的私人交情，显然是在暗示主次责任。
花了一天审讯完病人，晚上立刻出了结果。
顺带撇干净了庄嫔和顺嫔的人。
东厂的速度也很快。
看来，昨晚上，两位妃嫔跟前的大太监没少忙活。
他思索片时，隐约察觉出了什么，道：“既是如此，具体的情况，还是等东厂调查完再说。”
他喝一口香饮子，等下文。
今天怎么低头了？
果不其然，太监继续道：“剩下的十一个人，又是从这几个人过开的，其中司膳的宫婢过的人最多，撷芳宫的宫婢小蝶就是这么染上的。得亏她不在公主、郡主跟前伺候，否则……”
曾有不懂事的小妃子，以为做了皇帝的女人，就能随便对宫女出气，却被潘宫正抓到把柄，一状告到贵妃处，迅速失宠。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潘宫正。
然而，他很清楚，潘宫正是洪尚宫的得力臂膀。对内，赏罚分明，铁面无私，对外，决不许宦官欺凌，妃嫔肆意打骂。
潘宫正稳稳当当坐着，反问：“掌班手下的人好本事，才一天的功夫，就问得这般明白。”
谢玄英抬眸，审视地瞧了眼对方。潘宫正三十来岁，身着五品宫正的官袍，眉毛斜长入鬓，口唇不涂胭脂，端肃而谨慎，好像真是铁面无情的活阎王。
“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兵贵神速。”何掌班道，“若宫正有疑虑，尽可寻人来审过。”
这态度，和昨儿来时截然不同。
潘宫正道：“我就想知道，最早的人是从何处得来的痢疾？”
潘宫正笑笑，反倒谦卑低头：“我能有什么意思？这回的事儿，是从宫人身上传出来的，害得主子们跟着受罪，该罚该黜的，宫正司绝不会包庇。”
何掌班斜过眼睛。
谢玄英问：“您的意思呢？”
“问了司仗的小红、小翠，司设的令芬，她们都是宫里头伺候的，没机会接触外人，总不是外头过进来的。”回禀的太监说，“这是佛门清净地，断没有在寺中被外邪侵染的道理，许是什么地方惹了暑湿之气，或是饮食不节之故吧。”
“这事，不好办呐。”她慢吞吞地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此次太后礼佛，为的是给受灾的百姓祈福，时疫……不能有，也不该有。”
惹了暑湿，是自己不小心，饮食不节，是司膳的问题。
潘宫正的心骤然下沉。
东厂抛了两个选择，其实别无选择。
谢玄英道：“我差人打听了，附近确有不少百姓患有痢疾，问过他们的行程，多是家人来过寺中。”
潘宫正轻轻放下茶杯，正色道：“可据我所知，这些人都去过杨柳池。”
潘宫正端正脸色，问：“是水的问题吗？”
太监道：“咱也问了，可杨柳池是沐身驱邪之地，只是洒身洗脸，寺中用水皆为井水。”
遂揭过昨夜的问话，转入正题。
潘宫正看向谢玄英。
花花轿子人抬人，潘宫正满意他的态度，便笑：“陛下请你主持大局，我们自然也听吩咐，这是份内的差事。”
他放下香饮，慢慢道：“为防万一，今儿早上，我差人去附近打听，周遭的百姓也有人得了痢疾，最早是在礼佛前的七、八日。下午，我去寻方丈说了会儿话，他道是约莫半月前，有难民途经此地，寺中施粥药，将他们劝往通州去了。”
谢玄英不动声色地还礼，道：“我担心时疫加重，临时起意，叫人来问了问，还望您见谅。”
北地多灾多难，流民向来不少，但只要允许，朝廷就不会让他们进京。
她待他甚是客气，开口就是致歉：“是我们疏忽了，居然还要谢郎专程来问病人的情况。”
毕竟，天子脚下都有难民，不是皇帝有过，就是朝堂诸公有罪。
潘宫正找到了谢玄英。
惠元寺在京郊，靠近宛平县的地方，作为京城的屏障，肯定要挡下他们。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肯定不能硬着驱赶，便给粥药衣物，劝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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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就是在此过程中，染病的难民为驱疾病，在杨柳池沐身，污染了水源，又过给后面来杨柳池的信众和宫人。
救下的人命越多，罪责越轻，也为女官挣颜面。
至于司膳的宫婢，应该和那一篮杏子有关——许是卖杏的百姓病了，或许是杏子用杨柳池的水洗过。
现在，她好好做本职工作，才是正路。
随后，宫婢将其与杨梅一道清洗，反而使杨梅也受了污染。
论宫斗，潘宫正比她可专业得多，人家可不需要她指手画脚的，先前一时没有想到，主要是差在了医学知识上。
