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席沾染着江湖篝火的滚烫豪爽之言。
“是吧。小子，你有你那浑蛋爹，和你这糊涂娘，一定一生多坎坷。不过，你别怕，你还有你叔叔我呢。等杀了阉贼，等朝廷真正平静下来，就算你爹和你娘仍要困在帝京也没关系，纪家江山，宋家人安下来的升平之相，叔都会护着你小子，扎扎实实地踏上土地，踏进民间，一寸一寸全部看尽。”
纪姜抬头凝向他。
说着，他双手撑到纪姜面前的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摁在笺纸上。却转而笑着看向七娘怀中的孩子。
原来快意恩仇的男子，其容貌眉眼，当真经得起岁月变迁。
“这回宋简若能安然，梁有善若能伏诛，纪姜，琅山交给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过，琅山是维护大齐皇室的江湖阴面，即便我不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依然是我要维护的人。不止你，还有你爱的人，和你的后人。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会倾力为你们而战。”
青衫垂坠，青色的发带安静的蛰伏在他的肩头。除了悄悄隐去的玩世不恭，他和当年在场山初时一样，潇洒自如，不沾染一丝尘世的灰。
顾有悔垂头“嗯”了一声。
甚至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能勾勒出一副爽朗干净四季风物图景。
“你……决定以后要回琅山吗？”
能跟着他，走入四月的花阵，行过道旁的古进，在松枝上打落野果，在喧闹的街上买梨膏糖，在他双臂的保护之下，随着人流拥入广袤的人间，该拥有多么日月清明的一生。
纪姜点了点头，沉默须臾，却挑抓出了他将才话中一处地方。
纪姜想着，不由弯目含笑道：“但愿此路风平雨顺，你也能遇到一个温柔姑娘。”
“他一定能够。”
顾有悔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够，但愿他能够。”
“宋简跟我说，你之于他是‘曾今沧海难为水。’我觉得他说得很到位，也很美好。我就借过来了。”
说着，她望向在七娘怀中，抓玩着剑穗的孩子。存粹的乐趣给了他明朗真诚的脸庞。她不由地眼中浮出温暖笑意来。
说着，他收回手来立直身子。“你之于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对，只是我与宋简，此生都无幸活成那般模样。”
说完，他慌地要把眼中的那丝慌乱藏下，忙故作正定地直凝向纪姜，甚至不由得昂起了头。他的确为人坦荡惯了，可是情。爱却是折软腰脊的一只温柔手。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这句话好。”
他怕自己漏出怯意，反而更要逼自己去直面她。
她的话令顾有悔的眼睛陡然亮起来。
“我……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有宋简那样的人在，我的确不配向你表达，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把这些情感在你身旁藏匿一辈子。”
纪姜垂下眼睛。灯火映得她脸庞微微发红：“没有，我在想你刚才那句‘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说得真好，比我在皇寺中听过的所有公案开示，都要好。”
他一面说一面的悄悄赧红了脖子。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是不是教错了。”
“纪姜，我若再老几岁，或者，等宋简回到你身边，我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今日在这里，既然我已经丢面丢道这份上了，你索性就容我直说。纪姜，在青州府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你长得好看。其实那一日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吧……很喜欢你。对，我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你的，如今……一晃快三年了……”
顾有悔回过身去，却见纪姜一手握着笔，一手扼着袖，正静静地凝他。
她是何等聪慧敏锐的女子，即便顾有悔不说，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份珍贵的情感。然而，当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红着脖子如少年人一般憋足表达的时候，纪姜的内心还是涌起了带着阵阵软疼的波澜。
孩子并不能全然听懂他的话。但那青线混着银丝的剑穗子却着实的好看，孩子冲着顾有悔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在七娘怀中伸出手去，从顾有悔掌中抓捏了过去。又生怕七娘不允准一般，偷偷往背后藏去。
谁知，纪姜还不及想好该如何回应顾有悔。
