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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拾 请君同入瓮 月凉千里照

祁凤翔也不叫他起来,只道:“如此你也是我军的功臣了。”

于治人仍趴在地上,并不抬头,道:“下官微末之力,不足为殿下垂询。”

于治人听得这句话,抬首时眼中一片诚恳,道:“下官在梁州时,听闻锐王殿下扫荡北方,无人能及,心中万分仰慕。只望殿下早日来到,拂高天之云翳,展日月之光辉。我等梁州官民,盼殿下如大旱之盼甘霖,婴儿之盼父母,实是望眼欲穿。”

祁凤翔在坐椅扶手上支颐浅笑道:“是你献了天河府?”

他说得毫不羞赧,应文直听得匪夷所思,祁凤翔反笑了笑,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坐直了身子,道:“不想我如此深入人心。”

半日后,祁凤翔踞椅而坐,应文站在一旁。于治人随着祁泰低头趋入,未抬头时便匍匐在地道:“下官于治人,参见锐王殿下。”

于治人奋力点头,“正是!锐王殿下算无遗策,百战百胜。下官等在天河府,听闻殿下挥兵南向,周身的血都要沸了。那时便日思夜盼,只望殿下……”

木头神色不改,点头,“五百。”

“好了好了,”祁凤翔终于招架不住,抬手打断他,平静道,“你等占据州郡与朝廷为敌,经年械斗不息,我若不提兵到此,也仍不归服,似此还敢来献城池。祁泰,把他押出去,斩首辕门。”

莫大一惊,“五百?”

他使一个眼色,祁泰会意,上前便去拉于治人。于治人瞠目结舌,片刻之后,甩掉了祁泰的手,正色道:“我献城归降,殿下却要杀我,不怕天下义士寒心?”

木头又道:“莫大哥,你差五百人送他去。”

祁凤翔轻笑道:“量你区区腐儒,能有什么本事让天下义士都寒心。”他对着祁泰一抬下巴,祁泰便又上前拉于治人。

于治人一愣,方大喜道:“是,是,下官遵命。”

于治人甩开祁泰的手臂,想说什么,却只“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好好,”木头摆手止住他,“这样子,锐王殿下驻军离此不过三十里,这颗梁州都督的大印就劳您前去献给他老人家,以彰功劳。”

应文叹道:“此人辞色谄媚,虽献了城池,留之无用,杀之不义,放他下去便是。”

于治人神情激昂,拱手晃脑道:“区区梁州兵马岂可抵抗将军威武之师。锐王殿下智谋无双,百战百胜,我等岂能螳臂当车,逆流而动。这……”

祁凤翔微微笑道:“才无一定之规,这人拍马屁虽拍得露骨了点,却能不重样,也算是个人才。”

木头“啪”地合上账册,倾身上前问道:“十万军马,钱粮足支一年,如此雄厚之力,为何不战而降?”

二人说话间,祁泰又带着于治人回来了,祁凤翔笑道:“怎样?”

于治人道:“是下官。”

祁泰禀道:“属下领于先生在辕门逛了一圈,先生辞色抗厉,浑然不惧。”

木头翻着账册并不答话,翻了一阵,突然问:“这账目是谁做的?”

于治人脸上神色哭笑不得,祁凤翔微笑之中却有些凌厉,缓缓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愿在我帐下效力,故意做出一副谄媚相,想脱身而去。”随即笑一笑,“不想赵无妨手下却有这等忠心之人。”

那于治人毕恭毕敬地禀道:“将军,楠木匣子里是梁州都督的大印,旁边是梁州兵马钱粮收支总册。”

于治人默然不语。

莫大迎下阶来,把名刺递给他,木头扫了一眼,径直走到大堂上首。案上放着一个大木方匣子,旁边一摞书册。他便翻开那书册浏览。

祁凤翔道:“你既不愿仕进我军,为什么来此途中不跑呢?”

莫大皱了眉看着那名刺,研究这个字和“抬”字哪里不一样时,木头纵马从西过来,苏离离一身亲兵装束,也跟在一旁。

于治人苦笑道:“那位攻占天河府的江将军,派了五百人押我。锐王殿下,下官智术浅短,不足为诸侯相争效力。赵将军是我旧交,才勉强就任,管理一州内政。但他……唉。”

旁边几个小吏憋不住笑了。那府官皱了皱眉,仍然讪笑道:“下官名叫于治人,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祁凤翔静了静,站起来拱手道:“在下有一言,相劝先生。”

天河府外城,旌旗招展。一名府官一脸讪笑,呈上名刺。莫大站在上首,接过来扫了一眼,念道:“于抬人?”

他说得谦逊,于治人恭敬一礼,“不敢。”

祁凤翔只犹豫了一下,一召祁泰,果断道:“传令下去,各路军马即刻拔营南下,不得迟误!”

“先生说服天河府守将举城而降,乃为了城中百姓不历兵戈战乱,足见忧国忧民之心。现下我有一个难题,北方胡人趁我南征,欲举兵而下。先生不愿事诸侯,盖因割据分战;胡人异族,觊觎中原,则是华夏同仇。我想请先生前往谈和,待我收定中原,再战胡虏。”

“江将军人少,恐他有诈,只驻军在外,差小人速报殿下,请殿下大军南占天河府。”他摸出一封书信,信上是木头的字,确如此人所言,信角也有事前两人约定的标记。

于治人容色不惊,却望了祁凤翔良久,方慢慢道:“殿下……初见于我,便以如此重任相托,不怕所托非人?”

“哦?”祁凤翔大感意外,不由得坐正了又问,“江秋镝怎么说?”

祁凤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第二天凌晨,祁凤翔尚未起床,昨日派出的令马便与木头派来的人并骑而回。祁凤翔披了衣裳,一头黑发墨一般松散夹在衣间,将人召入帐中询问。那人伏地拜道:“我军兵临城下时,对方全无战备,城上只挂白旗。天河府守丞于治人投书,愿意举境投降。”

于治人又站了一会儿,方慨然抬手道:“既蒙抬爱,在下愿去胡地谈和。”

当日便先派出快马调木头回兵。

“好。”祁凤翔道,“先生且去休息,午后我们细谈此事,明日便请成行。”

祁凤翔止道:“不行,胡人不讲理,你不能去。”

于治人点头道:“好。”施了一礼,也不待他发话,先转身出帐去了。祁泰自领他去安顿。

应文道:“这样,胡人那边我去谈。我看他们没有南下之志,至多是要割占州郡,先让一让,回头再收拾。”

应文叹道:“你可真敢用人啊。”

“正因为是重镇,天河府城墙坚固,赵无妨这两年经营得当,不是短时可下。”祁凤翔点着桌面,“现在僧多粥少,我兵马有限,手下也没人,占不住雍梁,只能回兵自保。派快马过去,叫江秋镝撤回来。”

祁凤翔微有自得,“我看人一向不走眼,此人必能胜任,且终能为我所用。”

应文大是摇头,“梁州南部才是重镇,似此回兵,岂不将全梁之境拱手让人?”

“那下一步如何行事?”

祁凤翔拈着一页文书给应文,“欧阳覃有加急快报在此,一月十三日,胡人前哨兵马离沧州不足百里,他虽有所布置,毕竟人马有限。我已令李铿分了一部分兵力东回。”

祁凤翔望向长空云淡,道:“分兵安顿梁州,二月十五前,我要回京收拾那边的事。让李铿收兵到雍州以东,梁、益交给江秋镝,他爱怎么打怎么打!”

第二日,祁凤翔大帐。

应文不由得喟叹道:“殿下可真太敢用人了!”

应文笑道:“你想得倒长远。”

祁凤翔望他一笑,“他这一阵打得很好,可见也不是光说不练的。江秋镝过去在兵法上就深谙击虚避实之道,懂得保存实力,灵活应变,不需我来提点。他自有他的打法,让他放手去做吧。最坏也不过是打不过人,我回头再麻烦点收拾罢了。”

应文道好,立即便要动身,二人出得帐来,木头边走边道:“益州险塞,剑阁崔嵬,易守难攻。此次伐赵,我还寻见一位武林前辈,擅制机括器械,锐王若要平益州,她便很有用处。”

应文摇头道:“这不是最坏的。此人心思机敏,谋略长远,若是他打过了人,占住梁州、益州,拥兵自重。二地险峻,车楫难通,你又待如何?”

木头想了想,“你说得是……这样,我现在手里约有四千人马,且前去探一探。你尽速北上寻见锐王,约他援我。”

祁凤翔默默想了半日,也摇头道:“疑则不用,用则不疑。若要谋事,又彼此猜疑,则事不可济。他脾气有时古怪,为人却有侠气。我以信义待他,他必不背我。再说,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拉到手,难道杀了赵无妨就让他撂挑子走了?哼。”心中却另有一股不平。

应文略一沉吟,道:“我此去益州结盟,益州州将陈兵七万在州郡边上,却按住不动。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等我们两家打到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现在赵无妨死了,梁州有兵有粮却无主,此时不取,便让益州军占了便宜。”

应文道:“那何时与他会兵?”

木头道:“人头都在我帐下。”

祁凤翔沉吟了一阵,道:“不去了,我这里写手谕给他。只要大的纲条不变,具体事宜他自己临机决断好了。”

应文匆匆见礼道:“我从益州回来,刚听说赵无妨本人已经死了?”

