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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良木

忒邻?这个名字对于元嘉艾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大虚与女真来往对抗多年,“忒邻”这个名字在女真并不少见。

于是托托随口便脱出了忒邻的真名:“大概吧。忒邻。”

然而,重点是,这是一个女真名字。

这时候长子与立子已经去善后,闹出这么大的血案,总不可能一点事情不做。他们发了信号弹,正联络了其他影卫过来将尸体搬出去处理掉。因此,当下室内只有托托和忒邻二人。

先前元嘉艾听人说,托托是独自一人被当成俘虏送过来侮辱纪直的。原本地位也不高,自然不可能有随从。他也没听说托托身边还有别的女真人啊。

千钧一发之际,忒邻的声音响起:“你怕是馋疯了。这里到处是血腥味,哪里有什么蜜饯。想吃的话出去买便是了……”

托托身边藏了一个女真人。

但是此刻,他的直觉却令他胆颤起来。

恐怕秘密还不只有这个。

明明他先前私闯了她的屋子,还踩了她的床,甚至看过了她没穿义肢的身子,那时候她都没有杀过他。他也没觉得她危险过。

元嘉艾心想,她只是嫁过来,身边还需要安插一个帮手么?这么好的功夫,这么尖厉的锐气,她就一点自己的打算都没有?

元嘉艾屏住呼吸,听到隔扇后面传来拐杖朝前落地的清脆响声。他咽下一口唾沫,心里慌张得要命。

长姐不可信,这个女真女人,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蜜饯,刚才早就吃掉了!然而她竟然还能闻见!

少年的猜想离真相八九不离十。然而,不清楚托托与柳究离前缘的元都尉,自然还没有到能算出她要弑师复仇的地步来。

元嘉艾感觉一股寒流从尾椎沿着脊背爬到了后脑勺,他一把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又忍不住去闻自己的衣服。

更何况,比起这件事,他现在觉得更加理不清的还是自己的亲姐姐元贵妃。

话尾不自然地中断,染红的隔扇背后,女子单手扶拐,另一只手握紧直枪。她忽地吸了吸鼻子,道:“奇怪,有蜜饯的气味。”

他在惦念元贵妃,托托也在。

“回去罢。”托托说,“长子,方才你买的那个牛皮缠怪好吃的,可以带一些回去问你们爷吃不——”

托托也在想着与元氏的这场游戏。

元嘉艾咬紧牙关,听到隔扇背后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院子池塘里的冰刚单薄些,小斋子便去把冰面凿开了。他素来心软,也难免多事,担心池子里的锦鲤吃不到食,急急忙忙把饼子撒进去。

枪猝然抽了回去,那人影也朝前倒地。隔扇上溅满了鲜血,被染得像红油纸制成的灯笼般明艳美丽。

那些是纪直布置宅子时养的鱼。

他正发愣,跟前的隔扇突然刺入一柄枪。枪尖与木质的枪身已经沾满了鲜血,而隔扇背后也是一重人形的黑影。

锦鲤当属东瀛的单顶官鲤最为名贵,当初东瀛使者赠了屈指可数的几条给庄彻,庄彻全都送给了纪直。

元嘉艾觉得怒火中烧,然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对谁发怒。

纪直谢恩时甚至没屈膝,看得出是半点兴趣都无。

只为了区区一个纪直。

但是庄彻是谁?大虚头号不会看气氛的英雄好汉,给自己的儿子与宠宦一齐派蟒袍的奇人。

他知道入了宫的人,多半手上都是要沾血的。可是,托托又不是宫中妃子,明明与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但她还是能痛下杀手。

回来以后,纪直把那些单一条便能值上百两银子的鲤鱼扔进池塘,从此再未过问过。

而且在他十足厌恶纪直的境况下,姐姐居然为了一己私情便派人暗杀托托。

倒是小斋子始终上心。

要知道,姐姐在他心中无可替代。然而,前些日子里,他已经充沛地坚信托托也是一个值得敬仰的人。

托托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她坐在池塘边,时不时将怀里的牛皮缠扯下一块来扔向湖面。她命忒邻去煮冰糖银耳炖雪梨了,只留了合喜在天空中散漫地飞着。

很难形容他当时的心境。

先前去戏园子人多,又是室内,便没它的事。所幸回来时托托带了些吃食,原本取了一些给它,剩下的留给纪直。但纪直一日接着一日地留在宫中,再放就要坏,下人们都劝她喂给合喜算了。

元嘉艾一转身,紧紧靠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

托托狠下心,还是要等。结果牛皮缠都发酸,喂给合喜也不成。她思忖来斟酌去,后来想起纪直在院子里养了一池鱼。

元嘉艾大吃一惊,对于他来说,其中的关联也算不上错综复杂。姐姐对纪直那个太监心有所属,而托托是纪直的妻,这么一想,此番竟然是情杀。

她就扔去给鱼吃。小斋子哭了又闹了,还是不敢开口,幸亏立子安慰他说:“没事,先前尖子哥还把坏了的馒头扔下去呢,吃了不也没死么。”

他在这里,说明现下要来刺杀托托正是姐姐。

小斋子闻言更委屈了,在心里给尖子这王八蛋记了一笔账。

此人功夫不浅,心思缜密,因而深得元贵妃重用。

托托正扔着,合喜倏然飞低了一些。无需它提醒,托托隔着老远也能听到外边的热闹。她偏不去,照旧坐在风里。

他对着那张双目失焦的面孔一看,发现此人他竟然也不陌生,正是姐姐元贵妃在宫外尤爱使唤的一个奴才。

轮椅是前些日子京城最好的工匠送上门来的,比从前的还要好用一些,托托也不客气,坐上去试了试便说:“爷有心了。”

元嘉艾也没料到自己会看到那样的一番场景。他到时,只见方才在台上唱戏的老生已经被托托一脚踹了出去。老生踉踉跄跄后退,倒地时甚至就摔在元嘉艾所潜伏的隔扇跟前。

她掰下一块新的牛皮缠,扔出去,如打水漂般在湖面蹿腾了两下。

然而那一日他拼了命地挤过人海,最终还是跟着他们到了戏台子后头。

纪直回天元馆的路上必然要经过院子口,托托操着轮椅退了两步,对着远处的门等。脚步声接近时,她便高声喊:“啊呀!”

