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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 陆 岐山惊闻讯 心安即吾乡

木头摇头,“没有。我在想,你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我不在你身边你吃了很多苦。我本该预料到,但我还是走了。”

见他不语,苏离离细细看他,“你生气了?”

“你自己跑了也吃了很多苦,咱们扯平。”苏离离轻笑着。

“木头,我跟祁凤翔互不相欠。只是那段日子城破人亡,我孤身在这世上,是他在我旁边。”她缓缓道,“我要来取《天子策》,所为有二:其一,《天子策》是我爹的遗物,不能轻弃,留着又是个负担;其二,祁凤翔志在天下,我把《天子策》送给他,物得其主,从此他不惦记我,我也不惦记他。你明白吗?”

四目交投,有些细碎的亲昵厮磨,浅尝即止,却又久久沉溺。木头吮着她的唇,苏离离心有旁骛,沉吟道:“我一直在想,回京把房子卖了,然后到冷水镇开棺材铺去。你说好吗?”

苏离离默不作声,手从他肋下穿过,抱了他的腰,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像山林木叶的清香,半晌方慢慢道:“我是跟赵无妨胡编过他,但是他也利用过我;我因之受过伤,他却又救治过我。”她蓦然想起祁凤翔手上的刺痕,心里有些寥落,仿佛又触到了那种孤单和依赖,明知他是鸩酒,却渴得时不时地想喝。

木头却专心得紧,随口道:“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卖?”

苏离离嘻嘻一笑,松手时踮了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将他的脸揉了揉,复原了本来面目。木头无奈地看了她半晌,问:“你是不是觉得把祁凤翔害了?”

“走得急,没时间。又怕祁凤翔作怪。”

苏离离腾一下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捞住了抱在怀里。她三分气恼,三分玩笑,伸手捏了他的两颊扯着。木头被她捏得皱起了鼻子眼睛,本来下颌的弧度恰到好处,现在扯得宽了三分,鼻子眼睛缩在一起,言缄依从,目露无辜。

“现在就不怕?”

木头半抿着唇,虽未笑,却比笑更多了几分愉悦,“我是想听你的呀。你说一起住那就一起住,你说分开住我可以悄悄来看你。”

“现在……嘻嘻,他倒霉了,又有你在,我卖我的房子,谁管得着。”

苏离离果然有些怒,“这种话你不回,你让我来说。”

“嗯……”木头勉强答应了一声,苏离离捧着他的脸推开道:“我跟你说话呢。”

“今天莫愁问是不是一起住,你恼我不说话。”

木头点头,“祁凤翔是个明白人,就算有几分喜欢你,也不会过于执着。关键在于你要专心地喜欢我。”他说到最后一句,眼神一凶,将她瞪了一眼。

“我恼你什么?”

苏离离却笑道:“嘻嘻,你有什么让我喜欢的?”

木头站在她面前,有些淡薄的月光隔窗映在他脸上,显得朦胧不真切,“你恼我了?”

他哼了一声,把她用力抱起来亲吻。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衣料感觉到他肌体的热度和力量,苏离离只觉耳根发热,用力挣开他道:“我们在人家山上做客,你注意体统!”

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门扉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人影钻进来关上门。苏离离抄起枕头扔过去,木头应手接住给她扔回了床上。苏离离低声冷笑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木兄弟,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木头松了手,苏离离看着他悻悻的神情,大是高兴,手指戳着他的胸口道:“哎,你说我的《天子策》在哪里?”

莫愁布置了两间比邻的客房,苏离离住在左边一间,木头住在右边一间。晚上苏离离洗漱了回到房里,素洁的被褥铺在床上。她也不点灯,就在床边坐下来,抚着那棉布发呆。

木头抬了抬眼皮,出馊主意道:“要不让李师爷给你算算?”

莫大后来回想起来,总是感慨万千。这个姓江的小子话少人冷,偏偏从入山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开始听他的了。命乎?运乎?

这夜,木头就是赖着不走,苏离离拗不过他,两人只好和衣而眠。她白天爬了山又赶了路,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木头侧在她枕边看着她睡熟的样子,就像他离开那天的眷恋。指尖轻触着她的脸,皮肤细腻柔滑,心里充盈满足。

木头“啪”地合上账册,四平八稳道:“这边怎么办,我想想再说吧。”

早上醒来时,木头不在枕边。苏离离也不知别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在这里,出门遇见莫愁,没见异样,便放下心来洗了把脸,吃了碗粥。山上冷,莫愁拿了厚衣服给她,说后山的兄弟们在练武,莫大王拉了木头过去指教,问苏离离去不去看。苏离离问明了地方,道:“我一会儿去瞧他们。”

苏离离愣了一下,也低了低头,侧眼看了木头一眼,见他泰然自若地翻着李师爷的账册。苏离离头一抬道:“我们不住一起的。”带着三分恼意,却红了脸。莫愁“哎”了一声,忙转身去安排。

出来后寨大山洞这边,李师爷正抱着一个白瓷小坛,摆一只荷叶杯斟着。那酒清澈透亮,甜香扑鼻,循循而入,八分即止。他端起来,啜一口,大是惬意,吟道:“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你们是住一处呢?还是……”

苏离离缓缓走到洞口笑道:“眼下秋来冬至,不是这等春光。李师爷一大早地又喝上了。”

苏离离道:“什么?”

李师爷放下杯子笑道:“苏姑娘啊,你也知道饮酒赋诗?”

