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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轮回

“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宋简,你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所谓“为妻之道”,她还不及学啊。

宋简含笑摇头,他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来不及,也不公平啊。

“傻瓜……”

一切正如她父亲口中因果与轮回。选择还是一样的选择。朝廷依旧千疮百孔,忠良依旧视死如归。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要失去宋简了。

说着,他偏头凝着她面容。

可是,当他真的懂得纪姜的时候,却也同时被逼到了诀别的边缘了。

“哪里有公主,殉一个臣子的。”

所谓为臣之道,是纪姜逼着宋简懂的。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我不过是你宋家的妇人,是你宋简的妻子!”

他说她大义凛然,然而真正大义凛然的人却是他。

“别这样。我还没有看到梁有善的下场,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孩子娶妻生子,你跟我走了,以后,谁将这一切讲给我听呢。”

“父亲,顾仲濂,还有我,我们耗尽心力,好不容易谋得的太平人间,好不容易定下的清明岁月,没有必要,为了我一个人的性命尽毁。”

纪姜握住宋简的手。

他弯腰扶着纪姜坐起身来。郑重地凝向她。

“宋简,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顿了顿,“我得以寻回你,此生已无过多遗憾。纪姜。梁有善如今只有皇帝一个筹码,南方的阉党势力已经全部拔除。你和内阁,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筹谋。不用为了在此时保下我,动摇你大齐根基。若青州和西北的军队反了,邓舜宜,陈鸿渐要如何取舍?还有……”

他垂眸温柔地回握她:“有你这一句话,我就已经觉得值得了。纪姜,我和我父亲一样,从不后悔此生为大齐之臣。不过,我还多他一样。

“别这样说。害死意然的是梁有善,不是你。至于我……”

说着,他抬起头来,平宁地望向纪姜。“宋简此生从不后悔为公主之臣。”

“不一样,不一样宋简。当年我还有力救下的性命,可是这一回……我……我害死了宋意然,我也再不能救下你了……”

“所以,你就要逼我愧恨一生,还不准我死是吗?

她在摇头。

外面转了阴。

“大齐的文人,活得其实是一把骨头。一把不为权势弯折,只为江山万民砸碎的骨头。都说宋家一门是权臣。是,我们是权臣,但我们绝不长逆骨,绝不愧功名职位。为此,子息缘薄,甚至断送家族。这个选择,和你当年的选择是一样的。”

发灰的天空被云层压得很低。

宋简将手枕在她的脸颊下。

刑部大牢的门隆隆而响。纪姜从门中沉默地走出来。邓舜宜还立在原地等她。门前腰配绣春刀的人们翻身下马,为首的手拖明黄色黄卷圣旨。正是李旭林。

“可是,为什么不恨呢。虽说当年情势逼人,我不得已而为之,但就连我都觉得,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宋家原谅……”

邓舜宜忙上前挡下道:“这里是刑部,由不得你胡来!”

纪姜侧过头来,恰好迎上他的目光。

李旭林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万岁爷亲自下的圣旨。谁由命敢来挡的。”

“纪姜,我也是从新来到当年的这间牢室,才逐渐明白过来,相比我,相比意然,我们对朝廷恨意滔天,父亲却也许从来没有恨过朝廷,恨过先帝。”

邓舜宜望了一眼纪姜。她却沉默地立着,一言为发。

他一面说,一面垂下头来,凝向膝上得女人。

“刑部议罪还未结……”

“不论我写过如何不甘心的诗文,如何为宋家不平。如何愤恨朝廷,但父亲入狱之后,除了翻那一本《菜根谭》,从未说过一句朝廷的不是。”

“刑部议的罪,还不是要万岁批勾拟定,如今不过省去了这一环……”

说着,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一方刻痕凌乱的墙。

他声音轻漫,却顶得邓舜宜说不出话来。正额前冒汗时,却听纪姜道:

宋简的手抚在她的耳廓,温声续道:“也许并不止如此,他们是师徒,也是挚友……”

“万岁爷定的什么罪。”

伏在他膝上的纪姜瓮声道:“老大人跟我说过,只要朝廷能保下你,他就肯向父皇认罪。”

李旭林将圣旨托到纪姜眼前:“什么罪,谋害后宫妃嫔,还能是个什么罪……”

“文华殿上,我亲耳听到父亲认下你们定给他的罪名。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明明是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不想面前的女人抬手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圣旨。而后从头上拔下的一根银簪,抖开圣旨,用尖锐处猛地将那黄绸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牢室沉寂。顶窗上那缕纤薄光落向宋简的肩头。他方低头撩开她额前的湿发,开口说起当年,声音温平无波。

“你……”

宋简将身子坐得直些,尽量留出一舒服的空间她。他并不在急于说什么,安静等着,等着她原本顶得像一根湿木得背脊慢慢松弛下来。等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肩头平复。直到她不再有哭声,渐渐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

李旭林怔了一瞬,却不想纪姜根本不曾停手。绸质的东西被割碎发出刺耳的声音,连邓舜宜都被她的举动吓住了。

纪姜的肩膀抽耸得厉害,宋简便抽出一只手来,一下一下帮她平息。她却越发战栗得厉害。一时之间,心疼,愧疚,不忍,犹豫,全部涌入心头。

她望着李旭林,手却握着簪子来回划拉,直至将那道圣旨割成碎条。而后抬手举到李旭林面前。

“你大义凛然,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肯不肯,我舍不舍得。”

“你……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话音将落,一双手臂却已将她温柔地搂入怀中。声音从她的头顶轻轻传来。

“拿啊!”

