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之间的问题，不是认不认输的问题。”
姚婧看着她着急得不能说话的模样，心里是另一种难过：妙妙，你怎么可以这么肯定，你真的这么了解他吗？
“如果足够喜欢，那些问题都无所谓。这世界上，哪会有人把感情上的事想得完全一致。你都看得到我喜欢的东西，你就看不到他想要什么吗？”
她很想一股脑儿全说出来，错吻的那次是因为他以为你在另一种方式宣告和解；搂着拍照的那次，是以为你偷溜去他房间，你没走让他很开心，他不是想吓我，只是想把你拉去床上。可你不是不懂，就是错过了。
姚婧抓着周文菲的手：“他想要什么？”
姚婧苦笑，她真的瘦了，瘦得唇角边的法令纹越发地明显。内疚感让周文菲想哭，她抓着姚婧手腕：“他爱你，他一直爱着你。他只是从来不肯认输，你知道的，他每次都在等你去找他。”
周文菲一怔，她只是想让姚婧设身处地为喻文卿想想，没料到她会直接问自己，于是讷讷开口：“也许，他希望……你别走了，能一直陪着他。”
“婧姐，你不要总是这么悲观。”
“真的是他希望的？”姚婧起身，“我在这屋子里呆的时间比他多十倍都不止。我想我们之间碰面的场景只有晚上，所以我买了一柜子的睡裙。如果他希望我陪他，他可以回来的。”
“再好的婚姻，最后也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长袍。”
姚婧离开婴儿房，转身就看见喻文卿靠在过道的墙上。她轻轻把房门关上，靠在另一侧的墙上，和喻文卿四目相对。
“对，那些都不是现实。被我和喻文卿的婚姻吓到了？”回国三天，他们的交谈始终落在别人身上。姚婧都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喻青琰，喻文卿会当她是隐形人。冷淡比争吵更让人心灰意冷。
她笑着问：“你说，妙妙说的可行么？”
周文菲眼眸转暗：“可那只是电视剧，不是现实。”她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做坏事的女孩，根本不配得到那么好的爱，总有一天她会受惩罚的。
“她说什么了？”喻文卿假装刚刚过来，没有听到。
姚婧笑了：“为什么不想结婚？那些韩剧到最后，不都是英俊深情的白马王子牵着命中注定的灰姑娘的手走向教堂？”
“陪伴。”
“才不会呢。”周文菲撅嘴，“我又不想结婚。”
喻文卿想了一会才说：“我们是应该多花点时间陪琰儿。”
她发自肺腑地觉得。难怪喻文卿会喜欢，如果她是个男人，她也喜欢。
“你说得对。”
姚婧也趴在床沿，面向周文菲：“可我觉得你很好，”她伸手将遮挡周文菲侧脸的头发捋到耳后，“你以后肯定会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妈妈。”
黄惠南在另一侧招手，姚婧过去。
“人越多心越乱。喻文卿不是冷着一张脸，就只会就站在一边看，好像这孩子跟他没关系似的。”
“你赶紧打电话给你婆婆，让他们过来吃团年饭。”
她想，也许是第一个孩子因为蹦极的缘故无辜地没了，姚婧怕自己承担不起喻青琰有任何差错的后果。
姚婧有点不乐意：“不都说了去酒店吃？”
周文菲摸着她手，鼓励她：“没有谁是天生会带孩子的，你还有南姨，青姐和高阿姨帮忙，不要那么担心。”
“你家餐桌那么大，多两个人怎么啦。平时要是对人好一点，哪要送那么贵的胸针，不要钱啊，还是她会当遗产留给你。”黄惠南推姚婧一把，“这么多人在帮你，你不要再任性了。”
“我怕我带不好琰儿。”
等喻校长和魏凯芳来了，八个大人分坐长桌的两侧。小小的喻青琰挨着周玉霞，坐在儿童餐椅上。黄惠南笑着给每个人倒酒：“咱们三家多少年没这样一起过年了？”
当年她出国，黄惠南从家里哭着去机场送，再哭着回来，说死活不听话的家伙，要受罪了。也不知她那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所以以那种糟糕的状态回来，大家都很心疼。
大家都站起身来举杯庆祝。
她十五六岁还不会洗内裤袜子，上大学后，每个星期都把脏衣服寄回来。这点和喻文卿像得不得了，都是等着人伺候的主。
喻校长说：“比起欢迎，倒是另一个词更能代表代表当下——珍惜。我们都要珍惜还能坐在一起团年的这个情分。”