应文知他不想见着苏离离,却又不好点破,于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这夜木头就地扎住,等明日去会祁凤翔,再行计议。夜里三更时分,莫大来报,手下抓了一个从南来的奸细。木头到中军大帐一看,却是应文。

三日后,祁凤翔将手头兵马都交给木头,只身取道雍州回京。朝中表请登基称帝,以名正言顺,祁凤翔搁下不应,仍以锐王之名统领冀、豫、幽、雍各州兵马,整饬内政,厉兵秣马,以备南下。

苏离离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江秋镝独占益州,以莫大为副将军,李师爷为参军。改编梁州人马,军势日盛。旬日后,苏记棺材铺的老雕工张师傅来到梁州任监军。木头心知祁凤翔还是不放心的意思,一笑而过,也不以为意,便令张师傅督军,日夕请教。

木头一揽苏离离的肩,点头道:“是啊,她是我的福将。”

祁凤翔走后三日,莫愁领着剩下的岐山兄弟到了天河府。苏离离留下的行李衣物也一并带来了,除了《天子策》,还有一只光漆小盒子。苏离离想起那是祁凤翔给她的解药,看看月初将至,便拿了问木头道:“这个有必要吃吗?”

凌青霜过来遇见苏离离,对木头道:“哼哼,要不是瞧在她帮我做过棺材,你们又从赵不折手下救过我,我才不给你制兵器呢。”

木头蹙眉道:“还是先吃着吧,等你回三字谷问了韩先生再说。”

他知道凌青霜暗器虽好,脾气却有些古怪,既不敢说留她效力,也不敢说要她帮忙。凌青霜被他一拍,也觉得有理,这些人既然愚笨,那就帮上一帮吧。也不忙着走,一路往回,莫大与李师爷善后,分别差人去寻祁凤翔报信。

苏离离也不高兴了,“哼,打仗嘛,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跟着你又碍不了你的事儿。”

“是,大姐。”木头换了称呼道,“凌大姐的手艺神出鬼没,实在是这些兵太笨了,用的箭弩简直没法使,我想请大姐指点他们一二,也叫他们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木头拉她近前,款款道:“你是不碍事,可我要分心啊。”顿一顿,道,“你我既生在乱世,又怎避得开兵戈。我助他早日平定天下,我们也好安居乐业。姐姐,你回三字谷等我。益州守将没用得很,最多两年,我一定回去。”

凌青霜皱眉道:“我很老吗?你要叫我前辈!”

苏离离不情不愿道:“好吧,我回去准备准备,等着你回来当棺材铺的老板娘。”

凌青霜脸色稍霁,却仍是恨恨道:“便宜他了。”转身要走,木头忙道:“前辈且慢。”

木头纠正道:“是老板。”

木头看她腰上挂着短弓,背上背着火药筒,肩上还挂了一串七星镖,忙恭敬道:“前辈的暗器举世无双,我剁他脑袋时,赵贼已死在前辈手下了。”心中却想,我若不出手快些,这脸孔都没法认了,还怎么拿去招降。

苏离离冷笑一声,“哼哼,我才是老板,你是老板娘。”

木头注视他半晌,手一扬,抽出背上长剑,一剑利落地切下了他的头颅。凌青霜纵身上前,大怒道:“小子,我要杀他,你凭什么来横插一手!”

木头捉住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柔声道:“是吗?”

一箭当胸,赵无妨呼吸一窒。场上人马渐定,木头闻声而来,见赵无妨蜷缩在地,手足抽搐,脸色乌青,似万分痛苦,显然凌青霜的箭上染了剧毒。赵无妨死死地看着木头,几乎是咬着牙问:“你……你是……谁?”

苏离离看着他来意不善的眼神,吞了下口水,道:“是,当然是。你以前没听人家叫我苏老板吗?”

赵无妨的马中了箭,跌落下来,本挥剑抵挡,听得祁军这样喊叫,情知是对方诈称以乱军心,奈何压不过这许多人的声音。眼见众人不明所以,大有投降之意,心下顿灰,暗道:“罢了罢了,我今日兵败于此,有死而已。”举剑便欲自刎,一枚袖箭射来,打下他手中长剑,凝神看时,凌青霜全身披挂各类暗器,正拿了一副短弓瞄向了他。

木头缓缓点头,“我们来充分认识一下老板和老板娘的区别吧。”他用力箍住了她的身子,紧密贴在怀里,将一个炽热的吻印上她的唇,伸手便扯掉了她束外袍的带子。

双方混战少时,只听莫大军中齐声欢呼:“擒住赵无妨了!”赵军一乱,又听另一边祁军欢呼:“擒住赵无妨了!”顿时呼声如雷,赵军本来慌乱,心中底气也不足,被这一叫又生怯意,十个倒有七个放下兵器,举手投降。剩下几个顽抗的,死的死,伤的伤。

苏离离怒道:“木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扯的,衣服带子也很贵的。啊!”

木头令军士饱睡一日,夜幕才降时便伏在了城外,唤来莫大耳语一番。莫大应了,从各队传令下去。只等到三更时分,城门缓开,赵军小队而出,行出半里,木头将火一举,骑兵跃出厮杀。赵无妨城中人马也尽数奔出,大有拼命之势。

……

众将纷纷应诺,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木头双臂枕在她的脑下,拢着她的头,抵额喘息,两人默默抱了一会儿。待得呼吸平顺,木头温柔道:“明天回去了啊。”

赵无妨放下手中字条,手下人等面面相觑,都不敢发声。赵无妨低沉道:“我们联系不上援军,若锐贼明日真的合兵而来,便是有死无生。今夜背水一战,成败在此可决!”

苏离离心中恋恋,“嗯”了一声。

木头思忖了半日,如此对峙,赵无妨若来了援军便难办了,需得将他激出来才好。乃修书一封,上书一行大字,苏离离亲手给他缚在箭杆上,一箭射入城去。赵无妨接来看时,言简意赅,曰:“明日锐王合兵至此,可决一战。”

他压着她蹭了蹭,愈加温柔却掩不住狼牙森森,问:“那谁是老板娘?”

忽然身后一人大叫一声“赵无妨”,回头一看,正是那骗他图藏的年轻人。赵无妨知他武艺高强,奋力策马而去。木头从后赶来,被赵军人马阻住,只得掩杀一阵。赵无妨退回那座小城,军士四面把守,严加防范。木头骑兵有限,又没有步兵,累战之下,人马皆乏,就地扎营。

苏离离余韵之中又被他蹭得心里一阵颤抖,忙低眉咬牙道:“我!”

于是四更造饭,五更起行,人衔草,马裹蹄,徐徐行至山隘,四围无甚动静。刚走到狭窄之处,队伍拉长,忽有骑兵自两侧冲来,顿时前方鼓声大作,山谷之中喊杀震天。赵无妨本在队伍稍前,听见前面擂鼓,也不知伏兵多少,策马便往回跑。

三月清风徐来,草木扬花秀穗。三字谷里正是猿鹤交鸣,松竹映翠。莫大与苏离离从冷水镇东行半日,沿谷而下。一路险障奇景不绝,苏离离心思不属,待落到转崖石边,骤然想起三字谷的规矩,忙叫了一声:“陆伯好。”

赵无妨强自压抑怒气,默然片刻方道:“大家今日辛苦,且去休息。明天五更,无论如何突出山左小路,退回天河府!”

说着一拉莫大,莫大尚未反应,陆伯身形如电,倏忽从岩后转来。莫大大惊,伸手一格,挡开一掌;再格,挡开一掌;三格,已退至岩边。陆伯轻轻一脚,将他踹出了岩边,回头对苏离离颔首和蔼道:“回来啦。”

诸将沉默,少时,一名偏将出列道:“祁军打得古怪,不……不知道他们要打哪里。各路将领分散,还无消息。此地无险可守,粮草又将用尽,眼下不宜久留,还是寻机退回天河府为是。”

他身后,莫大手舞足蹈,仰天长啸,摔了下去。须臾,一声巨响,水花荡漾。

方才城中那股军马撤退二十里方扎下营寨,赵无妨脸色铁青地坐在帐中,下属呈上饮水。赵无妨接过来,忍了片刻,终是将盅子摔在了地下,遍指诸人道:“祁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我们昨日才退到城里,今日又被追击!祁凤翔统共领着五万人,怎么到处都是他的骑兵?”

三字谷中诸人见苏离离回来都欢欣得很,嘘长问短,一一见过。韩蛰鸣三指搭在她尺、寸、关三脉,沉、浮、迟、数,细细辨来。沉吟良久道:“你的脉象稍缓,应是这几日奔波劳累所致,别无病脉。更无中毒之象。”

为将帅者,战场之上必须有灵敏的判断力,木头的直觉敏锐而正确。

苏离离迟疑道:“祁凤翔说,这种毒你也治不来。”

木头道:“若真是他,不知我们歪打正着,必然以为行踪暴露,自己先慌了。各自不知虚实,打了再说!”

韩蛰鸣眉毛一拧,矍铄有神,吐字如洪钟,道:“我治不来?我治不来的毒还没生出来!”他哗啦拉开药柜,摸出一个布卷儿,让苏离离一见就苦脸了。韩蛰鸣铺开布卷,里面都是长短不一的银针,令苏离离挽起袖子来。苏离离勉强从命,被他一针扎在她的尺泽穴上。

李师爷仍然犹豫道:“若是他在,必率身边精锐,我们又如何挡得住?”

苏离离“哎哟”一叫,哀哀道:“木头还说要回来跟你学医,可别拿我来练扎针。”

木头缓缓摇头道:“我有一种感觉,方才上城墙时就觉得了。那些兵一遇到我们,转身就撤,虽慌却有序;凌前辈大仇未报,却独自在那城中……很有可能,赵无妨方才便在那城里!”他骤然站起来,环顾诸将道:“这几日混战毫无章法,赵无妨的人马被打散,无从因应,只想南归固守。此时我们若北上去会锐王,势必放走了他。”

韩蛰鸣两眼一亮,“当真?”

