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在胪驹河畔最大的帐篷里,仰面对着隔着一层皮帐的老天说。
“我才三十几岁哪!”
“再给我几年!再给我几年!我要看到契丹灭亡,看到它在我手头灭亡,然后你再把我带走!”
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无畏地与死亡搏斗。因为他有着干掉一切敌人——甚至连死神也要干掉的气概!
在新碎叶城长大的杨易,与契丹之间并无刻骨仇恨。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为了仇恨的年纪,在某种意义上,张迈就是天策大唐,而现在的杨易就是天策唐军!
尽管他有伤,尽管他有病,但他还不愿意死,他还不能死!
现在的他是大唐最雄武的将帅,漠北奇袭之后,他已经可以与卫青霍去病、李静徐世绩比肩!在张迈所建立的帝国里头,郭洛以后戚的缘故,或许在列传中要压他一头,但后世论起功业,他杨易一定是开国第一名将!
新碎叶城的冬天,也不见得比胪驹河畔来得好。那里在纬度上或许靠南一些。但更加内陆,所以气候的恶劣程度并不比这里差。在新碎叶城能忍耐得住,在这里就忍耐得住。
这一点,杨易心里清楚,天下人心里都清楚!
不过杨易还是可以忍受,甚至找回了儿童时的记忆。
“我要灭了契丹,扫平漠北,荡平漠南,直取东胡,为我大唐的复兴,奠下最难铺垫的几块基石!”
过了年,还是继续寒冷,甚至还在继续变冷,这种寒冷对于许多来自南方(这里所谓的南方其实最多去到兰州)的士兵来说,就如永恒的寒冰地狱。
世间最难莫过于此,若能成就此事,男儿还有何憾!
岭南过了年就有变热的可能,江南过了春节兴许就有了暖意,中原地区则能看到解冻的希望,燕云地区仅仅看到寒冷停下继续变得更冷的脚步。而漠北,却还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换了别人,在杨易所忍受的剧烈痛苦下已经在满地翻滚呻吟,而杨易却直挺挺地躺在皮毡,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只是全身紧紧绷住了,然后对天怒号!
过去的这个冬天。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他甚至怀疑自己要熬不过去。伤、病、痛同时折磨着他,但为了光复大唐荣光的精神力量则在支撑着他,两种力量在他的身体内部剧烈交战,最后精神力量压过了痛苦,让他最严寒的冬天里熬了下来。
他在用愤怒来消解痛苦,用怒火在赶走死亡!
在当世诸巨头中,杨易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
“滚开!滚开!老子还不想死,谁也别想带走我!”
在众人愕然之中。大辽立国的消息传遍了四方。什么诸族平等,胡汉如一,大家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大伙儿也不信,只是知道契丹国要改名字了而已。
“等老子灭了契丹,灭了胡虏,到了那时……”
紧跟着,契丹皇帝向众人宣布:契丹重定国号,名曰大辽!从今往后,契丹为族,大辽为国,大辽旗下,诸族平等,胡汉如一。
“到了那时,你要带走我就带走我吧!”
然后从这天开始,大家就都再没见地皇后踏出她的大帐半步。
太平时期的富贵生活,杨易从来就没想过,那对他毫无意义!
详稳以下的契丹人也没一个知道!更别说外族人等,大家只是看见太后怒冲冲地从大帐中出来,几乎是吼叫地道:“吾不管了!吾不管了!今后国家的事情,吾都不管了!将来死后见了天皇帝,我就只是说,我什么都管不了了,与我无关!”
至于家族,他根本就不用去顾念,有这份功绩在,有他与张迈的关系在,只要不造反,杨家的子孙就脱不开富贵的命运,若他本人死得早,就算他的子孙造反,张家都会保其一支香火不绝。
但是,这场政治大变究竟是在争论什么?
“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这几年!几年就够了!”
或许是临潢府的惨状让契丹上下心有余悸,或许是张迈杨易的逼迫让契丹人有了亡国的危机感,这个春天,本来火药味已经浓烈到快要爆炸的时候,局面忽而冷了下来,述律平似乎在某些人的斡旋下与耶律德光达成了妥协,然后是一帮死硬派被打倒,一帮坚定拥护耶律德光的人上台,整场政治变动持续了三天,让耶律德光进一步确立其唯我独尊的地位。
他猛烈的雄心与坚韧的意志力,或许还要包括那其实还很年轻的身体,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下熬了下来,杨易数着日子,终于过年了,开春了!
天策七年春天,潢水河边上,耶律德光与韩延徽发生的那场秘密问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契丹内部最大的机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耶律德光和韩延徽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之后,耶律德光忽然召集心腹大臣,在同一个大帐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再过一天,太后述律平进入这个大帐,又与耶律德光产生更加剧烈的对抗。
虽然胪驹河的天气还是照样的寒冷,然而时间到了,心里告诉自己春天来了,春天似乎就真的来了。炉火保护着的大帐似乎真的暖和了。
大辽立国之二
杨易拉开大帐,身体还在剧痛,但他却站得笔直,这个男子,就算再也无法上战场作战,但他强韧的精神力,已足以让他成为大唐铁骑最强的基石。
“壮士断腕,退而后进!”
在凛冽寒风中,他仿佛忘记了还在煎熬着他身体的痛苦,一步步地巡视完全冰封的胪驹河。
“哪八个字?”
