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呀,等等友子小姐呀。”跑出去一条街了,我们才慢慢停下来。宗次郎才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好笑地说。
我早就和维维安绝交了,尽管她似乎没有这个意识,而且我更不会愿意让宗次郎和友子小姐独处。眼看着友子小姐快要说动宗次郎了,我心里一急,皱着眉头,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拉上宗次郎夺路而逃。什么维维安,什么友子小姐,都让她们见鬼去吧。
“她可以自己回去。”虽是硬着嘴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友子小姐有没有跟上。我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安正在悄然涌起。
宗次郎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很失礼的。友子小姐难得来一趟京都。”宗次郎腾出抱着袋子的手,敲了敲我的额头。
真讨厌!
“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在一起,不想要有别人。”我可不会提醒这个傻瓜,我是在嫉妒友子一直找机会和他靠近。友子小姐这样明显的好感,他还能愣愣地没有理解过来,我真是既庆幸又无奈。
因为是我们是用英语对话,宗次郎他们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宗次郎想要说点什么,友子小姐却抢先一步扯住他的袖子,仿佛很善解人意一样,说:“就让史密斯小姐和这位小姐好好谈谈吧,我们出去走走再回来。”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近藤先生下的任务呢。如果没有保护好友子小姐,我可是要担负起责任的。”他笑着说。
“对不起,我不想和你说话。麻烦你不要靠近我。”我不客气地打掉她的手。
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了明晃晃的寒刃,大片的鲜血从缠绕着白布的腹部上涌出。“那,那我们快回去找她!”我惊慌得快哭出来了,动作先于大脑,已经转身迈开脚要奔回去。
我对她糟糕的记性感到十分困扰。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亲眼目睹她和我父亲鬼混的场面了吗?哦不,维维安就是这样,她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也不会有基本的羞耻感。
“哎呀,真是好巧。”然后,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戏谑,新八、原田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一排灯笼下对着我们笑。友子小姐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垂下来的枝条蹭在她的脸颊上,可是她没有伸出手拨开。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我面前,像从前那样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真没想到能在今天碰到你,太惊喜了。哦,亲爱的,我不得不说,这个帽子一点也不搭你今天的打扮。”她边说边挨个和宗次郎他们打招呼。
我觉得我的冲动有点过火了。不等我开口道歉,原田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已经先说了:“冲田,把友子小姐一个人甩在后面,可是你的不对。”
我沉默着,不愿意和她搭话。
“啊,平助,你也来了。”宗次郎挠了挠头,慢慢地走上前,朝友子小姐鞠了一躬,轻声说,“实在是对不起。那个,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
可是总会有那种不识趣的人会毫无顾忌地自行闯入你的世界。下楼的时候,维维安已经等在门口了。她怀抱着琵琶,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大笑着对我挥手:“嗨,我的小女孩。”
他的理由太过于拙劣,以至于一边的新八都听不下去了。他摆摆手,打断了宗次郎的话:“早点回去吧,松本先生说你需要多休息的。”
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突然掀起了我的面纱,维维安却在这时恰好抬起了头。只此一瞬,我看到她望向我这边,脸上露出一贯愉快的笑容。也许只是巧合,她没看到我。我暗想着,上帝保佑,我不想和她碰面。
“那也是因为这个外国女人吧?你真的跟她在一起啊,不觉得外国女人长得很像奇怪吗?说不定就跟怪谈里的濡女一样会伤身体呢。”平助冷笑着说。
“不,不用。”我连忙说。
他的话一说完,我看到宗次郎和友子小姐的脸色都是一变。
“啊,那要不要请她上来叙叙呢?”
“喂,平助,不要说了,她听得懂的。”大个子原田一把捂住了平助的嘴,对我挤出个抱歉的笑脸。
“那个女人……我认识。”我犹豫了一下,这么回答。
与此同时,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站出来,挡在宗次郎和平助中间,沉声说:“喂,禁止私斗。”
“怎么了?”宗次郎关切地问。
新八察觉到气氛的尴尬,朝宗次郎挤挤眼,说:“冲田,我们先行一步算了。友子小姐刚刚说好会和我们一起去八坂神社祈福。”
我紧握拳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突然很想把笠帽摘下。宗次郎帮我梳的发髻,宗次郎送给我的簪子,在这样一个华丽的晚上,却要一直藏匿在帽子下面吗?