李师爷蹙眉道:“扼守要道?我们孤军深入,一旦停下来就被动了,也不利于策应锐王。”

苏离离点点头,“我不想他学的,太难了。”

他下令之时,另有一种果毅,是苏离离在他身上似曾见过,又未能深究的,此时看来,别生仰慕。

韩蛰鸣狠狠一针扎在曲池上,苏离离一声惨叫。

木头沉吟半晌,招呼莫大和李师爷过来,令道:“所有人马即刻撤回二十里,扼住南归要道。”

针灸了半天,又诊了半天,韩蛰鸣肯定地告诉苏离离,“你没有中毒。”

苏离离想了一会儿,“难道是送我流云筒的那位大姐,凌青霜凌前辈?”

苏离离打开包袱,取出药丸盒子,拿出一枚递给他,问:“那这是什么?他说是解药,要我每月吃的!”

“袖箭。”木头捞了一块饼子吃了。

韩蛰鸣凑近闻了闻,又碾来药丸细看了看,最后用针挑起尝了一尝,斩钉截铁道:“妇科再造丸!”

“暗器?什么样的暗器?”苏离离奇道。

苏离离一怔,大怒,将手上的描金盒子一倾,药丸稀里哗啦倒了出来,滴溜溜地满桌满地跑,盒底却衬着一张纸,隐有墨迹。苏离离迟疑片刻,取出来展开,上面是祁凤翔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我仍旧是吓你一吓。”

木头一笑,端碗喝了一口,又抬头道:“我方才入城时,有人暗中用暗器帮我?”

苏离离气愤难平,“啪”地将纸拍在桌上,咬牙骂道:“祁凤翔你个贱人,不骗老娘过不下去啊!”顿了顿,又骂,“死木头,就想把我打发回来。”

苏离离喝道:“去!”

其时祁凤翔始克江城,江秋镝才下陈仓,同时后背生寒,打了个冷战。

木头诚挚道:“你越来越贤惠了,我真欣慰。”

在三字谷中留了一日,莫大挂念手下弟兄,又念着莫愁,欲回程。他问苏离离,“你既没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苏离离无奈一笑,拉他捧了碗,“你就是块铁,饭也是钢,难道不吃不睡就能打过人。”

苏离离踌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头,却摇摇头道:“你回去跟他说吧,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他。让他时时记着,早点回来。”

木头回过神来,道:“你饿就吃吧。”

莫大应了,当日便走。午后苏离离送他至谷上大道,因说道:“现在太阳正下山,你天黑前还能赶到前面镇上住宿。”

赵军抵挡了一阵,也不恋战,从北门撤退。莫大带人在城中发扬马贼精神,一通抢掠,无人能及,两个时辰之后,满载而归。所有骑兵东移十里下寨。木头心神不属,一路沉默。苏离离将一块饼子给他撕开泡在热水里,见他还是想着什么,点点他的手臂笑道:“你再不吃,我可都吃光了。”

莫大笑道:“我一个人还住什么宿啊,巴不得飞回去了。”

木头跃上一步,一脚踢断了城门尺厚的方木闩,身边又有三人中袖箭而死。一时间暗器迭发,赵军兵士纷纷倒地,木头情知有人暗中帮他,四面一看,混乱中却又没看见人。莫大已带了骑兵风驰电掣般冲进城来。

两人相对一笑。

木头潜身蹑行到城门边时,哨卫终于发现了他,两下交手,又能有几人是他的对手,须臾撂倒了十余人。然而兵士越来越多,木头急切间脱不开身,只怕要惊动内城。忽然耳边风声一响,一个上前围攻他的士兵倒地,额上插着一枚袖箭。

莫大理一理包袱带子,道:“我走了。”

第六日上,木头一天就遇到八股散兵,被祁凤翔从北击溃而来,双方混战一气。傍晚在一座小城外十里扎住,分吃了干粮休息。夜里北风寒冷刺骨,木头带了五百人,偷摸到城边。雍、梁之边几十年来少战,城池失修,多不坚固。木头只身摸上城墙,却见哨卫比往常稍多,整肃严明。

苏离离说:“嗯。”

赵军惊慌忙乱,不知祁军从何而出,又等在何地。木头也不等粮草,只用轻骑兵,人带三天口粮,孤军深入,抢赵军辎重兵器,既不占城池,也不守地利,打了就走,伤亡甚少。用莫大的话说,这仗打得痛快。雍州以南,梁州以北,四百里纵深,乱成一锅粥,分不清谁是谁。

他点点头去了,步履犹如从前,背影渐渐去远。苏离离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是他帮着开店,做活,拉她去放风看哨。可苏离离不曾亲手掘过一次坟,每次分他一半赃。

此后两日,苏离离换回男装,索性跟着他行军。木头领兵在梁州之北穿插迂回,游而击之,打散了赵无妨兵马无数。祁凤翔也从西深入撕裂赵无妨屯在北面的兵马,李铿相继从两翼增兵,大军压在正面,徐徐南进。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阳低了,仍让他觉得刺眼。当旁人都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时,苏离离却说,我觉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义气,才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他说是吗?苏离离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沉稳,点头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木头一夜奔波也不倦怠,听他一说,精神又振,道:“在哪里?”

他渐渐走进夕阳的余晖里,苏离离大声道:“莫大哥,今后空了,和莫愁姐来看我啊!”

莫大委屈道:“他又没个方向,到处乱打,我寻了三天才寻到这里。路上还遇见了几队粱州兵马。”

莫大没有回头,隔了一会儿才反手挥了挥,高声道:“知道啦。”

苏离离打个哈欠,没好气道:“等你来,我和木头都让人化成一池子水了。”

苏离离自此便住在木头当日住的小木屋里,从冷水镇买来锯子、刨子、凿子,从最普通的木料练起,改板、打磨,雕刻,无不细致从容。一日与韩夫人到冷水镇外面赶大集,地摊上发现了一本《椁棺槥椟考》,不想竟有人著这样的书,买了回去看,依样画了些图。闲来无事,也跑去看了看从前在河谷发现的那块巨大的阴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前面一带开阔之地,有两人守哨。木头对了口令,径入营地,却见莫大已候在那里,见他二人并骑而来,惊道:“你怎么来了?”

大半年时间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圆润,尺寸具足,严丝合缝,古朴却精细。韩真看了道:“苏姐,照你这么细地做,一年也只能做出一具棺材来了。”苏离离笑道:“你若要做嫁妆,我保证一月制好。”韩真脸一红,啐了一下,转身就走。

苏离离“哼哼哼”长笑三声。

韩真年前照料一个年轻的帮主养伤,那人对她十分有意,伤愈之后每月快马千里,来回一趟,专为看她。韩蛰鸣开始不允,看那人坚持了一年,有些松动的意思了。故而韩真一提到这事就脸红。

木头忍了忍,由衷叹道:“你够恶心!”

第二天,苏离离请人将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边,巧舌如簧,卖给了来找韩蛰鸣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银子存在一只大瓮里,没事倒出来数数。

苏离离应道:“那是,还能炒出人肉香来。”

过年时,祁凤翔兵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镇北七十里,快马一日可到。祁凤翔盘桓数日,知她爱诈小财,将南军中搜出的金银装满了一只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带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报曰,苏离离眉开眼笑,问他好,欢迎下次再来。

苏离离“唉”了一声,倚在他怀里。木头忽然一笑,道:“身上都是香油,回去拧拧,能炒菜了。”

仿佛能看见她那种狡黠奸诈得到满足的得意,祁凤翔笑而无言,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愿再见到她,停了两日,挥师西向。那一箱金银约有百斤,苏离离甚喜,将韩夫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无数。她每天做午饭,韩夫人做晚饭,午后便拾块木头练练线雕,再改改棺材图纸。

木头道:“没有啊,我还没见着他。”

腊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边团团烂银般积雪,潭水却仍温热暖和。三十这天,苏离离在潭水流下处洗了一篓衣服,洗着却想不知木头的衣服是谁在洗。抓了篓子往回走时,崖上“扑通”一声扔下一人,片刻后冒出脑袋。

苏离离骂道:“真笨,没见着莫大哥吗?我叫了他来跟你说的。”

苏离离认出是莫大手下一个得力的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纸封了的信。苏离离取出来看,尺方的纸上只得木头四个饱满的大字,清隽不改,写着:“安好,勿念。”苏离离恨恨道:“谁念他了。”又低头看一眼,“还真简洁啊。”

木头低低道:“是啊,我们本来遇到赵无妨的人马都打了三场了。我就知道她有来历,本是关住她不放,想探个究竟,可是她不知易成谁的样子跑了出来。我实在不放心,只得沿路追过来,也就这一夜时间来找你。”

那张纸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头向西南行出里许,便见道边树上拴着来时的马。他先将苏离离扶上马背,解开缰绳,自己也骑上去,抖缰缓缓而行。苏离离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她用我的流云筒骗你?”