这个冬天,鹰扬军的将士过得很好——至少相对于潢水边上的契丹人好!二百万平方里的牛羊,有接近三成都朝这边集中,漠北的所有谷物,有超过一半堆在这里。对于雄壮的将士们来说。有食物,有柴火,有帐篷,就足以抵御再酷烈的严寒。
“当务之急,需行八个字。”
胡人们冻死、饿死,而汉家将士却被杨易喂得饱饱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有酒有肉。有柴有火,熬过了这个寒冬,就像度了一个大假。牛马在掉膘,而人却在长肉。
耶律德光眉头一扬,道:“若能保全国族,我意足矣!若还能东西对峙,我亦不愧为帝,要真能收复故土,重霸天下,那先生你就是我契丹举国之师!”他顿了顿,道:“说吧,该怎么办!”
看到杨易,将士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到他们黑胡子下红扑扑的脸,杨易就高兴!他知道自己的手下有力气,有力气几个月后就能厮杀!
“那好,那臣就说了。”韩延徽道:“张迈的气运,走到今日已是如日中天,但日中则移,月盈则亏,他的隐忧本来也极多,现在也差不多是要暴露出来的时候了。若我们能从中击破,上上自是规复故土,重霸天下,中也足可与他东西对峙,最不济,也能得保国族,以延匡嗣。”
皮室军的精强程度,或许不会比鹰扬军差。但再过几个月的那场战争里头,杨易有信心一个鹰扬可以打两个皮室!
“说!”
去年秋冬之际,那一战奠定了胜利的基础,而今年的仲夏,那一场战争就是收割!
韩延徽心头一凛,收了泪水,这才说道:“陛下真的愿听臣下所言?”
时间已经定好了。
耶律德光盯准了韩延徽,就仿佛海东青盯准了雪中一物,要判断他是食物,还是同类。
到了那一天,就去潢水河畔,收割契丹的人头,收割我杨易、我大唐最辉煌的胜利!
“你起来!”耶律德光指着韩延徽,道:“我现在不要听你这些,我现在要听你说说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你是汉人没错,却是先帝最信任的智囊。我现在需要的,就是智囊。既然已被汉人打败,那我就需要用汉人来把这个局面扳回来!若你真的忠臣,这个冬天必然为我大契丹卧薪苦思过国运未来,若你未曾思虑契丹国运,那就是没将契丹放在心上!你的所谓忠心,就都是假的!”
春节之后又过了两旬。连胪驹河的寒冷似乎也止住了,而胪驹河流域则人数变得越来越多。在去年冬天,有数万人逃离了契丹的掌控,投入到天策大唐的怀抱中来——这数万人全都是漠北最有力气的壮士,他们受不了潢水流域的荒凉,他们也很清楚,来年开春之后。小小的临潢府养不了半个漠北的部族。
韩延徽只觉得胸腔一口热痰涌动,扑地痛哭道:“陛下对臣如此信任,真叫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啊!”
看不到希望的他们,忍耐地接受了天策唐军的苛刻要求,放下武器接受唐军的改编,然后才能通过永安山与曳剌山中间的缺口,进入到胪驹河流域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来年会成为天策唐军南下征讨契丹的前驱。但眼前都快活不下去了,谁还能想到来年的事情呢?
这两句话换了别人,哪怕是契丹族中元老,耶律德光都不肯出口的,但现在却对韩延徽说了。
总之谁是强者,他们就顺从谁,谁能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跟随谁。
“族中元老?”耶律德光自嘲般地笑道:“现在他们除了叫嚣报仇之外,还懂得什么!但是现在能报得了仇么!契丹元气已伤,诸族离心离德,其实我心里明白——报仇叫得最响亮的人,对天策怕得最厉害!这个冬天,敌烈已有三部叛逃,阻卜已有两部投敌,室韦也暗中和耶律安抟眉来眼去,当我不知道?从现在一直到仲夏,我们都没力气打仗的,到了夏秋之际,杨易必定南下,那时候永安山与曳剌山之间跟他对上……我没有把握!若是张迈还有力气从南边合围过来,那我们契丹就彻底完了!”
漠北的西部,李膑也带领人马朝这边出发了。
“现在满契丹大小兵将,都恨我入骨,忌我如仇。陛下要定往后国策,不问族中元老,却来问我这个外族人?”
经过去年一个冬季的整合,赞华活佛已在黄龙城建立起了他的宗教威权,佛教追求和平倡导忍耐的教义已经初步进入人心,而那边的军事,则紧紧握在石拔手中。铁兽在去年冬天的战争中几乎残废,手脚还可以行动无碍,但石拔悲痛地发现,自己那超越普通人的力气没有掉了。
韩延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耶律德光,以确保他不是在开玩笑。
或许是他过去的几年中,激发出了过度的力量,以至于用掉了未来数十年的力气积攒。对杨易来说,活跃于战场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不能建功立业毋宁死,所以太平而无用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罪恶。但对石拔来说,功成名就之后的生活是最大的快乐。
耶律德光没有理会韩延徽的失态,继续道:“韩德枢的事情,我不想管。不管他真的是逃回来,还是别有内情。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都一定会保住他。这次对上张迈,我败了,败得无话可说,但我败了,契丹却还得走下去。先生是先帝留给我的诸葛孔明。我需要先生教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乐天的小石头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反正自己要做的事情,好像也已经完成了。而他的无敌威名也已经深入到漠北的没一个部落,现在他目光一扫已足以令任何一个七尺胡躯浑身颤抖,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斗胆妄动!有他在,李膑就能很安心地去与杨易会合。
这是耶律德光登基以后,第一次叫自己先生,韩延徽不知祸福,双腿一软,叫道:“陛下!”
