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乔：“……”她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抽他头上，“臭小孩，你才多大，怎么知道这些？”
尹九摸着下巴，嘀咕道：“师父，你是不是做春梦了？”
“我十三了啊，在我们村里，都可以成亲了，当然知道。”更何况，他混迹于市井，成日什么三教九流都能接触到，知道的可多了。
俞乔干咳一声，不想承认，自己竟然比破徒弟更沉湎迷障的事实。
俞乔瞥一眼他腰上挂着的草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循着一个方向走去。
桃林倏地消散，俞乔睁开眼睛便看到尹九那张黝黑的脸，他飞快眨了眨眼，喜道：“师父，你终于醒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你，一直叫你都叫不醒。”
尹九屁颠颠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他梦到了渔村里的小丫头，她命不好，父母也死得早，被收养她的大伯家苛待，每日都哭哭啼啼，他就经常编蚱蜢去哄她玩。
软凉的触感落在她唇上，俞乔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是一团朦胧的迷雾，她愤怒地抬手撕开了虚影，妖气从身上疾风骤雨地席卷出去，神识穿透桃花林，妖气化成一柄利剑，扎入一株低矮的桃花树上。
桃花迷障能勾起人心里最渴望最想要的，使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精神快乐着，肉身化为尘土都还不知道，最终变为桃花林里的养料。
冰凉的气息从她的手腕往上蔓延而去，俞乔深吸口气，收敛心神，稳住神识。
尹九说着说着没了声。
俞乔：“……”你蛊惑就蛊惑，不带这么人身攻击的。
俞乔偏头看他一眼，尹九红着眼，“去年冬天，她被关在门外罚跪，就再也没能起来了。”他使劲蹭一把脸，眼里流过一丝狠厉，他出海撞仙缘，若是不死，定然要回去宰了她伯父一家。
鼻息间弥漫开龙涎香的气息，俞乔皱了皱眉，听到身后人嗤笑道：“你的嗅觉记忆，比你的脑子有用。”
俞乔自然没错过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情绪外露，她脚步顿了顿，伸手摸摸他的头。
“我是谁，你忘了我么？”他枕在她肩上，轻声问道，气息撩过耳畔，俞乔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脏狂跳。
两人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停在一棵平平无奇的桃花树下。俞乔的妖力在树身上戳出一个明显的树洞，桃树簌簌发抖。
桃花迷障，你不讲规矩！
俞乔一脚踩在它树干上，嚣张道：“抖什么？”
“兄弟，你谁啊？”她心里可没这样一个人。
树干上浮出一张五官，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结结巴巴：“大、大家都是妖，论起来也算是一家人，姐妹饶命啊。”
她想转头看一眼，但身体却动弹不得，神识被迷障覆盖，什么都看不清。
尹九瞪大眼睛，看看桃树，又看看俞乔，他的师父是妖？
握着她的力道蓦地一紧，冰凉的手指嵌入指缝中，身后的人不悦道：“你再提一句他的名字，我就杀了他。”
“谁是你姐妹？”俞乔掰断它一根枝杈，威胁地抵在它脸上，“你迷障里幻化出来的人是谁，说！”
俞乔迟疑道：“谢信芳？”
桃妖嘤嘤哭泣，像一个被登徒子蹂躏的可怜少女，不解道：“什么人？”
直到冰凉的指尖抚上手背，她浑身一震，神识不由地一阵恍惚，桃花顺势逆涌而来，重新将她掩入迷障深处。
“我猜就是我师父那春梦对象。”尹九嘴快道。
有人从身后拥住她，俞乔眉梢动了动，随他去了。
俞乔偏头瞪尹九一眼，一脚踹他屁股上，“要你多嘴。”
少年人的感情，热烈真挚。俞乔看了这么一出独角戏，不由地笑了笑，心想，臭小子你最好真有上天入地的决心，堪不破迷障，你就永远呆在这里哄你的石头吧。