木头沿西一路南下,恶战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险绝地。战报呈到祁凤翔手中,激赏之余也不禁慨叹,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镝手中,都可删繁就简,迎刃破解。简洁,原是大智慧所在。

说着,询问地看向十方,十方合掌道:“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木头抱拳一礼,牵了苏离离出门。那化尸池中已无尸骸,黑水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旋涡,显然是水又抽走了。十方临出门时,留恋地看了化尸池一眼,低低叹道:“真是杀人灭口的好东西啊。”径往东北而去。

六月,荆州被围,祁凤翔剑指其东,木头兵临其西,左右打了一个月,尽得三分之二,只余四郡未下,两下里整兵,择日再战。祁凤翔一时兴起,令人请江秋镝到黄鹤楼小聚。

木头解下她手腕上系着的布绳,腕子上勒出了红痕,有一些脱臼。木头也不说,掰着她的手一拉一接,苏离离大声呼痛时已经正好了。木头扶着她站起来,看她眼泪汪汪,抬袖子想给她擦擦,却见袖子上满是油迹。木头叹道:“罢了,马上赶回军中去敷药吧。”

这天风急云低,木头一日轻骑百里,赶到武昌。黄鹤楼层层飞檐,矗立山间。拾级而上,空荡无人,顿觉古今倥偬。到得顶上,四面窗户大开,祁凤翔独自凭窗,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外半是乌云,半接流水。他月白锦裳的袖子迎着风猎猎鼓动,似欲九天翱翔。

苏离离并不去看那池子,拉着木头呜呜哭道:“我的手腕要断了。”

木头束发窄袖,黑衣劲装,缓缓上前,隔着数尺并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汉平原千里,又有丘陵余脉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间,断续相连,犹如巨龙卧于浩渺烟波。木头望着楚天辽阔,不禁赞道:“武昌确是气象非凡之地。”

那化尸池里老板娘已没了声气儿,口眼大张似万般惊恐,整个人却像薄薄的一层浮在那黑水之上轻漾,又像煮软的粥,时不时冒一个泡来,渐渐被煮黏了,融在水里。恶臭扑鼻而来,陈尸腐肉般恶心。

祁凤翔也不转头,淡淡道:“古时这里叫作盘龙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势聚而不散,水流支离不纯,虽有地气龙脉,立国亦不能长久。”

二人跃起之时,十方看准了方位伸手去拉,却因布绳绷直,苏离离未能跃到地板上,只在那地板边抓了一下,十方握空。待得木头跃上地板,到苏离离被他拉上来,转息之间,生机乍现。十方不佩服都不行,对着两人竖了竖大拇指,转身到了池边。

木头转头看了他一眼,哧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学起风水堪舆来了。大凡勘测天机的人,都穷困潦倒,不学也罢。”回身就桌边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却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这番动作抛接,需拿捏配合得分毫不差,若是任何一处错了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两人便是练一百回,恐怕也只有一两回能成功。他二人未经演练,一蹴而就,如今坐在地板上反十分后怕起来,苏离离瑟瑟发抖,抱着木头终于哭了出来。

祁凤翔微微一笑道:“从前杂学旁收,风水之术倒也粗通皮毛。”

苏离离身在下坠之中,手上布绳一带,被拖着向上,片刻之后,落入木头怀里。这番险胜,死里逃生,二人跌坐在地板上抱成一团。原来他二人手中布绳有限,却是将苏离离缚在绳上,当作飞爪索的爪头,抛上去只需抓住一点,木头就能借力而起。他站到上面,便能轻易拉起她来。

木头执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苏离离眼见飞到了井边,手腕上的布绳绷直将她一拖。她右手够到地板边缘,一抓之下不及自身重量,又复向下坠去。木头已运起全身内力,身如鸿毛,苏离离一抓之力虽弱,却足够他借这微薄之力腾起,两人空中交过。木头够到地板,一跃而上,左手一提。

祁凤翔回身在他对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木头也无暇多想,深吸一口气,提起苏离离拔地而起,一跃十丈有余,仰头看见出口不过四丈,无奈力道已尽。他就半空之中运力于臂,将苏离离猛地一抛,苏离离兀自向上飞去,木头却更快地向下坠去。

木头再斟一杯,“偏你这么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木头将苏离离结的那条布绳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左腕上,生死已连在一起。两人默然对望,心中忽然变得一片明净,既不慌张也无惧怕。未及说话,一股腐臭之气从那洞眼里冒了出来,苏离离一闻险些作呕,“老板娘”已尖声叫了起来,水声汩汩而来,黑色的液体从那洞眼里冒出。

祁凤翔笑笑,接过酒壶来。风将窗边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飘摇之慨,满天木叶飞舞,一派混沌乾坤。天边传来隆隆雷声,野雁颉颃低徊,都栖落在平沙江渚。

那陷阱极深,一般绳索不抵用。十方已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四壁徒然,无甚可用,连根竹竿子都没有,显然这伙人根本就没打算让木头再出来。十方当机立断,蹲下身便撕衣裾。

祁凤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头便将杯一碰,相对饮尽。豆大的雨点沙沙落下,二人坐看雨势,片刻之后,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气势令人畏惧而神往。

忽然极低极低的一声响,似金石叩响。“老板娘”大骇,以致牙齿打战上下磕响,大声道:“废话少说,快把我们弄上去!快!”

祁凤翔浅斟薄饮,捏着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时跟我说了许多话。我想了这些时候,还是想不通。”

祁凤翔斜倚在坐椅的扶手上,默然读了三遍字条子,换了换姿势,抬眼问十方:“然后呢?”

木头道:“什么地方想不通?”

十方道:“如今在这一带,是敌非友的,只可能是赵无妨的人。属下已令人沿路盯梢。”

祁凤翔放下杯子,认真道:“打个比方说,你和她遇险,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会选谁去死?”

祁凤翔问道:“她会是谁的人?”

木头淡淡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她活着。”隐约带着当初苏离离说木头一定会来找她时的坚定。

当日十方回禀祁凤翔道:“那家客栈的老板娘极是可疑,事后回过一次客栈就沿官道西行而去。”

祁凤翔扶了桌边,沉吟道:“那这有什么意义呢,一样是分别。你活着却比她活着有用得多。”

十方细心解释道:“我当时没信,做我们这一行,没有上面的命令,自是不能打草惊蛇的。你看了那条子上的字,自然会去告诉你主子,你主子派去铜川的人自然都被我主子捉住了。”

木头忍不住笑,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衡量比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老板娘”不想栽了这样一个跟头,又气又急,“和尚……可你当时信了我的。”

祁凤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摇头道:“这未免太没出息了。”

木头道:“先扔下来再说。”十方依言扔下了绳子,苏离离接住,又结在那三条衣带上,约有四五丈长了。

“你现在这样想罢了,未必就做不出来。”

随即往下对木头道:“绳子不够啊。”

祁凤翔也叹道:“但愿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纵身跃上房梁解下方才“老板娘”假扮苏离离吊在那里的绳子,房屋低矮,统共也只两丈长。落回地面,忽又想起来,道:“哦,你那位阎兄人中龙凤,贼走不空手,还伏在外面草丛中呢,只不过是死的了。”

木头微微一笑,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这边的事办完就回家。”

十方四顾屋中,不见绳索,淡淡应道:“你扮得如此像苏施主,我怎会相信你就是个寻常民妇。我跟了你到这里,蹲在附近五日,你同伙昨日扛了个大麻袋进来,我还不知道是谁,今晚看了半夜才算把这出戏看明白。”

回家,世间住所虽多,却很少有能称为家的。祁凤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温和地煽风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还想着封你临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业呢。”

“老板娘”一落井底,眼中便生出极大的惧意,骂道:“和尚!你怎的又来搅老娘的事!”她叫着,苏离离便扯她的腰带下来,又缚在自己与木头的腰带上,连成一条绳子,一端系上自己手腕。

木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着桌子道:“你可真是……本性难移……”

木头出手如风已点了“老板娘”全身十二处大穴,笑道:“佛祖说的我不知道,有一个典故叫请君入瓮,不知大姐知不知道?”

两人一齐笑了。

苏离离小声疑道:“佛祖不是这么说的吧?”

一席酒饮至雨停,一句也没谈军政。但见碧空如洗,沉江似练,宾主尽兴而归。

木头忙拉着苏离离闪开一边,看她“砰”一声响,摔平在井底,静静地滑到二人脚边。头上一人温和道:“我跟踪你十余日,你也没发觉,可见无用至极。佛祖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十方的光头比白瓷还锃亮,在井边闪闪发光。

两月后,兵会江陵。祁凤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见张师傅独骑而来,见礼毕,言道:“江秋镝说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辞。”

他二人一派忙碌,“老板娘”在上面冷笑道:“我与你们相处了十余日,你们也没发觉,可见无用至极。现在慌张又有什么用!”脑后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她话未说完,忙回身去挡,来人手脚极快,格开她两掌,一脚踹中下盘。“老板娘”一个站立不稳,仰面跌了下来。

城门外驻军,只剩了副将军莫大领军,军师参将李秉鱼辅佐。

苏离离不理她,兀自将两人的衣带打起结来,比了比也才两丈的长短,迟疑道:“不太够。”木头道:“撕衣服条子。”

祁凤翔沉吟了半日,什么也没说,分扎人马毕,径回京城。百姓夹道迎庆,天下大统,终是站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当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赏百官。诏书之前列者,封江秋镝为临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职、不理事、不朝参,虚衔遥领。

“老板娘”在井上听不清下面说话,大声道:“喂!你们都不想活了是吧?”忽见苏离离与木头搂搂抱抱,宽衣解带,大是惊奇道:“你们死到临头还要风流快活一回吗?”