当李膑和耶律阮踏着犹未消融的积雪进入胪驹河流域的时候,一封急报同时抵达。
“听说先生的儿子回来了,现在正在云州。”
“报!”
走入耶律德光帐中,韩延徽忐忑不安地向耶律德光行礼,去年冬天吐血的耶律德光,瘦得两颊不见一两肉,但眼神却已经定了下来,看着韩延徽。目光如冷刃。
杨易打开急报,非常诧异——竟是大辽建国的消息。
漠北的冬天分外的长,要想河流解冻、春暖花开,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却就在这时,耶律德光召见。韩延徽才第一次走出帐门外,出门的时候他几乎站立不稳,帐外遇到契丹人,无论兵将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怪异。
“契丹建国?国号大辽?”
好容易熬过了冬天,按照汉人的历法,应该是春节过年了。尽管潢水流域的河流远未到解除冰封的时节,但怕冷的韩延徽还是感觉到,不断下走的严寒似乎止住了。
杨易将急报交给李膑,有些摸不准这个消息的意义。
此时的契丹人,对于“西边的汉人”是充满了彻骨的仇恨、入髓的畏惧,而对领地内的汉人,则是一肚子的迁怒。
从军事战略上,他是当世第一流的了,战绩与经历让他压过了原本这个时空的赫赫名将,然而在政治上,杨易并不具有太过敏锐的触觉。
作为契丹军中的汉人首领,韩延徽也不敢想象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几乎一步都不敢走出帐篷,怕被哪个人抓住直接砍了,只怕耶律德光这时都不会为他说话。
“应该是战败之后,对内振作吧。”李膑说道。
大雪封道之下,战争无法进行,尽管如此,这个寒冬,还是没人知道契丹人是怎么过来的。所有的生命——不止是人,还包括牛羊——都在苦熬,生命在这一刻低贱到无法想象的地步,总之一到晚上,谁都可能死去。
从李膑手中接过急报,耶律阮心中则有些失落。如果不是祖母述律平的干预,他父亲耶律倍就是第二代契丹国主,而他就是第三代契丹国的继承人。而现在,连契丹的国名都被他二叔给改了。
这种亡国亡族的哀歌又在潢水流域唱了起来。一开始,恼恨交加的耶律德光想要将唱这歌的人杀掉,但随即自己也在歌声中哭了起来,一代雄主,至此亦萎靡。
耶律德光,他究竟要做什么?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耆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杨易的心思在这上面停留了一会,很快就放下了,不管潢水流域现在是契丹,还是辽国,都是他即将去征服去灭亡的对象,改了一个名字,也改变不了你耶律德光死在我杨易刀下的结局!
这个冬天的恐怖记忆,对胡人来说太深刻了!
远在秦西的张迈,和远在洛阳的石敬瑭,当然还有范质、冯道,他们比杨易迟了半个多月。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直到这一刻,张迈都还没意识到他的名字对漠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杨易虽然是这次战役的屠刀,但所有胡人都知道,远在甘陇的那位元帅才是掌刀人!在胡人的心目中,张迈的残暴已经远超汉武帝和唐太宗,而在契丹那里,张迈更是不共戴天的寇仇!
石敬瑭对此并不很当一回事,不就是改个名字嘛。
这个冬天,潢水流域光是战马就冻死了八万匹,从漠北各地逃到潢水流域的老弱妇孺因缺衣少食而冻死者数以千计——战马是游牧民族最大的财富,连战马都保不住,这个冬天契丹的困顿可想而知。至于普通牧民,老弱全都自觉等死,将仅剩不多的粮食都分给了孩童和青年,数百里潢水哀鸿遍野,大雪覆盖之下,连哀嚎都发布出来,只剩下灵魂在冰雪之中惨怨冲天。
张迈则颇为犹豫。
杨易派出南下冒险报捷的骑兵队,也只来得及将“大捷”这样笼统的消息传到甘陇一带,后续潢水流域发生的事情,就连杨易都没能在大雪封路之前知道清楚,更别说张迈,否则的话,张迈的整个后续军事布局都会有所更改——他之所以急着要薛复北进联系上杨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希望军事信息能够确保通畅。
辽。
漠北在十年之内元气休想恢复,而潢水流域干脆就废掉了。
这个国号他并不陌生,甚至在记忆中就是与契丹划等号的。
当时耶律德光下马来到冰冻了的潢水河边,看着一片狼藉的上京故土。望河痛哭,当场吐血,随即一场大雪飘下,把这片可怜的土地掩埋了起来。
契丹又改为辽国了,这是历史要抹掉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改变,重新回到“正轨”的反动么?