正说着,莫愁从那边过来,问:“苏姑娘、木兄弟,你们……”话没说完,却低了低头。

“也不怎么知道。”苏离离已进到洞内,“这里黑漆漆的,怎么不点灯?”

木头忽然笑了笑,看得莫大一阵发怵,“我说兄弟你别笑,你笑着我心里发毛。”

李师爷摇头道:“这是仓库,怎能用火!”

“近两千多人吧。”

苏离离失笑道:“是我糊涂了。李师爷,听莫大哥说你善卜筮测算,我正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木头低头想了一回,“你有多少人?”

李师爷精神一振,道:“什么事,说吧。”

莫大抓头发,急道:“你们说话不要这么掉书袋!就说我这边怎么办?”

苏离离斟酌道:“我有一件家传的东西,找不着了。我想知道它在哪里。”

木头摇头,“难说。毕竟祁凤翔用则如虎,反则为患。”

李师爷捻着山羊胡子,“唔……找东西,什么时候丢的,五行属什么的东西?”

苏离离骤然听到祁凤翔的消息,惊疑非常。在她的印象里,祁凤翔是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是能把什么事都攥在手里的,是让她看着既害怕又听话的,他怎么能有被人制住的一天?苏离离低低道:“那你觉得是杀,是贬?”

“上月二十五发现不见了,属金。”

木头看着李师爷摇晃的身影,道:“赵无妨不日将兵出梁州,不为军资,欲伺祁氏内乱而动。祁凤翔年初平了山陕,战功卓著,身份却尴尬。他若不肯退让,祁家虽雄霸北方,早晚有一场内讧。如今他倒霉,必是祁焕臣时日无多,怕基业毁于一旦,想防患未然。”

李师爷沉吟半晌,打开小桌内屉抽出一张星盘,伏案推演干支。苏离离看着山洞高大空旷,寒气逼人,转到外面阳光底下晒了晒,见一条肥壮的毛毛虫从这片叶子蠕动到了那片叶子;又进来石头上坐了坐,看地上的蚂蚁东探西探寻觅冬粮。

莫大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

抬头时,李师爷演算片刻,又沉思片刻,再酌酒一杯,越饮越醉。苏离离忍不住好笑,站起来想说:“算了,我去找莫大哥他们。”

李师爷顿了顿,斜了他一眼,哈哈大笑两声,蹒跚而去。

话未出口,李师爷一拍桌子道:“推出来了!”

木头淡淡道:“李师爷真醉假糊涂。”

“怎样?”

李师爷微微抬起眼皮觑着他道:“大王还是早日北遁吧,劫了赵无妨的军资,他迟早来找你算账。”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这东西在土上,木下,傍水之处。”他习惯性地摇头晃脑。

木头目光如炬,只盯着他道:“李师爷以为当下之势如何?”

苏离离瞠目结舌道:“就这样?”

李师爷翻开那册子,“哦对,这儿还有一条。祁凤翔手下大将欧阳覃也被他太子哥哥拉去了,如今整日出入太子幕府,和太子打得火热。”

李师爷也瞪圆了眼睛道:“怎么?这还说得不够细致?”

木头一旁沉吟道:“若是他大哥掺在里面,就难说了。”

苏离离哭笑不得,“你总得说个地方,比如梁州还是雍州,在什么人手里。”

苏离离又吃一惊,“怎么,祁焕臣会杀了他?”

李师爷盯着那星盘看了半晌,赧笑道:“法力有限,法力有限。”

李师爷的一双眼睛闪着矍铄的光,三分洞察,三分老练,掩在四分醉意下,“他心怀忤逆,私藏了前朝的《天子策》,被祁焕臣查出来了。这祁凤翔又不识时务,偏不肯吐出来,于是他爹将他削去军职,打入天牢,只怕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苏离离耗了大半个上午,颇为无奈,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道:“李师爷,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难言的伤心事,只是你本有学识见地,即使怀才不遇,又何必整日把自己灌醉装糊涂呢。人世宽广,自有适意之处。”

苏离离大惊,“为什么!?”

李师爷一愣,往椅子后倚了倚,望着苏离离不说话。苏离离言尽,转身出来,便听他在身后缓缓吟道:“愁闲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李师爷轻点着桌子,“这次派出去搜集线报的人回来说,祁公子凤翔被他爹打入天牢了。”

原来是个多情种子,苏离离摇头离去。

木头抱肘道:“怎么?”

回到大寨,就见莫大、木头、莫愁都回来了。莫大笑道:“你去哪儿了,我们等你半天。”

李师爷似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道:“祁三公子啊……他那个锐王只怕是要做不成了。”

苏离离端了杯子喝水道:“找李师爷算个事,他耽误了老半天。”

莫大嘿笑道:“威风什么呀,这一带三州交界,常常有兵马打斗。百姓没地方去,才纷纷跑上山做贼。”

“哈哈,你找他算什么?”

苏离离看他不甚清醒,笑向莫大道:“莫大哥这几年可威风啊。人家祁三公子打下北方半壁江山,也才是个锐王,你如今也是大王了。”

“找个东西,我爹留下的一个匣子。”她转头看了木头一眼,木头却正拿水瓮把她喝空的杯子又倒满。

那李师爷一撇山羊胡子,五六十岁年纪,醉眼惺忪地看了莫大一眼,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忽一眼瞥见苏离离和木头,收了玄虚态度,只眯着眼打量,“大王……这是新入伙的兄弟?”

莫大问道:“什么匣子啊?”