祁凤翔制政,以宽厚为纲,以民生息;以严峻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间,已隐有太平盛世的气象。

木头抱着她的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子,压低声音道:“你没下来,我出不去;你下来了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他贴在她耳边窃窃而言。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属国尽皆来贺。祁凤翔一派和煦,圆融贯通,虽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须臾忽有内侍报来,曰义威将军莫大要转呈临江王贺礼。祁凤翔微微一怔,意兴顿生,道:“传上来。”

苏离离打断他摇头道:“算了木头,我就是编着地名骗过了她,她也不会留我们活口的。他们外面还埋伏了人,我跑也跑不掉,你既然上不去,我陪你一起死,好过落在他们手里。”她说得平淡寻常,好像这池子不是化尸之所。

十八人前后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渐渐近了,便见是一具极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天子葬仪的内棺规格。人人看见都要赞一声“好棺材!”非金非玉,却如金石般坚硬;非漆非画,却比漆画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纹理,锃亮鉴人,伸指一叩,竟叮当作响。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袭来。

木头坐起身,将她拉近身边,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提着你尽力一跃可以有十丈高,到时我再发力将你一推,你或许可以到上面。你到了上面就往外跑,我来拖住她……”

一时众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纷纷咋舌称叹。祁凤翔起身自銮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劲力一推,沉重的棺盖滑开小半,就见棺内衬着七星隔板,板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裹。那年苏离离说要亲手做棺材送他,事过境迁,他忘怀已久,往事却在看见这七星隔板时,骤然撞入心怀。

苏离离带着几分薄怒,伸指戳在他胸口道:“才说放心你,你又发傻了。怎么就这么好骗,给人家骗到这里来了。以为自己武功好是吧,掉到这香油池子里半天上不去。”

祁凤翔说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个包裹,布帛之下是一只乌金匣子。匣子一经拿出,殿上群臣有认识的,都发出一声低叹。祁凤翔自怀中摸出那把钥匙,辨明了方位,插进三棱孔,一拧,锁簧二十余年后竟“咔嗒”一响,开了。

木头凝望她的眉目,静静道:“没有。”

人人屏息看着,祁凤翔缓缓揭开盖子,里面四四方方一块玉石,两边衬了水晶块,严密地嵌在匣中。祁凤翔就棺盖上倒出看时,方见那三寸见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着阳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着“大胜在德”。

苏离离摔在他身上,连忙爬起来道:“你摔着没有。”

祁凤翔又看了看匣子里,别无他物,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笑响,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时愣怔发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临江王的贺礼朕很喜欢,暂置立政殿偏厅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样制椁吧。”说罢,将印携入袖中,散朝而去。

苏离离摸了摸那白瓷壁,叫道:“接着啊。”身子一纵,贴着瓷壁滑了下去。“老板娘”伸手便拉,膂力有限,为时已晚,生怕被苏离离带了进去,忙松了手。木头从井底跃起,半空接了苏离离飘飘落到底,情知不易站稳,就地一倒。

众人恭送,却始终不解那《天子策》中乃何物。

苏离离冥想半天,道:“你等等啊,我问问他。”她探头在井边叫道,“你没事吧?”井下白瓷泛着光,映在他脸上柔和细腻,木头轻声道:“我没事,你不要告诉她。”苏离离知道他故意这样说,便是要自己继续编了乱讲,好寻机脱身。

午后礼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时末刻方还寝宫。除了正装,梳洗毕,换上织金五爪团龙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闲适之间不掩天子气象。头发散在肩背上,一把乌黑流溢,衬出他一种散淡而不羁的美。内侍入请是否召后宫侍寝。祁凤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老板娘”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说明白一点。”

镏金铜灯下,看了半夜折子,农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复,或留中,一一整理。万事都在一个熟练,天子也并不难做。他停笔小憩时,望见砚中朱砂艳丽,心里一动,靠在椅背上静了静神,缓缓步出寝宫,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栏杆下。

苏离离心中大骂:“你才没有脸呢!你不要脸!”面上却假笑道:“我想一想,他那天跟我说起过,我也没记牢。嗯——梁州,梁州是在哪里呢?好像是太康,太康是在梁州吗?唔……有一个升官县木材乡,找一个叫程叔的人就能找到。嗯,梁州是这样的,荆州……让我想想。”她心里却想,程叔啊,你把她带走吧!

值寝的内侍正当瞌睡,不料他忽然出来,哗啦啦跪下一片。祁凤翔随手一指,道:“掌灯,去立政殿。”他抬脚便走,两个大太监忙提了宫灯跟在身后。借着月光来到立政殿偏厅敞轩里,那具阴沉木棺静静搁在殿中。

女人听男人夸固然高兴,若是听女人夸则更加高兴。虽知苏离离是假意,“老板娘” 却也止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倒是生了张巧嘴,好好说吧,你这张脸留着,还是聊胜于无。”

祁凤翔没有回身,只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太监知趣,搁下宫灯,躬身退下。他白天不及细看,此时却禁不住提了灯,每一个细致处的线雕花边儿都不放过。棺木寂静无声,盖帮底,四棱边角,无不精致,竟让他凭空对一具棺材生出喜爱之心。

苏离离侧开,坐直了身子,抚膺长叹道:“世上有姐姐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我这张脸蛋总是白长了,有没有都无所谓。”

苏离离卖他棺材叫价昂贵,做工却差强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凤翔不禁微笑,说遗忘却已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渐渐收了笑,手指抚过每一道雕花、每一个线条都无限留恋,像握着那个人微凉的指尖。岁月中有万种风情令人回想。

这话若是木头说,“老板娘”可能还不信;然而苏离离自己说起来楚楚可怜,却有那么几分信了。她用刀轻刮着苏离离的脸颊,柔柔道:“那你就告诉姐姐,姐姐对你好。若是敢说一个字的谎,你这雪白的脸蛋可就要倒霉了。”

祁凤翔扶着棺沿望向槛外阶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阶延伸到殿外,远而静谧,步步行来,负重而艰险。人世间缤纷的情事,本就无畏无悔。

苏离离这会子手脚血脉顺畅,说话也灵光多了,人虽仍是绵软无力,却不比方才力不从心。木头既然把话递到她嘴边了,她自然柔弱害怕地接道:“我……我知道,你不要杀我。”

那一年,他站在苏记棺材铺的屋檐下,看她秀美的脚踝像开在雨里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扎在了心里。

他这么一说,反而将“老板娘”提醒了,她凑近苏离离问道:“妹妹,你知不知道?”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所终。

苏离离头发被她扯疼,“哎”的一声轻叫。木头不知她对苏离离做了什么,登时大怒,死捏着拳头忍住了火,反放慢声音道:“你折磨她又有什么用?反正只有我知道,她又不知道。”

而山河高远,江湖杳渺,从此寂寞辉煌,从此云淡风轻。

“老板娘”已然冷笑道:“就知道你又臭又硬,油盐不进!想得倒美,你不说出来,我便剁掉她一根手指。待她手手脚脚都砍完,我看你说不说!”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苏离离颈边。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叶微黄,一片绚烂。

木头已然听出是她,神色乍现温柔,一笑,“你别怕,我让他们放了你。”

清晨,苏离离打开门,明丽的阳光中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门外静立。征尘未洗,风霜犹在。阳光映在苏离离的脸上,她微微眯了眼,照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语调有些缱绻的滞涩和由衷的欢喜,她轻声道:“木头。”

苏离离穴道冲破,周身都疼了起来,眼见木头在那陷阱里,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轻声道:“木头。”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离她而去,时至今日,江秋镝笑容纯净,眉目俊朗,终是笑道:“我回来了。”

“老板娘”哼了一声,料得苏离离中的软筋散余力未消,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两下拍开她的穴道,命道:“告诉他,若是不说,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怎么收拾你!”

万叶秋声刹那都变作人世安稳,岁月静好。

木头静了静,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找了个人易容的,你让她说句话。”

七日后,正是韩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对她矢志不渝的少帮主终于在去年得到韩蛰鸣首肯,纳了聘。只有一条,婚礼必须要在三字谷办,办完才能将韩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须回来一次,那少帮主都一一应允。

“老板娘”看了他半晌,笑道:“嘻嘻,你还真不好骗。”她站起身,缓缓走到麻袋边,解开绳索。苏离离眼前骤然一亮,有些睁不开眼。“老板娘”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拎起来,拖到陷阱边,探出头去道:“喂,看好了,她可不是在这儿吗?”

是日,韩夫人将韩真打扮好扶出房来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苏离离和木头坐在屋外抬头看星星,许久不见,苏离离总是黏在他身边。因为帮着韩夫人打扮了韩真,于是她叹道:“韩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头冷冷道:“那更好,我便等着也化在里面,与她都成了水,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永不分离了。”

木头轻声道:“是吗?”

“你想见她?”她话音倏忽一转,“她昨日不听话,已被我化在里面了。”

苏离离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思飘远,“是啊,怎么,你酸了?”

木头叹道:“这个也容易,可是我老婆人在哪里?”

木头大怒,“你再这样无聊,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冷笑道:“江湖中人不讲人才,只论钱财。你东拉西扯是要等救兵吗?来不及了,每夜子时三刻,便是化尸之时。我劝你有这个工夫趁早把放钱粮的地址说出来,否则等到脚化了、腿化了,纵然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苏离离看他真生气了,挽住他的手臂,“嘻嘻,你猜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你自然比她漂亮得多。”木头顿了顿,又道,“从前凌青霜前辈告诉我说赵无妨手下有一批旁门左道之士,果然不假,可惜你却为他那种人做事。”

木头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老板娘”听了仿佛高兴了,“要说易容术,天下我不做第二人想。你那个老婆也只有一双眼睛比得上我,其余五官平平,配你实是不如。”

苏离离兀自感叹,“那你猜他们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头点点头道:“你扮得可真像,行为举止也没有破绽。我一直没看出来,但你换上衣服出门的时候,我便觉出不对。只因你扮得太像,连步伐仪态都像极了我老婆,即使我从你的背影看去,也分不大出来。你有这本事,又怎会是个寻常民妇。”

木头左右四顾了一下,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你注意一下体统好不好?这种话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她想了想,“那倒不是,你们第一天看见的老板娘是真的。第二天起,就是我了。”

苏离离瞪大了眼睛,无辜道:“我怎么了,你前天给我看的那本书上就说了,男女初夜,十九不成。”

木头仿若不闻,道:“你一开始就假扮老板娘在骗我们?”

