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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遮盖了月色,她突然看见了。

萨蒂战栗地回过头去。

在斑驳浓黑的树影前,他们之前缠绵的空地上站着一个幻影。

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瞬间。他视线里充满压迫感的力量再度消失。他又变得恐慌、茫然,盯着在萨蒂身后那个看不见之物,步步朝后退去。

那个枯瘦的女人。她梦中那个女人。白发宛如枯草,浑身沾满血迹。此刻在阴影里,她正朝着他们咧嘴而笑,露出残缺不全的尖利牙齿。她的神情恶毒而令人胆寒。她如影随形,永不停下,永不宽恕。她不说话,也不做举动,她只是用目光贪婪窥视,无声地折磨着自己跟随的人。她永远都看着他,无论他是在睡觉还是清醒,在进食还是。

萨蒂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她刚刚就那么站着,凝视着他们滚做一团。

他不听她的话,还在往森林里走,喘息得像个风箱,树枝挂住了他尚还湿漉漉的头发。萨蒂追上他,拉他的手,但他又把她甩到一边,这一次,他回头看她时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一瞬间像是重新拾回了他的威严、理性和力量,像是重新回到了她所熟悉的那个湿婆。他在用目光严厉地警告她:别跟来!别接触我!

萨蒂发出一声尖叫。

什么东西撕开了一条口子,寒冷和刺痛噌蹭地往里面钻。

湿婆彻底背转身去,撒腿就跑。萨蒂反应过来,叫喊着追赶他。呼呼的风声掠过她耳边,每一声都像是女人尖利的笑声。树枝划破她的脸和胸口,滴下去的血开始燃烧。所有的鸟兽都在同一时间惊醒,它们发出大得可怕的啸叫。

“湿婆!”萨蒂喊。那一掌推在她心口上,钝重的疼痛。她从未想过他脸上岀现那种神情时,他看起来竟然会是那么……胆怯和丑陋。

湿婆绊倒在粗大的树根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想爬起来,可是手脚都在发抖。萨蒂终于追上了他,她扑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他。

他张大了嘴,似乎是要发出一声吼叫,但他发不出来。他爬起来,踉跄着朝另一边走去,萨蒂慌了,爬起来抱住他,湿婆粗鲁地一掌把她推到一边。他回头看着,却不是在看萨蒂,而是在看那个她没法看到的东西。他的神色里现出恐惧和焦虑,甚至带着哀求。

“没关系,”她喊着,他颤抖得那么厉害,而她泣不成声,“没关系。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湿婆?”她又问了一边,惊慌失措。

他不颤抖,也不挣扎了。可是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没回头看她。乌云中再度现出月色,透过重重的枝叶,不动声色地落在他们身上。

她用一只手臂撑起自己,朝他盯着的那个方向看。可是除了黝黑的树影,月光透过树丛落在地上的光斑,她什么也看不到。

……我诅咒你

那是她从不曾见过出现在他眼神里的东西。

诅咒你们两个。

她看到他的手撑在她头顶,此刻正在微微发抖。他抬着脸,视线死死地盯着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目光中充满恐惧和憎恶。

清晨时分,女人头上顶着水罐往家里走。

“湿婆?”她问。

她看到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来一男一女。

萨蒂愕然地睁开眼。

男人跛着脚,女子搀扶着他慢慢走着。他们看起来都很憔悴,满脸风尘看不出年龄。

就在这个时候,湿婆停止了动作。

女人想着这是一对外出省亲的夫妇吧。她在附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女。

她把他抱得更紧,閉闭起眼睛,一声呻吟等着从她喉咙里发出来。

可是她盯着那男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矮下了身,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子,然后朝那男人猛力扔过去。

湿婆在喘息。他扯下了她身上剩下的衣物,轻咬她脖颈和肩头,手上的力气变得更大,甚至有些野蛮。

石头砸到了他肩上,他只是一缩。

着她的背,但她几乎没留意。他们彼此疯狂地吻着彼此的嘴唇、脸颊、身上的伤痕,十二年的分离,隔在他们中间的岁月锋利无比,在他们拥抱时深深切进彼此血肉里。

女人想着哟,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随即她就看见路边的田里早起的农人也纷纷这么做。他们捡起土块和石头,朝走在路中间的那男人砸过去。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点疑惑,却很平静。女人知道他们的感受是相同的。他们对那男人无怨无仇,不恨他也不怪他,可是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地明白,他们就是应该这么做,这么做是无比正确的,是在执行一种很高的正法。所有人都站在一边,对抗某种无形的罪恶,大家齐心协力,这感觉令人迷醉。