莫大挥挥手道:“你这神棍,又算出什么精怪来,叫人家修房子。”

苏离离也不拿莫大当外人,望天想了一阵,“约莫九寸长、八寸宽、六寸厚的一个乌金匣子,很坚实的。”

那人回过头来,慌忙放下账册,站起身作了个揖,熏熏道:“大……大王回来了,大王万安了。”

莫大用手比了比,也想了一阵,“很坚实?是不是埋坟里的?”

穿过两个小寨子,便到了寨后屯粮之所。一座大石洞,高二十余丈,深逾百丈,洞内有些晦暗。开阔处一张油黑的桌上摆着只葫芦,一人正将本册子对着洞口微光辨着。莫大叫一声,“李师爷。”

苏离离一口水没咽下去,险些咳出来,“你见过?”

莫大骂了句,“神了吧唧的。”

“倒是见过一个。”他迟疑道,“早先我出来,到处乱糟糟的。走到梁州时,遇上官兵捉丁,躲到一座山上。你教过我看山势峦头,我当时见着一座荒坟,那地势风水好得不得了。我穷极了,想着也许是哪位贵人的古墓,不立碑就是为了防盗,就挖了。结果挖了半天既没有棺木,也没有尸身,只得一个不满一尺的金匣子。”

手下喽啰忙回道:“大王,李师爷前两天推太乙数,说年末西北方有大灾,叫什么……什么天劫,叫我们把寨子好好整修一番。”

苏离离越听越急,又是紧张,又是欣喜,“那匣子呢?”

莫大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莫大又想了一阵,“我以为那里面定然有什么好东西,可是撬了半日撬不开,砍了砸了也没用,还用火烧了一通也不熔。”

莫大欣然领了他们往后寨去,一路见人扛着木料,搭着梯子修房。

苏离离几乎想张牙舞爪地撕了他,“那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一时有人端上水酒点心,几人洗了手坐下闲聊了两句。木头看着顶上吊着的油灯,突然道:“我想见见你说的那位李师爷。”

莫大搜肠刮肚,蹙眉道:“我……我忘了。”

莫大挺胸抬头,颇有领袖风度地频频挥手示意。八丈大木铁栅门缓缓绞开,众人进了山寨,但见这寨子极大,半山都是星星点点的房屋。莫大将手一挥,“兄弟们辛苦。东西抬去后面李师爷入账,下去歇着吧。”

“啊……”苏离离颓废地叫了一声,无言地头点桌。莫大看她这样,抓头发道:“你过去也没说过,我怎么知道那是你家的东西。”

羊肠小道转过那险峰后面,地势稍平,寨角嶙峋。有人先在旗楼上望了一望,寨中渐渐沸腾起来,叫道:“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莫愁忽然打断他们道:“是不是后面修猪圈,木桩短了一截,垫下面那个?”

次日上山,行了半日,便见两峰矗立如歧,嵯峨对峙,山川形胜,地貌巍然。莫大说这叫箭括岭,山间有吊索轮滑,可以飞跃而过。苏离离脚临深渊,眼望苍穹,胸怀开阔,肝胆紧缩,自是不敢去那云雾中的轮索滑上一滑的。

莫大一拍脑门道:“好像是啊,走,看看去。”

苏离离瞪他一眼,“这面的香味全仗醋好,山陕这边出的醋,别的地方比不了。就算今后做给你吃,也不如今天好吃了。你趁早多吃点吧!”

四人忙到后寨。后寨养了几十头猪,大小不一,左右拱挤,圈里臭烘烘的。莫愁转了一圈,指着北面木桩下一块黝黑的方形石头道:“好像是这个。”

木头吃得冒汗,意怀叵测地问苏离离:“你怎不学一学?”

圈侧那猪膘肥肉厚,双目惺忪地看了几人一眼,呼呼又睡。

一路穿山越岭,七日后到了雍州边上五丈塬。秋风萧瑟,天气渐凉。莫愁做了地道的岐山臊子面。肥瘦适宜的带皮肉,切碎下锅爆油,加上香料辣椒,最后倒上当地人酿的醋,炒得鲜艳油亮,香飘十里。擀薄的面皮切成细条,下锅一煮,捞起来浇一瓢臊子,酸、辣、香,令人回味无穷。

苏离离扯扯裙裾蹲下身,但见那石头棱角分明,指甲一刮,落掉附着的烟尘,露出乌金的底色,正中一个三棱形的小孔依稀可辨,坚强地伫立于……土石之上,木柱之下,水槽之旁。

莫大登时闭嘴敛容,一脸正经。

苏离离半是惊喜,半是哀叹,抚额道:“无奇不有!”

木头微微笑,苏离离“呸”了一声,道:“这里的人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吗?莫愁可知道?”

木头望猪道:“暴殄天物。”

莫大也涎脸笑道:“你也不赖,当初把这小子救下来,就想着当小女婿了吧。”

“舔什么东西?”莫大愣了一愣,随即跳脚道,“你们又掉书袋!到底是不是啊?”

苏离离嬉笑道:“我说你这么不学无术的人,现在也有些明白事理,还能做一寨之主了。原来是有人教啊。”

据说囊括天地之机,包藏寰宇之计,为天下群雄所觊觎的《天子策》,惊现在岐山大寨莫大王的猪圈中。莫大当即着人拆了猪圈,将那匣子取出来,拍拍灰递给苏离离。

莫大徐徐策马道:“是个算命先生,叫李秉鱼,兖州人,以前给县大老爷做过两天师爷,后来被抢上了山。我看他识文断字就让他给我记账。他这人整日喝酒,糊里糊涂的,出的主意却妙极了。还给我算八字,说我有将帅才,只是时机未到。”

一时皆大欢喜,只有猪不高兴。

木头也回头看了一眼,莫愁骑在马上,姿容飒爽,顾盼生辉。木头道:“这个名字有出处,意思也好。那位李先生是什么人?”