他本来的确是答应了托托,不再去找她了的。

只听靴子响顿了顿,稀稀拉拉地停下来,纪直不紧不慢地走近了。

托托本来也不怎么出门,闻言便点头答应了。院子里的戒备也森严了一些,这一碍不了旁人的事,就是叫元嘉艾挺头疼的。

他穿的是漆黑的直身,冠帽未摘。他也不到她身前去,站定了问:“又怎么了?”

自从那一日在戏园子一战过后,托托便不再出门了。也不是她自己紧张,而是纪直命尖子带了话过来,说没事还是不必出去瞎转了。

“啊呀!”托托又矫揉做作地叫了一声。她本就靠近湖边,这时候撑着扶手将自己往座椅边缘送了一些,“我要栽进去了。”

“不用了。”纪直回头朝他眯起眼睛微笑,那笑容叫人挑不出半点尖锐锋利之处,却丝毫不温和,“咱家自会替贱内准备着。”

她根本没有要骗他的意思,却又在假装摔倒。纪直心中乏累消了大半,索性抱起手臂说:“你栽,淹死了我正好续弦。”

门恰好在这时候打开,常川正在里头请他们二位进去。纪直走在前边,柳究离在身后匆忙再叫了他一声:“公公,上回尊夫人的轮椅坏了,鄙人——”

结果托托真的松手。纪直顿时往前,伸手就要把她拉住,却见到她飞快地回到轮椅里,根本没有真的倒下去的意思。

良久,只听纪直轻笑一声。他说:“这世道,众生都别无选择。她是,柳大人也是。”

相反,正源于纪直此刻向前走了一步,她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袖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唾手可得的人上人?参天大树,没有鸟兽与其他树木腐蚀的栽培也是不可能有的。”柳究离说,“爱徒愚笨粗浅,但本性不坏,向来又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性子。若是跟了人上人,怎能不多顾忌一些?”

托托飞快地搂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弯下腰来。纪直也生不起气来,因为一低头对上的便是那张掺了蜜的笑脸。

“良禽择木而栖,此乃常理。”纪直答道,“柳大人这句教诲何解?”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到后头,安抚似地拍她的背。

纪直心里渐渐地翻起潮浪。波涛一阵阵拍打上岸,他觉得胸口有什么躁动了一番,但又无声无息地平复下去。

“这些日子太忙。”他说。

“事关鄙人的爱徒。”柳究离回过头看着他笑道,“原本只是个粗蛮的小丫头,一日却忽然问我,嫁人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叫她莫要嫁那些人上人。”

“是呢,”托托说,“你的相好还要杀我。”

纪直生了几分兴趣,目不斜视地抬头问道:“何事?”

纪直停顿,问:“你呢?”

“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不过说来,倒与纪公公也并非毫不相干。”

“又跟奴有什么干系?”托托说。

“什么事这么好笑?柳大人,”纪直也低声细语,“不妨说出来,让咱家也笑一笑。”

“你想杀她么?”纪直说。

“抱歉,是我失态,让纪公公见笑了。”柳究离轻声道。

托托长久地沉默。她侧着身子,更加使劲地把他抱紧,把脸靠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地说:“想啊。一想到你和她一起如何如何快活,我就想杀人想得要死。”

纪直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她觉察到拥着的人僵了一下,纪直蹭了蹭她的侧脸,起身时盯着她的眼睛。他那双乌黑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未曾开口吐一个字,却见到身畔的柳究离忽地对着大殿漆成红色的格扇笑起来。他往日里也是个稳重的人,这时候却爽快地笑起来,乃至于要抬手掩住嘴唇。

“让你担惊受怕了。”纪直道,“不过已经不必了。”

纪直心里藏着事想问他,可一时半会儿,对着这一望无垠的皇宫楼宇,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托托仰着头。

柳究离抬起脸便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笑容,他也同纪直客套:“哪里的话。能替皇上办事、得纪公公指点是究离三生有幸。”

他又说下去:“往后只同你一起。”

纪直道:“此番就要有劳柳大人了。”

托托不明白。

说“又”其实不怎么准确。自从登基以来,女真动荡,庄彻便没有什么机会操心后宫的事,现如今太子谋反,他总算下定决心,好好准备往后他们庄氏的千秋大业。

为什么纪直的一点事情便能让她郁闷好久,但他的一两句话,又能令她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

庄彻又要选妃了。

究其原因太难,以至于她不愿意去想。

选妃。

托托笑起来,用力地点头。她还没说话,却听到纪直立刻接下去问道:“你愿不愿与我一同进宫去住几日?”

过了新春,离春日却还远得很。纪直与柳究离终究还是在宫里见面了,碰头时各自客气地问安,一同前来面圣,为的也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