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是矛盾的。”
“不……”萨蒂说，她逐渐开始抖得更加厉害，“我不愿意看其他人死。但我也不想死。”
“要么我死，要么更多人死？”萨蒂问，“没有其他选择？”
“那你宁愿看着更多生命因为弗栗多而消亡。”湿婆说。
湿婆不说话。
“可是，”萨蒂说，“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她说。
“你当然会死，但世界将会从干旱中得救。”湿婆说，“因为你的死，许多人会被拯救。”
“为什么？”
萨蒂发起抖来了。
“这世上哪里会有人想死……”萨蒂嘶声说。
“你害怕死亡吗？”他问。
从受伤的雷神胸口迸发出愤怒的大笑。他再次朝弗栗多沖去。这是他的最后一击了。他高举雷杵的身形化为一道金色的光芒，笔直朝魔龙射去。
湿婆注视着她。
金光的轨迹破开了尘云，但无边无际的死亡烟尘随即就在它之后升腾起来，逐渐合拢，将它完全掩盖、吞没了。
“如果因陀罗胜了，我会死，对吗？”萨蒂轻声问。
……这个世界如此甜美，哪里有人会真正想死。苏摩轻声说，他凝视着天海起伏的波涛。
“难分难解吧，我想。”他说，口气很淡，听不出勉为其难的意味。
毁灭神凝望着萨蒂。
湿婆看着她手掌上的伤痕。然后他抬起头。
哪里有人会真正想死……
看，她一半绝望一半愤怒地想着，我在对你说话。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你意识到了吗？
萨蒂惊讶地看着湿婆眼中种种思想交汇流过，就像湍急宽广的河流在起伏的、布满岩石的河床上奔流。她的心也随之跳动得越来越剧烈。
她朝湿婆伸岀了手。“让我看看。”她说，“请。”
最后，湿婆眼睛里那条河流找到了宽阔的入海口，变得再度平缓、宁静下来了。
“告诉我，”萨蒂坚持着，“要不就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看。”
萨蒂几乎喘不过气来。
湿婆不说话。
“从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湿婆轻声说，突然奇怪地带了一丝笑意。“萨蒂，你曾对我说，即便是我也可做抉择。”
“湿婆，”她说，“现在战况怎么样了？请你告诉我。”
萨蒂嘴唇都发起抖来了。“是的。”她轻声说。
萨蒂意识到他在为什么做决策。
这个空间动摇得更加厉害了。平缓、起伏的地平线被撕成了片段，世界的幻象片片掉落下来，洪水和黑暗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梦境。
那眼神令萨蒂打了一个寒战。那是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正法神审判人类善恶的眼神，他正在打量她，仿佛估算价值，评价她存在的必要。
“那么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湿婆说，“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萨蒂看向湿婆。湿婆也转过头，一言不发注视着她。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如果弗栗多被因陀罗打败，那么作为这条巨龙的心脏的她呢？
“只要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想死。”湿婆轻声说，“再次向我确认吧。告诉我吧，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你害怕死亡吗？”
她突然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萨蒂看着他额头的新月。那轮银月散发淡淡的光辉，犹如故人的问候。
“如果他嬴了……”萨蒂猛地顿住了。
“我不想死……”她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弗栗多，那就是因陀罗了。”湿婆说。
隔了一会，她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句。
“可能打得赢吗？”萨蒂说。
“我不愿死！”
“……在作战？”萨蒂睁圆了眼睛。“天帝？”
湿婆的目光慢慢变换为永远陌生混沌的色彩，不可捉摸、野性难驯的宇宙。
他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魔龙居高临下俯瞰着它。
他对着萨蒂令人惊讶地笑了。那不再只是一个表情符号。而是真正的微笑，深邃明亮，令他看起来生气勃勃。
他已经遍体鳞伤，无处躲藏，无处闪避，身后就是永寿城。
“很好！”他说。
大地正在动摇，他大声呐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魔龙的前进突然顿住了。
它朝他沖过来，一头撞碎山峰，一头撞裂大地，它攻击三次，他躲开三次。
大地的震颤和轰鸣的巨响也突然停了下来。
因陀罗笔直地冲向它，犹如水流直泻海洋。他迎头而上，仿佛要将山峦那坚实的腰部劈开。他以金刚杵击它头部，就像一道霹雳打在山间。他二十次地击打它，二十次地被它甩开。而他又卷土重来。光芒在它漆黑的头颅上撞得粉碎。它狂怒的甩着脖颈，他像一颗石头一样被它甩开了。
片刻的死寂像是一座山峰倒下半中突然止住，瀑布突然静止了咆哮，暴风突然凝固在了半空。
四象门外，红云中闪现出弗栗多的模样，七只角的头颅漆黑可怖。
灿然的金光突然从灰云中迸射出来，强烈的光芒充斥了天地之间，整个永寿城都被金色的潮水所淹没了。
“因陀罗在同弗栗多作战。”湿婆说。
轰然一声，雷声在整个宇宙里近乎狂怒的回响起来。它在天地之间震荡，仿佛有个巨人在用大锤将天空作为鼓面发狂地敲打着。
“啊？”萨蒂愕然
因陀罗的雷杵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力砸在了弗栗多头上。
“正在战斗。”
雷鸣也炸在萨蒂头顶。
“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问，刚刚说完，另外一波震动又来了。世界的幻象化为流沙褪去。这个虚幻的空间已经难以维持了。水声和黑暗涌了进来。萨蒂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抓住了湿婆。
色彩淹没了萨蒂的眼睛，她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除了感受到炽热和眼前的白光，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所不能看到的景象。
因陀罗的雷电击打在弗栗多的身躯上，也降临到了作为心脏的她身上。
湿婆依旧在她身旁。她刚刚握住的是他的手。萨蒂脸一红，放开了湿婆。
世界在萨蒂身周分崩离析；可那并不仅仅是保存萨蒂心智的那个虚幻的空间；甚至也不仅仅是弗栗多体內的黑暗世界。
与此同时，一声霹雳劈开了世界，萨蒂心头一惊，梦醒了。虚幻世界的地面在震动，空间在动摇，时间似乎加快了流动的步伐。在她周围，水的叹息和呜咽层层卷来。
整个世界都散开了，结构不复存在；整体变成个体，所有的禁锢都被解开了，所有的秘密都被说出来，宇宙就像一只口袋，由内而外翻了一个面。
她握住了一只温度微凉的手。
甚至湿婆的样子也不同了，他比什么都高大，像传说中毗湿努的形象般具有四臂；他像是凝聚成人形的白色光芒。他在大笑，在舞蹈。
……迷迷糊糊中，萨蒂觉得身周是层朦胧的光亮，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她和父亲两个人走在日出前河岸边的白雾中。父亲高大的身形被笼罩在雾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他走得匆匆，似乎故意不让女儿看到他的真面目，萨蒂撒开了步子拼命追赶，伸岀手想要去寻找父亲温暖的、让人心安的手掌。
大地变为天空，固体的事物化为液体，梦幻化为现实，黑暗化为光明，冷变成热，空间变成时间，折射出三千世界不同的景象。光在大声喧哗，声音的色彩变化莫测。
湿婆没有入睡，也没有进入冥想。他沉思着，虚假的彩云在他头顶的天空流转。
就在那白亮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萨蒂听到了湿婆的声音
萨蒂蜷缩在湿婆身边的地上，手枕着胳膊，因为悲伤、恐慌和疲劳，已经陷入了昏睡。
“那么，萨蒂，”他说，“看我令万象更新！”
湿婆和萨蒂依旧呆在那个虚幻的边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