“你不要……不要管我……只要……百姓不经……摧残,只要……忠贤可避枉杀,我可以……我可以亡国。”

她仰起头,迎上李旭林的目光。

他只以一句话,逼出了纪姜胸中压抑所有的悲哀。她呕心呕肺地呛咳起来,顶在喉咙里的那口心气一下子被咳吐了出来。她浑身颤抖。张口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我藐视圣旨,犯谋反大罪,拿我去文华殿,交给皇帝亲自问罪啊。”

“你要做亡国的女人吗?”

说着,她甚至往前逼近了一步。直走到李旭林的马下。

宋简沉默了须臾。两个人无声地僵持。良久,他柔声开了口。

“舜宜,你先进宫,请赵将军护母后去文华殿,告诉母后,纪姜抗旨谋逆,自请与宋简同罪。然皇族的罪,刑部议不得,但求万岁亲审问。”

“是你在跟我犟!”

说完,她抬起一双手。“李旭林,不怕梁有善掐了你的脖子,尽管锁我。”

手肘摩擦着地面,蹭得破了皮。他吐了一口气。“不要跟我犟,我这样,实不好看。”

李旭林被她逼退了好几步。

宋简咳笑了一声。他拖着双腿向她挪了几步。

将才的气焰一下子被摁了下去。

她说着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你快应啊……”

“好,你厉害……你能救得了宋简一时,能救得了他一辈子吗?”

“宋简,我也剔肉挫骨……”

纪姜却笑了一声:“你们那个督主,不就赌我懦弱,疼惜幼弟。赌宋简忠贤,不肯翻天吗。你告诉他,别忘了,他是个赌徒,但坐庄的是我!”

声温语暖。在这样得一个脏污的地方,纵使被逼姿态卑微,纵使被逼行到悬崖边缘,他反而修回了少年的时代的从容。好像岁月清平漫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爱,去追逐。可是,这种大义赴身的从容却令纪姜心疼不已。

李旭林从未见过纪姜此时凌厉。哑然不知道如何应对。

“过来啊。纪姜,你这几年流过多少眼泪了。要哭也来我这里哭。”

一旁的锦衣卫道:“大人,还是回去禀告督主吧。”

时至今日,宋简敢说‘值得’,她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李旭林悻然点头。最后看了纪姜一眼。不甘心地挥手道:“走!”

究竟值得吗?

人马从刑部的大门前退去。轰轰然绝尘于朱雀大街的尽头。

女人白皙而美丽面庞,破碎的身骨皮肉,以及她无法想象的,临死之时的那种血肉疼痛。不断侵袭她的执着。

纪姜却有些站不稳。邓舜宜忙扶住她。却看见了她红肿的双眼充满血丝。她一点一点地碾着手中破碎的那道圣旨,长吐出一口气来。

然而,旧坟前添新焚。

“你今日的话,说得真骇人。”

纪姜以为,宋子鸣满门的性命,宋简的前途,她一生的幸福。这一切都交出去,换一个升平年代,或许是值得的。而且,也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惨烈的景象了吧。

“还有更吓人的。”

宋家的惨案过去六七年的时光,当年宋子鸣下葬的时候,纪姜也像如今这样,满身缟素立在坟前,那个时候还没有梁有善的当权,那个时候的顾仲濂也是个清明为官,为朝廷江山鞠躬尽瘁的模样。

说着,她笑了笑,挣开邓舜宜向水边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劝他反。”

百草高长,而香烬,纸灰,历经多年的风雨阴晴,渐渐凝成黑色的油脂。

“什么?”

她坟墓的旁边是宋子鸣与其夫人的坟。

邓舜宜忙跟上去:“你劝宋简反……那他怎么说……”

纪姜没有动,却也忍不住低垂下头来,肩头悄悄抽耸,她的确心痛难当,吐出这三个字,几乎断送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然而,做出决定却只是在宋家祖坟园中焚纸的那个寂夜。她抱着宋意然的孩子送她最后一程,宋意然血肉模糊的身体是实在难以的入殓,其间耗尽了女人们的心力,才得以衣衫的完好,皮肉平整,以保全最后的体面。

纪姜望向平宁水面,目光转柔。

他这样想着,目光也柔下来。撑着身子侧面向他。腿上旧疾在牢中犯得厉害,稍有弯曲就痛得钻心。他挪走不得,只得伸出一只手。“你过来。”

那个人,有万千柔情,有千万道理。要做一汪水,利万物而不争。

不可能不心痛吧。

“他没有应我。但是没有关系。我也没有答应他。”

纪姜。

说着,她抬手将那道圣旨投入水中。涟漪一道一道散去,最后归于平静。

牢室中依旧湿冷,高厚的墙壁把炙热的阳光全部挡在外面。一生修炼下来,他终得心平气静得将一生呈给挚爱的女人,奉给关情的万民时,她却在他们彼此纠缠一生的问题上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她静静地望着那沉水之处良久。

宋简却一时无以为答。

“他不争算了,我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