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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我们生活在南京

“CQ!CQ……”

IARU短波锦标赛是世界上最大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盛会,根据通联到的电台距离和数量计分,通联到的电台数量越多,距离越远,得分则越高,通联到日本电台能得三分,如果能通联到欧洲或者美洲,那么就能得五分。

马上开始呼叫下一个,他们的目标是在48个小时的比赛期间通联五百个电台。

这是他们通联到的第六十九个电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可白震话还没说完呢,一松开手咪,频道中就响起一阵极其尖锐的噪音,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膜。

日本人讲英语真是一笔吊糟。

“我叼!”

“73!”

“怎么了?”蹲在一边打牌的王宁和赵博文扭头。

“Thank you!73!”

“好像有干扰……”白震扒拉开头上的耳麦,“怎么搞的啊?”

“QSL!Thank you!”

“山上哪来的干扰。”王宁把手里的健力宝放在桌上,伸手接过耳麦,往头上一戴,“卧槽!”

白震心里默默地想,同时回复:“Roger!Roger!You are 59!QSL?”

“有鬼在叫。”赵博文也听了听,“看看6米波?”

难怪英语比我还差。

“6米波里有个贞子。”

J开头的呼号,是个日本人。

“12米?”

“Juliet Alfa One Delta Charlie Kilo!JA1DCK!”

“12米里有个栗子。”

“Juliet Alfa One……again?”白震只好叫他再报一遍。

“栗子是什么鬼?”

后面是什么来着?

“哪个频道里都是鬼叫。”白震随意扭了扭电台上的调频旋钮,有些诧异,“我们被什么东西全频段压制了。”

对方的呼号是JA1……1……

王宁和赵博文下意识地往天上看,没什么飞行器过境吧?

白震比了个OK手势,开始记录通联日志。

碰到这种事比赛算是砸锅了,可白震不甘心,他把音量调低,慢慢扭动旋钮,在各个业余频道里扫地。

“Juliet Alfa One Delta Charlie Kilo!JA1DCK!QSL?”很快耳麦里传来清晰的回复。

或许是附近真的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干扰源,那个干扰源在任意一个频道上都表现出了无差别的压制,噪音盖过了所有有效信号。

“CQ!CQ!CQ!”白震一手握着手咪,一手捏着笔,操着他那口咸菜缸里泡过的英语,坐在频道里摆摊,“Bravo Golf Four Mike Xray Hotel Contest!BG4MXH!QSL?”

“没辙了。”王宁蹲回去接着打牌,“老白你别管它了,来来来,打牌!”

天线用的是南北方向水平架设的偶极天线,用拉绳绑在两棵树之间,远看像是晾衣绳。

“打牌!”赵博文说。

由白震,王宁,赵博文组成的南京短波小组参加IARU短波世界锦标赛,他们使用一台Icom725短波电台,顶着炎炎烈日,把电台和天线架在紫金山上,树荫底下的草地上支张小桌子,从当天的上午八点开始,对外呼叫。

白震没搭理这二货,他趴在桌上努力调试电台,折腾了十几分钟,仍然毫无效果,饶是以白震这样经验丰富的HAM,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他甚至暗暗怀疑不会是南京市遭到EMP袭击了吧?打仗啦?美帝打过来啦?

1998年7月11日。

“老白你别守啦……没戏了,你吃冰棒不?咱们去买冰棒啊。”

让我们再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王宁蹲在树荫底下有气无力地喊,撩起白背心的下摆扇风。

·

七月中旬的南京热得狗都提不起精神。

·

白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忽然振奋起来,“等等……等等!我听到有声音了!”

·

“什么声音啊?”王宁和赵博文俩人远远地蹲在树下,牌也不打了,吐着舌头,热得跟狗一样。

这一年,他三十岁。

“有人在说话……”白震缓缓地转动旋钮,皱起眉头,“声音很微弱,我听不太清楚。”

这个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大学的年轻人,名字叫海因里希·鲁道夫·赫兹。

Icom725无法过滤掉所有的噪音,在嘈杂的背噪里,白震能听到微弱的人声,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

这一天,人类有意识地朝宇宙主动发出了第一道电磁波。

“CQ……”

麦克斯韦的理论得到了完美验证。

“你怎么证实你的身份?”

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推手,把能量从桌上的电火花发生器里传递到了他手里的铜环上,没有导线,没有介质,没有任何联接,这独立在外的小小铜环上就跳动起了火焰,真是奇迹。

“……抬头往天上看,它在你的头顶上!”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经过不懈努力,他终于抓住了这漂浮在空气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流星,你看啊,是流星!”

