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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小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名字是萨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真的?”

“不知道。”

“我也没有母亲。”她说,“这样吧……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意思就是真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具备形体,变成真实的。”

她叹了口气。

“我是真实的。”那声音反对说。

女孩怔住了。她的思想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形象,一个在林间和荒野上彷徨着的年轻的、孤零零的形象。

“可是你没有形体呀。我父亲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名字和形体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也就不能算是真实的。”女孩说,“我父亲说,萨蒂这名字意味着我是摩诃摩耶,我是宇宙之母。摩诃摩耶是万物的自性,如果没有我,力量就会沉睡,时间也不会运动。他让我不要随便滥用我的力量。不过

“我没有父母。”他最后说,“因此也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你是例外,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好啦,关于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让我想想。嗯……”

那声音这次沉默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女孩以为他不再开囗了。

她皱起了眉头。她年纪还小,想出个好名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起来,你好像很厉害。”女孩越来越好奇了。“可是,如果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呢?万物都有其名,因而有其形。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给你取一个?”

“我叫你商卡拉,怎么样?”

“这森林很害怕我。如果它让我生气,我就会降下暴雨,冲垮它下面的泥土,让它无法立足,或者我可以降下雷电,干脆一把火烧掉它。”那声音有点答非所问。

“唔……不怎么好听。”

女孩又呆了一下。“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座森林的事情。”

“大天如何?”

“我不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那个声音老实地说。

“有点怪怪的。”

“你是善还是恶?正法还是非正法?”

“你真挑剔。”女孩不满地说。她又接着想了好几个名字,对方都不太喜欢。最后她终于有点发火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要不然,”她说,“你就叫做鲁奈罗好了。”

“……没形体?你到底是什么啊?”她问。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愣了一下。

“咆哮者,吼叫者,就像风暴和闪电那样,”女孩解释说,“还有荒野和可怕的意思。很像你吧!”

“不行,我没有形体。”

那声音静默了片刻,“我很喜欢。”他轻声说。

“你不知道?”女孩说,她渐渐不再那么害怕了,开始朝包围着她的树木和灌木丛后张望。“快岀来,我看看你是什么模样。”

女孩笑了起来。“那么,就这么决定啰。”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变换了一种腔调,声音变得尖而高亢,像是一个年长得多的女子正在通过她稚嫩的喉咙在说话。

“我不知道。”

“我是……”她说,“仙人达刹之女萨蒂。我是真实之女,摩诃摩耶,宇宙之母。凡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都会变为真实……”

那个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它似乎有些尴尬。

整个宇宙都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一下。森林的阴影扭曲起来了,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个空间在向某一点集中,然后骤然膨胀起来。光和声音都凝聚在一起。

“那你是什么?

它们等待着。

“也不是。”

“你的名字是鲁奈罗——”

“那么是药叉?”

被收紧的整个世界砰一下放松开来,就像焰火猛然绽放。风从背后向前嗖嗖地吹。小女孩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不是。

当她睁开眼睛时,风停了,她看到了他。

她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知道,你是罗刹吗?”

他和她想得一模一样,很年轻。他赤脚站在阴影里,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背着一把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黑色大弓,深色的发辫从他肩头垂下来。他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不正常,就像涂了一层白垩。他的形体边缘还有些模糊,像一幅轮廓洇开了的画。

“这座森林想要吃掉你。它太老了,想要新鲜的血食。

“鲁奈罗,”他慢慢地说,声音从一个有形的喉咙里发岀来,似乎变得更加年轻,也更加富有情感色彩了。他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体,然后他抬起胳膊,检视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指分合,一脸的迷惑不解。

女孩睁大了眼睛。“什么?”

