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一路驶进宫殿，进门时已经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守在门口。
真真气派！
常川常公公极为客气地朝纪直行了礼，说是“圣上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与纪直交换了一个眼神，回首又笑眯眯地朝托托点头。
她被他抱下来放到轮椅上，接下来的路就要步行了。忒邻推着轮椅，托托则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四周。
托托从他与纪直对话的那气氛中猜测他们两个是很熟悉的，但却也只是颔首懵懂地回应。
传了一道又一道，不记得过了多少道门，纪直才下车。托托跟在后面，下意识朝一旁的小斋子伸出手，结果却被纪直有些粗暴地拽住手放到他脖子上。
等到帮助轮椅跨过门槛，忒邻便被迫等在了外边。纪直先一步朝前走，托托则自己动手挪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
比起金碧辉煌，还是戒备森严更入人心。铁锈红色的城墙连绵得一望无垠，身着戎装满面肃然的士兵将领们层层把关，将大虚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力锁在里头。
一片金丝织成的幕帘前，一个身着龙袍的男子正斜倚在座椅上打着哈欠。
就这么进了皇宫。
他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身体微微发福，满面浮着一种锦衣玉食的奢靡感。身侧放着一只鸟笼，里头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在转动着脑袋。
“你用不着知道。”纪直将话题从这里拦腰斩断，既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也阻止了尖子多话，他说，“也罢。她要是咬定了要见，也拦不住的。”
那就是大虚的天子，虚纯宗庄彻。
听到这话波及到了自己，托托回过头来问：“是谁？”
托托挑起眉来，过去征战时倒是常听单于与单于的使者吵嚷“削掉那庄彻的狗头”，如何想到她还真有能见到这颗狗头的日子。
下半句叫他也顿了顿。尖子说：“还说要您带上夫人一起。”
纪直随便行了一个礼，随后不慌不忙回过身去把她抱了下来。
纪直不动声色，托托也不知道这昭德宫说的是什么，于是没有太大反应。他道：“知道了。”
从轮椅上起来悬空的时候，她拉长的下摆盖过断开的腿，上面挂满的铜玉吊坠叮叮当当清脆作响，吸引了这大虚的主人的注意。
“……昭德宫那位，”尖子有意无意瞟了一眼一旁傻乎乎地盯着窗外的托托道，“传了话来说今天请您顺带过去一趟。”
她被放到地面上，然后卖力地在那陌生男子极具威压的眼神之下以自己的残缺之身叩首。就这么维持着，然后她听到那人的声音：“免礼。”
要知道，她现在不过是利用他活下去并且想要找机会杀柳究离，而他则是为了应付皇帝同时为了将来能用到她而饲养着她。
托托支起身子，纪直又把她抱回轮椅上。
当然，除了这一点高兴之外，她是绝没有半点多余的想法的。
她抓着他肩膀处的衣服，拉出一道不大好看的褶皱。
因为对于托托来说，心里是没有“有多么好”这样的念头的，她只觉得他对她已经很好了，所以便自顾自欢喜起来。
之后便是一些属于男人的闲话。纪直与虚纯宗说了一些客套话，又谈到了一些托托听不明白也没有兴致听的事情。
托托知道他对待旁人和对待她是没什么不同的，但是她却仍旧觉得心情很好。
托托的视线总是不自觉抵到那幕帘后面。到最后，纪直告退，然后抓着托托的轮椅转了个方向。
他交代的条理总是很多，纵然有耐心，要求却很高，所以小斋子在背后时常说主子很难伺候。
虚纯宗忽然想起什么道：“爱卿，委屈你了。”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冷的，但却并不怎么凶，大抵是因为净过身，平时放开了说话的时候嗓音会很纤细。
“皇上这就是折煞纪直了。”纪直侧着头回答。
她看到纪直在车走以前把尖子叫过来交代事情，尖子原本示意了一下托托在场，纪直草草看了一眼道“不是那么重要的事”，随后继续说了下去。
他推着轮椅出去，走到门外由着常公公关上门，托托这才松了一口气。
托托这才点了点头。
纪直正在想着什么，托托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那是谁呀？”
“就是嬷嬷教你的那些。”他说，“不难的。”
看着托托这副孩子气的模样，纪直把她抓着自己的手给拉扯开来。他蹙眉反问：“什么那是谁？”
“我问，”托托道，“谢恩很难吗？”
“帘子后面。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们不是吗？”托托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嗯？”纪直似乎没有料想到她会问这种话，于是有些突然地回过头来。
纪直扬眉，这么一说，方才他的确觉察到似乎有人在监视他们，本以为只是皇帝身边的锦衣卫——“不不不！是女人。”托托皱着眉头说。
大婚之日，他没上妆，那时托托见过他的脸，倒是觉得这层粉反而盖过了他原本的漂亮。这话她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望着他问道：“难吗？”