木头帮着苏离离用水洗净了匣子,却疑惑道:“这么小能装下什么神出鬼没之计?”

莫大回头看了一眼,低头嘿嘿笑,“那野丫头,寨子里抢来的。我出来不久,到处都是兵马,乱得很,就上山落了草。原来的山大王想欺辱她,我没看过眼,把那大王杀了,就推我做了山大王。莫愁没爹妈,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姓莫,她也要姓莫,李师爷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莫愁。”

苏离离奋力地刷着匣子,道:“我爹没说过,他又不是皇帝,能有什么帝王之策。真有那能耐,会给人杀了吗?不过他说过先帝性子随和,有时喜欢开个玩笑。我猜这《天子策》也就是皇帝他老人家一时高兴,故意神神秘秘地装上,让传给后世之君玩的。”

苏离离坐在木头马上大笑,眼波流转,“原来是你把赵无妨的金子劫了,哈哈哈,劫得好!莫大哥,那位莫愁姑娘可是要做嫂子的?”

“那你还这么重视?”

“黄金两千两。”

苏离离接过他递来的抹布,擦干上面的水,“我爹宁死也不给那昏君,我想并不为着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更多的是他的志节,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吧。”匣子带着乌金色泽,非铜非铁,光可鉴人。

“多少?”

木头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疑道:“当真刀不能开,火不能熔?” 

莫大摸出水壶喝了一口,“把梁州守将的军资劫了。”

苏离离看他那样子有些跃跃欲试,一把拍掉他的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头笑笑,问:“做什么大买卖了?”

木头委屈道:“我还不如个匣子。”

莫大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这个理。你这人肚子里明白,面上总装着,我过去就看你不顺眼。”

苏离离一时语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递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说笑呢。”

木头点头道:“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木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违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苏离离听他说得明白,怔了怔,却淡淡笑了。

路上闲聊,木头问莫大,怎会抢到梁州边境上来了。莫大说有位李师爷,教他岐山县下要与人生息,要抢便要往远了抢。他们最近过来做了笔大买卖,正要往回赶。打这小镇过,就顺便来逛了逛。

木头看着她温柔的笑容,问:“还回去卖房子吗?”

岐山在梁、益两州之侧,地接衡南,西北枕千山,东南临中原。苏离离与木头本无定所,万方皆是扶摇处,与莫大久别重逢,索性跟着这伙山贼东行。一路近百匹马,都驮着箱笼。

“卖呀,我就那点财产了。”

往事历历在目,这次,三人都忍不住迸发出响亮的笑声。

“那这个匣子呢?”

这边莫大只笑嘻嘻地看他二人笑,“原来你是女的,一直骗着我。还说什么断袖是盗墓,害我被人笑话得好惨。”

苏离离低头看了看,“祁凤翔有钥匙,还是给他吧。要是他交出去还能救命当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莫大大笑,解下来道:“一个地主家抄出来的,拿给莫愁玩。”说着,扔给莫愁,莫愁笑着接了,道:“原来是苏离离,我早听他说过,没想到你们在这儿见着了。”她将孔雀氅拿回马背上放了,招呼着诸马贼该收的收,该抢的抢。

木头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苏离离点头,“女的怎么了,你披着这花花绿绿的氅子也没爷们儿到哪儿去。”

木头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边界,一去半月,说是为着一旦开打,岐山大寨好即时应对。苏离离闲散了十余日,没事跟莫愁练练骑马,有时手指扣着《天子策》的匣子极目眺望,天高云淡,不起波澜。木头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欢。

莫大大惊,“啊?你是女的?你是苏离离?”

不为什么,因为那是木头,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惊慌中给她慰藉的人,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弃生命的人,像一个港湾,一触便心安。苏离离不是贪恋世间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遗弃流离的孩子。如果说祁凤翔有什么触动过她,便是他偶尔流露的那份宠溺,却从不能让她安心。

莫愁扯一下他的衣袖,“人家本来就是姑娘,这么显眼。”

每一次稍微生出的希冀,最终都会被他掐灭。他既不会靠近,也不会远离,于是她转身走了,仍然记着他。苏离离容易忘记恶,却把些微的好记在心里。因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后者少。并非美德,只是为了自己活得开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苏离离猛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莫大打量她两眼,迟疑道:“这么几年,你怎么越长越……越娘了。”不仅苏离离笑,木头也笑,连旁边的莫愁都笑了。

木头回来时,有些晒黑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门口,莫大便一把揽在她肩上,相偕而归。苏离离也大方上前,挽了木头的手臂拖回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这种等待仿佛妻子对丈夫,是她不熟悉,也从未设想过的。

那人方方的脸,抬眼时确凿无疑,正是三年不见的莫大莫寻花,他细看了片刻,大喜,抢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离离!你怎么会在这里。哈哈哈。”顺手拍了木头一下,“你还跟这小子混着啊。”

苏离离自以为惊世骇俗地说:“木头,你娶我吧。”

莫愁迎上去叫道:“当家的,这里有两位好本事的兄弟,你来瞧瞧。”说话间他纵马近了,苏离离越看越熟,越看越熟,待他跳下马背时,脱口叫道:“莫大哥!莫大哥!”