木头被她打败了,扶额良久叹道:“有什么不成的,心黑手狠就成了。”

“老板娘”见他不怕,愈加高兴,指点道:“最妙的是那池水只及腰,若是人还未死,尚能站立,便从脚化起,自己看着自己慢慢变做一摊臭水。”

苏离离冷笑两声,“看出来了,你就是这种人。”

木头却兀自点头道:“原来如此。”

木头抓头发,侧身一把抱住她,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要不要补一个婚礼?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捉在堂上拜天地。”

苏离离听她娓娓道来,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仿佛看见定陵墓地里,徐默格将一小瓷瓶的水淋在那太监身上,不过一会儿便化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苏离离发现他做了两年大将军,为人越发有控制欲了,拜堂都要用捉的,遂懒懒答道:“懒得折腾。”

“这叫作化尸池。”她犹如介绍自己的闺房一般熟悉自在,“你看底下那一个小洞,再往下有能工巧匠设计的机括,每一天会有化尸水从那里冒起来,约升到及腰的地方,一个时辰将人化尽,又再落下去。无论金银铜铁,人身仙体,都化得一干二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瓷块扛得住,所以这个池子四周都贴了瓷。”

木头凝视她半晌,迟疑道:“我是怕你觉得我们的亲成得不太……”

木头道:“不知道。”

苏离离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指点道:“我觉得很好,我就喜欢在铺子里,那是我们的家。我们俩就成了,要别人来做什么,要那些俗礼做什么,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韩真他们今天应酬了一整天,这会儿肯定没精神了。”言罢,诡笑。

“老板娘”默然片刻,款款道:“这可遗憾得很,你知道这个陷阱叫什么名字吗?”

木头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木头应声答道:“都写给他了,你们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你捉着我没什么用,还是放了我吧。”

一个月后,木头正式拜了韩蛰鸣为师,韩蛰鸣一畅老怀。苏离离有些小风寒,咳了两天,韩蛰鸣给她诊脉,无意间说道,苏离离幼年遭遇离乱,风餐露宿没有好好调养,血气有些亏欠,不易致孕。

“那批钱粮各州分储,雍州的没了,其他地方的呢?”

苏离离强辩道:“我一般都不生病。木头受过外伤,又受过内伤,为何不是他有问题?”

木头摊手道:“我知道的东西都交给祁凤翔了。”

韩蛰鸣拈须道:“他受外伤,那都是筋骨皮肉之伤。他的内伤现在不仅好了,且内力充盈。习武之人,内力丰沛,则身体康泰。你才有内伤,现下早睡晚起,心情舒畅,好吃好喝,慢慢补起来吧。”

她懒懒解释道:“当然不是,是有人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东西。你说出来,就可以放了你。”

苏离离回到房里,扑进木头怀里,郁闷道:“你只好停妻再娶了。”

木头却浑然不觉,扬声道:“你费了许多力气捉住我就是要我鉴赏你的容貌?”

木头大声道:“说些什么呀!”

苏离离在那麻袋里听得她声音有种别样的娇柔,轻浮调笑,只觉肉麻恶心之至,心中狠狠咒骂:贱人!贱人!顿了一顿,再骂,跟这种贱人有什么好说的!

苏离离顿时从老虎变成小猫,弱弱地抬头,“你另找个能生的吧。”

她却嘻嘻笑道:“我不受你骗,费了我许多力气才想出这个法子来捉你,你上来了谁还治得住你。”

木头哭笑不得,“韩先生不是说了,你就是身体底子弱了些,调理一下也未尝不可。咱们总要试试吧。”

木头眯起眼睛看了一阵,慢慢道:“我看不清楚,要不你把我弄上去仔细瞧瞧。”

苏离离道:“一来二去太耽误你了。不如这样子,先试五十年吧,不行再说。”

她嘻嘻一笑,自下颌缓缓揭起一张半透明的胶状面具。那面具柔软稀薄,拉扯开来却又迁延不断。待她整个揭下来时,但见明眸如水,肤白如玉,趴在陷阱边跷脚笑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你那个媳妇儿漂亮?”

木头顺着她点头,“五十年未免太短了,怎么也得试个八九十年。”

木头淡淡道:“你的易容术也很不错啊。我真想杀了你。”

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运气使然,三个月后,苏离离头晕作呕,韩蛰鸣一诊,有孕两月有余。苏离离很惊愕,木头看似很淡定。韩蛰鸣更加淡定,一招木头,道:“你去切一切她的脉,告诉我是什么脉象。正愁这里没有来求治生产的人,怕你找不准脉。”

那女子轻声笑道:“是啊,我怕你闻着菜油不好受,还专门找了芝麻油来涂墙。小兄弟,我可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听她声音本是个年轻女子,然而她说到后一句时,霍然变成了云来客栈老板娘的声音语调。

此后数月,木头不离她左右,也不准苏离离爬上谷口去,什么都是他去办。且每天要把脉二十次以研究脉象。苏离离眉眼一眯,问道:“你们这是让我生孩子还是坐牢?把我当教材了啊?”

木头心中思量对策,随口答道:“倒也没摔着什么。”

木头宽慰她道:“再过五个月我就不拘着你了。”

只听头顶上一人银铃般笑着,探头在井边道:“喂,你摔着了没有啊?”这陷阱挖得既深又直,她声音从上传来,空洞地响。

“五个月?”苏离离疑道。

木头把稳了力缓缓站起身来,才发现这陷阱底面漏斗一般微斜,中心一个拳头大的深洞。因其油滑,无论你往哪里站,这些微的倾斜总能将人送到那洞口去。

木头点头微笑,“五个月。”

须知一个人的轻功再好,也难以凭空一跃十五丈高。若是这井壁不是白瓷涂油,以木头的武功,九尺宽窄间倒可以回旋而上。然而这布下陷阱的人,心思也高明得紧,似此油滑,除非两肋生翅,否则怎上得去。

五个月后,木头不制止她行动,苏离离自己却不想动了,成天懒懒的。木头却又要拉着她到处转一转。有时候苏离离烦闷起来发一发脾气,木头也总让着她,哄小孩一样,说今后带她出去玩,天南地北都可以。

手上一摸,滑腻腻的,全是芝麻香油的味道。木头定了定神,仰头看去,头顶只剩了那根长绳兀自摇晃,那人果然不是苏离离。这陷阱极深,约有十五丈,九尺见方的井壁竟全是用大块白瓷贴砌,边角严丝合缝,细若毛发。整个井壁上都涂了一层香油,光可鉴人。

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木头细细地把了她的脉,笑道:“女儿。”

木头身子一空,已在陷阱之中。他应变也快,闪身一侧,蹬上旁边石壁想借力上跃。然而那石壁却异常光滑,他一踩之下没成上跃之势,反向下滑了数丈。一路急滑,须臾落到井底,竟没站住,一跤摔在地上。

苏离离犹疑了一下,问:“你喜欢吗?”

人一哭时,呼吸便不平顺。木头内力丰沛,些微的差别已辨了出来。他在“苏离离”三尺之外停下脚步,又细听了听,迟疑片刻,绕过“苏离离”往麻袋走去。只听机括声极轻地一响,脚下木板陡然一分,向下陷去。

“我喜欢啊。”木头轻轻抱着她。

还有一人的呼吸来自屋子一角的一只麻袋,竟是被人缚住了装在里面。木头站在门前,再确定了一遍,屋里再无一人,他也无暇再多想,缓缓走向“苏离离”。苏离离人在麻袋里,却仿佛能感到他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心上,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了出来。

苏离离沉吟片刻,“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女儿跟我姓苏。”

木头以掌力震开木门之前,已屏息静听了许久,屋里有两个人,两个人的呼吸都很弱。门扉缓缓打开,他便看见“苏离离”跪在屋子一角,长发低垂,梁上吊了绳子下来绑住她的双腕。她身子微微后倾,身体被绳子拉住,欲坠不坠,仰着的面孔雪白,仿佛出气多,进气少。

木头温柔不改,却断然道:“不行,第一个孩子要跟我姓。”

半晌,门缓缓打开,咿咿呀呀地响,显见是以极轻的力道从外面碰开了。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苏离离却几乎想叫起来,心里狂跳着,木头,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那……那第二个跟我姓?”

少时,只听那男子的脚步声出门而去,门扉虚掩。那女子在屋子里却悄无声息。四周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地都能听见。苏离离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眼不能看,手足不能动,寂静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分外强烈,越来越近。

“第二个孩子也跟我姓。”

那女子却又止住他道:“等等,我先把这丫头的穴道点上,一会儿她别醒了。”她走上前来,隔着袋子在苏离离身上拍了两拍,苏离离那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知觉,瞬间又麻痹了。

苏离离无力道:“那哪个可以跟我姓?”

男子道:“好,你手伸过来些。”

木头握着她的手,诚挚点头道:“哪个都不能跟你姓,你可以考虑跟我姓。”

女子道:“你去外面荒草丛中伏着,费了大半月的心,若是还治不住他,咱们只好逃快些了。”

……

那男子应了,两人窸窸窣窣在屋里摆布了一阵,似是在拖什么东西。安静了一会儿,只听那男子叹道:“真像啊!”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苏离离临产。得益于木头带着她闲逛活动,疼了一个时辰,女儿呱呱落地。正值仲夏,木头便给女儿起名为半夏。

二人沉默半晌,那女子声音毫无情绪地道:“布置吧。这方圆五里就这里有间房子,有灯光,他自然会往这里来。”

苏离离正色道:“木头,我们要是再生孩子,是不是要叫藿香、艾叶、天南星啊?”

