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们说我还需要多休息。”他看我一脸忧色，爽朗地笑着安慰我，“没关系的，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让你跟？”
“你这么出来，他们不会说吗？”
“实际上，我们是同路而来的。只是经过神奈川的时候，他有事要办，我就把Yoshihiro一起托给他了。”他微笑着说，“此前的战斗让新选组人数锐减，所以近藤先生带着新八、平助、武田几个来江户招募队士。本来是不让我跟的，但是深雪小姐也来了，我拿着当她的护卫做借口才能过来的。”
“他们又和北辰一刀流的伊东甲子太郎喝酒去了。”
我调整了呼吸，直奔正题：“你怎么会来这里？又让松本医生把Yoshihiro送到我那去？”我想，不需要开场白了，言辞粉饰都属多余。我想要知道的，想要亲耳听到的，都要由自己问出来。
“你怎么没去？”
他就在我身边坐下，离我大约两个拳头。
“我不喜欢那个长得像艺伎一样艳丽的男人，土方先生也很不高兴他加入我们。可是近藤先生偏偏欣赏他。”
多少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十月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蓍草、桂花、山茶还有月季的花香，从指尖流向心头。在清凉的夜风中，这一切变得犹如梦幻，恍恍惚惚间，多了一些缠绵的气息。
“山南先生呢？”
他凝视着我。月光下的他，朦朦胧胧，又远又近，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
“啊，他没有来。”
我一着急，又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张着嘴翁合了几下，又发不出声音。
“你们都出来了，深雪小姐呢？”
他听不懂英语，但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似乎有所明白，没有说什么，就要走过去。
“一起去和伊东的妻子谈心嘛，女人会有女人的话题的。”少年托着腮说，“据说这也是拉拢的方式之一。”
我因为太紧张了，居然起身松手，指着前面的位置，开口用英语说：“您好，请坐。”
不知不觉就扯远了。我身上有些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再也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就看到少年默默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俯在我身前。他的外褂有大一半都被我压住了，我的手正拽着他的夹衣的一边，他没有惊扰我，只是依着我不语。男孩子干净的鼻息喷在我的颈窝上，撩动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
“我去把窗子拉下来？”他察觉到了，问。
那是一个芳草连天的梦。温热的风吹到脖子上，模糊的视线中好像有个影像在晃动，伸出手去，我先触摸到软软的什么东西，然后往里面伸，便是光滑的、温温的、奇妙的触感。奇妙？因为我毛孔突然都呼啦啦地张开了，激流涌荡周身，心尖被无限拔高、拉长，我好像坐着白云飘上了天空。
“别去。月光多好呢。”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分别的恐惧和绝望已经侵蚀入骨了，我竟然如此舍不得他的温暖。
他一直都没有来。我开着窗户，月光透过竹林照了进来，虫鸣抑扬顿挫。我倚靠在床边，抱着黑猫，静静地坐着。凉风习习，倦意上涌，美好的夜晚，疏淡的灯影，明明是异国他乡，却让我想起伦敦郊外的静谧。眼皮越来越重，隐隐感觉到黑猫从我怀里蹦下地，可是我还是任由着睡意侵袭，好像随手拥过一条薄薄的被褥，沉沉睡去。
他要把外褂解下来，我想起他大病初愈，就制止了他。
对异性发出这样的邀请，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很清楚。可是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口了。当时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有件事情想要当面问他。
“那要怎么办好呢？”他有些苦恼了。
所以那个晚上，我是怀着忐忑不安又期待不已的心情，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间等待的。饭桌上父亲他们谈论的话题，我完全没有在听，我的心思都放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那一轮弯弯的明月上。
我抱住了他瘦弱的肩膀，低声说：“就这样办好。”让上帝来惩罚我吧，阿门。
我不知道他离开前到底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慢慢地伸手揽住我的后背，让我们贴得更近。我感觉得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在我们中间无声流淌的柔情蜜意。然后我们顺势一起倒在床榻上，不，没有别的，只是姿势更加舒服一些而已。
“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会在去年的那个房间里等你。”
“听说，你们局长为你向松本家提亲了？”我犹豫了下，还是问了。
很快地，父亲母亲和塞纳夫妇都到了。借着和母亲拥抱，我偷偷瞥向少年刚刚藏身的树林间，那里只有风声和落叶声，还有常鹟扑扇着翅膀的响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不是我的意思。”他坦然地说，“是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的好意，之前谁也没告诉我。”
一直安静地趴在地上闭目养神的黑猫支起前爪，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好意？”