此时的契丹皮室归家心切,又是怒不可挡,耶律安抟不敢强当其锋锐,后退二百里。驻扎于两座山脉缺口的正中心,当路扎营,与左后方、右后方的郭漳、卫飞形成三角之势,彼此呼应。
但这种非理性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而考虑到其他问题。不过。他并非万能,也未能够洞察到数千里外耶律德光大帐内的谋略。现在关于东北,甚至关于漠北的情报都太少了。契丹在北归之后,迅速地对南北通路进行了强有力的干扰,除了第一次之外,漠北再无一支冒险情报队伍能够突破万里行程抵达秦西。
郭漳卫飞占领永安曳剌二山,鬼面军却越过缺口,在几乎不设防的潢水流域劫掠肆虐了半个月,毁掉了潢水流域数百顷农田。烧毁了所有带不走的积草,契丹人经营数十年所建立了一百二十座牧场。全部在耶律安抟的火焰中化成灰烬,直到耶律德光回归,鬼面军这才退走。
长期以来,张迈的决策很多时候还是要靠各种情报来作出反应的。这是一种最正道的决策手段,而不是那种从蛛丝马迹中进行唯心判断,神而明之、智近乎妖的庙算。
而除了郭漳卫飞之外,第三支军队却是鬼面军。投降唐军的耶律安抟。在斩首滩一战表现犹豫,事后为了弥补前非,他又变得无比积极,杀起同族来比汉家将领还狠!一路扫荡过来,死在鬼面军手中的漠北诸族竟是他军队数量的三倍!
洛阳。庙算过后的冯道,轻轻叹一口气,对他的亲家刘昫说:“契丹的战略走向,要变了呢。”
漠北实在太过广袤。郭卫二人抵达潢水流域的时候,唐军的主力还在北面千里之外,一场战役横跨如此之远,主力与前锋之间相距如此之遥,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漠北这也是一个危险的距离。因此郭、卫二人受了吩咐,停驻于此,等候杨易。
“哦?如何变?”
后世的金国为了防范蒙古人。曾在这个缺口修筑了一道数百里的“长城”,如今长城自然不存在,这个缺口就成了一个不设防的大门,只要唐军能占定永安山和曳剌山,潢水流域对杨易来说就没有天险可言,耶律德光要抵挡鹰扬军就只能硬对硬强碰强地打上一场野战!
冯道不答。
郭漳占据了永安山,卫飞占据了曳剌山,这是潢水流域东北部面相漠北地区的两道天然屏障,永安山和曳剌山都是东北、西南走向,两座山脉之间的缺口,就是漠北进出潢水流域的大门。
刘昫又道:“是变好,还是变坏?”
唐军有三支部队已经进入潢水流域,其中两支是骑射精锐——郭漳与卫飞!
“那要看,是对谁来说。”冯道说。
胪驹河流域再往东就是金山山脉,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沿着金山山脉南下,在其南麓的潢水流域,就是契丹人的心脏之地上京临潢府!
“对……”刘昫的头朝洛阳皇宫的方向偏了偏,本来不以好色闻名的石敬瑭,最近刚刚选了一批秀女。这几年正在疯狂临幸呢。
但杨易此刻并不在统辖着漠北西部精华地域的黄龙城,他留下了龙骧军,由李膑负责整理漠北政务,让赞华在黄龙城树起佛教大旗收伏各族牧民,自己则统帅大军,在去年严冬降临之前,打平了后世铁木真的根据地斡难河流域,占领了乌古敌烈军统司所在的胪驹河流域,到了这里,鹰扬军的兵锋才停了下来。
“没什么好坏,无论契丹怎么变。对……”冯道的目光也朝皇宫方向一掠:“都是一样的。”
漠北地区也并非完全没有据点,有许多水草丰美又地理形势重要的地方,是历代胡主的“行在”所在。漠北的水草,在过去一年的战争中受到了极大的破坏。而各个据点能毁掉的则都受到了鹰扬军的战火横扫,唯一完整保留下来的地方,只有黄龙城。
“那么……”刘昫压低了声音说:“对天策呢?”
二十天前,漠北。
“对天策……”冯道的眼皮低垂了一下:“或许是好事。”
重定国号之后,契丹便派出使者,告知四方。燕云这边还不是最早知道的,最早知道的是漠北。
“好事?”
天策七年,契丹做了一件让张迈也有些诧异的事情:和历史上不同,这次不是入侵中原如日中天之时,而是在大败逃亡之后,耶律德光竟然又顺从历史惯性一般,建立新的国号——大辽,年号大同。
“嗯。”冯道说道:“也许会与张龙骧的设想有出入,但一味冒险,并非谋国之道。缓图之道,对国家,对生民,都是好事。”
“没错!”耶律屋质道:“从今年开始,咱们契丹就不叫契丹了。从今往后,契丹为族之名,而大辽,就是咱们的国号!”
云州城头。
“啊?新国号?大辽?”
在契丹的旗帜旁边。多了一面更加大气的旗帜——辽!
“确实是奔劳。”耶律屋质道:“主上要你前往洛阳,向石敬瑭通报我大辽的新国号。”
契丹国从此要改称辽国,而契丹军从此也要改成辽军。
韩德枢大喜道:“不想才回来,便能为我主奔劳。”
耶律屋质一边将韩德枢派往南边向石敬瑭通报契丹更改国号的消息,一边则向敕勒川平安城派出了使者,希望能够与薛复见面。
“如今天策气势如虹,而我军新败,现在硬碰硬。对我们并无好处。”耶律屋质道:“不过此来也不只是讲和而已,内中牵涉一个大局面。不过这些你们就不用管了,辖里你只要守好云州城便是。倒是道柄这边,主上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今日,他得到了唐军的回复。薛复邀他前往平安城,但要耶律屋质保证在这段时间内不得对怀仁县采取任何行动。
韩德枢道:“莫非主上有意讲和?”