木头淡定地应了句,“好啊。”

女贼笑道:“木兄弟,我姓莫,叫莫愁。是岐山大寨的。”她说着,街尾那边也过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披了件孔雀羽毛织的大氅子,阳光下一照,闪着蓝绿色的幽光。

苏离离看他不惊不惧不喜不忧,再逼一句:“什么时候娶?”

木头淡淡道:“我姓木。”

“你定。”

女贼跃下马来,将断刀回握肘边,正色抱拳道:“这位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请教尊姓大名。”她一下马,其余的人也纷纷下马行礼。

苏离离终于败下阵来,讪讪道:“再说吧。”

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女贼愣了,其余的山贼也愣了。木头缓缓松指,那刀刃落下,直直地插在土地上。苏离离见他如此厉害,也禁不住跟着得意,上前挽了他的手臂道:“嘻嘻,大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

木头容色严肃,一本正经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实在着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过了大半,白天的礼仪来不及了,晚上的内容似可斟酌……”

女贼却听得变了味,眉毛一竖,“你还是给你自己做棺材吧!”马刀一挥便向她砍来,木头背着一手,另一只手当空一划,以食指和中指夹住她的刀刃。只听一声脆响,马刀尖刃从中折断,雪亮地闪在木头的指尖。

苏离离一脚踹过去,“斟酌个屁,你想得美!”

苏离离一脸诚挚道:“我不会做工,只会做棺材。”

虽是玩笑,却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她拒绝,他便也不躁进。

女贼点头道:“我们只抢钱,没有钱的就去给我们做苦工。”

九月二十三,苏离离背着流云筒,木头背着两人的行李,牵着两匹马跟莫大辞行。莫大劫了赵无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库,一部分给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两黄金,全都送给了苏离离,说:“其他的钱是寨里的,我不好随便拿出来送你。”

苏离离也微微笑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我们身上没钱,你们该抢谁抢谁。”

苏离离扔回五两道:“老规矩,平分。”

那女贼微微一笑,一排牙齿倒是齐如编贝,“你为什么不想跑?”

木头听他说得公允,点头道:“莫大哥能拉起这么多人来,全在仗义轻财。”

苏离离道:“乱讲!我怎么跑不动。不过是不想跑罢了。”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着弯骂我别的东西一无是处吧!”

木头一指苏离离,“她跑不动。”

木头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说的事别忘了。”

那女贼举一把窄而薄的长马刀,扛在肩头朗声笑道:“这儿有两个胆大的!”其余诸人布衣持械,皆非善辈,跟着嘿嘿笑。女贼将马刀一指,对着木头的眉心道:“小子,你们俩为什么不跑?”

莫大仍摆着臭脸道:“忘不了。”

马贼吆喝着沿街冲了过来,为首之人骑在马上,个子比别人矮了一头,虽穿着男装,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从左肩垂至腰际,发梢微微摇曳,右耳上却戴了枚单粒的红珊瑚耳坠子。七八匹马将木头和苏离离团团围住,走马灯一般转着。

三年多过去了,这两人还是和当初一般话不投机。

他们慢条斯理议论之时,街角已经扬起尘土,一伙山贼举着长刀,纵马而来。

十月初二,苏离离站在了京城西门外,看看时候尚早,拉了木头去看程叔的坟。不大的坟冢上草叶萧条,两人跪倒磕了三个头,径去栖云寺找十方。栖云寺破败如旧,那门匾已掉下来了。二人穿过接引殿,踏上大雄宝殿的石阶,木头陡然警觉起来。

苏离离皱眉道:“我不想伤人,有点心怯,还是你来吧。”

只听极细的破空声,“嗖”地一响,木头伸手在苏离离面前一划,已拈了两枚袖箭在手上,道:“出来吧。”他并不疾言厉色,也不大声呼喝,自有一股从容。角落帷幔后有什么东西落地,一个小和尚穿了身缝补破旧的衣裳一手拉着帷幔,却愣愣地看着苏离离。

木头问:“你用流云筒,还是我出手?”

只片刻,他叫道:“苏姐姐!”

街市那边嘈杂起来,人们惊慌奔跑着,朝这边拥来,叫道:“山贼下来了,山贼下来了!”旁人一听,也不顾摊铺,撒腿就跑。苏离离转身拉着木头的腰带,木头揽着她的肩膀,站在街心像水流中的石块,兀自不动。

苏离离站着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苏姐姐!”跑上前来,被木头一手抓住领子,问苏离离:“认识?”

他摇头道:“马上就可以试了。”

苏离离这才猛然蹲下身来,拉着那小和尚的手,道:“于飞!于飞!你怎会在这里?”

“怎么试验?拿你试验?”

木头松开他的领子,于飞激动地抓着苏离离的手,“苏姐姐,我当初喝的是假死药,吐了许多血,在宫里耽搁了三天才瞒过耳目送出来,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起床,险些真死了。”他一边说一边便哭了,悲喜出于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郁悒。

木头仍然望着街道尽头,微抬着下巴,“你不妨试验试验。”

苏离离只微笑着听他说,待他说完,摸着他的光头缓缓道:“你没死就好。”

苏离离道:“今后谁要是敢欺负我,我用这个对付他。哎,你说这个钢针射到人身体里会不会死?”

“他刚才用袖箭射你。”木头冷淡地插了一句。

“三字谷里常有江湖中人来求医,听说过一些。”木头遥遥望见远方天空似有浮尘,不觉皱了皱眉。

于飞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师傅留给我防身的。门外匾额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会进来。我听见人进来,心里害怕,就把袖箭按出来了。”

“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苏离离瞪了木头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的。”又回视于飞道,“十方是你师傅?”