姚婧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五岁开始，从区到市到省到国家级的比赛，一出马必定拿奖回来，甚至到高中，还能接外面商家美术设计的单，一个月挣两三千块回来。姚本源和黄惠南担心这会影响她的文化课成绩，不许她接单，怎还会有意培养她在别的方面的生活能力。
大家纷纷点头。坐下后，喻校长冲儿子儿媳说：“尤其是你们。既然姚婧回来了，既然我们已经坐到一张桌上，那就把以前的不满通通放下。指责毫无意义，不管是孩子间的，还是大人的。”他瞅了魏凯芳一眼，后者点点头，他才转头接着说，“好好经营这个家，只看未来。”
周文菲叹口气。
喻校长很少对儿子的家事发表看法，他一表态，就有点一锤定音的意思。黄惠南笑着接话：“我们家姚婧这次真想通了，画廊转让了，纽约那边的课也停了。她啊，跟我打包票，三年内一心一意带好琰儿。”
“我怀孕时，就把尿不湿从最小号一直买到最大号，买了整整十箱，上千片。前两天高阿姨和我说，等到琰儿能穿那个最大号的，也就要过期了，还不如现在就送人。”
话是说出去了。黄惠南看女儿一眼，心里好心酸，不过是生了个女儿，不过是女儿做了别人家的儿媳，不过是不想要女儿被离婚，就自动地要低人一等。她在魏凯芳面前的那口气，自从姚婧蹦极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来过。
“哦。”姚婧眼神发散地点点头，周文菲知道她还是没听进去。
姚本源说：“刚刚还和文卿聊云声上市的事，股改已经差不多了，四月份保荐机构就要向港交所报送申请文件了。”
“两千有点少，两万就太多了。”周文菲心里估算一下，她现在住的风华小区也是很好的商品房，一梯两户，每平米四块五的物业费。瑞景公馆当然不止这个价格，就算翻一倍，九元，再加上别的什么管家服务，溢价个百分之三十，十二元一平，那也应该是六千五百元左右一个月。
喻校长点头不语，魏凯芳问喻文卿：“那要多久才能正式上市？”
“我好像没有关注和做好家事的能力。”姚婧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做这些事，可是我比较闲，对不对？所以装修房子理应是我的事，喻文卿一点不管，设计师把预算表给我看，我看得头都晕了，只好把我妈叫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家装修花了多少钱？我妈说五百多万，我知道那只是从她那儿走的，我这儿另外花出去的，我没数。听上去很可笑，是不是？我家的账一直都是青姐和我妈对的，我也不知道每个月的物业费是多少，他们和我说过，但我记不住，两千还是两万？”
“港交所的审批复核，比内地证监会要快点，如果准备工作充分的话，七月初就可以。”
周文菲听不懂，只想你自己家庭事乱成这样，你还管别人家的。
“这么快？”黄惠南望一眼丈夫，俩人双双拿起酒杯：“文卿，姚婧，爸爸妈妈提前祝你们婚姻美满、前程似锦。”
她却回答，她们是刻板印象的标杆，她们和她们背后的男人获得“你该如何成为一个优秀女性”的权威解释。这种权威，本身就是对“无法做她们”、“不愿做她们”的女性的不友好。
周玉霞也慌忙拿起杯子，拉着周文菲站起来：“还有我和菲菲。文卿，霞姨真的谢谢你们这样帮我，处理……那些事。也谢谢南姐，姐夫，还有校长，芳姐。姚婧，你也是，买那么贵的包给菲菲。”
当然以周文菲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行为艺术太夸张，对这两类人过于不友好，所以在微信上问姚婧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家纷纷举杯：“这半年也真的谢谢你，把琰儿带得这么好。”
她以为姚婧是去纽约疗伤、学习，结果人根本不闲着，不是在为隐形的种族歧视上街游行，就是参加各种的平权活动。还参加那个很著名的纽约行为艺术展，和另一位白人女艺术家在一个玻璃房里呆了三天。一个扮演“中国虎妈”，一个扮演“上东区主妇”。
“我也就这点用处，希望你们不嫌弃。”
她也关注了姚婧的微博，后者已经有七八十万的粉丝了。
周玉霞把红酒一干为净，让周文菲也举杯说点祝福语。
周文菲怔住一会，才问：“你为什么总是要想这么多？”
周文菲硬着头皮站起来：“祝青琰越来越可爱，祝婧姐和喻哥哥……恩爱如初。”