说着，他一把扯下剑上的穗子，摊手呈到孩子的面前。“小子，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你就带着这个来琅山找我。”
七娘怀中的孩子却裂开嘴笑出了声。他捏着剑穗子抬手冲着顾有悔挥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立万世之名，不如寻一世畅快。”
顾有悔有些懊意，却又无可奈何。不由干笑道：
顾有悔听七娘说完，却笑了一声。
“这小子却有意思，欸，和你母亲说这一席话，你不为你爹担惊受怕，反倒乐呵起来。”
“你也是，这么小的孩子，你拿江湖上的话教他作什么，咱们小少爷以后是要读四书五经，和宋大人一样，成大儒文人，立万世之名的。”
七娘在旁道：“他乐呵什么，这怕是替你解围。”
七娘忙上前将孩子抱回怀中。
说着，搂着孩子走到纪姜身旁：“你什么心思，殿下都知道，殿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明明二十多岁的人，非也得学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不甘心真情掩藏，总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涨红一回脸，才肯作罢。你啊……逼殿下难为情。”
顾有悔轻声道：“小子，你记住啊，不要一味的学你的爹和娘。他们舍身取义的时候，都是眼不眨一下的狠心人。你啊，你得握得住剑，才能护好他们。”
“我到没有难为情。”
孩子抠捏着他肩头衣料，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顾有悔。
她轻声开了口。眼光晶莹：“我只是觉得有幸。也觉得有愧。”
顾有悔没有撒手。
她坦然而对，他也多少放下赧意。露出个爽朗的笑容。
顾有悔将剑倚于门前，有些笨拙地搂好孩子。七娘道：”你又动什么，你哪里照顾得来孩子。还是给我抱吧。”
摁着她的肩膀在书案前坐下：“你不该有愧，该有愧的是宋简。你放了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视而不见，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才该有忧惧，该红脸。”
他怀中的剑硌着了孩子，孩子却仍然没有哭，只是趴在他肩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七娘笑道：“也是什么话都敢在殿下面前说了。”
七娘弯下腰来，正要去抱他，顾有悔却先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
顾有悔别了她一眼：“你知道个什么。”
“可这样睡是会凉着肠胃的。”
他一面说，一面为纪姜压平纸：“写吧，今夜雨大，夜路虽不好行，路上岗哨巡查却松得很，你写好了，我连夜就去青州。”
莫说草木知情了。冥冥之中就连这幼稚的孩子似乎都有感知。不肯为宋意然的孩子哭闹，叫她这个做母亲的为难。血脉传承有其神秘之处，他的确是宋简和自己儿子，怀恕宽仁，，知礼懂事，然而，却如同那个宽坐于牢中的人一样，越是谦卑忍让，越是让人心疼。
纪姜在顾有悔的身旁，下笔仿出了宋简的手令。
纪姜很是动容。
比起七年前的那个隆冬，同样是在这座公主府中，同样是在碧纱窗前，她心中没有那份冰冷的恐惧感。甚至手臂运走有力，手指也不曾颤抖。
七娘摇头道：“果真是殿下孩子，还这么小，便知道让了。”
顾有悔凝着灯下她的字迹。
七娘这样说着，正要起身，谁知孩子却没有哭。他吮着手指望了纪姜一眼。蜷缩起身子来，像一只柔软的蚕儿一般往靠墙的一方挪去了。而后翻了个身朝里。肚面儿贴着的墙，闭眼又睡了过去。
董思白的字体本就难下，经过宋简演绎，更是笔锋凌厉，字架端正。顾有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女人能将男人的字体写得如此传神。她写完收笔，顾有悔移开镇纸，抖纸吹干墨。
“哟，这会让闹醒来了。我抱着去里面哄吧。”
“欸。”
孩子惊醒过来，眼睛滴溜溜地看向七娘。
“嗯？”
七娘在灯旁哄着两个孩子，雨夜好眠，孩子们睡得很实，平静的呼吸声温柔的浮散与人耳。七娘口中哼着一首纪姜不曾听过民间曲，沛儿在梦中听了竟然笑出了声，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腿搭到了纪姜孩子的肚子上。
“你不怕他怪你吗？”
“写吧，写好了我替你们送上青州。”
“大不了，再为一次奴。”
顾有悔靠着门抱剑而立。随手从案上拿起一盏冷茶抿了两口。
“你不怕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吗”
纪姜亲手研开徽墨，顾有悔用青石镇纸压平笺纸，又将半开的窗严丝合上。周遭物影沉寂下来，连灯火也一丝不抖。
“怕，但我想和宋简一起赌一次。”
公主府，雨旁灯下。
“赌什么。”
除了握笔运墨时的感觉尚算熟悉之外，当年心肺尽碎的那种痛感，已被这些年沉浮与波折冲淡了。
“就像我当年，邓舜宜和内阁御门跪谏为你父亲请命一样。我们赌的无非四个字——仁者无敌。”
时间一下子晃过去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