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丹若推了回去，道：“我不缺钱，缺病人。”
患喘证的李小瓶出院，临别前，她万分感谢：“多亏了程姑姑，小小心意，请你收下。”说着，塞过一个荷包，似乎是一对耳坠子。
李小瓶不解。
转眼，半月过去。
她笑笑：“你若有小姐妹生病，尽管来找我，诊金依病情难易给，如何？”
空缺的编制是机会，也会是矛盾的引火索。
这是李小瓶压箱底的好东西，她不要，也舍不得再退，犹犹豫豫道：“程姑姑医术这般好，若有什么，我自是愿意来求姑姑，只怕烦扰了姑姑。”
程丹若心想，这就有点麻烦了。
程丹若：“收钱的。”
司药部的编制中，目前有空缺，掌药仅有一位，程丹若来前，其他三个女史正跟着学辨认药材。然而，药理不易学，目前还未有人上位。
李小瓶反而安心。
吉秋说：“两位典药均懂药理，一位颇擅药膳，一位能熟识药方，掌药能认百余种药材，三位女史都是女秀才擢升而来，平日也读医书。”
又过两日，新病人送来了。
“其他人都擅长什么？”她调研。
上午来的是腹泻，其他人怕是痢疾，早早告发，立马被主位的丽嫔打发了。
揽客是诊所发展的关键问题。
程丹若也慎重，单独给她一间房，戴好口罩和自制的布手套，这才坐下诊脉。但问清大便的情况后，发现并没有赤白脓血，只是普通腹泻。
没有病人，就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就不能升级。
但病人说自己久泻不止，整个人恶心且呕吐，心跳特别快，今天下午眼前还黑了好长时间，意识全无。
程丹若微微拧眉。
程丹若拧眉，仔细把脉，脉细弱，又见舌淡苔白，就是典型的脾胃虚弱。
吉秋忙道：“那是过去的事，如今姑姑来了，会慢慢好的。”
拉肚子拉到心跳加速，甚至短暂昏迷？
程丹若问：“安乐堂病人不多，想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来瞧病，是么？”
“你是不是胃腹胀闷难受，略有油腥就想吐？”
一场病下来，抵抗力差的可能就没了。而接骨一年四季都有，冬天路滑跌跤，平日爬上爬下清扫，稍有不慎，轻则扭伤，重则骨折。
病人忙不迭点头。
妇科病无需多言，伤寒是因为天冷风大之际，低级的宫婢也要干活，若碰见管事的克扣厉害，没有棉衣，就有大概率生病。
“那这几天有吃过东西吗？”
吉秋点头：“宫内最多见的是妇人病，其次为伤寒、接骨。”
病人摇头，赌咒发誓：“我什么都不敢吃，只喝了几口水。姑姑，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生在山西，边境多战事，故擅长治刀枪箭伤。”程丹若徐徐道，“其他的都差不多——不过，宫内少有金镞伤吧？”
“别瞎想。”程丹若口气温和，态度却略显冷漠，“翠儿，取一碗盐糖水来给她喝。”
吉秋愕然。
又道，“喝了热水会好些，给你开参苓白术散，晚上再看看。”
程丹若笑笑：“金镞。”
病人刚想应下，却突然捂住肚子：“我、我又想拉了。”
吉秋反问：“姑姑最擅长什么？大方脉？”
程丹若无奈：“去吧，好了我给你扎两针，不能再泄了。”
所谓医术十三科，其实就是古代医科划分：大方脉（成人内科），小方脉（儿童内科），妇人（妇科），疮疡（体表化脓），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刀、枪、箭伤），按摩，祝由（心理）。
已经电解质紊乱，再流失体液就麻烦了。
“医术十三科，妇人、小方脉、按摩，我都没学好，有机会倒是能向两位司药请教。”程丹若委婉地表态。
“多谢姑姑。”宫婢大喜，赶紧去蹲马桶。
千万不能抢她们的风头。
啥也没吃，当然拉不出来，很快出来，被乖乖扎针。
程丹若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语：这两位领导，各有各的靠山。
程丹若取出毫针，刺脾俞、天枢、足三里、三阴交，留针三十分钟。
尚食局的两位司药（这是部门名，也是职称），一人擅长妇幼科，受后妃欢迎，一位擅长按摩，太后喜欢找她。
下午送来的小宫女就比较棘手了。
皇帝目前最大的目标：生儿子。
畏光、狂躁、恐水。
按照吉秋的说法，贵妃虽然早已不承宠，却有皇帝的信重，丽嫔长得美，宠爱比较多，但顺嫔和庄嫔温厚良善，皇帝时常招她们侍寝。
扭送她来的两个嬷嬷用尽力气，才勉强按住她，赔笑：“这人归你们管了。”
谢皇后故去，皇帝未立新后，只以贵妃掌六宫事，贵妃之下，仅有一妃，生育了二公主，其下为三嫔，丽嫔、顺嫔、庄嫔，美人若干。
程丹若合上书，道：“送她进单独的房间。”
自她口中，程丹若了解到了后宫局势。
说来也怪，这小宫女被绳子捆着还不断挣扎，一进屋子立马安静，躲在帐子里不出声。
而吉秋见她乐意教授学问，并不藏掖，待她愈发亲近。
程丹若问嬷嬷：“她是哪里的？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程丹若这才发现，晏鸿之给她开蒙的时间虽短，却给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大部分问题都难不倒她了。
嬷嬷说：“她叫柳儿，是御花园里洒扫的。几日前，她感上了风寒，咱们好心劝她买些药吃，她却不理人，差事也不做，整日窝在房里，今儿我实在忍不住，将她拖出来，她却又打又骂的，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么！”
吉秋跟着她，就是为了学习文化知识，方便考出女秀才。每天亦是风雨无阻跟在她身边，得空便问。
