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签个字么!导演,你既然能找我做主演,我就得把这戏拍好!”那小子咧嘴笑道。
李杨非常意外,忙道:“宝强,你可想好了。”
褚青也看了看那货,眼神闪动,老实讲,他刚才确实很纠结。并非打退堂鼓,而是在瞎想,万一自己出事了,当场死了便罢,如果不死呢,偏瘫了,截肢了,植物人了,那该怎么办,媳妇儿又该怎么办?
忽然,人声响起,大家纷纷扭头,见王宝强傻不棱登地举着手。
他答应的时候,一腔热血,但现实太牵绊,不由得不考虑。而此刻,见那傻小子直挺挺地举着手,心里就像有根弦猛地断掉……算了,不管了。
“我签!”
“我也签!”
外面,传来拉煤骡子的啊呜叫声,以及各种沉霾喧嚣,无时不在提醒他们,这是个什么地方。
褚青紧跟着举手。
车里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有的低头,有的望向窗外,有的和导演目光一碰,飞快挪开。
“还有我!”
“……”
第三个是王双宝。
李杨却紧抿着嘴,轻轻摇头道:“没有了,我找了大半个山西,就这一个矿。”
“我!”
他话音方落,立刻有人支持。
第四个是鲍振江。
“对啊,肯定还有别家愿意提供场地,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然后是刘永宏,王彧,和仅有两场戏开头就死掉的孙伟……
好半晌,制片人胡晓叶率先开口,半开玩笑地提建议。他是李杨特意找来的,经验丰富,在业内小有名声。
“呃,我,我也签!”
“那个,我看要不换一家吧,又不是古代,还签什么生死状,总觉着有点搞笑。”
最后是胡晓叶,撇着嘴,勉勉强强地举起了手。
待回到车里,李杨把事情一讲,全体默然。这帮人,当初都是凭着一股冲动才答应加入,可现在,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干的是什么事情,顿时犹豫不决。
……
对方懒得再说,挠了挠肥厚的后脖肉,转身闪人。
如果不是拍戏,褚青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矿井,更别提真实的下井作业。
“快着点啊!”
这只是全国无数私人煤矿中的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标准和防护,在这里干活的矿工,每月能拿到两千块钱,死了,则是三万。
他没权力替别人做主,只好道:“梁矿长,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过会给您答复。”
算是条件不错的,据李杨讲,他见过最黑的煤窑,仅有半米高的一个洞,转身都不能转。工人拎着镐头和土筐,跪着爬进去,再倒退着爬出来。一筐煤二百块钱,但死了,就死了。
一千块钱倒不算事,毕竟占了人家地方,但后面那个生死状……
由于环境特殊,演员不可能马上适应,所以头几天都是试拍,主要为了体验一下。
李杨完全怔住,因为他之前托好了朋友,以为一切OK,到了就能拍,谁想到这矿主临时加码。
李杨也特谨慎,忙着给他们普及安全知识,比如一定要戴安全帽和矿灯,严禁烟火和手机,因为井下有大量的瓦斯气体,一点就爆等等。
“……”
甭说褚青和王双宝,连王宝强那傻小子都皱着眉头记牢,毕竟事关小命。
“第一,每天给我一千块钱;第二,你们签生死状,出事了跟我没关系,到时候别他妈讹人!”
2号下午,阴。
“您说。”
褚青站在土堆上,正给范冰冰打电话。他穿了件浅棕色带补丁的外套,里面是洗脱了毛的红毛衣,脸上也脏兮兮的。
梁矿长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就是冲老王的面子,不用跟我废话!你想在这拍,可以,我有俩条件。”
这都是跟老乡借的,穿着有点小,感觉特滑稽。
“行了行了!”
范冰冰在云南蛮顺利的,获得组里一致好评,嘚嘚瑟瑟地跟老公显摆。他则认认真真地听着,没一句插嘴。
他又转头介绍,道:“这三位就是我的主演,还蒙您……”
他没告诉媳妇儿,等会便要下井。
对方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两人腻歪了好半天,方想着停止,可随即又玩起了“你先挂,你先挂”的蛋疼游戏。
“嗯。”
最后,还是丫头抵挡不住肉麻,道:“行了,不跟你磨叽了,我挂了啊!”
“梁矿长,你好你好,我就是李杨。”他显得很卑微,躬身握手。
“嗯……”
褚青和王双宝对视一眼,迅速跟上,王宝强懵懵懂懂的,但看大哥下去了,也急慌慌起身。
褚青刚应了声,忽觉得特不舍,又连忙唤道:“宝宝?”
李杨喊了一嗓子,推门下车。
“嘟嘟嘟!”
“停车!”
那边却已挂断。
随后,那群矿工中,有一人慢慢上前。
他放下电话,抿了抿嘴,正想伤感一番,就听背后传来一口奇葩的方言:“哎,大哥!”