小女孩笑了。“真不错!”她说。

“你差点就被这森林吃掉了。”那声音又说。

男孩抬起头瞪着她看。他的眼睛颜色有点怪怪的,既像是完全透明,又像是同时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这让她有点害怕。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头顶露出的夜空,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那样就好了。于是她低头时他眼眸颜色的异常果然消失了,变成和黎眀前的天空一样,接近黑色的深蓝。

“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她听不出来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

“鲁奈罗。”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森林的阴影一动不动。女孩打了一个寒颤。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又安静。躲在树叶和藤蔓后的绿色眼睛、食肉兽的声音和食尸鬼粗重的呼吸一下子全都消失无踪。风也静止了,像被什么庞大无边的东西阻隔住了。

“是的,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可要记好了。”女孩说着,摆出了些母亲似的威严。

“谁在那里?”她说,“出来!”

男孩点了点头,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女孩才觉得他的嘴唇长得非常好看,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微笑。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女孩猛地跳了起来,她瞪着眼睛,惊惶不安地看着周围。

他们彼此望着,都觉得很开心,可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声鸡鸣。

“你迷路了吗?”

“啊?”女孩竖起了耳朵。“已经要天亮了?”她有点纳闷,觉得时间好像流逝得过快了。

当吉祥纹的魔力消失时,她就会被撕成碎片。

她不知道,因为她使用能力令鲁奈罗得到了名字和形体,她自己那个世界的时间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作为补偿。

那片吉祥纹已经由于不经意的摩擦和汘水渐渐变得模糊,魔力也随着消褪。在她靠着罗望子树的时候,包裹着她的金色光芒正在渐渐变暗、消失。

男孩子歪了歪头。“你是想要回去吧?”他说,“回到那个有马车和帐篷的地方。我让我的伙伴送你吧。

她在森林里穿行的时候,到处都留下了那种年幼生物特有的幼嫩新鲜的味道,这深深地吸引了森林里的掠食兽和食尸鬼。它们一直躲藏在阴影里,窥探她,跟踪她。她姐姐在她手背上画有吉祥纹,这是她们家族独有的神秘技艺,令野兽和恶鬼难以接近,但掠食者们并没有放弃,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

“你的伙伴?”女孩朝四周张望,“像你这样的还有其他人吗?”

她没有留意到周围树叶的间隙中野兽眼睛的绿色光芒正在慢慢增加。食肉兽柔软的脚掌踩在地面的脚步轻轻晌起,夜枭发出尖笑一般的叫声。

“不是,像我这样的就只有自己一个。”鲁奈罗说,“但我有些伙伴。他们听从我的调遣。”他的影子原本和森林混合在了一起。但现在突然生根发芽、跳起舞来。无数实体开始从他影子里向外冒,一个接着一个。

最聪明的办法当然就是在原地等待,等到天亮,大人一定会来寻找自己。但父亲发现她半夜偷偷溜出来玩耍,一定会大发雷霆,姐姐也会无情地嘲笑她。

女孩吓得差点叫出来。她吃惊地看着:那些影子化成的实体像鸟,狮子,鹿,狼,野猪和狐狸,但又和真的动物不太一样,体型更庞大、怪异,有的鸟长着两对翅膀,而有的狮子头上有雄牛的角。就和鲁奈罗一样,它们的边缘也是模糊不清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定型。

她累坏了,靠在一棵罗望子树上,有点气急败坏。

“别害怕!它们听我的话,不会伤害你的。它们会送你出森林。”鲁奈罗说。

她已经走了大半夜,打了好几个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来时做的标记。夜枭在远处啼鸣,她背后的汘毛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女孩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你将来会一直在这个森林里吗?”

