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微看着心惊，只觉得这满山洞黑压压的人，就像是当初被放在拍卖所拍卖的那些药人，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不知未来会走向何方，终日惶惶不可终。
众人眼底霎时闪出了光。
“楚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楼时渊朝她看去。
被点到名字的楚微从善如流地点头，“此次便是我师父先派我来西仙源查探情况的。”
楚微这才看清楼时渊现下的模样，他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黑亮的眼睛里血丝密布，不知道已熬了多少个日头，发上没了平时的精致玉冠，只匆匆挽了挽，所以额角散下不少碎发。
楼时渊摇头，看见众人落寞的神色，他出声又补充一句：“再等等吧。这位楚姑娘是洞真墟御礼真人的弟子，既然她都已经到了，其他修士肯定也快赶到了。是吧，楚姑娘？”
楼时渊被她看的有些羞赧，他慌张地伸手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局促地开口：“让楚姑娘见笑了。”
“少主，没别人了吗？”有人忍不住出声问。
楚微立刻摇头，“不会。”她的目光极尽温柔，似是能包容他一切的错处。
见到楼时渊拉着个人回来，众人面上先是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便看清了来的是个清清瘦瘦的小姑娘，众人脸上的失望掩都掩不住。
楼时渊心中异常酸涩。
山洞里烧着火，洞口有些窄，内里却很大，但里面也聚了很多人。
“我们去外面吗？”楚微岔开话题，不再继续这样尴尬的氛围。
楚微点了点头，任着他拉着她穿过树丛，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来到一座山脚的山洞里。
“不用，我们去里面。”楼时渊赶紧侧身抬手给她指路。
楼时渊抬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们先走。”
这个山洞很深，一条石道仿佛直接通向了山肚子里。他们走了一会儿，走至最里面的石肚子，才终于停下。
“少主，西仙源出什么事了？”楚微见到他便立刻忍不住问。
四周没了人，但里面却放着一颗日光珠，想来是楼时渊长待的地方。
楚微看到了楼时渊黑亮的眼，看向她的时候满是惊喜跟讶异。
“少主，沃洲到底出什么事了？”楚微自觉现在不是含蓄的好时候，她应早点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将消息传到洞真墟后才稳妥，所以直接先开口问了最最紧要的事情。
身后响起窸窣声，楚微还未回头，手腕便被人拉住，“楚姑娘。”楼时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提到这件事，楼时渊身上便被阴霾笼罩。
楚微快速冲过去，她挤进树丛中，却依旧没见到人。这样谨慎，怎么都不可能是凶手那一方的人，楚微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喊：“少主？少主。”
“除夕当夜，西仙源里突然闯进来了一群元婴期的修士，他们联手破了西仙源的结界。”
下一秒，左前方的树丛后又晃出了光。
“元婴期的修士？一群？”楚微只觉得不可思议。眼下元婴期的修士竟是随随便便就能来一群的了吗？
楚微心中一跳，她下意识地想到这会是楼时渊的人。她纵身而去，但却在刚刚的光亮处没看到人。
楼时渊不置可否地点头，他看向楚微，“若我看的没错，那些应是北邙一派的人。”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远处晃过一道光，那光极微弱，晃得也快，但在一片夜色之中到底还是显得突兀。所以楚微一眼就看到了。
北邙御家！
楚微在漆黑的深夜里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楼时渊到底会在哪里。
“为什么？御家为什么要对西仙源下手？”楚微想不明白。西仙源向来不插手任何修真界的事，就连之前沃洲出现神女，他们都跟没事人一样，眼下怎么就招来了这样的横祸？
她这个求生者，如今竟成了施救者。
楼时渊深吸了口气，他指尖开始颤抖，眼睛里的血丝虬结，尽管时隔多日，他依旧对那些人有着无数的恨！“他们闯进西仙源，问我爹索要神骨。我爹说不知道，那些人便将西仙源的人抓到我爹面前，一刀割喉。第一个杀的是我爹新娶的小姨娘。”
那时候勒溪湖的湖面上还有漂亮的花灯，还有游湖的人。也不过是半年多光景，一切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是比楚微还小的年纪，自小便被卖到了花楼，原以为嫁给了楼宗主便可以摆脱从前的生活，过上好日子，可惜嫁过来还没三个月，便就殒了命。
楚微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初见楼时渊的那一晚，那时候她刚刚逃出生天，然后何其有幸遇到了楼时渊。
她倒下的时候，那双清澈眼眸里还全是不敢置信，眼角的一滴泪都还没来得及流出。
