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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围巾打开,那条还很鲜红的疤痕露出来。周文菲连睡觉时都会戴着护腕,喻文卿很少见到它的样子,他也不愿见,因为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伤口。要对它多点关心,就必须面对它背后的意义。

周文菲今天穿得素净,戴在手上的不是护腕,而是一条雪青色的印花真丝围巾,绑了个蝴蝶结。等喻文卿去扯它时,手往回缩了,但没有缩回去,还是搁在藤条椅的扶手上。

他手指轻轻触碰:“疼吗?”

她半躺在藤条椅上,喻文卿蹲下来按摩她的手指,一个个地从指根推到指尖。“按照医师的要求做,别给自己加戏,肌腱断了,还得再去接一次。”

“早不疼了。”周文菲还是不习惯把丑陋的伤口展现在他面前,急急拿围巾去覆盖。喻文卿帮她绑好,边绑边说:“我买了一块墓地。”

喻文卿拉着她这只手看。周文菲说:“内弯的幅度再大一点,就可以和大拇指扣在一块了。”

周文菲愕然,墓地当然是给她买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在他去台北之前?也算他计划的一部分?

有天下午在S市会议中心开完会,喻文卿便直接回别苑。在花房的周文菲听到脚步声出来看,见是他后,脸上笑得明媚,左手在他眼前摊开,并排的四个手指一起往内扣,幅度很小,但终于有点起色了。

“不是。那时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会去想你死后怎么安葬的事?”喻文卿也躺到藤条椅上,“在埔里的陵园看到王嘉溢的墓碑,就有想法,也许下一次我该为你准备了。正好这两天有空,便去墓园看一圈。”

酷热的八月很快就过去了。

“你担心我还会再自杀?”

对他来说,有些事情只要想通一个点,就可以哗啦啦推倒一大片。

“你敢打包票,你不会再自杀了吗?”

这世上有许多的疑难杂症,病人和家属到底是要穷尽力气追求彻底治愈,而是以较小代价赢得终生可控?为什么不能接受“抑郁是周文菲情绪世界里的一部分”就像“降糖饮食是糖尿病患者人生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这一刻不想,但命运无常,人是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再等着的。杰米哒

这么一想,喻文卿整个人都骤然轻松。

“那今天能聊聊这件事?”喻文卿问道。

他不伸手去拽去惹,那条黑狗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呆在心底,并不出来打扰众人。他仿佛都能听见那条黑狗在盯着他说:“为什么一定要驱赶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安静的时候不打扰,暴怒的时候安抚,绝望的时候陪伴?”

林医生说对了,他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秘而不宣”的自杀永远列入可控范围。如果自杀是个深渊,与其一直对她采取敌对行动,任她孤零零站在边缘,还不如两人并肩站立,一起面对它。

且抑郁症,就真的很难相处吗?

“妙,如果哪天,你真的觉得活不下去,想一死了之,我能接受你的决定。”

为什么他只看到她的抑郁症?忽略她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

周文菲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力气救我?”

王嘉溢的日记中说很多周文菲的兴趣,性格,会探索她语言和行为背后的想法,而不是简单地把不合常理之处怪罪于抑郁症。

“因为我不接受你不死在我的身边。接受你的自杀,但是不接受你离开我去自杀。懂吗?妙妙,这是我从此以后的底线,别碰它。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自由,挑断多少次手筋,我都会接回来。”

喻文卿隔着被子听着她娇笑喘喘,恍若隔世。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周文菲已经躲去被子里,死活不出来。

“当然不一样。今天我得了癌症,是应该偷偷摸摸出去跳河死;还是和你商量怎样把最后的时光过得尽量不留遗憾?如果死是你我必须面对的事情,你想要哪种?”喻文卿抬起她下巴,好久不见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你说我监控你,做什么事都不用和你商量,你又和我商量过什么?你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把我关在门外。”

喻文卿看周文菲的神色,像是故意说给他听来看他反应。翻天了,不立马给点颜色看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下回会讨论得更过份。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只会说,死——想都别想。”周文菲抽了抽鼻子,“如果我死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婧姐说的,她说你在床上就是只野兽。”

“给你开追悼会,如果你交的朋友太少,可能都没什么人来参加。然后把你葬在墓园里,墓碑上写……”喻文卿想了想,“一生挚爱。你知道人死的时候,总是会把话说好听点,这样就没人在意我控制了你很多年。”

喻文卿想起来:“你为什么叫我野兽先生?”