“啊?友子小姐,你什么时候和新八说好的?”平助惊讶地嚷嚷,“你不是要和冲田一起看烟火的吗?”
我怎么会有她特别呢?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可以无所畏惧地顶着一张西方人的面孔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招摇。她一如既往地任性并骄傲着。
宗次郎看了一眼平助,对新八点点头,绕开刚刚那个年轻人,径直往前走。
“呀,是个异国美人,”友子赞叹着,“跟史密斯小姐一样特别。”
原田立刻拉着平助后退了一大步,大声喊:“喂,不要闹了,被副长知道了就完了。”
人山人海里,我还是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奇特的女人。棕色长发高高地盘起,那对碧绿色的眼眸依旧是那么迷人。维维安穿着深色浴衣,抱着一把日本琵琶,坐在几个街町艺人中间,半眯着眼睛,慵懒地用拨子拨动着琴弦。她半仰着靠坐在高台上,风情万种,夺尽了人们的目光。
宗次郎却看也没看他们,走到友子小姐面前,把袋子中的一个递给她,语气很诚挚:“请原谅,确实身体不适。改日我会亲自登门致歉的。”
“啊,那边的表演围了好多人。”友子小姐指着对面说。
友子默默地接过他的东西,眼角委屈的泪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他们身后的夜空中烟花璀璨,一朵连着一朵,把京都的夜晚装扮得犹如白昼。
当年的京都真的是繁华又美丽,我在那一刻真正为这个东方国度神秘又古老的韵味所折服。它的气息淡淡的,融入到每个人的心里,不知不觉就会被气氛感染。“我们江户人最喜欢节日祭典了。”宗次郎微笑着说,“不过,京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因为冲动做错事的人是我。可是宗次郎却制止了我说话,他用空出来的手拉着我往回走。
当夜幕完全降临时,真正的欢乐盛典才拉开序幕。如潮的人群,高挂的神灯,悠扬的乐曲,五彩缤纷的花火一声响过一声地在头顶上绽放。我们坐在茶屋的二楼,窗外热闹的美景一览无遗。那个时候,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身边附在我耳边,专心指点解说的少年和握在手心里的铜镜照出的一脸幸福洋溢的我。
他握得很用力,好像怕我会不见了一样。
好在祗园祭还有美味的丸子,还有绚烂的烟火,还有有趣的表演。宗次郎买的东西都是双份的,双份的脸谱,双份的团扇,双份的京果子,双份的西阵织锦带……说起来,这跟我小小的狡猾有关。当他想要多买一份京果子时,我就故意说:“没关系,我吃不了那么多,我们合着吃一份就好了。”所有的东西,我都能和他共享,但是友子不行。只要一有机会,我就都会好好地昭示独属于我的特权。慢慢地,先前的那点遗憾一下子消散了很多。
“对不起。”
可是,友子小姐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不疾不徐,柔柔地相随,到哪里都能闻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兰花香。
“对不起。”
友子小姐全然无视了我的敌意,一直牢牢地走在宗次郎后面。她低着头,挽起的发髻下露出白嫩纤美的脖颈,那副温柔娇弱的模样,连我看了都会多几分怜惜。可是很快地,我又清醒过来了。宗次郎每次无意地回头和她低声说笑时,我心里都会痛一下。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太合适不过了,我只得幼稚地几乎是拽着宗次郎大步前行,试图让他们两个人拉开点距离。
我们同时向对方道歉。
我紧紧挽着宗次郎的手臂,在黄昏的街道上散步到祗园去。那条被我命名为“冲田街”的巷陌干干净净,偶尔有穿着漂亮浴衣的少女结对路过。她们好奇地打量着戴着笠帽的我,也许这个本应该是尽情展露自己美好青春的季节,还这样把自己包裹起来,看起来真的格外奇怪吧。我又何尝愿意呢?我不甘而伤感地瞥了友子小姐一眼。
我先说:“刚刚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应该向友子小姐赔罪的。”爱情的独占意识真是太可怕了。
爱情总是自私的。她的意图太过于明显,即使这是近藤先生指派给宗次郎的任务,她也完全可以找到理由拒绝。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一点大,我不能理解,怎么还可能分成两半,再交给另一个人呢?