耶律屋质答应了薛复的条件,同时准备起身。
“是。”
听到消息后的郑家掌柜,提出了要离开云州,赶往幽州做生意的要求。
“薛复?”
萧辖里是不想允许的,耶律屋质却道:“让他去吧!潜伏着的奸细才可怕,一个在眼皮底下活动的商人,怕他何来!”
“派往秦西的使者另外有人。”耶律屋质道:“我这次是要去见见阴山下的唐军统帅。”
耶律屋质有着钦差的身份,他既发了话,萧辖里还有什么话说。再说,现在大辽刚刚调整了军事布防,幽州那边,已由耶律朔古接掌,萧辖里也归由耶律朔古管辖。郑家的商队去了幽州,耶律朔古自然会盯着。
萧辖里道:“敌辇(耶律屋质的胡名)你要去见张迈?”
不过,就在耶律屋质出发前夕,也同样是在郑家商队出发的前夕,云州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四人坐定,耶律屋质这才道:“我这次来,有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刚才已经办过,还有一件,是打算出使天策唐军。”
云州城内一个著名的畜医失踪了。这个畜医是奚族人,确切来说是汉化的奚族人,精通兽医,在整个晋北地区十分出名,他本身没什么民族立场,但有手头这一技之长在,无论哪支军队统治这个地区他都过得十分滋润。就是契丹人对他也是相当的客气,连萧辖里都有自己的爱马,有自己的爱马,就得防着什么时候爱马得病,什么时候得用上这位兽医中的华佗。
当然,两人这一轮应对中耶律屋质之所以被瞒过,不是他的智商才能不如韩德枢,而是输给了老奸巨猾的韩延徽,韩延徽经历了阿保机、述律平和耶律德光三代主子。对于契丹高层心理的揣摩已是精纯熟透,韩德枢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会,这乃是韩家对付契丹高层的“家学”,其奥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以这位畜医的失踪,便引起了有关官员的重视,最后官司捅到韩匡嗣这里,韩匡嗣命人调查,蛛丝马迹竟然牵连到了郑家商队那里——好像这位著名畜医最后出现的地点,就是在郑家商队居住点附近,而且听他的家人说,那天他出去就是想去买一点西域货——要买西域货,显然就得找郑家掌柜啊。
却不知他这个心理活动却又被韩德枢算计了,韩德枢也不能说对父亲没有孝心,但刚才这一问的节奏目的却就是要让耶律屋质放心,而且轻轻一句话就达到了重获信任的目的。
这算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情,畜医的家人想要留住那个姓郑的,因此事涉及外交,韩匡嗣就来找耶律屋质。耶律屋质想了想。觉得一个畜医固然可贵,却还没到值得因此大动干戈的地步,就算真的是发生了什么凶杀案又如何?小小一条人命而已。便吩咐放行。
他两人只是随口问答,却不知其中大有微妙之处。耶律屋质见韩德枢第二句话就问韩延徽的状况,可见毕竟是一个孝子,汉人自来是忠臣出自孝子,孝子必是忠臣的说法,何况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侧,还怕韩德枢在外不尽忠么?因此耶律屋质听他问起韩延徽。心中更是一放。
耶律屋质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带了十几个从人,出了长城旧址,进入到天策唐军实际控制下的敕勒川地面。
耶律屋质笑道:“好,令尊一切都好。身子骨还是很不错的,你不用担心。”
敕勒川是漠南最肥沃的牧场。同时,由于地近南方,这里也是一块宜农亦宜牧之地。在汉、唐两代,这里都是帝国京畿面对北方胡骑的重要屏障,耶律屋质进入的时候,这里有着比张迈所来那个时代更好的水草,黄河的流量也比那个时代更加丰沛,一条黄河的支流——金河(也就是后世的黑河)从东北流向东南,所经之地有着阴山之南黄河之北最膏腴的土壤。
韩德枢又说道:“屋质兄是为主上传旨而来,本来我不应该就提私事,只是为人子者,在外日久,着实担心。冒昧请问一下家父在主上身边身体一切安好?”
新立的平安城。正好位于金河河畔。
韩德枢逃回来的消息传到临潢府后,契丹中枢分为两派,一部分相信他,一部分怀疑他,但韩延徽既在耶律德光身边,料想他儿子也不至于翻破天去,当次危乱之际。耶律德光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用他,只是要耶律屋质见面时稍作试探。
还没到达平安城,先望见沿河一垄垄的灌溉水田,冰河都还没完全解冻,土地还很寒冷,去年汗血骑兵团抵达的时候,寒冬早已降临,冬小麦是来不及播下了,只能等土地彻底解冻之后。才能进行春小麦的播种,但田亩的规划已经看得出规模。视野所及至少有数百顷土地——也就是上万亩的规模!