“那之后呢?”

她娇哼一声:“这个对我来说,算不算都一样。”

“之后,接着回来过这浮夸的生活,”藤条椅的宽度只够喻文卿一个人躺下,他干脆把周文菲捞在身上,这会隔着裙子捏着她的屁股,“你还怕有钱男人的生活过得不精彩?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戏瘾不要太重。我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不会为你孤老终生。”

“那就床上算账。”杰米哒

周文菲被他说得“扑哧”一笑,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掉落。

她吐舌头说:“你算不着,我没有工作要做,也没人打电话找我。”

喻文卿怎么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知道她被那句“你死的时候有为文卿想过吗?”压得喘不过气来。

喻文卿说:“行,我都记着,以后都要算账的。”

喻文卿接着说:“你现在可以列计划了。人生必尝的五十道美食,必去的五十个景点,必做的五十件事。知道我有钱吧,无论是去南极看企鹅,还是去北极去看极光,我们都可以去。计划做详细一点,时间留充裕点,别太赶。”他心道,真的不急,慢慢来,最好是这一生。

当然也捣点乱,在他忙着回邮件的时候,钻进他的怀里来哈气,趁他接电话的时候,憋着笑咬他的喉结。

周文菲脸埋在喻文卿的胸膛上,一句话也没说。

她乖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蹦回他心底的那只小兔子。

她可以和王嘉溢、林医生谈论她的自杀,但不愿意和喻文卿谈。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责任心爆棚的人说“这件事你不用担一点点责任,是我自己的选择。”

知道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什么香味的沐浴露,甚至是什么样的做爱姿势。知道他何时需要安慰,何时需要拥抱,何时需要独处。

她还觉得像喻文卿这么强大又无情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她当时的想法。当然她也不强求他了解。她很怕谈着谈着,就到了喻文卿最熟悉的那条路上:“妙妙,你听我的,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来帮你解决。”

晚上睡觉夜醒,翻个身或者就是呼吸节奏不一样了,她便能觉察到,手从腰侧伸进来反搂他。

她没有问题,她只有灵魂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逃逸出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下坠,不指向任何具体的痛苦。

他人在院墙外面轻咳一声,隔着大门和院子,坐在餐厅里的周文菲就知道他回来了,吩咐谢姐上菜。

但今天喻文卿没有把她的自杀等同于弱者行径,哪怕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也在试着理解她,并且尊重她。

不是。离开他八个月的周文菲,脸庞上的青涩稚嫩渐渐褪去,性格里的温柔纯真一点不少。

对于一个“喜欢你就要把你一切都管起来”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创世纪的第一步了。

他本以为他会得到一个扯掉伪装,露出满身芒刺的女孩,拒绝他的靠近,再度逃亡,所以他在“禁锢人身自由”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周文菲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独一无二地被爱着。

他自己的感知就更多了。

在外人看来,她就是被喻文卿圈养的一个小情人,但这次比上一次,她还要心甘情愿呆在他身边。不为什么,她想好好回报这份爱。回报就好了,不需要身份,不需要未来。可她也有底线。这底线,必然和喻文卿想要的幸福有冲突。

她还有意去做自杀干预的热线志愿者。林医生不太赞同她现在去,因为心理还不稳定,很容易被感染。喻文卿也不想让她去,哪怕以后情绪稳定也不想让她去。他永远有私心,希望她能离人间的黑暗和绝望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不打算生小孩。”

她意识到她的整个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都在尽全力打造一个异常强大的超我(社会规范道德价值观的内化,可以看作内心的父母或是权威者)。她说很多人离开父母就能发展自我,但我离开我妈妈,我心里住着一个比她还严苛的妈妈。