日头越渐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黑，天上没有星辰，岸边没有灯火，不远处的城镇也见不到一丝光亮。
楚微被这话炸的脑子轰鸣一声响，她感觉舌尖发木，嗫嚅着唇问楼时渊，“要，要什么？神骨？”
她躲进树木草丛间，放轻呼吸，尽可能的隐匿身形。
“是。”楼时渊看到楚微脸上的表情，他皱紧眉头，低声问：“楚姑娘知道神骨为何物？”
楚微冷了眼眸，攥紧了手。但她还没失去理智，她没大咧咧地往里冲，反而将自己藏了起来。她不确定凶手是否还在西仙源内，若想救人，那她也得有命去救才对。
楚微舔了舔唇，眼神复杂地看向楼时渊，“时渊，你知道除夕当夜度索鬼门开了吗？”
楼时渊！
楼时渊摇头，那时候西仙源正在被北邙的人屠杀，他哪里会知道度索的事。
不过几息之间，她便御剑来到了西仙源外。西仙源的结界是出了名的厉害，可等到楚微赶过去的时候，勒溪湖上莲叶残败，结界损毁，湖里是浓稠的、鲜红的血！
楚微咽了口唾沫，她深吸了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说：“我同师父去度索查看情况，鬼门之中，应是藏有神骨。”
楚微复又将小绿收了起来。
她隐去了那些无伤大雅，但对微子启尤其不利的事。
楚微呼吸急促起来，她纵身便朝西仙源的方向御剑而去。同时唤出随身携带的小绿，她想让小绿赶紧传信给师父，可忽又想起传个这样没头没尾的消息回去，说不定只会让师父陷入险境。
楼时渊睁大眼睛。
这模样，像是这些人突然之间就被一群人给抓走了！
楚微继续开口：“神骨出，九天开。我不知道北邙的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所以才开始抢神骨。但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神骨在西仙源？”
楚微蹙起黛色秀眉，她不敢再迈步而入，清亮的眼睛将四周一一扫过，临街的商铺有的闭合，有的敞开，沿街贩卖的胭脂铺还摆在街边，漂亮的胭脂洒落一地，还在桌上的那些散乱的胭脂盖上还掉着几片枯叶。
明明神骨都在鬼门里啊……突然，楚微想到了一件事，她内心一片汹涌，但面上却是硬生生地压住了所有情绪。
冬日寒风刮得人衣襟赫赫，长街之上堆起了枯黄落叶，皂靴踩上去窸窣作响。整座城中仿佛也只剩下了这么点声响。
若北邙找的不是鬼门之中的神骨，会不会是微子启身上的那一块？只是想到这一点，楚微便觉得全身通体发凉。
她迟疑片刻，举步走进沃洲城中。
神骨……到底有几块？
西仙源不在沃洲城之中，自从城内延伸出来的勒溪湖上便可穿过结界，但楚微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为何她站了这么一会儿，却没见沃洲城内有人出来？她的视线穿透长街，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楼时渊听了楚微的话之后只觉得可笑至极，他想笑又想哭，难听的话在嘴边走了几遭，却在看到楚微的脸之后又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最后只喑哑着嗓音说：“所以……就为了一句九天开？西仙源……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命，都比不上一句……九天开？我爹，我姐还有我姐夫……还有……小橙……”
黑底烫金的沃洲两个字因常年风吹日晒也挂上了层落寞。牌匾之下，半开的朱红大门经日落西头一照，便就多了几分苍凉之意。
楚微眸底剧烈瑟缩，她猛然抬眼看向楼时渊，“你说什么？小橙？是小橙吗？”
上一次在沃洲，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楚微站在城墙之外再看沃洲城，觉得从前看起来那样繁华的沃洲城，其实也不过如此。
楼时渊没去看楚微的眼睛，他盯着石壁某一处艰难地点了头。
西仙源离洞真墟有很长一段距离，楚微一个人御剑比两个人慢上不少，她走走停停，耗费了将近三天多的时间才赶到沃洲。
是小橙。
微子启坐在木廊之下，看眼前桃花飞舞，只道，自己果真不过一俗人。
是总是笑得好看，有点傻里傻气的小橙。
她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融入了忆灵渊，从此便成了忆灵渊的一部分，她在的时候，他不觉得打扰，只觉得舒心备至。她离开之后，他突然习惯不起来前面几十年的静，只觉得差了点什么。
当迫害发生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的时候，你或许会产生一点同情的心理，但绝对不至于让你再多几分更深的感触。可当迫害突然发生在你身边的人身上之时，你就再也无法去做一个旁观者。
忆灵渊永远都这样静，几十年了，只有花摇风动声，他也习惯了这样的静。楚微是意外闯入，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声音。
小橙算不上是楚微的朋友，但楚微一直都很喜欢小橙。她没想到小橙会死。
微子启冷下脸，迈步走进忆灵渊。
“就为了一句九天开！”楼时渊再忍不住一拳打在石壁上。坚硬的石壁瞬间蹭破了他的手背，鲜血浸了出来。
到底是年纪太小，即便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阻拦，也不合适。