“当然画啊。除了画画，我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好？女儿？妻子？妈妈？”姚婧自我嗤笑，“一个女人，如果上面三个角色哪个都没做好，是不是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姚婧偏头去望，看到冷雨被风吹打在落地窗上，像泪痕一道道滑落。一个少见的阴冷的除夕。
她胳膊交叉叠在床沿，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姚婧：“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你把画廊转让了，还接着画吗？”
喻文卿的侧脸沉默得像海边的礁石，原来风雨并不能改变他，只会将他真实的容颜洗刷一新。
周文菲垂下眼眸：“是我一直在欠你们的。”
她觉得自己都快不认识这个人了——一个自她三岁起就天天见面的人，突然间有了一张全新的脸孔。
“我知道了，你喻哥哥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觉得欠你们的，就一定会还。”
在高阿姨和青姐还没回来的这几天里，周玉霞留在瑞景公馆。周文菲只有中午的饭点过来，有时也不过来，不是说和同学逛街，就是去看电影。
又因为“住处”这两字，周文菲想起她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姚婧肯定也知道，但她应该和人说一声。
姚婧本想试着独自带喻青琰，黄惠南说：“孩子在家里嗷嗷叫，你搞得定？喻文卿只会更烦。你不要再因为没带好孩子和他有冲突了，就交给玉霞。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给她们母女买点东西，算是心意。路要一步步走，走稳点。”
周文菲有点理解思想品德公开课的老师说，其实优秀的人就是更自私的人，他们无时无刻不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往往这种优秀是以忽略身边最亲近的人的感受为代价的。
姚婧幽幽地说：“妈，我在纽约，喻文卿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
哪怕再小，她也要以“嚎哭”来以示抗议了。
“不然呢，难道还求着你回来，是你自己拎不清事，非要走的。”
然而在九个月的时间里，她被妈妈从瑞景公馆送去畅园，又被奶奶接到海园，然后再被妈妈接回瑞景公馆；而照顾她的保姆，从最开始的郭阿姨，到王阿姨，到周玉霞，再到高阿姨，也换了四轮。
“就算我做得不对，也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吧。”
周文菲回想周玉霞经常对怀里的喻青琰说：“你这小祖宗啊，出生就带金玉的命。”没错，且不说小家伙的父母都是人中翘楚、业内精英，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黄惠南说道：“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明白，感情这种东西，你认为它有，它就有，认为它没有，那就真的没有。执着在这个上面没用。”
“她是没有安全感，我们大人都不喜欢经常换住处，更何况她这么小，才刚适应奶奶家，还有高阿姨，又搬回来了。”
姚婧只想，我终于也变成了那类人，不再面对真相、不再质问内心。也许有一天，我也能举着酒杯，周旋在各种被称为“喻太太”的场合，圆滑虚伪地应付所有人。
“可她都不要我。”姚婧说。
好讽刺，三个月前她还在说“家庭看似是幸福的归宿，实则是强者对弱者的剥削，婚姻制度最终要走向消亡。”然而为了维持她千疮百孔的婚姻，她却缴械投降，交出“姚婧是谁”的定义权。
周文菲摇摇头，她想除了喻青琰，谁也没资格来断定姚婧是个怎样的妈妈。
喻文卿，你是个混蛋。
玩了快一个小时，喻青琰趴在妈妈身上睡着了。姚婧把她放在婴儿床上，刮了刮她的小脸蛋：“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