那天,周文菲说让另外的女人给他生儿育女,喻文卿就知道她是这么打算的。但听她真的说出来,心里仍免不了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就不生吧。”

周文菲开始诉说童年的养育环境,谈及她自身的超我、自我和本我。

“可你想要孩子,你想把在青琰那里缺失的,都给补回来。”

林医生的反馈更好。

“那我也不可能为了要孩子,随便找个女人生。”喻文卿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还小。”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人人都爱的许妙妙。

“为什么你装作看不见,抑郁是会遗传的。”

谢姐五十岁生日,不仅订了生日蛋糕,还把人家的丈夫和闺女请去荔山别苑做客,聊起自己在台北的街头卖艺生活,见大家都不信,还在餐桌边给人高歌一曲。谢姐高兴得给他发语音:“菲菲真的大好了,大好了,给我们唱歌呢,唱得真好。”

“抑郁症不是医学禁止结婚生育的疾病。这个世界上会遗传的病多了去,大家都不生孩子了?”

到了傍晚,会去厨房和大家一起准备晚餐。

别人的选择周文菲不能说什么,但是她不想生一个两个都是忧郁的小孩。

对手腕的康复没什么奢求,仍旧认真地配合李医师做无聊枯燥的训练。每日的认知行为治疗栏,有条不紊地记录,和秦医生探讨她情绪上的细微之处。爬山和跑步再累,也按时打卡,不会让小刘助理为难。

难道她是嫌自己力量不够,一个人拖不垮喻文卿,再生两个他根本无法抛弃的骨肉,来把他彻底拖入深渊?去年怀孕那会为什么想生下来?还是天真。是病情有好转,幻想没有破碎。

大包大揽注定是行不通的。所以这次,他尝试着去了解,而不干涉她的治疗、行动和想法。结果——还是那个患有抑郁症的周文菲,意外地好相处了。

她好害怕喻文卿的眼神也疲倦了、失望了、绝望了。她好希望他能明白:“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

比方说,他对黑狗态度过于强硬,会伤害到周文菲。黑狗不是在背后追咬,而是盘踞在她的心里,已经成为了心灵能量的一部分。

“我的幸福是什么?”

比方说,周文菲其实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在和他交往前、在离开他之后,都能很好的安排学业、做好兼职,和朋友相处。反而是和他在一起的几个月,生活混乱无序。

周文菲全记得:“在科莫湖结婚,生一儿一女,每年在那边住几个月,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在和人谈谈之前,喻文卿需要捋捋自己的思路。有些事情在接人回来前,他就想通了。

喻文卿扭过周文菲下巴,盯着她一脸泪痕又过分认真的脸孔,怔住一会。

周文菲躺平在沙发,连午饭都没下去吃,满脑子都是日记本最后那一页乐山的素描像,他戴着无框的眼镜,留过耳的长发,有一双温柔而沉静的眼睛。

姚婧曾经说过他,说他总裁当久了,特别喜欢给人描绘未来的美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就好比开车,太专注方向盘、油门、后视镜等操作细则,会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眼光总是落在不远处的路障上,容易让人焦虑;始终抬高一寸,既能看到车流,也能看到前方的高楼,比楼更高的天空和太阳。

怪不得王嘉然后来总是生气,说中了乐山的诡计。

这才是保持热忱和干劲的方法。

以这十八个字做开端,王嘉然在本子上记录下许多周文菲的时刻。一开始可能是想酸王嘉溢,却因为她有了共同语言,沟通多起来。她十九岁生日那晚王嘉然的告白还是王嘉溢怂恿的。杰米哒

现在发现,对一些忧郁的人来说,确实不太好。长时间呆在屋子里的人渴望光明,然而一站到璀璨的阳光下,又觉得刺眼。

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周文菲想。冷不丁笑出声来,更能品味出人走后的悲凉。

周文菲深信他会开着车到达目的地,但她随时准备下车。

那本日记翻二十多页后看到王嘉然的笔迹,他和王嘉溢唱反调,动笔就写:“你想多了,就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天真傻丫头。”太早辍学了,连“鼻”字都不会写,上面画了一把叉,重新在旁边写的还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