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打搅的话，想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间。早上我还要去都灵圣教院上课，现在回去的话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了。”
薇若兰看了一眼腕表：“凌晨四点半，你已经睡了五个小时。怎么？现在回家？”
“就睡这儿吧，但我在某些人那里的名声不太好，你在我这里过夜的话有人可能会说闲话，不介意吧？”话里透着几分大女孩对男女之事的无所谓，可又像是嘲笑。
“现在是几点？”
西泽尔无力地笑笑，谁会传他跟薇若兰有私情？今天的他怎么配得上机械女皇？
“已经派人去通知她了，”薇若兰耸耸肩，“小时候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种怜香惜玉的人呢？不过你那个女侍长确实很漂亮。”
薇若兰伸手把他身上的被单揭开，西泽尔略略有些吃惊，但也并没有大惊小怪，薇若兰现在可不是那个搞怪的女孩，不会无缘无故地恶作剧。
碧儿对西泽尔常常深夜不归非常担心，可也只能在家中等候。每次西泽尔外出，碧儿都会搬把椅子坐在客厅里睡，这样西泽尔一推开那扇嘎吱嘎吱响的门，她立刻就会惊醒。
“转过来背向上。”薇若兰示意他翻身，“你背后的伤口没有清理。”
“碧儿还在家里等我。”西泽尔忽然想了起来。
她用棉球蘸着酒精清洗西泽尔背部的创口，那些都是硬金电极留下的，它们从脊椎的孔洞里插进去，直接读取神经信号。虽说电极只有头发丝粗细，但若不仔细处理，伤口还是会感染。
“出了点小问题，不过通过这次实验我们搜集到了很重要的数据，”薇若兰轻描淡写地说，“你破坏了些东西，那边正忙着修理，没人手照顾你，就把你挪到这边来了。我知道这里很简陋，比不上你家里有人服侍，忍忍吧。”
因为频繁的实验，脊椎两侧都是紫黑色的瘀血，西泽尔这几天坐下都不能靠在椅背上。好在薇若兰的手法很轻，棉球蜻蜓点水般掠过每个针孔，只是微微刺痛。
“实验成功了么？”西泽尔想要坐起来，这才觉得全身乏力，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真瘦啊，离开翡冷翠的时候像个小猴子，现在还是像个小猴子。长大了就该练练肌肉，男孩子应该稍微魁梧一些。”薇若兰漫不经心地说。
西泽尔记得她当年睡觉会睡得很死，地雷在耳边爆炸都未必能醒过来，睡姿也是非常的糟糕，双腿分开，四仰八叉；可如今她睡姿优雅，却再也睡不踏实了，西泽尔的呼吸声略大就吵醒了她。
“嗯，知道了。”
“你醒啦？”薇若兰也醒了过来。
“这样反复刺激脊椎也不是办法，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微小的黄金套管植入你的后背，以后电极从那些套管里走。手术过程比较痛苦，但之后就不会疼了。”薇若兰又说，“做么？”
最后的记忆是在那片赤红色的海水里奔逃，背着被烧死的母亲，接着他忽然就看到了光亮，那么温暖的白光，好像太阳出来了，他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朦胧的视野中，一个女人站在温暖的光晕里。
“嗯，做吧。”
实验结束了么？成功还是失败？西泽尔记不得了。
其实双方都清楚那种手术的痛苦，以密涅瓦机关的技术，黄金套管当然可以做得很细，但植入背脊后必须和纤细的神经相连，那等于直接触碰神经。虽说手术中可以用麻醉药，可术后的恢复期却会痛得要命。
微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她常用的那种香水味，还有淡淡的酒味，想必她在入睡之前喝了不少的酒。
但薇若兰和西泽尔之间的对话始终都是这样，大家都轻描淡写，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她的“闺房”就是这间小休息室，非常简陋，能坐能躺的东西就只有两样，床和靠椅。西泽尔睡床她就没处睡了，所以她把靠椅挪到了床边，披着羊毛毯子凑合着睡。
“在梦境中见到了什么，把你吓成那样？”薇若兰问。
他睡在薇若兰的床上，薇若兰守着他。
西泽尔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看到我妈妈。”
西泽尔缓缓地睁开眼睛，视野里先是一片幽蓝色的光，接着是黑色的屋顶和盘曲的管道，最后是那头熟悉的白色长发。
“你经常梦见你妈妈？”
姐弟
“经常。”
躺在他身边的，是晕过去的薇若兰。
“恋母情结是种病，得治。”
最后骑士之骨的动力核心冒出了大量的烟雾，他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微微地抽搐着，依旧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西泽尔没说话。要是别人说这话，他多半会有点怒火，可薇若兰说，他却知道她只是毒舌而已。薇若兰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只是现在成了机械女皇，轻易不露出这番嘴脸来。
微小的紫色电火花围绕着他们，两个人瞬间弹开。骑士之骨在电击下痉挛，西泽尔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那惨状简直是魔鬼被扔到岩浆池子里去。
两人再也无话，薇若兰继续帮他清洗创口。
她无声地笑了笑，谁都没有看见这个隐秘的笑容，然后她把裸露出来的线头接在了西泽尔身上。
“姐姐，你做的梦里，最恐怖的是什么？”西泽尔忽然问。