安王之子亦是如此。他路过杨柳池，听人说其水沐身能强身健体，便叫手下去舀一瓢洗眼——他近视颇为严重——谁想就那么倒霉，给染上了。
程丹若就当没看见。
何掌班喝茶的动作顿住，大皱眉头。
期间总有东厂的太监来去，关门审问。
这下麻烦了。太后仁心，方才准许宫人们得闲参拜，为江山社稷祈福，杨柳池是祈福地，闹出时疫来，就算把女官们全部摁死了，太后心里能没有疙瘩？
随后，她给几个重病号再次把脉，酌情针灸缓解。
唉，杨柳池，为什么偏偏是杨柳池？
程丹若最满意这一点。
何掌班暗叫晦气，余光瞥过对面的潘宫正。
其实，谁会不喝呢。宫人们被关几天，生怕病了死了无人管，娇养如王咏絮，也不会嫌药苦，送到就喝得精光。
她神色肃穆，仪态无可挑剔，但眉角眼梢却透出一股子气定神闲。
到了临时病房，马上检查病人有没有喝药。
怪不得呢。何掌班心底“啧啧”作声，基本上明白了：她拿捏住这点，赌他们不敢把事闹大，只能轻轻放过，各不追究。
“拿着吧，别短了他们的热水。”她放下东西，没工夫寒暄，匆忙地赶去下一个地方。
这也太便宜她们了。
老宦官愣了一下，倏而感伤：“当不起，当不起。”连连推拒。
“潘宫正，不是我说，这就是宫人们的疏漏了。”何掌班的口气很和气，就好像唠家常的邻居，可字字诛心，“太后恩典，咱们更该小心，杨柳池在寺外头，怎的就叫她们出去了？平白惹来一桩祸事。”
程丹若道：“把药给他们，然后每天给他们送两壶热水，水里倒上这个。”她又递过去一个盐糖包，再塞给老宦官一吊钱，安抚道，“大热天的，你也不易，拿去喝酒吧。”
潘宫正微微一笑，却说：“珊儿，你来说。”
屋里传来激动的声音：“有，有。”
“欸。”立在她后头的女史缓步上前，微微垂着头，仪态标准，声音清脆，“何掌班，微臣是司舆的女史，太后出行由我执扇。”
“里头有没有碗？”她问。
她表明身份，再道：“杨柳池的事儿，是从方丈口中听来的。那日，太后娘娘同贵妃娘娘在山中散步，见一泓清泉蜿蜒而落，便问起方丈。
老宦官愣住。
“方丈说是山里的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腹里，唯有石头缝隙里流下一线，甘甜清冽，只用于供佛。泉水日夜流动，汇聚到山下的一方低洼，百姓得知后便将其围出一方小池，以为能解灾厄，故名杨柳池。
“这是治痢疾的药。”程丹若说，“趁热喝吧。”
“娘娘听了便说，菩萨普度众生，方丈亦有慈悲之心，甚好。”
说着，偷偷瞄向她提的铜壶。
这番话说得清清爽爽，干干脆脆，既不添油加醋，又直指矛盾核心。
“吵什么吵，闭嘴！”老宦官大声呵斥，又赔笑，“上头的命令下来了？”
何掌班听罢，眼中闪过阴沉，嘴巴牢牢闭上了。
仿佛应和似的，里面传来哀嚎：“有人来了吗？我们能出去了吗？”又有个变声期的公鸡嗓子，哀求说：“爷爷行行好，给口水喝。”
谢玄英清清嗓子，问：“两位的意思呢？”
老宦官说：“在、在。”
“要我说，太后娘娘的虔诚是没话说的。”潘宫正平静地强调关键，而后方才叹口气，说道，“这回，是底下的人辜负了娘娘的心意。”
“生病的人在里面吧？”她问。
何掌班屈指敲大腿，边听边思索。
柴房在后院，门口只有一个老宦官在拍蚊子。他看见程丹若，先扫了眼腰牌，这才诧异地躬身：“姑姑怎么来了？”
“杨柳池的水是山间水，凉意更甚井水。”她说，“宫里人不当心，以泉水沐身后又吃了生冷，以至于脾阳不盛，酿生湿热，气血凝滞，才生有痢疾。”
而她自己，则提了一壶沉甸甸的药汁子，去柴房送药。
一句“不当心”，就想轻轻揭过？
这时就显出女官认字的好处，决计不会弄错人。
何掌班哪里肯点头，抓住话柄：“这可不是‘不当心’而已，宫正，酥山亦是选用泉水制成，假如冷上加冷大为不妥，司膳为何不劝说？”
程丹若算好人数和剂量，整个上午都耗在了厨房里。宫人那边，让司膳的人提过去，按照她写好的名单发药。
潘宫正冷笑：“依掌班所说，该当如何？”
药材是不缺的。
何掌班直截了当：“是司膳之过！”
有几个特别严重的，改为白头翁汤，清热解毒。
谢玄英瞥眼，若有所思：看来，尚膳监做了不少事。
虽然每个人的症状轻重不同，可分开熬药不现实，因此统一先喝芍药汤，主药是黄芩、芍药、炙甘草、黄连、大黄、槟榔、当归、木香、肉桂。
就在这时，郑百户在外回话：“大人，惠元寺方丈求见。”
程丹若借了灶和人，准备熬药。
他眉梢微动：“让他进来。”
司膳的小厨房已经被封了，但东厂的人主要检查食物，不会在意炊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