透明的、像精灵一样的微弱电火花在C形铜环的开口里迸发。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放在预定位置,否则炸不死它,核武器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一阵极细微的“啪”地一声脆响,像鬼魅般响起,只不过它并非来自桌上的实验装置,而是来自年轻人手里的铜环。

“它们从天上下来了。”

一步,两步,三步……

“救我,求求你,救我……”

他举起手中的C形铜环——那铜环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慢慢地走近桌子,然后屏住呼吸。

男男女女混乱的声音嘈杂在一起,白震听得莫名其妙,这都是谁在频道里胡扯?

这不是实验的目的。

“我们还会再见的。”

还没完。

“啪!”地一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白震抬起头,原来赵博文关掉了电台的开关。

电光石火般的,铜棒中央的间隙里跳动起淡蓝色的电弧。

他摘掉白震头上的耳麦,“别搞了别搞了,咱们下山去买吃的!去买老冰棍!老——冰——棍——哟嗬——!”

轻轻的“啪”地一声响。

这一年的世界赛,白震三人由于遇到莫名干扰而以失败告终。

年轻人合上电路开关。

次年,白震高考失败参军入伍,在北海舰队观通站作为通信兵服役十二载,至2012年退役复员,复员后一直在南京市区开滴滴。

他很清楚这套设备中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是干什么用的,那卷线圈,是台升压器,它能将孱弱的电池电压升到足够高,而那俩铜球,是电容器,用来积蓄电荷,一边是正极一边是负极,当两边电容器中积蓄的电荷达到一定量,那么高压电流就能在瞬间击穿间隙的空气——

赵博文在白震参军的同年考入南京大学物理系,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现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员,从事空间物理和电磁学研究至今。

再加上年轻人手里拿着的开口铜环,那么这一套设备就齐活了。

而王宁则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兜兜转转,最后进入南京无委会办公室工作,担任无线电监测站负责人,直到今日。

而电感线圈用导线接着桌子底下的电池。

·

两个空心铜球分别用导线接着后面的电感线圈。

·

这东西两端各有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空心铜球,两个铜球之间用细细的实心铜管相连,有两米来长,乍一看仿佛是个拉长拉细的杠铃,但又和杠铃不一样,因为它中间那条铜棒是居中断开的,有两厘米的间隙把这东西一分为二。

让我们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戳一个点。

长桌中央则横向架着一副杠铃——至少看上去像杠铃。

现在。

长桌那头横向放着一个圆筒,圆筒上细密地缠绕着层层叠叠的铜线,这是个电感线圈。

此时此刻。

房间里光线昏暗,地板上摆着一条木质长桌。

你正在看着手机屏幕——无论是苹果,华为,小米,三星还是OV,它们在根本上和当年赫兹手里的C形铜环并无不同,所有的文字、图片、声音和视频都被调制成电磁波,经由通信基站和无线路由器,被手机天线接收,再被解调成人类能理解的信号,进入你的眼睛和耳朵。

在这个安静祥和的下午,阳光透过卡尔斯鲁厄大学某栋建筑窗帘的缝隙,落在年轻人的脚上。

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长波穿过幽深的大洋,短波在电离层上震荡,UV波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们组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郁郁葱葱的黑森林北大门,莱茵河从这里静静地蜿蜒而过,它是一座古朴的小城,阳光下零零散散的建筑坐落在林木苍翠之间,错落有致。

如今距离1887年人类第一次捕捉到电磁波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多年,理论上来说能量守恒,当年人类主动发出的第一道电磁波仍在这个宇宙间震荡,虽然它已经衰减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捕捉到,它像个小小的幽灵,游荡在这个嘈杂的人间,或许会引起你手机集成电路里某个元件中电子的倏然一跳,像火花那样一闪,微弱到除了这个宇宙,再也没人能注意到。

德国小城卡尔斯鲁厄。

那一刻,你揉揉惺忪睡眼,不会意识到自己隔着一百三十年的漫长时光,收到了那个名为赫兹的年轻人的问好。

1887年,东经8度24分,北纬49度。

这是个关于无线电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2019年,至今已过去近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间笔者花了很大精力四处走访,整理各方材料,才稍有信心把它汇成书稿公之于众,力求做到不出大谬,若有当事人看到拙作,望笑涵。

来,让我们在人类的历史坐标中戳一个点。

文中出场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