“史密斯先生和我爸爸他们在到处找你。就剩这里啦！”他不屑地说，“呼，这只蠢猫丢了算了，你找它找得真久。”
“是啊，他们觉得我已成人。” 他紧紧地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用软软的嗓音对我说：“还有，姐姐来信了，她请近藤先生帮我找个合适的姑娘……姐姐她，她希望我能为家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问。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快来，在这！在这！我找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的小男孩约翰见了我，兴奋地对着身后喊。
“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你呢？”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住该多好呢？可是，细腻的食指抵住了我的唇，他通红着脸，低声对我说：“嘘，有人来了。”然后我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他没有点头，就如飞鸟般敏捷地掠开了。
在他那明亮的眼眸的注视下，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于是我受到了蛊惑一般，又点了点头，说：“很喜欢的。”
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还在纽约州的时候，罗恩神父就曾说过，我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大大的灵魂。他说：“亲爱的史密斯小姐，真希望可以看到你毫无保留地笑出来。”是的，我早熟又敏感，对周围的一切充满警惕和不安。可我才十八岁，如果不勇敢地去尝一尝爱的味道，心灵将会过早地衰老。在这个人身边，我的爪子不见了，我的盾牌收起来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八岁姑娘，美丽的青春正在为爱而绽放。
他一下子欢快了起来，把我更紧地往他怀里带。“真好呢，你也喜欢，我就知道的。”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我抱着他，喃喃轻语。
“你不再生我气了？”
没有等他的话说完，我已经贴上了他的身体，吻住了他的嘴唇。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地方。
“不生气了。”他笑着说。
他摇摇头，低声说：“不是，你别多想了。快好了，只是夜里偶尔会咳一咳，你注意点，别被我传染……”
我高兴地亲了亲他的耳根。“还是那么喜欢我？”
“对不起。是不是你淋雨等我那次？”我一直都记得，“还很厉害吗？”
“是的。”他回答得很简单干脆。
“有一点吧。”他把我的手拿开，说，“我风寒还没全好，你还是不要离我太近吧。”
“所以，你不会和友子小姐结婚？”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我问。
“不会。”他摇摇头。
他轻吸了口气，凝视了我一眼，垂下眼帘。
“那你姐姐还有土方先生都让你娶她为妻呢？”
温热的手，冰凉的脸。我很喜欢。
他身体顿了顿，还是坚定地告诉我：“我不会答应的。”
我竟神差鬼使地摸上了他的面庞。
“你会和其他的日本男人一样娶很多女人吗？”
我痴痴地看着他体贴细致的样子，他柔软的头发，他漂亮的眼睛，他润泽的薄唇，跟我梦里见到的并无二致，只是脸色较之以前有些苍白。
“不会。”
他说：“哎呀，差点就淋到雨了。”他的身手是很好的。
“你会背着妻子偷偷和别的女人约会吗？”
那时候正好起了一阵风，满地的枫叶都飘舞到半空中，枝桠间蓄积了几天的雨水哗啦一下子倾泻而下。我只感觉身体突然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在青草香气中打旋，然后双脚缓慢落地，我整个人都倚靠在他的怀抱里，而他的手刚好搭在我的腰上。
“……啊，你这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如果我说疼，你会给我牙齿呼气吗？想着想着我就笑了出来，看到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的，我忍不住伸手触碰那又密又长的睫毛。
“告诉我，会还是不会？”我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认真地说，“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男人一时的甜言蜜语是不可信的，可是我就是想从我的男孩口中听到我想要听的情话。
他捧着手腕呼呼气，又问我：“我可疼了，你疼不疼？”
他却不愿意配合我的小性子。他说武士只需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所有的口舌狡辩都是无谓的。
他还真是个孩子。我一下子破涕为笑，不以为怪，咬着他手腕的牙齿慢慢地松开，在那里留下了两排整齐的、深浅不一的牙印。
他不善言辞，不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偶尔一两句话说出来，都能在我心里激起一阵阵涟漪。
他一开始僵直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下来。我的眼泪鼻涕蹭得他满衣襟都是，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用他那光滑的手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把泪水轻轻地拂去。忽然，他露出很惊奇的神情，说：“哇，你脸上的绒毛也是金黄色的啊，淡淡的，细细的，不在阳光下看不出来呢。”
这个少年是我的。我对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