男子的话语戛然而止。

木头那段日子正在制辰砂半夏丸,听了这话,深以为然,道:“再生女儿可以叫辰砂,要是儿子叫南星也不错。”

但听那女子勃然厉声道:“你放老实些!那人厉害着呢,正是该用心的时候,一个不慎,你我都别想活!”

苏离离晕倒在床,“你这也太欠水准了。”

那男子讪讪笑道:“大冬天的不思春却思什么,我就是思也是思你呀。”

他坐在床沿,反问:“那你能起什么好名吗?”

苏离离心中呕了个十七八遍,暗道:“哟哟哟,你两个还打情骂俏了。真是人在江湖飘,哪个不风骚。啊呸!”

木头已不复青涩沉默的少年,更兼沙场历练,眉宇之间是成熟男子特有的气韵,常常让苏离离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孩子,要他哄着拍着提点着才能过得安生。她情肠一转,娇态横生,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我起过呀,木头就是好名儿。”

那女子顿了顿,半是冷淡,半是嘲讽,学着他的语气道:“哟哟,阎兄这话说得可离谱,才偷了人来,怎么就思春了。”

每当苏离离露骨地表达爱意,木头就万分受不了她,瞪了她一眼,讷讷半晌,道:“好吧,只要你不起个十三圆、四块半什么的,今后再生就让你起名字。”

那男子怪里怪气笑道:“哟,千面玉罗刹在这西北一隅也是好大的腕儿了,怎么说到人家,千张脸上都是桃花相。”

半夏七个月大时,莫大从江南调防回京。临走之前,木头携苏离离去会他和莫愁。四人相见开怀,共叙别情。苏离离和木头一走月余,韩夫人倒是乐意带着半夏,只是苏离离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回到三字谷,抱着半夏,望着她圆圆的小脸想,这就是尘俗羁绊。如木头所说,虽束缚,也心甘情愿。

老板娘声音顿时柔了几分,“嘻嘻,看着干净俊秀一个人儿,心眼子也不少,盘问我半日,老娘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挡了回去,他有那么几分信了。我又使了个计,假作被人掳走,想必能把他引来。”

此后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乐业。苏离离当初卖房子的钱,以及后来攒的银子,不下三千两,却始终藏着,不愿意挥霍。木头知道她是从前生计窘迫落下的毛病,循循善诱,教她当用则用。于是买来上好青砖,在三字谷空处,韩蛰鸣药庐约里余之地砌了一座大院子。

那男子道:“那人你办得怎样,他信了吗?”

青瓦白墙仿若从前的铺子,房间左三右二。几围篱笆,都在脚下栽上藤蔓,周围种菜植药。木头的医术日益精进,韩蛰鸣时常挑出病人来让他治。苏离离收拾房屋,闲来便做一做棺材。因为不必以此谋生,她一年也做不出三具来,却具具精细上乘。

只听那女子冷笑着接道:“哼,待收拾了那人,我再琢磨着怎么治这丫头。那天去营里她就疑心我,那老头子不肯让我入营,她也一点情都不求。”

十余年后,江湖传言,若不能求得韩蛰鸣医治,可求得尽得他真传的徒弟医治;若求不得他的徒弟医治,则可求得世上最好的棺材盛敛。

原来自己都昏睡了两三天!苏离离暗暗诧异,不知莫愁怎么样?这人独自到大营里掳人,想必一次也捉不走两个。

总之,江南三字谷,伤病好去处,一朝治不得,买棺就入土。

那女子笑道:“阎兄不愧是江湖有名的‘贼走不空手’,可惜药下得重了点。她再不醒就得饿死了,到时候就少了分量。”

女儿一岁时,两人再出谷游历。苏离离特意去了一趟母亲过去学艺的太微山,希望能找到时绎之,然而遍寻无踪。木头沿路找寻珍贵药材,二人流连良久,世间的风月奇景,所思所得都同分同享,宛然如一,再无缺憾。

另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道:“我好不容易趁着营里人走时弄出来了,帐子里下了三根迷魂香,路上怕她醒了碍事,又下了一次软筋散。她已昏睡了这两天多,迟不过今夜就会醒。”

入腊月时,回到三字谷。半夏已经能走会说,扑过来就叫爹爹。木头从冷水镇买了一些爆竹烟花来放,半夏吓得直往苏离离怀里缩。晚上女儿睡了,木头灯下托了腮,望着苏离离,双目闪闪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跟你说的碧波潭?”

一人脚步轻细地走到苏离离身边,擦燃了火石,似是点了蜡烛。些微的光亮透过布纹星星点点地映入苏离离眼里,她正不知该怎么办好,那人一脚便踹上她的腰。苏离离猝不及防,骤然咬住嘴唇才没有疼得叫唤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心里大骂“浑蛋”。便听一个女子声音“咯咯”地笑道:“她还没醒,阎兄的药下得可够狠的。”说话缓急有那么几分老板娘的样子,声音听来却又不像那老板娘。

“什么?”苏离离不记得了。

她想动想喊,却动不了喊不出。苏离离努力保持清醒,用近乎挣扎的力量来抬动手腕,终于手腕动了动。她不敢松懈,大口吸气,又动了动,手脚一次比一次听使唤。她兀自挣扎了不知多久,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少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们可以在里面……”后面省略数字。

苏离离昏沉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她想抬手,手上软绵绵的抬不动,脑子也似不听使唤。她手指蹭了蹭,身下是粗糙的布。苏离离强睁着眼睛,某种逼近的感官让她觉得四周都是布,没错,是布。她是被装在了布口袋里。

“啊?”苏离离惊诧了。

剩下苏离离与莫愁枯坐,商议了两句暗号,约定今后若是对对方起疑,就该怎样问,然后怎样答。两人唧唧咕咕说到半夜才一起在苏离离帐中睡下。这一睡下,等她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和莫愁商量再多,也是白说一场。

木头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今天除夕,正是岁末阴阳相交之时,不如我们去试试吧。”

莫大也不多问,当即应了。三人计议片刻,莫大点起一千人,带了李师爷,出营沿昨日木头离去的方向寻了过去。

“啊!”苏离离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苏离离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反正我去三字谷也不急在这一时。”

“走嘛。”木头半哄半迫。苏离离脸色绯红,愣愣间被他拉了出去。

莫大惊道:“有这么严重?”

碧波潭边结了冰雪,潭水仍然冒着热气,汩汩流下那一路冰凌的小径。木头道:“脱衣服。”黑夜中昏暗不清,苏离离有些怦然心动,用手握了脸,嬉笑道:“你先脱。”木头“哼”了一声,“脱就脱。”伸手便解下外面棉衣,再利落地脱下中衣,露出上半身结实流畅的肌理。

苏离离猛然摇头道:“我不跟你解释了,莫大哥,今天我们走不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托你,请你带几个人,沿路去追木头,追到告诉他,无论别人拿我的什么东西找他,他都不要相信。我在这里很安全。”

苏离离怎么看都看不够的,伸手想感受一下他身体特有的柔韧弹性,才触到木头的背,头顶风声一响,“嗖”地一人落入,或者说是钻入水中。但见木头站住一动不动,便知来人是友非敌。片刻之后,陆伯钻出水面道:“咦?你们为何在此,你怎的脱成这样?”

莫大拍拍她的肩,“我说,你在说些什么?”

木头板着一张棺材脸,“洗衣服!你呢?”

苏离离并不答他,越想越确定,兀自接道:“木头昨天走的时候她就站在营外,她一定看见他走了。没错,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再想一想,“她……她难道是赵无妨的人?”

陆伯“哦”了一声,“过年了,趁着夜里没人,来洗个澡。”忽然兴致一起,“你要不要下来切磋两招?”

莫大疑惑道:“你说的是谁呀?”

木头应了声“好啊”,转瞬一招击了过去,未尽全力,水花已激起三尺。陆伯本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连忙一跃而起,挡开他这招。木头后招连绵不断,已唰唰唰地攻了过去,痛下杀手,陆伯大惊逃走。

苏离离灵光一闪,霍然站起来,“她要拿去骗木头!”

这次尝试以比武大会告终。

莫大和莫愁都是一愣,未及答话,苏离离已然接道:“我在她那里住了十多日,她连问都没问一句那大竹筒是做什么的,现在却来偷去。”她缓缓道,“只因她知道,那是我不离身的东西。她拿了这东西,是要去骗人。”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木头早醒,天刚蒙蒙亮,空气清新,山色如洗。木头心情大好,趁着苏离离还没睡醒,把她抱到了碧波潭边。苏离离缩在他怀里,“你又要干吗?”

苏离离心中千回百转,想寻到那蚕茧的丝头,好剥开这个谜团。愣了半晌,莫大正要说话,苏离离骤然惊道:“你们说她偷我的流云筒去做什么?”

木头用充满爱的纯洁眼光瞅着她,苏离离暗暗诅咒了一声,伸手就扒他的衣服。木头体贴地替她把头发绾了起来。正在这解衣缓带,柔情蜜意之时,池中水花一响,又掉下来一人。

苏离离也心底生寒,“这人还进了我的帐子,拿走了我的流云筒。”她蓦然想起老板娘,老板娘白天跟她进过大营,也有可能见到了莫愁。女人扮女人,无论身形姿态都要容易得多,夜里也不易看清。她想到老板娘换上衣服扮成自己的样子,木头也说看着像。老板娘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苏离离与木头保持着解衣半搂的状态,眼睁睁看着水面冒出一个光头来。十方合掌欲言,突然又噎住了。木头飞快地把苏离离掩在身后,怒道:“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莫愁默然片刻,骇然道:“是有人假扮我?为什么要假扮我?”