他没有接我的话,静默了一会,用食指轻轻摩挲我的指骨,干涩地说:“你别在意平助的话。对不起,让你听到那么无礼的话。”
我的男孩嘴角含着笑意,温柔地直视着我。他完全看不到身后不远处,友子小姐僵直的身体,呆呆的表情。
那种伤人的话我已经习惯了,何况我不知道濡女是指什么。比起这个,我更为自己的不恰当行为羞愧,于是主动要揽下他怀里的东西来减少自己的罪恶感。
“好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中更显黑亮,好像盛满了水,一眨就会流出来。他看着很单薄,可是手劲特别大,我怎么掰也掰不走他单手抱在怀里的布袋。
“是吗?”我摸摸头发,顶端镶了颗小珠子的黑花发簪正好好地插在上面呢,于是我又说:“那你帮我摘朵花来,我放右边做装饰。”
“不要。”他拒绝得很干脆。
“咦,不是已经插好了吗?”宗次郎小跑过来,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
“我的一个朋友说,在日本,干活的都是女人。男人不需要做家事,更不用拿东西。”
没有的事。我直直地盯着她纤细的手腕上露出来的和我一摸一样的红绳手饰,拍拍过于紧绷的脸,用我都感到寒战的嗓音,对着宗次郎喊:“阿宗,帮我去房间里拿根簪子来。对,就是你送我的那根。”
“我可以帮你梳发髻,穿和服,一样也可以帮你拿东西。”他就是这样说的。他那软软的、有些孩子气的话语漂浮在清凉的夜风里,远处的弦乐声时不时地飘过来,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声音好听,哪怕只是一个单音。
咦,我在生气吗?
“我们现在去哪?你真的不舒服吗?”
我坐在中庭穿布袜的时候,友子小姐已经在好客的胜太带领下,饶有兴致地参观我亲手做的凉棚和秋千架。她甜美的微笑在我看来十分碍眼,尤其她还非要黏着宗次郎一直说个没完。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连Yoshihiro桑都叛逃到敌方阵营去,任由友子小姐一边摸着它的毛,一边夸张地赞美“呀,好可爱”这种全无意义的话。真是难以理解,一点点铜锣烧的手信就能敌得过我平日里的悉心照顾?
“……没有的事。”但他还是咳了一下,继续说,“再过去就是河原町,那一带也很热闹。”
“好,怎样都好。”
“对了,你们不是体检了吗?松本医生怎么说的?”不断有烟火升上天空,明灭间照耀着他那张沉静如水的脸。我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担心地建议:“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怀里的人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拍拍我的手,咳了一声才说:“别闹。我帮你梳完发髻还要出去帮忠野老伯把灯挂起来呢。对了,我们在门帘上插点你种的花,可以吗?”
“不要。”他拨开我的面纱,静静地说,“摘下来吧,就这么吹吹风也好。我梳的发髻还是不错的,不需要藏起来呀。”
我走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贪婪地吸着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道。青草的芬芳里夹杂一点男子汉的汗味,更引得我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可爱的耳垂,一个重重的吻紧接着烙在耳根处。
十分美妙的夜晚,我常常在记忆里幸福到流眼泪。
“要快点哦,友子小姐也来了呢。”他洁净的脸庞上浮动着淡淡的阴影,细细地看,原来是睫毛的投影。
回到住所,比友子小姐更难缠的幽灵早就等在了那里。
祗园祭,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祭典,盛大而华丽。从四条的乌丸通开始,会有三十二座装饰着西阵织的山鉾花车徐徐地巡游京都的所有町区。闭上眼睛躺在房间里,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屋外传来的一种名为“囃子物”的歌谣的狂野呐喊,配上笛、鼓、琵琶、钲等传统乐器的演奏声,浓郁的日本风情霎时将我重重淹没。宗次郎早早地就回来了,他兴奋地催促着我换上前阵子他从大丸吴服店买回来的那身白底花小纹的浴衣。
她悠闲自得地捧着茶,坐在长廊上,对着我笑:“嗨,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