耶律屋质这番话既有敲打,也是暗藏试探,见韩德枢脸上全无异状,心道:“看来他还真是逃回来的。”
耶律屋质是契丹一族中同时兼有战略眼光和政略眼光的高级人才,只一看,心中便有了谱,暗道:“天策于此地乃有长远之规划。”
韩德枢击掌道:“屋质兄说的是!我韩家两代受先帝与陛下的大恩,纵为牛马十世,也报答不完。”
他同时也是契丹族中最重视谍报系统运用的人之一,在南下之前就已经调出谍报系统对薛复的了解,和对杨易不同。在套南大战之前契丹对薛复的直接接触不多,只知道他长期驻扎于兰州,既负责着当时天策政权的东南边境的稳定,也是兰州这座已经十分繁华的商业城市的重要奠基人。
耶律屋质何等样人?又是和韩德枢相熟,自然知道这些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做,笑道:“阵前死节,那是汉人才干的蠢事。不过忠心不二,却无论胡汉都必须有的,叛主之人,普天之下虽大也必无立足之地!”
“看来,他是有打算在这里建立第二个兰州。”
韩德枢上前一步道:“多谢屋质兄关心。这一路被天策俘虏,乃是我韩德枢一生的奇耻大辱,若非家父在堂,又想留着有用之躯报我主大恩,报天策大仇,当时就想在阵前死节算了!”
进入平安城后。进一步证实了耶律屋质的这个想法。
耶律屋质是契丹族里难得的学者,年纪又轻,平日和韩德枢素有往来,还曾在一起吟诗唱和。
当初郑家的掌柜没有说谎,郑家关于敕勒川的商业资讯的确来自政府的公告,听说了这里的特产之后许多商队都往这边赶,可惜他们都迟了一步,最大最甜美的蛋糕已经被郑家吃了,不过后来者虽然得不到最丰厚的利润,却也不是完全无利可图,敕勒川这块土地太过富饶了,只要有点眼光与资本总能找到商机的。
却见耶律物质对萧辖里点了点头,扶着他坐好,又安抚了韩匡嗣一番,跟着却目视韩德枢,说道:“道柄,回来了啊。一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头吧。”
更何况现在主掌这里的是薛复,想想兰州曾经发生的情况,再想想这个地方南通河套,东接燕云,在太原—云州一线因军政形势被切断的情况下,这里分明就是丝绸之路通向东北的重要节点啊!在薛复的主导下,这里也许就是第二个兰州!如果薛大将军能允许他们购买城内城郊的土地,兴许这将是一笔更长远的投资。
他说话时,旁边韩德枢却留意到耶律屋质刚才言语中的一个词:“我大辽,我大辽?什么意思?”
当然,就眼下的形势而论,如果能说服薛大将军,设法打开前往云州的商路,那就能迅速实现短期商业利益与长期商业投资的完美结合了。
萧辖里大喜,接过金酒壶,再次对着临潢府的方向跪拜,将其中一壶酒一饮而尽,跟着双手高举,哭道:“陛下知道我等的难处,如此体恤我等,我等粉身碎骨,亦必为我契丹沙场征战!保我大辽疆土,不让汉儿再进一步!”
差不多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耶律屋质进入了平安城,平安城正处于草创阶段,甚至都还没有完整的城墙,至于城内的商业区,更是一片荒芜,没有一间房屋,到处都是帐篷,即便如此还是掩盖不了初步显现的繁荣——竟然已经有晋北的商人冒着危险偷偷溜出边关,来这边走私做生意了。
“赐酒三壶。”
眼下这些商贸活动还说不上繁荣,只能称之为活泼而有潜力,但耶律屋质已经看得心中有谱,上万亩田土的垦殖,商业区的开设,都可以看出这位薛大将军用了多少心力在这上面。就军事功业来说,薛复也许远远比不上杨易,但就民生事业与军事事业的结合来说,或许薛复可称为天策唐军第一人呢。
外面的随从走了进来。
终于,在平安城最中心的府邸,耶律屋质见到了薛复。
耶律屋质见萧辖里战兢警醒了,这才将他扶起来,道:“其实陛下也知道你的难处。这次漠北耶律察割误了大事,以至于我大辽陷入极大的被动,晋北这边汉儿四处造反也在预见之中。你不能预防白承福造反,这是你的过失,但在烽烟四起之后能稳住阵脚,保住了云州,这就是功劳,陛下赏罚分明,来啊!”
没错,不是帐篷,是府邸!
韩匡嗣心中也有些害怕,跟着他跪下了,一样的赌咒发誓。
薛复利用原本留存的三面断壁颓垣,垒起了一座三间面三进纵深的府邸,屋梁铺就之后,室内再加以装修,府邸的规模虽然不大,但至少正厅已相当华丽,光是地面那从远西运来的大食绒毯就价值千金。再加上四支柱子上的琉璃吊灯,一整套的实木桌椅,训练有素的盛装婢女,就简单而完整地构成了一个华丽的厅堂,就算在契丹的上京,这也是可以拿来招待贵客的场所了。
萧辖里听得冷汗渗满了后背,面北呼道:“陛下圣明!萧辖里有负陛下所托,罪该万死,只是外敌当前,萧辖里觉得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一定领好兵,守好云州,若再有什么差池,不用陛下惩处,我自割了头颅送去临潢府!”
从城外开荒的田亩。再到城内商业区的布局,再到这座府邸,耶律屋质还没见到薛复,却已经能够把握到薛复七八成的性格了。而见到薛复之后,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萧辖里,你怎么回事!晋北的形势。怎么会闹到现在的地步,你以前的能耐哪里去了?你以前的勇敢哪里去了?你难道还在等临潢府这边给你派援兵吗?寡人对你说,临潢府这边会有人来的,这次你见到的是耶律屋质,下一次就是一位接替晋北防务的大将,他到来之后不但要接管你的军务。还会拿下你的头颅!”