若是以往，小橙在他身边，这时定要惊声尖叫着冲到他身边来，一边叫着少主一边给他包扎了。
微子启站在原地心中有些涩意逐渐蔓延，他垂下眼睫，细细地想，这便是少女的喜欢吧，昨日可以说喜欢，今日便可为了另一个人离开。明知鬼门之中有神骨，如今四方鬼门皆开，若他料想无错，四块神骨若被人先拿走了，那他这一块神骨，也势必陷入危险之中，可她就是没有留念地走了。
但是已经没有小橙了。
话落她纵身而跃，唤出七杀便就御剑离去。
她出事的时候谁都不在身边，等到楼时渊的姐姐姐夫挡住了那些人，让他带着西仙源剩下的那些人跑出来之后，他清点人数才发现小橙不在里面。
可她到底不想冲微子启发脾气，只伸手用力拽开了微子启的手，冷冷淡淡地回他：“哦，我知道了。我走了。”
谁都不知道她死在哪间院子里，死前又有没有受过其他苦。
他怎么就这样想去！那她这一去就离开个十年半载，就教他别再日日想着什么狗屁神骨！
若是那些人闯进西仙源为了其他原因，或许楼时渊还能想得通一些，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就只是为了一句九天开！一个虚无缥缈的九天开！
楚微微怔，她看着微子启冷冰冰的脸，想着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在催她赶紧回来，跟他一起去鬼门里拿神骨吗？
楚微走上前去，伸手将楼时渊抵在石壁上的手拉了下来，她垂着眼眸，咬了咬唇才低声开口：“眼下不是宣泄的时候。时渊，我们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嘴唇嗫嚅半晌，微子启才冷声开口：“现下四方鬼门皆开，你此去小心，早点回来。”
楼时渊喉头滚动，强制压住自己的快要汹涌而出的情绪。他知道现在的状况，可初逢巨变，他一个人撑了这么多天，眼下终于见到了一丝生的希望，他的情绪便就压不住了。
微子启心跟脑子一样乱，怎么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就是看她这样为别人义无反顾地走了，他就觉得不习惯。自她当徒弟以来，他们就没分开过。但这些话他是万万不能跟楚微说的，他残余的理智还在。
“时渊，我问你，你为何没有给洞真墟递信？”楚微一边从怀中拿出手帕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出声问他。
楚微诧异地看向他：“师父，怎么了？”
楼时渊面上讶然，“我给了。”
这感觉瞬间击败了他大半的理智，他伸手一把抓住了楚微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他一掌握住还有多余。
楚微动作微顿，她抬眼看向楼时渊，“给了？”
她离开的时候掠起一阵桃花清冷香，飘飘渺渺的，摸不着抓不住，让微子启心底突然无端生起了阵空落落的感觉。
“是。”楼时渊解释道，“除了北邙，我给每个门派都写了信，然后就是楚姑娘你。洞真墟没有收到吗？”
“那我就先走了。”楚微搓了搓手，别开眼就要跟微子启错身而过。
楚微后背冒出了冷汗，她咽了咽唾沫，手心已是一片冰凉，“是……洞真墟没有收到信。所以师父才没有跟我一起来。”
楚微见他摇头，却是意料之中，脸上没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她知道要说服师父跟她一起去西仙源实在是希望渺茫的一件事。
“会不会是灵鸟在半途失去作用了。那些灵鸟是我从前在拍卖所买的，有些时日了。”楼时渊说。
他不认为西仙源会出什么事，多半是楼少主想见楚微，又找不到什么理由罢了。
楚微定定地看向他：“那近些时日你可曾见到过其他门派的修士来这儿？”
微子启沉默片刻，摇头。
这是最最紧要的。
“师父，你之后有事吗？能否同我一起去西仙源？”楚微小心翼翼地看向微子启。
楼时渊顿住了神色，他不是笨蛋，在楚微问出这句话之后，他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起来。
那信上的字迹那样潦草，每一笔都让她内心发颤。
“一个都没有。”他道。
“信上没说什么事，但我确定是时渊亲笔所写。信上的字跟过年的时候，时渊写给我的那封信一模一样。”楚微出声道。而且，她了解楼时渊，若非走投无路，她相信楼时渊一定不会求助于她。
一个都没有。楚微靠在石壁上，面上冰冷一片，“去掉那些不喜欢管闲事的门派，九门十三宗三十七洞天的人，少说也会来上一两个，可现在……一个都没到。洞真墟也没有收到信，只有我……”
若真有事，求助洞真墟明显才是最稳妥的方法，只单独传信给楚微，这让人想不明白。“你确定那信是西仙源送过来的？还有，信上可说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遍体生寒，已有种不好的预感。
微子启见她愁颜不展，心中微动一瞬，他移开视线，道：“西仙源若出了事，应该会派人传信给洞真墟。洞真墟并未收到信。”
这背后之人，到底是想要神骨，还是想要她来西仙源？
楚微摇头，“信上没说，只说西仙源遇险，希望我能施以援手。”她将唇紧紧抿起。
而现在她来了，那些背后之人是不是已经知道她来了？！
微子启眼角微抽了下，“什么事？”
“时渊，快，快走！”楚微一把抓住楼时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