桃妖委屈道：“那是你心里的人，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这个将来要上天入地的人，现在却傻呵呵地用草叶编蚱蜢，讨一块石头的欢心。
俞乔将妖力凝聚在桃枝上，划拉它的树皮，“你没动什么手脚吧？”
说完他一阵手足无措，对着石头，想碰又不敢碰，嗫嚅道：“你别哭啊，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没没没……”它哭得桃花扑簌簌掉落，俞乔听得烦躁，抽抽它的脸，“别哭了，烦死了，再哭你就得绝后了。”
俞乔无视了谢信芳，盘膝坐下，闭上眼睛，神识破开迷雾，去找秘境的阵眼所在。桃花岛上桃林万千，虚虚实实，捉摸不透，她看到尹九那个傻小子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嘴里念念有词，说他不是小乞丐，他以后是要上天入地的人。
桃妖嗝了一声，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一条鱼妖性骚扰。
她心里面唯一装着的可能就这么一个人，桃花迷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只能造就这么一个“糟糠妻”来迷惑她。
“你一直在这秘境里，可知这里的秘境是怎么回事，为何一重又一重的？”
别人是七年才开始痒，他们是七年间一直在痒，离又离不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桃妖嗤一声，“海上三千境你都不知道，你就别白费力气，在这里等死吧。”
俞乔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嫌弃糟糠妻的渣男，看不见他时相思如焚，真正见到了，又心无波澜。
俞乔掰着桃枝，笑眯眯，桃妖抖了抖，立即老实了，说道：“海上除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岛之外，还有多如沙粒的无数小岛，每一座岛都可算作是一处秘境。”
他们曾经很亲密才对，但相处起来，却总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海上秘境遗世独立，彼此之间却可互通，能依凭海上变幻莫测的风云，形成连环三千境，若是找不出规律，你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面。”
破开第一座秘境时，俞乔喜滋滋地去找他讨要奖励。她捧住谢信芳的脸，低眸看他眼中有笑，笑意却虚无，过于配合的样子，让她又觉得索然无味，兴致全无。
俞乔叹息一声，转头对尹九说，“这么厉害，反正咱们也出不去，索性放一把火把这里烧了，能毁一处是一处，对吧？”
她把这当成了情侣间的小游戏。
尹九狗腿捧场，“师父英明！”
呵，磨人的臭男人，俞乔大度地想，自己喜欢的人，还能怎么办，只有宠着呗。
桃妖当即大叫，“其实也没那么麻烦，等、等这一处秘境行至外围时，我把你们放出去便是。”
须得俞乔修炼个几个时辰，才肯让她近身牵一牵手。
俞乔问道：“需要多久？”
谢信芳很纵容她的这些小举动，慢慢的，他似乎看出来她的黏人，便开始把这些当做筹码。
“我……刚刚才从外圈走过，下一次大约是三十年后。”
但实际上，男子的掌心比她热得多，到最后被捂暖指尖的人反而成了她。俞乔偶尔会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俞乔搓一个火星子。
俞乔刚醒来那会儿，意识并未完全复苏，本能地喜欢往谢信芳怀里钻，捏着他的手，想帮他捂热指尖。
桃妖：“等等！七天，最快七天，有一处秘境会与我擦肩而过，它是往外走的，我送你们过去。”
她倒是没觉得不自在，他们曾经应该也独处过一段日子，虽然因为她灵魂受损，记不大清楚了，但那种和男朋友腻在一起甜蜜蜜的感觉还在。
俞乔低眉琢磨片刻，抬手轻轻抚摸它的树皮，送入一道妖力，“我如果好好出了秘境，便收回这缕妖气，若是你耍什么花招，在我死之前，定先将你的树皮根须尽数掏空。”
自她神魂重聚醒来时起，她就身处在秘境中，破开一座又是另一座，唯一能见的人，就只有谢信芳。
尹九：“……”师父，不愧是妖。
意料之中的一张脸。
桃妖连连应是，俞乔倚着树干坐下来休息，和尹九一人吃了点东西。
俞乔拂开帷幔往里走去。