没有月亮,密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只能从藤蔓和树枝的间隙看到一点点星空。小女孩在林子里走得气喘吁吁,已经迷路了。

鲁奈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声音闯入了他的思维。

女孩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看着他的弓箭,“你看起来像个猎人。那你就做个猎人吧。”她说,“你可以带着你的伙伴去狩猎。在森林里,在荒野里,尽情地自由来去,不受束缚。”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猎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叫他觉得有点悲哀,虽然他其实不懂何为悲哀。

“当然啰。”她有点没底气,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正的猎人会怎样生活。”

因为他没有形体。不具有形体,也就无法理解被束缚在形体之内的事物。

可是鲁奈罗好像很喜欢这个主意,“那好吧。我就做个猎人。在森林和荒野里……”

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和世界万物交流。当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视大地时,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奥秘让他迷惑不解。

“自由来去,不受束缚。”女孩有点伤感地说,“那么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

可他依旧没有名字,没有形体。

“再见,萨蒂。”鲁奈罗说,他又笑了一下,女孩还是觉得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谢谢你给我名字。”

人们产生各式各样尖锐而鲜明的感觉时,他就存在。痛苦、愤怒、惊愕、极度的欢喜和悲哀,他就是生命中所有尖锐而鲜明的感觉。

萨蒂在森林中走着,影子们护送着她,为她指引道路。有时候她觉得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们本身甚至也有影子。

他聆听着,思考着。岁月开始流动了。祈祷携带着人们的愿望和情感,一开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词语和思绪慢慢地具有了意义。从那些交织的祈祷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惧。

有时候它们又不那么真实了,只是在地面上、树上、岩石上起伏的阴影。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它们带着她走到了河流环绕的森林边缘。碎石密布的河滩上有一圈马车和帐篷,中间燃烧着篝火,那明亮温暖的光芒让萨蒂深深地岀了一口气。

我是谁?

“谢谢你们。”她转头对护送她出来的影子们说。它们在森林边缘跃动了片刻,像墨消融在水中一样,消融进了夜色中。

那些祈祷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猛然意识到这些祈祷的对象是自己。由于这个发现,他才开始思索“自己”是什么。

萨蒂眨了眨眼睛,转身朝篝火的方向走去。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她身后,百万年的古老森林沉默着;主宰世界万物命运的金星正从天际升起。

——请不要发怒。

现在,只剩下鲁奈罗一个人站在森林里。

——请保护我们。

他低下头,从脚下抓了一把泥土。昆虫急急忙忙地从他手边逃开了。他捻着那些湿润的泥土,然后松开手,泥土变成把颜色璀璨的宝石,叮叮当当地落在他脚下。他又去摸了摸身边的树。他一摸那树就僵死了,变得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在地层下死了成千上万年,变成了冰冷的化

——请不要伤害我们。

石。他专心致志地感受着树皮带给他的粗糙触感。在他的触摸下,石头表皮突然裂开,从中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长起来,缠住了他的手指。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听到延续不断的祈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和未来,无数细小声音,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祈祷。

他吓了一跳,这新生的绿色植物让他又想起了萨蒂。他突然有点后悔,她看起来和这幼芽一样幼嫩、新鲜,也许在让她走之前,他本该先碰碰她,了解一下摸她是什么感觉。

是祈祷。

他学着萨蒂的样子叹了口气,从树上挪开了手,转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么确信地迈了一步。

那么,是什么唤醒了他呢?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然后又是一步。又是一步。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

他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起来,黑色的发辫在脑后飞扬。他越跑越快,树木、灌木都忙不迭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从他刚刚成型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泥土从他指缝里落下来。风在他身后呼啸着,把他托了起来。

就和他自己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越升越高,掠过藤蔓和树枝。他的形体越来越明晰、稳固了。有动物形状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从影子里窜了出来,陪伴他飞向天空。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着最高的树尖,朝微白的天际、森林边缘的篝火看了一眼,有个瞬间他想去看看萨蒂,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离天空这么近,现在,他在这样的高度上俯瞰着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他终于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了。

他没有形体。他不知道何谓看,何谓知觉,他只明白那团混沌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或黑暗,也无所谓时间或空间。

他再次快乐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透过云层,在遥远的地方化成阵阵闷雷,影子动物们爆发岀无声的欢呼,他张开手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清新的风,朝等待他的广阔世界奔去。

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包裹着自己的那团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