十方莞尔一笑,如醉春风,侃侃道:“下月十四是皇上三十寿诞,大宴百官,令我来问问,临江王是否有意回京一叙?”

苏离离点头道:“好,你记得,不要告诉别人。今后我这么问你,你还这么答。”

木头想也不想,咬牙道:“没有!”

莫愁一愣,“啊?我说……我说这儿有两个胆大的,问你们为什么不跑。你们俩还有心情开玩笑,木兄弟说你跑不动,你骂他胡说。”

十方笑得愈发风姿绰约,合掌行礼道:“二位请参欢喜禅,贫僧少陪了。”言罢,运起卓绝轻功,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苏离离眉头似蹙不蹙,忽然问:“莫愁姐,你第一次见我时说了什么?”

苏离离把脸埋在木头背上,简直要咬人了。木头抬头看了一眼谷口,拉起苏离离默默地回屋。这次尝试以禅定的思考而无妙悟告终。

莫愁埋了半天头,方低低道:“这……是他们看走眼了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时序递嬗,又属炎炎。傍晚太阳下去,余热散尽,苏离离开轩纳凉,隐约露着脖颈锁骨。木头是个意志坚定,百折不挠的人。他若想做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做成。

苏离离与莫愁对望一眼,眼里都是极大的恐惧。莫大又问数遍,再无人知道,便遣退诸人。三人对坐在苏离离的帐中,各自猜测。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下巴,苏离离声音柔软道:“不想动。”

那头目自己也踌躇了一会儿,“是没怎么睡醒,可……可总不会没有人,看出个人来吧。”

木头拉开她的领口,吻到肩上,含混道:“不用你动。”

莫大皱眉问:“你睡清醒了吗?”

苏离离既不推拒,也不迎合,还是恹恹道:“怪热的,别弄得一身是汗。”

那头目道:“大约就是那个时辰,我起来小解,晃眼看见二当家的在后营栅栏边走。我当时还疑心,二当家的怎么这么晚了在那里走着。”

木头咬上她的耳垂,“水里就没汗。”

莫大命道:“你说!”

几番劝诱推辞,苏离离给半夏盖好薄毯,二人潜至碧波潭。潭水澄清明净,夏日摸着微微温热。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木头道:“陆伯今天去冷水镇了。韩先生他们都睡了,这时节没人来打扰。”

另一个头目闻言,迟疑道:“我昨晚好像也见着二当家的了。”

苏离离红着脸笑笑,皓月之下,百种风情。木头一把将她推在旁边石壁上,动作虽迅猛,却知道预先将手垫在她脑后,以防撞在石上。下一刻,木头已吻上她的唇,辗转缠绵,不愿放开。苏离离不觉情动,轻吟一声,微微睁眼时,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惊叫出声。

苏离离疑惑地看着他们。莫大张了张嘴,却不好出口;莫愁脸一红,低了头。苏离离一看便明白了,那时候莫愁必定是跟莫大在一起。三人齐齐看着那小喽啰。小喽啰指天誓日道:“小的不敢撒谎啊!我还问了声好,二当家的点点头,自顾自走了。”

木头骤然停下,回身看去,半夏睡眼惺忪,却专注地看着他们。三人瞠视半晌,半夏奶声奶气道:“爹爹,你们在做什么?”

莫大也断然道:“不可能!”

木头握拳看着两岁的女儿,苏离离方才那缕情思半分也无了,忙整了整衣襟,上去牵了女儿道:“刚刚还在屋里睡着,怎的跑出来了?”

“大约一更天的时候。”

半夏毫不客气地搂着苏离离的脖子任她抱起来,委屈道:“我醒了没看见娘,我害怕,就出来找你了。”

莫大问:“什么时候?”

苏离离默然片刻,满怀歉意又柔情万千地看了木头一眼,抱着女儿往回走了。木头过了半天才悻悻而归。这次尝试以家庭聚会告终。

岐山大寨二当家的就是莫愁,莫愁听得圆睁杏眼,道:“不可能!”

第二天晚上,木头对睡熟的半夏轻轻一点。苏离离惊叫:“你做什么呀?”

莫大提来一问,那小喽啰禀道:“小的昨夜从前哨上换下来,看见二当家的抱了个大竹筒子,往后营去了。”

“放心,我有分寸。”

此事万分古怪,苏离离且按下行程,看莫大将营中头目们集到大帐,各自下去查问,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里到苏离离的帐里行窃,主动站出来最好,若是查出来,山规不饶!各人不敢怠慢,忙下去查问了半日,报上来一个换哨的小喽啰昨夜看见那个竹筒了。

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小心道:“你还要去?”

正巧莫愁来找她吃饭,见她找东西,便问找什么。两人合计着回想了半日,苏离离肯定地说自己睡前还拿来看过,就顺在脚边的。莫愁又帮着找了一回,找不着,只能告诉了莫大。莫大听着蹊跷,营中晚上也没有闲杂之人,苏离离的帐子只有莫愁时常出入,莫大偶尔也过来,会有谁来拿走了流云筒?

木头冷冷撂下一句话,“今晚再有人来,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早上醒来,她解开头发来梳了重绾,梳好头发又扯了扯床单,眼睛扫了一眼,床角堆的东西仿佛少了点什么。她再看一眼,流云筒不见了。苏离离前后左右找了找,又俯身在床下看了两回,然而那两尺长、碗口粗的大竹筒,半分影子也无。

此言一出,神佛皆畏,凡夫俗子更要靠边了。终于在几番尝试未果后,木头成功地达成了愿望。下半夜时,木头心满意足地抱着瘫软无力的苏离离回屋了。

一夜无梦。

这个夏天,苏离离又一次怀孕,抱着木头的脖子耍赖,“这次生了我们就收手不生了吧。”

几样东西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苏离离也没什么情绪,坐在床边愣了愣,和衣爬床。

木头点头,“依你,不生可以,但是不能不……哼哼。”

吃罢晚饭,苏离离回到帐子里收拾东西。自己的随身衣物、《天子策》都是木头背着。木头来见祁凤翔时,莫愁帮着保管了几天。流云筒是一直带在她身边的,被祁凤翔拿去研究了几日,后来又还给她了。今天一早,祁泰还奉命送了一盒药丸过来,说是三年的解药,郑重地劝她一定要按时服用。苏离离看了半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且收着,月底再看吧。

苏离离愁道:“那要怎么办?”

苏离离想他说的话从来不错,点点头道:“好。”心里却生出一股恐惧,这老板娘难道会有什么问题吗?当初和木头在那个客栈待了十余日,却未见她有什么异常。她忽地想起,老板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木头刚走,她就来了,这可不更加奇怪了。

木头轻描淡写道:“这个好办得很,师傅有秘方。”

李师爷沉吟道:“一个人的表情言谈都可以假装,唯有眼神会透露心底所思所想。纵然掩饰得再好,也难免不在一顾一盼之间透露出来。这妇人再来找你,你不要理她。”

七夕当夜,苏离离与木头并肩坐在屋外檐下,仰观星河灿烂。她倚着木头的肩膀,有些模糊要睡的感觉,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

苏离离方才一路走来,心里也觉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她也说不出来,大约觉得这样遇见未免太凑巧,便问:“李师爷怎么看出来的?”

苏离离道:“我生在七夕,我爹说日子不好,就给我起名离离。是想用这个‘离’字来破了这半生流离。”

待她踽踽去远,李师爷叫住苏离离,拈了山羊须,肃容道:“这个女人眼色不正,心里必有什么阴谋对你。”

木头揽着她的肩,“他是要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看你多彪悍,当初我才见你那恶毒模样……”

苏离离引了她穿营过寨,到后面找到李师爷,李师爷正坐在桌边算着账,眉间沟壑仍在,却没了那几分醉意,听苏离离把事情一讲,舀了一小袋粟米给了老板娘,只不允她入营。老板娘看一眼苏离离,苏离离摊手无奈;又看一眼李师爷,李师爷铁面无情。老板娘只得道了谢,挽了袋子走了。

苏离离轻笑着打断他,“你怎么就忘不了呢?”

苏离离沉吟片刻道:“这个我就做不得主了,我只是这里的客人。”她又细看了老板娘两眼,“你先跟我去吃点粮米吧。”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老板娘悲中乍喜,忙问道:“听说他们还招人,你看……我这样的行不,洗衣做饭什么都可以干啊,只要有口饭吃。”她说着又要溢出泪来。

苏离离模糊呢喃道:“我也忘不了,你的样子……温顺可怜,眼神……却沉默倔强……”她慢慢倚在他怀里睡着。

苏离离听她说得凄苦,心下恻然,淡淡笑道:“这也容易,我讨一些给你就是。”

木头静静坐着,似被她话语之中平淡的尾音带回了曾经的过往。他默然良久,见苏离离已睡着,轻手轻脚把她抱起来。屋檐月光下,她的面容宛如初见,又宛如岁月中喜憎聚散的叠加。那一刻倾情在沉淀中破空而来,击中了木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这一问,倒把那老板娘问得眼眶一红,哽咽半晌,抹了抹泪道:“我家的客栈震塌了,都埋到地下去了。你们给的银子也埋下面了。我好不容易才跟着人逃难出来,走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要什么没什么。昨天听人说这边军营里可以讨到吃的,我……我就过来看看。”

他低下头,亲吻怀里她的脸。

苏离离笑了笑,“他有点事不在这里,大嫂怎么到了这里?”

当时相见早关情,蓦然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老板娘这才敢挨上前来,三分愁苦,三分笑容,道:“真是你啊妹子,我看见这些兵就怕,都不知怎么办好。你怎的在这里?那位小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