这才得空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新徒弟，“我没收过徒弟，也不会教人，你的根骨与资质究竟如何，我看不出来，你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全凭你自己。”
脸上忽然垂下一条冰凉的缎带，冰蝉丝滑腻柔软，从她眼睫上拂过，眼前出现一座奢华的宫殿，重重帷幔之后，隐隐有人影晃动。
尹九倏地挺直背脊，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她，慎重点头。
“我还在生气呢，搞这样的幻景出来，迷惑谁呢？”俞乔不屑道，竹楼在她周边消散成花瓣飘落。
“我曾是剑修，只能在剑道一途上指点你一二。”俞乔命剑折断，体内剑气流泻一空，但心中剑意却长存，她伸手在尹九眉心一点。
桃枝纤弱易断，然而在她的妖力催逼下，却带着凌厉的锐意，在虚空中划出铁器的嗡鸣，尖端笔直没入谢信芳的胸口，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尹九眼前一黑，意识忽而落入一座绝壁之上，凌冽的山风刮的他浑身刺痛，耳旁一个声音道：“此乃我的剑意之境，你好生体会，若能从中悟出你自己的剑意，就可踏入剑途。”
俞乔四下扫过，折下一段桃枝为剑，纤薄的身影携着桃花香风，极掠而去。
俞乔观察了尹九片刻，黝黑的少年闭目打坐，脑袋一直在不安地转动，眉目间显露出几分坚韧。
迷障裹住悲愤不已的尹九消失，俞乔紧随着踏入林中，一入桃林，周围风云变幻，桃林深处露出竹楼一角，有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楼前，转身往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她抚了抚自己怀中，储物袋里的断剑，眼眸黯淡下去。
尹九：“？？？”狗师父，他还只是个孩子！
桃妖在一边看得正起劲，被人拍了一下树干，俞乔说道：“把你的迷障放出来。”
俞乔对他挥挥手，“别死了。”
桃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它提出这种要求。
尹九大惊失色，慌忙回头，桃花迷障转眼遮住了他的眼。
它气愤道：“我堂堂桃雾迷障，岂是随便让人拿来取乐的！”
“你既然拜我为师，那么，今日就为你上第一课。”俞乔说完，把他从身后扯出来，一脚踹入林中。
俞乔：“烧了你。”
俞乔所经历过的秘境，要么锻体，要么炼心，万变不离其宗。
桃妖：“……”
尹九非常有眼力见地缩到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迷障复起，俞乔先看到谢信芳，不由地失落，随即便涌出一阵心虚，有种当着正牌男友不看，却挖空心思想找野男人的负疚感。
桃花林中粉瘴弥漫，透着古怪，这些年来，她闯过的秘境简直比自己吃的饭还多，每一座秘境都是在最凶险处寻得出路，就算明知桃花林怪异，也必须踏入其中。
凉意覆上手背，俞乔低下头，看到一双苍白的手，身后之人说道：“你在找我么？”
她嫌弃地将尹九丢到一旁，谨慎地环顾四周，遥望头顶花瓣形成的云霓。
俞乔睁大眼睛看向对面坐着的谢信芳，对方捧着一卷书，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另一座秘境。”俞乔咬牙切齿地说道，秘境一重又一重，既然尹九会出现在这里，那说明她曾撕开的那道缝隙，是连通外界的。
草，这不大好吧？
尹九被浓郁的香气冲得打了一连串喷嚏，用袖子蹭一把鼻涕，问道：“师父，这是哪里？”
俞乔警告桃妖，“你别给我擅自加戏。”
海岛周围海面俱铺满了桃花。
桃妖：“？？？”关它屁事，它只负责提供一个心灵的舞台罢了！
桃花的清香袭入肺腑，眼前出现了一座桃花岛，海风一过，漫天的花瓣随风而起，如彩练一般在空中狂舞。
龙涎香随着凉意一起裹挟住她，俞乔却始终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俞乔浑身一凛，沉下脸色。
只有嗅觉和触觉记住了他。
尹九的尖叫声还没停，外面的雷鸣声却忽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