她本意是丢开这根燃烧棒，在西泽尔被燃烧棒引开注意力的瞬间，把电缆接在他身上。可现在西泽尔抱着她，她无处可逃，她要电击西泽尔，就只有连自己一起被电击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薇若兰冷冷地说。
薇若兰也怔住了，她并未想到西泽尔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只是想用强光把西泽尔吸引过来，解除唐璜他们的危机，然后用另一只手中的电缆解决问题……外部电击能令骑士之骨瘫痪。
西泽尔点点头。
他在穿着甲胄的昆提良和唐璜面前当然是矮小的，但在薇若兰面前他仍旧是高大的怪物，可此时此刻这个怪物轻轻地抱着薇若兰，把头放在她的肩上，像个孩子。
“姐姐，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他说：“妈妈……我再也不逃走了……我再也不丢下你了……”
“不超过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万国盛典会在翡冷翠举行，各国使团都会以拜见教皇的名义到来。金伦加会战之后，教皇国的绝对权威有所动摇，我们必须展示全新的机动武装来重振声威。”薇若兰轻声说，“普罗米修斯和炽天使的对抗战也会在那时进行，胜者将会是最终定型的未来武装。”
空洞的紫瞳中忽然有了神采，西泽尔慢慢地跪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了薇若兰。
“明白了。”西泽尔就此沉默下去。
机械女皇居然会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把自己送到魔鬼面前，她甚至没有再度开枪阻止西泽尔的逼近。
挨个清理创口是很耗时间的工作，完成的时候，他已经昏睡过去。薇若兰皱着眉把他翻了过来，盖上被单，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羊毛毯也盖在了他身上。
薇若兰举着燃烧棒站在他面前，西泽尔俯视着薇若兰，紫色的瞳孔中一片茫然。所有人都在想薇若兰就要死了，她虽然穿着那具机械助力的外骨骼，可那又怎么比得上唐璜和昆提良的甲胄？
幽蓝色的灯光下，身穿金红色大丽花短旗袍的女孩睡在躺椅上，因为冷而蜷着腿，苍白的男孩睡在被单和羊毛毯中，安静肃穆，反差巨大，可又格外和谐。
西泽尔忽然加速起跳，在骑士之骨的帮助下他的弹跳力是那么惊人，一下子就落在薇若兰面前。刚刚武装完毕的阿方索冲了过来，但还没来得及举起武器就被西泽尔一拳正中胸口，整个人弹飞出去。
距离这间小休息室不远的房间里，则是一片鬼哭狼嚎。
所有人的心都抽紧了，西泽尔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带着那双足以撕裂钢铁的手，金属骨架的脚踩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说总长大人！你们机关养的这种人真叫大夫么？不叫屠夫么？”唐璜被三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摁在病床上，帮助他矫正扭伤的关节，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仰望着薇若兰，瞳孔中一片空白，脸上的表情时而狰狞如鬼，时而一片茫然。
“啊啊啊啊！对我你们也敢下这种狠手！我我我同意你的意见！他们确实是屠夫！”佛朗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口给自己灌酒。他也是上身赤裸，被摁在旁边的病床上。
但在机械女皇的威压之下没人敢说话，人们只能屏住呼吸，看那魔神般的男孩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开唐璜，缓步接近高台。
弗朗哥在西泽尔狂化时太激动了，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得有点严重。大夫们借助了某种机械臂，看那只金属手在他后背上揉来揉去。肩部捆着绷带的昆提良哈哈大笑。蛮牛也受伤了，但对他来说受伤是常事，忍忍就好了，蛮牛一直都很耐疼。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心说副总长这是疯了么？这是要把西泽尔引上来么？能挡住西泽尔的只有甲胄骑士，唐璜和昆提良的状况再危险，他们毕竟还穿着甲胄，而高台上的人呢，手无寸铁。
“只是穿了一次普通甲胄就扭伤挫伤成这样，我们退步了。”阿方索坐在一旁，神情淡然地用酒精给自己的伤口消毒。
在黑暗的环境中，燃烧棒的光简直像是日光那么刺眼。薇若兰将那根燃烧棒高高举起，她整个人就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或者熊熊燃烧的兰花。
“强化训练！马上就给你们安排强化训练！我们需要更多的骑士！”佛朗哥高呼，“唉哟它捅我腰眼！谁设计的这玩意儿？这东西会要我命的！”
薇若兰也在高台上看着他，一手举着连射铳，一手擦燃了燃烧棒。
“是您亲自设计并监督制造的，总长大人。”一名大夫恭恭敬敬地回答。
西泽尔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这才注意到那处高台，野兽般的本能令他意识到那高台上还有他的敌人，可能是比唐璜和昆提良更危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