木头道:“你不知道,凌青霜在江湖中为人称道的就是暗器。他们夫妻都是暗器名家,不仅能制,且善使。她送你的这个流云筒,江湖中多少人想要还无缘一见。”

于飞道:“嗯,我现在这样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实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着苏离离的神色,迟疑道,“如今祁……”苏离离神色平淡,打断他道:“那你师傅呢?”

天河府在小镇西北二十里,并无兵马驻守。苏离离背着流云筒与木头徜徉街市,自得其乐。在街边大娘的篮子里买了一包缝被褥的大钢针,打开流云筒后的机关,一枚枚顺了进去,摇一摇,却听不见针响。苏离离道:“真是个怪东西。”

“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蓝缁衣,不知何时合掌站在殿门口,“施主找贫僧何事?”

木头抿了抿唇,低眉顺眼,把碟子里最后一只小包子搛到她碗里。

苏离离看他态度宠辱不惊,沉吟道:“我有一件东西,拜托你交给你主子,他用得着。”

苏离离没好气地抬头道:“你就知道气我。”

十方尚未答话,木头忽然道:“我会拿去给他的。关在哪里?”

木头慢慢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

苏离离愕然,十方仍是不温不火道:“大内天牢,最里面倒数第二间。”

苏离离默然一阵,缓缓摇头,“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罢,没拿到也罢,随他去吧。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说到这句骤然停住,声音瞬间有些凝固。

木头点头道:“我知道了,走吧。”

木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人害死程叔,还伤过你,你爹的东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苏离离跟了他出门,临去望了于飞一眼,见他依在十方身边,略放下心来。走下那青石台阶,木头伸手握了她的手,苏离离手心有些冷汗。木头站住道:“他救这小皇帝,于他而言弊大于利。”

苏离离怒道:“胡扯。赵无妨那是什么人,连祁凤翔都没捉住的。你看他身边又是毒蛇猛兽,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有什么用,让蛇咬一口还能不中毒?到时候我来给你钉薄皮花板吗?!”

苏离离怔了片刻,将另一只手合在他的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头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杀他只是举手之劳。”

木头摇头道:“你不知道。”

苏离离“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这种事,我这辈子也不睬你了。”

苏离离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欢叶知秋的女儿,却又被他父亲抢去这种话,赵无妨传不出来。当初我跟赵无妨撒谎,他将计就计自己编了这么一个谣言,让人传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晓,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将来不义。否则以十方耳目之广,这种传言他早就该听到,又怎会毫无因应,以致下狱。”

店中特色小包子,垫了松针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酱馅,一口一个,鲜香可口。木头咽下一个,方道:“好,等我把赵无妨杀了就去。”

她拉起木头的手,“他对我好是真,算计我也是真。我愿意把《天子策》送给他,就让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险。”

赵不折的剑乃龙泉上品,一把卖了五十两,还是因为没鞘才折了价。苏离离一边在房里喝着才出锅的姜汁肉末粥,一边痛惜着木头不会谈价钱,要是她去必定能多卖十两。她拈一块生脆的咸菜嚼着,说:“木头,我们现在有几十两银子,去剑阁玩玩,然后回三字谷吧。”

木头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话说,我拿给他就是。”

苏离离大喜,赞道:“原来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啊!不错不错,昨夜你夺了他的剑我就想着能卖个一两二两的。可惜啊,赵无妨的金子让人偷了,不然我们顺手用用倒不差。”

两人牵着手从小山丘上下来,已是正午。找间小店吃了点东西,苏离离买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苏记棺材铺。去年离开时,只觉世间孤单零落,漂泊无涯。唯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变化,非人力所能窥测。

木头“嗯”了一声,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来,“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赵不折的剑当了。”

木头拧断了锁,二人进得门来,但见浮尘沾在窗棂上,院子里还散着木料,那口没做完的棺材原样摆在那里。什么都没变,只有苏离离放在枕上的那张字条不在了。苏离离笑笑,放下东西便打了水来擦灰。

苏离离也背靠墙,跟他并肩倚仗坐着,打趣道:“江大侠住这么好的房间,我倒好奇,你一会儿怎么付房钱。”

木头将地洗了一遍,八尺长的竹枝扫帚划得地上条石唰唰作响。午后斜照进院中的阳光,映着空中尘埃飞舞,纤毫毕见。苏离离想起木头说的“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从后抱住了他的腰。木头回过身来拥着她和扫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谐的影子。

“你打哈欠的时候。”

他们收拾完这一院子已是傍晚时分,简单吃了点东西。苏离离点了截蜡烛,找出床单被套来换上。木头烧了水洗澡,洗完又给苏离离盛满一大桶热水。苏离离进浴室插上门,见桶身湿着,想到这是他刚才洗澡时身体发肤或触碰过的东西,脸上就有些发热。

苏离离“扑哧”笑了,戳着他的肩,问:“早醒了吧。”

洗完换好衣服出来,见木头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觉冷,挽着袖口站在院子里看那屋檐。苏离离走过去,“看什么呢?”

木头眼睫微微一抬,睁开眼来,跟她目光对个正着。他声音略沙,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我脸上有钱?”

木头似叹似问:“姐姐,你说这里是家吗?”