另一个嬷嬷说：“就是，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咱们可不能留，冲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程丹若沉迷于此，每天看医书，观察病例，闲来无事，还教宫婢认字。
话里话外，是坚决不会带人走的意思。
这日子，四舍五入等于拥有一家诊所，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程丹若也不会让她们带走：“罢了，留下吧。这并不好治，你们将她的行李一并送来。慧芳，你跟她们走一趟。”
因为程丹若一个白天都在，每天看两回病人，宫婢宦官都不敢太偷奸耍滑。
两个嬷嬷不甚情愿，人进了安乐堂就等死，东西自然归她们。
乐嬷嬷啥活也不用干，隐藏条件就是不准找事。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于于病人的私财，断不肯让：“好叫你们知道，咱们这屋子本不够住，铺盖已经没了，若没有自备的，不如过些日子再送来。”
宦官负责洒扫跑腿，病人要他们帮忙递口信，要点吃食，单独付给他们小费，程丹若不管。
和一个疯子同住廊下家，谁肯？
四个宫婢每人负责两个病人，比如熬药倒马桶，方便她们收取好处，毕竟病人事情多，不给钱难免疏漏。
两个嬷嬷闭嘴了。
同时，给手下的人制作了排班表。
打发走她们，程丹若才独自走进病房。
起床洗漱，去安乐堂上班，早上巡诊一次，记录病案，中午回去吃饭，下午带上书，继续回去坐班，下午再巡诊一次，观察病人的情况。
狂犬病的潜伏期差不多3个月，算算时间，她发病与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会有联系吗？
此后，生活开始固定的两点一线。
*
这一刻，程丹若无师自通了古代当官的精髓：想做事，就得守规矩，如果不守规矩，什么事都做不成。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时，谢玄英也在筹备会试。
“借您吉言。”
往年惯例，春闱第一场考试在二月初九，但今年二月冷得厉害，贡院的号房全都结冰，甚至初七还下了小雪，有几间都塌了。
掌药露出满意的笑容，爽快地取来药材给她，还道：“万事开头难，你懂医理，又识文断字，必有前程。”
王尚书上奏恳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她忖度，左右安乐堂什么都没有，药材到手反而能补贴没钱的病人，遂道：“多谢。”
然则延期一月，于许多贫寒士子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没有后台的硬骨头，会死的。
每逢春闱，京城的房租总是特别的贵。不过，作为全国数得着的潜力股，有的是人愿意提供方便。
现代的工作单位，得罪就得罪了，古代还是要慎重。
比如名气极大的湖广会馆，就是由湖广之地的商人出资建立，免费给湖广来的考生居住，有极强的地域联系。
收下，好像有点贪墨的感觉，不收……更不行。掌药今天说出这话，就是在试探她，如果拒绝，一定会被排除在集体之外，得罪利益链上的人。
如果家乡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鸿之祖籍海宁，海宁来的举子全都住在他的别产里，晏二时常过去与他们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爱好倾向。
收不收呢？
会试有两个主考官，十八个同考官。
这是规矩——掌药是要她安心，也是要她闭嘴。
两个主考官均出自翰林院，一个写过《理学谈》，另一个的座师（即中进士时，取中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书。
程丹若明白了。这二两银子的药材，应该算是外快，以损耗的名义报上去，私底下拿来做什么都行，卖给其他宫婢就是收益。
消息一出，举子们都松了口气。
掌药：“这是规矩。”
此时，心理学派各有各的支持者，总得来说，理学占据正统，根基深厚，心学后起之秀，热度不断攀升。
她恍然，又问：“是人人都有的吧？”
有识之士早已敏锐地意识到，天无二日，百家争鸣是短暂的，再这么下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抑或是……两败俱伤。
“药材总有损耗。”掌药微笑，“失了药性的，拿来练手岂不便宜？”
只不过，意识到又如何呢？
程丹若：“何用？”
利益决定立场，立场决定站队。
掌管药库的掌药和她说：“寻常药材，拿也就拿了，若是珍贵的，得写条子去御药房拿。”又密语，“每月你能从这儿拿走二两银子的药材。”
晏鸿之告诉谢玄英：“趁火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今年必须中。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后会如何。”
当然，钱到没到手，未知，就算到了尚食局，落到安乐堂的份额也不多。
谢玄英应下。
司药有自己的药库，签字就能领走普通的药材，比如内安乐堂，其实作为宫内的德政，皇帝的内库是拨钱的，至于额度，那肯定是不足的。
三月初九，第一场考试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