土径交错,杂草丛生,黑灰色的煤霾浓重得肉眼可见,这里就像一个毁坏殆尽的世界,充斥着野蛮、肆意和毫无规则。
褚青吓了一跳,赶紧回头,见王宝强贼么兮兮地戳在自己身后,汗道:“你啥时候上来的?”
众人四处观望,满眼都是高矮不齐的土丘,中间被挖空,敞着一扇扇的小门,用粗大破烂的木桩支撑。紧接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弯着腰,曲着腿,如觅食的老鼠般,从各个位置各个角度的门里出来,汇聚到两侧的半坡平地,蹲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大哥,你咋知道我小名咧?”那货没回答,反问了一句。
车继续往里,只觉天光愈暗,似乎坠得更低了几分。
“什么小名?”他愣道。
那堡垒的样子颇为古怪,等开到近前,才看清了构造,原是一圈厚厚的土墙,裹着块狭窄区域,仅在中间留出一条坡道供人通行。
“宝宝啊,我小名就叫宝宝。”
一直走了两个多小时,快被颠到呕吐,就见画风忽变,前方地势渐高,远远望去,如同在平地上,极不协调的拔起一片堡垒。
“……”
大家坐着面包车,驶在歪歪扭扭的土路上,两侧是大片大片的黄绿色荒野,像块破抹布褶褶皱皱地摊开。
他抬脚就是一个偏踹,怒道:“滚边去!”
剧组在太原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前往拍摄地。不知李杨托了多少关系,耗了多少精力,才找到一处愿意提供拍摄的私人煤窑。
矿井,从类型分,大概有三种:立井、斜井、平硐。
那熊孩子不敢造次,悄没声地滚回房间。
立井垂直于地面,斜井稍稍倾出角度,平硐则是水平于地面。褚青他们要下的这个,就是立井。
至于王宝强,再次看到大哥,兴奋得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非要和他比划比划,让褚青一巴掌扇到墙角,训道:“给我看剧本去!”
有点像古代摇轱辘的饮水井,洞口很小,上面搭着生锈的铁架子,绑着几根缆绳。绳子下面,吊着一个升降机似的平台,学名叫罐笼。
而他关照了一圈,也认全了几位成员:制片人胡晓叶,副导演鲍振江,摄影刘永宏,录音王彧,都是有相当资历的家伙,算组成了团队核心。
按照安全标准,罐笼应该是电梯形状,四周有坚固的铁网包裹,以防撞击或坠落。当然这个是没有了,就几块木板拼的一个台子,四面悬空,毫无遮挡。
在这剧组里,他就是天皇巨星,众人铆着劲地轮番搭话、闲聊、攀交情,就为能博个好印象。
褚青、王双宝、李杨、摄影师四个人先站上去,地方特小,还扛着机器,得紧紧凑堆。
褚青一瞧,那姑娘长得挺白净,就是艳粉气略浓,不晓得李杨哪找来的新人,遂笑道:“好说好说,大家互相帮忙。”
“嗡!”
两人方聊了一会儿,那边又凑过来一个年轻姑娘,主动招呼道:“青哥,我叫安静,没什么经验,还请你多多指点。”
随着一声响,缆绳启动,罐笼缓缓下降。
王双宝行走江湖多年,话说得特透亮,即便初次见面,也没啥生疏感。
褚青就觉着身体一点点往下沉,待完全没入井口时,简直像太阳砸到了地上,眼前瞬间黑暗,明明李杨就站在对面,却看不见脸庞。
“哎哟,您太客气了!”
几人都有些紧张,只听着轻轻的呼吸,以及“咣啷咣啷”的机械声。
“青子,我就是冲着你才接的这部戏。”
似乎过了好久,缆绳还在动,仍然没到底,褚青忍不住了,问道:“这得多深?”
太原的宾馆里,褚青见到了一票主创,他先跟饰演唐朝阳的王双宝握了握手。这位是老演员了,以前是京剧武生,拍过不少戏,还在那部《巴尔扎克和小裁缝》里轧了一小角。
“三四百米吧。”李杨道。
“宝哥!”
“三四百米?”他顿时提高音量。
然后,11月1日那天,他飞到山西与剧组汇合时,包括李杨在内,没人认得出他。
“这算浅的了,大矿都六七百米,甚至上千米。”李杨笑道。
提前一个礼拜,他又改变了自己的抽烟手势,一定要夹在紧贴烟屁股的位置,因为舍不得浪费半点。
“……”
提前十天,他开始不洗澡,不洗头。
褚青不吱声了,仰头望着井口,空间幽闭,黑暗重重,而那井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却似透着唯一的光亮。
褚青为了拍《盲井》,提前一个半月留起了胡子,那种上唇有两撇,腮帮子还围着一圈毛茬的,瞅着瞬间大了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