薛复坐在太师椅上,向耶律屋质伸出了请坐的手。
萧辖里大骇,知道这是耶律屋质代表耶律德光说话。赶紧面朝临潢府的方向跪下。
这是第一次见面,耶律屋质已经无比惊叹——他同时明白了这位汗血骑兵团的主帅在战场上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了——他的脸实在太俊美了,若不戴上面具,恐怕就不像一个将军。
四人寒暄过后,正要落座,耶律屋质却忽然对萧辖里喝道:“萧辖里,听训!”
但同时耶律屋质也在他的脸上。明显看出不属于汉人的血统。尽管他姓薛,尽管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看他都很像一个文武双全的汉族大将,但真见了面,一眼就看出他是异族——甚至是比耶律屋质更明显的异族!
耶律屋质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入留守府,萧辖里见到他心中愉快,这是一个能帮他分担压力的人。韩德枢则有些紧张,来自耶律德光身边的耶律屋质,是一个能主宰他命运的人,也许他手中就握着一份决定他生死的命令也难说呢。
耶律屋质如果改掉契丹独有的发型,再在洛阳生活上两年,只怕谁也分不清他是胡是汉,但薛复就算再洛阳生活一百年,他也仍然会让人看出他就是外族。
这一切,都是微妙无声的。
坐下之后。耶律屋质笑道:“看看你我,这里真的是大唐么?”
正如晋北的汉家百姓,看到胡人的时候也敢狠狠地盯上一眼。当你不怕对方的时候,对方就不敢轻视你,当你敢与对方抗争时。对方就会尊敬你。尽管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汉唐全盛时期,汉家士民那种睥睨四海、目无余族的超强自信,但畏缩已渐渐在消失,自强已渐渐在重新树立,此消彼长之下,云州城内的胡汉氛围自然就大不相同。
薛复一下子明白了耶律屋质的意思。那是说你我都不是汉人,在这屋子里却要为汉家之事而谈论,他瞳孔收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大风狂飙,席卷万里。马蹄踏处,即为大唐!”
正如白承福一样,许多百姓在听说张迈之后,隐隐然就觉得自己仿佛有了靠山,对于以往欺压自己的契丹、奚族也就不怎么畏惧了。现在的白承福。或许战场上面对契丹骑兵也敢一战了,胜负不论,至少已经有了勇气。
耶律屋质的笑容为之一敛,随之天策唐军故事的传播,就是耶律屋质也很清楚地知道这十六个字的出处了,薛复是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迹。表白了自己对于大唐的忠诚!
什么时候,张元帅会打到云州来呢?敕勒川下的汗血骑兵团,和云州已经近在咫尺,这一切似乎已不遥远。
无论是在张迈麾下,还是二百年前的李唐时代,都的确有金头发白皮肤的异族良将在为这个国家服务。他们也许不是汉族人,但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将士,他们肯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唐效忠,是因为大唐对他们有足够的包容。
那位汉家英雄,已在西面打败了回纥,打败了吐蕃,征服了党项,甚至三番两次打败了契丹!
入座之后,薛复设了酒席,薛复的话不多,耶律屋质也不是话痨,两人都是以异族之人而学习汉文化,并学习得很好,这时见面对话用的就是汉语,而且不时还能引用儒家经典与唐诗。
这一切,皆因契丹之战败,而汉家崛起了一个英雄所致。
酒过三巡,薛复道:“大辽立国的消息,本将早已听说,贵国也已有使者赶赴秦西相告,那位使者我也已放行。耶律将军此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云州军事上还在契丹的控制下,但市井的实质控制权已经回到了汉人手中。
“自然不是,但也有关系。”耶律屋质道:“正是大辽立国之后的第一次出使,来此是为重新确立两国关系而来。”
耶律屋质进入云州城的时候,明显看出这座城池与当初的不同。当初契丹南下时,汉人对契丹人的恭顺、畏惧不见了,现在并非没有畏惧,然而却多了猜疑以及反抗之心。以前契丹人当街鞭打汉人的事情再看不见一点端倪,相反,处于人数弱势的契丹人在街上很少看见,似乎不愿意长时间处于汉人的视野之中,买完了东西就会匆匆回家。
薛复道:“两国关系这等大事,自有元帅即中枢决定,至于我薛某人,负责的只是这边的防务与战场而已。耶律将军来我这里,怕是来错了地方!”
关于凉兰地区所发生的事情,其实华夏各地早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听见,现在则是赵普率领间谍系统在做主动宣传,就如在已经晒干的草堆上点了一把火,伴随着怀仁县的起义与朔应蔚诸州的独立战事而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那也不然。”耶律屋质道:“两国关系,最终自然是由贵国天策上将与敝国大辽皇帝决定,但薛将军身负边境重责,手掌兵权,张元帅那边,也要听听将军的意见的。”
天策水军所宣传的那种生活状态,是每一个乱世草民们共同期望的理想世界,如果这种期待能转化为相信,那么几乎大部分人都会为了这种生活——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子孙——而奋战效死!
薛复笑道:“你想做说客,来说我么?”