苏离离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来,打了个哈欠,欠起身看时,木头坐在她脚边,背靠了墙闭目养神。苏离离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静看他的侧脸,一如那年在院子里相偎醒来的清晨。轮廓优美,挺直的线条不失圆润,就像他本人刚毅而不坚执,感情沉默却深刻。

苏离离被他这一问,也有些怅然,“怎么不是呢。我攒了好几年的银子才把这么大的院子买下来,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几年和程叔一起,虽过得清贫,想想却很留恋。”

笑容让伙计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似是睡着了,伏在他肩上,隐约看见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尾。伙计将他们引进房去,关上门出来,心中犹自疑惑不定,这人容色俊朗态度谦和,深夜背着个人赶路倒像赶得心情愉悦。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解开头发,绾着的发梢有些沾湿了水,垂在衣服上。木头回过头来拉了她的双手道:“我当时那么惨,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里,醒了就看见你指着我说,要是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睡。”

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还亮着灯,伙计倚在柜后瞌睡着。忽然柜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睁眼看去,但见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着说:“给我一间客房。”脸上的神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苏离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你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么这么记仇啊!”

木头说:“不重。”

木头把她捞到怀里,闻着她洗澡后的味道,懒洋洋道:“我当然还记得别的。”

迈过地上一条沟渠,晃了晃。苏离离模糊地问:“重不重?”

“记得什么?”

苏离离大喜,将流云筒用绳结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的背。木头的肩背不见得很宽阔,却坚实平稳,令人安心。伴随着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儿时催眠的摇晃,夜风拂面,苏离离抱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眯着。她温软的鼻息扫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却像背负着世间的美好,心怀珍惜。

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欲望,“记得你的腿,你裹着一条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里,我却一直记着你的腿。怎么会那么好看。”

木头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苏离离大窘,想挣开他,却被他捉住亲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院子,在这个仅有他们的院子,贴在他怀里,缠绵而心动。苏离离吊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只铺了一张床,怎么办?”

苏离离皱了眉,做弱不禁风状,“我走不动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还被官兵吓。”

木头低低道:“好办,一起睡。”

木头看她一脸疲惫,七分真实,三分假装,道:“这里是不能待的,先到前面镇上吧。”

他半抱半举地将她拖进房间。白白的蜡烛在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时翩然一转,也不知是谁把谁推到了床上。苏离离踢掉鞋子,跪到里侧,木头也跪上床沿,抽开她夹衣上的腰带,解掉了淡蓝夹衫。手从她里衣的领口伸进去,由肩背直抚到腰上。细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间,腰与臀的曲线柔和而分明。

苏离离也不知这暗器厉害,接过道了声谢。凌青霜不再说什么,也不管身上剑伤,转身从他们昨日来路走了。苏离离把那流云筒拿在手里翻看着,抱怨道:“让那几个家伙一闹,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哪里落脚去。”

两人跪在床上,木头的衣裳却被苏离离扯开,半露着胸膛,和腰腹上隐隐浮现的肌肉,身形虽有些瘦削,却坚实有力。她手指缓缓摸上去,带点跳跃的痒,轻轻撩拨。木头呼吸乱了,将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她唇上,手掌抚着她的背,细腻的触觉令人不忍释手。

苏离离见天色已晚,扶了她起来,三人走到山脚下茅屋。凌青霜用一块圆铁封住那竹筒,对苏离离道:“我们夫妻都擅使暗器,你们帮过我,我无以为报。你不会武功,这个流云筒就送给你防身吧。”她打开机关给苏离离看,道,“你要小心,这里面有机簧,钢针射出时力透铁石,不可误伤了自己。”

木头头皮一麻,抓着她腰间半垂的衣衫猛力一扯,衣服刺啦一声撕了开来。

凌青霜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两个月前,在后山发现了金沙。赵无妨令人提炼,以做军资。不料前两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个空,他们将山封了,四处拿问。赵无妨搜罗在手下的那几个江湖异士逼问我们,我丈夫性子急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条小红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说到这里,眼里浮出悲色。

苏离离皱眉,轻声道:“你干吗用撕的。”

苏离离迟疑道:“他们是来找什么东西吗?”

木头直了直身,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的中衣甩脱,“它挡着我了。”他又抱住她。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毒阴险之徒,引了千余人袭击了梁州边郡,鏖战数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个为首的,便是他兄弟赵不折。”

“你要把我脱光了。”

苏离离虽觉她如此行事太过偏激,此时也不由得问道:“这个赵无妨是何许人也?”

“嗯。”

凌青霜咬牙道:“赵无妨的手下杀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杀!”

苏离离有些胆怯道:“然后呢?”

木头坦然道:“是一位前辈高人为救我性命传了给我。大姐为何要杀这几个兵士?”

他扯着她菲薄的裤子,“然后你躺着。”

“我是凌青霜,我们夫妻隐居已久,可不是什么江湖前辈了。”她抬头看着木头,“这位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仅招式奇妙,内力更是精纯,必不是自己的修为。”

苏离离下意识地挡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木头转过身来,抱拳道:“前辈便是人称晋阳归飞鹤的凌前辈?”

木头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将她带倒在床上,“我看过医书。”

那剩下的三兵两卒也尾随而去。木头收剑站住,看他去远,天已渐渐黑尽。农妇倒在地上喘息,捂着肩臂伤处。苏离离过去扶她,手触到她身边的竹筒时,她叫道:“别碰。”苏离离忙缩了手,那妇人道:“小心伤人。”苏离离便听出她话里的善意来,转到另一边扶她坐起。

“什么医书讲这个?”