“湿婆,”萨蒂在嘴唇分离的瞬间喃喃地说。他们依旧抱在一起,倒退着一步步朝河岸上走回去。走到岸边湿婆绊了一下,萨蒂顺势勾着他的脖颈倒下去。凹凸不平的鹅卵石硌

她把水罐从头顶放下来,从路边拣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她这么做的时候,男人在雨点一样落下的石头和泥土里突然一把推开了女人,自己踉跄地向前走去。可女人还是追了上去。男人又推开她,她又跟上去。

他搂抱在她背后的手滑到了腰间,力度变大了。他们的吻变得炽热。他血脉里的搏动急促起来。他们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发着烫。

女人心里甚至对他们有点同情,但这无关紧要。她满怀异样平静愉快的心情,把石头扔了出去。

周围的森林像一片剪裁有度的阴影,虫鸣和动物轻微的脚步从林中传来。

湿婆坐在小山丘上。他额头流着的血正在慢慢变得干涸。这里远离村庄和道路,人烟罕至。

萨蒂手一松,已经变得肮脏的衣裳顺着水流漂走了。她抬起头来,寻找着湿婆的嘴唇。他回应了她。他的嘴唇开裂,他的吻干涩发苦,像是一块水源枯竭的旱地。但她不介意。她的手伸进他浓密的黑发里,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离开迦湿已经将近一个月,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软弱,罪孽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以至于如今连行人都会不自觉地朝他拋掷石头了。

她伸手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口。湿婆有一点犹豫,但最后还是抱住了她。河流里的鱼轻啄着他们的腿,夜鸟在远处鸣叫。

萨蒂用叶子编成的碗捧着水朝他走过来。

萨蒂终于洗干净湿婆全身的尘土,他原本的肤色露了岀来。他显得苍白,肌肤下再没有由内而外透出的那种光辉。

“来,湿婆,”她轻声说,“喝水吧。”

她逐一抚摸过他的疤痕时,他一直看着她,月光映照在水面上,再反射到他眼睛里。

湿婆没有反应,他的眼睛注视着遥远的森林、田野和湖泊。闷热的空气中飞舞着尘土。

他的身躯原本比世上一切物体都坚硬实在,从不受伤。

“喝水了,湿婆。”萨蒂又呼唤了一声。

她触摸着他突出的骨节,摸到他身上凹陷下去的疤痕,哪一根肋骨被踩断过,哪一处皮肤被火烧过。

湿婆还是没有反应。

她让他背转过去,拆开他肮脏杂乱的发髻,慢慢用手指替他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拉扯发结时偶尔有力过大,她看见他缩紧脖颈后的肌肉,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顺从地让她为他梳洗。她用河水冲洗他的头发,看着水从他发间流淌而下,冲掉上面所有的灰烬。她费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这项工作。她又让他转过身来,脱下缠绕在他身上破烂不堪的苦行者衣装,也解下自己的衣服,浸满了水,为他一点点地擦洗干净脸和身上的尘土。她细致、认真地这么做着,手上的力度温和而坚定。尘土和泥垢落下,露出他的肌肤。她又抬起他那只五指并拢的、弯折的右手,清洗它,按摩它,努力想要将手指分开。可是不行,他的手依旧僵硬死白,犹如被雕刻成了那个样子。她只得放弃。

她慢慢把水碗放到一旁,绕到他面前。但他的眼神并不是空洞、死气沉沉的。他看到她的时候,又朝她微笑起来,眼里带着迷惘的喜悦和他从前绝对不具有的那种天真的温柔。

湿婆看着她,踩着微温的鹅卵石走下了水,走到她的面前。

她明白过来,他终于连听觉都丢掉了。

她转过头,对站在河岸上的湿婆说:“来!”

萨蒂跪下来,伸岀手,抱住湿婆。

萨蒂走下了水,河水漫到她足踝,小腿、膝盖,直到腰际。

叶子编成的水碗散架了,水沿着石头流淌,伸进泥土。里

丛林包围着的河水在夜幕里静静地流淌着,月光下,水流仿佛毗罗尼河一般发黑。

“我爱你,湿婆。”她说,她闭上了眼睛,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呢喃着,呼喊着,恳求着,确认着。“我爱你,湿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