而且这个新的大唐政权每进入一个地区,除了军事行动之外,还必会伴随各种文化植入与观念传播,软的硬的一起进入,这些年天策政权业已形成的政治理念与吏治事实,无论对处于军阀统治下的百姓还是处于异族统治下的汉人来说,都是新鲜而充满了诱惑,有些东西一旦听说就很难忘记,知道同一个天空覆盖下就有那样一种更好的生活,自然而然就会期待自己也能拥有。
耶律屋质道:“的确是说客,但不是为了将军,而是为了贵国而来。”
而天策政权则有本质的不同,其所建立的经济体制,已有了税赋取之于民然后主动投入到基础建设以扩大经济成果的循环理念,赋税再不是最终目的。而成了整个国家经济运转的重要一环。这些年来天策大唐的税赋种类其实远较中原为多,收税技巧也更加成熟,然而百姓不觉其重,就是因为税收负担合理且不断以基础建设等各种有利民生的形式有所返还。
“为我们?”薛复笑道:“契丹若是会为大唐考虑,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来自后世的张迈,其见识视野远不是同时代任何君主所能比拟。胡人入侵一地,想的只是如何劫掠到更多的财物,李嗣源石敬瑭这样的军阀每得一地,想的只是如何收税征兵,耶律德光在部分领土能由武力掠夺转入制度性的征税,已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李嗣源石敬瑭等得到类似于冯道这样的儒家知识分子所助。维持起一套基本像样的文管系统,就已足以让他们在中原坐稳皇帝宝座。
“国家之间,哪有千年不变的仇恨。”耶律屋质道:“有的,只是彼此利益而已。彼此互损,便需战争,彼此互利,便可和平,这不正是这平安城平安二字的真谛么?”
对于大一统观念深入的东方大地,这个说法无论放到哪里都大有市场,甚至就是契丹其实也受此影响而不自知,耶律德光之所以接受燕云割地,并野心勃勃地要向南入侵,其实就已经有入主中原、为天下主的打算。其与秦汉时代的匈奴、隋唐时代的突厥那种进入汉地只为掠侵一番就退回草原的行为模式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大唐与契丹之间,是否算国家之间,还要看元帅如何定性。”薛复道:“不过我可看不出契丹与我大唐之间,有何互利可谈!至少就眼前而言,哼哼!”
所谓“邀石复地”,是当初石敬瑭刚刚将燕云地区割给契丹的时候,张迈曾建议双方尽弃前嫌,一起出兵规复燕云,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江山。如果石敬瑭没力气去打契丹,他愿意借道攻打燕云,将城池打下来以后交给石敬瑭亦无不可!这可是新近才发生的事情,人人关注,个个愿听,故事将张迈塑造成一个大公无私、为了华夏大义而不计个人得失的忠义形象,又将天策政权与中原、南方诸政权放在一起,潜移默化地给听众灌输,让他们接受无论洛阳、凉州、成都还是金陵。全部都是广义大唐帝国的一部分,并暗示未来不久一定会有一个雄才伟略的天子扫平**,四海一统。
“真是如此么?”耶律屋质道:“就算我契丹愿意寸金不求,便送出晋北,并助天策吞太原、并河东——薛将军也认为完全不值得考虑么?”
所谓“汉地胡侵”,是说处于西北的凉兰西域,和处于东北的燕云辽东,都曾经是汉唐故地,生活在这里的各族本来都是汉唐子民,后来东北是安禄山造反,西北是吐蕃入侵,这才导致了这个地区的胡化,可以说两个地区在这一点上有着相近的历史背景。谈起这个容易引起幽云地区听众的功名。
薛复有些诧异地盯住耶律屋质,似乎在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具体到燕云地区,就是要大打“汉地胡侵”和“邀石复地”两张牌。
晋北的地盘并不大,却是一块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要契丹心甘情愿地吐出口中肥肉,这里头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比如,主管对外宣传的鲁嘉陵,早在张迈的指点下,再经过自己的琢磨创新,形成了一套“传统”,即到在一个地区宣传天策军,一定不能只说天策军,而要设法将天策与本地的文化、历史或新闻联系起来,加强听众的认同感与代入感,否则听众心里会觉得这是你西北凉兰西域发生的事情,跟我什么关系?
耶律屋质笑道:“狮虎相争,看似你死我活,但我们若转个方向,暂息争议,一起瞄准另外一头麋鹿,那么狮虎之间暂时也可平息争端,甚至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吗?”
这段时间里,云州说书人已多了一个新的故事源,这个故事源就是安西四镇如何在域外苦苦求生、张迈万里传旨、然后四镇故民在张迈的带领下一路东进、打平胡虏、恢复西域凉兰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凉兰地区本身就已非常成熟了,而且随着传播越来越广,中原、巴蜀也广为传唱。甚至传播的技巧,也成熟到了有了定规。
薛复怔了一怔,然后陡然间放声大笑!
赵普当初到达晋北之后,鲁嘉陵就派了人来后续跟进,就按照天策政权的“惯例”,以各种坊间娱乐(如勾栏说书、庙会变文)宣传天策唐军的来源历史,这些人手,被张迈戏称为“天策水军”。鲁嘉陵不明白自己的手下又不会开船打仗,怎么叫做水军,然而大部分人却都迅速接受了元帅的这个“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