木头长身而起,落入阵中,只一招便夺过了那将领的剑,那人一见是他,立时恨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木头两剑划开他的前襟,他再不敢说话,连连退到马旁,上了马急急地跑了。

他扯着裤脚将她剥了个精光,道:“《房中秘术》。”

苏离离幼年时便对官兵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一见那农妇势弱,对木头道:“救那大姐。”

苏离离急切地寻找被子躲藏,也不忘骂道:“我呸,这哪是医书,你哪来的?”

那农妇更不答话,手指将竹筒上的机关一扣,密密的银线飞出竹筒。那几人闪身避过,只听铿锵之声钉在石墙上,竟是寸长银针,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有剧毒。那七八人环伺左右,农妇顾此失彼,手臂上已着了两剑。那将领怒道:“大家小心着些,她的银针总有射完的时候,不怕砍不死她!”

木头诡秘地一笑,“韩先生的,被我发现了。”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却十分奇怪,似乎是个大竹筒。她将筒口对着谁,谁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转动,那竹筒四转,围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纷纷矮身躲闪。那将领破口大骂道:“凌青霜你个臭婆娘,躲在这里暗算老子。”

“啊?”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后面“啊”的一声,紧接着刀剑声起,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木头拉着苏离离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转过一个弯,便见那十余个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连同那个将领与一个白衣人影斗在一起。木头细细一看,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个农妇。

韩蛰鸣光辉的形象顿时猥琐了。

木头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该还派人来找。我们且下山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赵无妨。”

苏离离拖着被子不放,直叫:“吹蜡烛。”木头看也不看,随手一挥,五尺外的蜡烛应手而灭,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屋里一时有些暗,看不清东西,他拉开了被子俯下身抱她。“嗯?”昏暗中苏离离轻声询问,却忽然“啊”的一声,手推拒在他的胸口,又不十分坚定。半明半昧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脸,在十月寒凉的空气里,呼吸可见。生命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光叠加着掠过,捉不住一个片段却心意迁延。身体的契合如一个落定的誓言,不曾约好,却共同发现。

苏离离冷笑道:“他说山中有什么东西关乎天下大事。我爹当初被官兵追杀,死于此地,此事稍作打听,也不难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赵无妨得了去,别说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心底有种大怆然,从中生出喜悦圆满。苏离离眼睫上沾着泪,却抬起脖子缓缓吻到他唇上。柔软而温存,绵密却熟悉。

“杀。”他回转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这个赵无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个。”

事后睁开眼来,世间万物仿佛如旧,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顺下来,苏离离疲软地抬手掐在他终于松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软得发抖。木头揽过她来,温言相劝道:“你力气不及我,还是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

“那害死他的人怎么办?”

苏离离本想以气势夺人,奈何声气儿也细弱了,“你个浑蛋,好疼的!”

“好。”

木头吻着她的额,“那一会儿我温柔点,试试看还疼不。”

木头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还请入山公干,我们这就下山。”一把拉了苏离离便走。那将领也不纠缠,看他们转身往山下去。苏离离默默地被他拉着走,突然问:“木头,你说程叔待你好不好?”

“不要!”

“姓赵,名无妨。”

木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苏离离坚定重申道:“我要睡觉了!”

她又问:“哪位赵将军?”

木头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那将领一脸得色,“梁州州将早在三月前就被杀死了,如今占据梁州十一郡的乃天河府的赵将军。”

这夜,他用事实给她证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再豪迈坚定的言语也赶不上丁点儿实际行动。

苏离离从木头身后侧出半身来,道:“敢问军爷,是哪位大人麾下?”

第二天懒懒睡到中午,苏离离趴着不想起来。某人陪着躺了半天,手脚又开始不老实了。苏离离无奈而愤恨,勉强爬起身,被木头一把拖回去,按在榻上,运起内力把她从肩背揉到小腿脚踝,一身酸乏顿消。

那将领也皱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难吗?”

换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厨房。将鲜鱼做汤,熬得奶白;蒸了昨天腌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软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虾米,晶莹剔透。

木头微微蹙眉道:“可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拿不住啊。”

木头拈一片冬瓜,大赞好吃,苏离离瞪了他一眼,“哪里好吃?”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道:“事关天下大事,跟你这山野小民说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踪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细审。”

木头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看,态度和蔼真诚,“哪里都好吃。”

“有什么?”

吃完饭,木头收了碗,苏离离让他摘了牌匾,在大门上写上“店铺出售”。傍晚天将黑不黑,木头将装有《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块布包了,打个结背在背上。

将领怒道:“小子,你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吗?也敢在此乱闯!”

苏离离看他系着脚上鞋袜,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木头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仍是平静道:“不做什么。我们即刻就要下山。诸位有事请行。”

“嗯。”木头回头看她,“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要做什么?!”

苏离离愣了一阵,“没有。”

木头左手往后把苏离离微微一推,右手拿过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云流水般优美地划到地上,一地碎石缤纷而起,“啪啪”作响打在每一个人的脚踝上。用力、角度,无不精确。他将竹杖一拄,对着错愕的诸人道:“我们只是过路,还是不劳各位拿人了。”

“那我走了。”

那人极不客气道:“这山路已经封了,你们怎能私自进山。来人,把他们拿下!”

她轻轻打个哈欠,“早点回来。”

木头眸子微冷,道:“路人。”

“知道。”

为首一人方脸阔额,头上的盔缨飘飞,衣甲灿然,纵马直至面前。木头不露声色地将苏离离挡了挡,那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他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苏离离关上门回床上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