“你怎么知道的？”纪直冷着脸问她。
平日进宫，他也是会粉面的。
“平时在山里打猎惯了，被盯着一下子就能察觉，就算发觉是什么动物也不难。”托托歪着头回复。
他就坐看她艰难地在别人的帮助下坐了下来，等到小斋子下去，他才伸手替她拈掉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纪直立即呛了她一句：“那你也能猜出那是谁吧。”
最后她还是带上了柳究离送来的轮椅。上车时小斋子把她抱上马车去，刚掀开门帘便瞧见了纪直。
说完他就转头。托托一脸“怎么这样他居然呛我”的表情，然后她就听到常川对纪直说：“早去早回吧。贵妃娘娘也等候多时了。”
托托原本生在蛮荒之地，涂过脸后显得金贵，这才有了几分有钱人家小姐夫人的模样。
世上竟有如此雍容华贵的美人。
这一天是进宫谢恩的日子。她被忒邻与其他侍女一起捉着梳头，面圣自然是要庄重的，前些日子试了好多回嬷嬷才挑出这三髻发式来。簪花过后便没有再添步摇，省得太过花枝招展了惹人闲话。
尚是贵妃的元贵妃已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她姿态婀娜地走过院子抱着波斯猫坐下时，就连宫中最为富贵美丽的牡丹都要自愧不如地垂下头去。
莫名地说不清她是惘然、还是安下心来。只是，就这样确认了什么。
这一回，纪直使了眼色让小斋子上来扶托托。
托托从噩梦中霍地惊醒，她抬手去，然后摸到自己空空荡荡的下半身。
小斋子道了一声“失礼”，继而扶着托托下来。面对她这副辛苦的模样，元贵妃只是笑盈盈地看着，等到她起身才含笑轻吟了一声：“这西厂的督公夫人可真是辛苦啊。”
柳究离朝她露出与以往没有任何出入的笑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干燥的眼窝里。他说：“疼过了便好了。”
“不敢。”元贵妃这话分明是向着托托去的，但却被纪直接了下来。他知道凭借托托是很难得体应付面前这个人精的，于是索性自己承担下来，“贱内愚钝粗鄙，是个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素日也只能留在府上让人伺候着。这一回也是贵妃娘娘相邀，盛宠难负，咱家才带她来的。”
师父，她说，师父，好疼啊。托托好疼啊。
进来时没自己动手抱她便是为了让那动辄雇凶杀人的元贵妃省些心思，不想现下替她回句话在贵妃眼中也是一副夫妻情谊的表现。
那一刻，托托她在意识的纷乱与交替中仰头瞧见人群中的柳究离。
纪直看到元贵妃眼中一寒，心中不由得叹道，女人真是难对付的东西。
她被撕碎，她被弄坏，她拼命挣扎。她的双腿被切掉了。
正琢磨着到底要怎样元贵妃才满意，纪直侧过头，却发觉托托早就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她根本没顾及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仰着头在看天上飞过的鸟。
还有将来吗？
听闻纪直今日进宫来谢恩，元贵妃早早地便把他平日坐的那张椅子给搬了出来，又令下人仔细洗净过。
那一刻，托托感到恍惚。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她？他们为什么还能操心对付完她将来要去做什么？对她来说——
纪直坐下后，贵妃立刻挥手指使身旁的丫鬟带着一册东西送上来。
他们在磨刀，他们将刀拿起来比对了几下，刀光在她眼里亮得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一卷极其漂亮的佛经，只听贵妃说道：“这是先前皇上特地请寺中的高僧为本宫抄写的经文，据说价值连城哩。今日纪公公与夫人同来，本宫便也想分享给二位观赏观赏。”
他们议论不久前吃的败仗、议论猎隼饲养起来如何费尽、议论忙完手头这活儿后要去做些什么。
那佛经被呈过来时果真是金灿灿的，纪直略翻了两下便送了回去。
她听得见那些死死抵住她的男人们细碎地谈话的声音。
托托这才回过头来，那小丫鬟刚要送到她手里，她突然抬手说：“娘娘的好意，妾身就心领了。妾身不识字，着实没有品鉴这书法与佛理的资本。”
十八、九岁少女被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压在地上，砂石的坚硬锋利与虫蚁的迁徙、肩膀向下手臂的脱力感、远处森林在风中颤抖喧嚣的声响、口里被塞着的那团布的鱼腥味、头顶那片苍穹的光景——一切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元贵妃似乎也没能料到还有这一出。
那是她那时能够给予合喜的最后一个命令。
的确，这女真女人不识汉字！可是这样一来，可就偏离了她的计划。
别过来。
要知道她早已做过了准备，她的大丫鬟先前给纪直的那套佛经已经被压到底下，现如今放在上面的是她刷过白磷的一叠佛经，只要一交到托托手里，丫鬟再拿托盘底层有技巧地蹭一下，立刻就会燃烧起来。
她张开嘴唇用嘶哑的嗓音说，别过来。
“佛法不在乎这些的。既是贵妃娘娘的好意，”正僵持着，只听纪直突然悠悠地开口说道，“你还是看吧，托托。”
那是一片苍茫得没有半分污秽的天。惨败的云雾缠绵搁浅在空中，碧色的天透着浩荡无穷的灰。合喜在空中焦灼又愤然地盘旋着，时不时哀鸣着舆图俯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