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芳推开试图上来扶她的辛奴,眼神却死死盯着宋简。眼泪顷然而出,牙齿乱战,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宋简,别抛下我!我求求你了,别抛下我!我答应你,你可以把纪姜接进府中,你可以给她名分,你娶她为正,我自降为妾,伺候服侍你们一辈子,你不要把我丢出宋府……我……我……”
辛奴从来没有见过陆以芳如此狼狈失态的样子,忙也跟上来劝道:“您快松手,您膝盖都磕破了……”
她摁喉咙,狠狠得吸了几口气,勉强接上一口气:“我所有的心力,前半给了宫廷,后半全部放在了宋府,你不要走了,你走了,陆以芳是活不下去的啊……”
宋简看了一样张乾,张乾忙蹲下身来道:“夫人,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别这样。”
烈日灼烧,光线爆裂,却寂静无声。
她扑行了好几步,一把拽住他的袍角。
宋简从头至尾,不肯舍给她一丝情绪,不恨,不责怪,只有一丝坦然的愧疚,像把诛心的刀,血淋淋地插在她的心房上。
“宋简……你别走……”
“陆以芳,我和你之间,实已无话可说。”
到头来,失去男人,失去男人身边身份和地位,她又恨又怕,几乎要疯魔。”
说完,他抬往前行去,拽在陆以芳手中的袍角一下被牵拖出去。她还不甘心,匍匐着又抓扯住一角,然而中听一声刺耳的“裂锦”之声,她的手落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手指间剩下的,不过是一段黑色的衣料。
她教纪姜如何做一位公主,教陈锦莲这些人如何做一房妾室。她们都十分听她的话,然而最后,陆以芳自己突然发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的过一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什么怜悯万民,什么顺从夫君,都是虚妄的。
人已不快不慢地行出了二门。
这很颠覆陆以芳对自己的认知。
陆以芳怔怔地望着手上那一段黑缎,人说“割袍断义”,此时真是映景。这个男人与她之间,恐怕从头到尾,真的只有“义”没有一分一毫的情。
陆以芳觉得讽刺至极,此时她到情愿这些人和她一样胡言乱语,用尽委屈和道义的言辞,和这个男人痛快地怨怼一场,然而此时她们却都怯步了,甚至茫然地去默认他的安置。
人再也没有回过头。
人因缘而聚,因情和绊在一处,缘散情断,要走的人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何况他是个男人,手掌重权,他说什么,就理应是什么,这是陆以芳教她们得顺和从。是以尽管内心恐惧至极点,对之后的人生无所适从,但她们也只能奉以眼泪,与此同时还要守住仪态,战战兢兢的不敢抓扯。
叶声沙沙作响,于是哭声似乎也能隐藏其中。
除了流泪,女人们无话可说。
陆以芳将手摁在地上,垂下头来,长发一下子覆盖了她的脸,她终于呕心呕肺地哭出声来。直哭到眼前发黑,心口欲裂。然而女人们只是怔怔地望着宋简离开的方向。
说完,他回过身:“既然话已至此,也不必等晚晚间详叙。无论你们是要归乡还是要留在帝京,都有张乾替你们安排。”
偌大的宋府。她终于从‘颠覆’里活了出来,而其余的人,还在她的如同黑云一样的阴影下,闭眼酣睡着。
“至于府上的金银财物,竭皆留下。张乾,你与辛奴去点算,点算完后呈给陆氏看。”
陆以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辛奴和张乾是如何把最后人事不省的她架回房中。女人都围着她,拧帕子的,端水的,替她擦汗的,找得位置的,找不到位置的,都拥在她的房中。她却宁可往一个诡异而妖异的梦里坠去,也不肯睁眼,不肯听女人们口中的一点声音。
而在那个时代,她和这些女人们一样,无路可走,无门可述。
她梦见了那个她拼命想要摆脱的人。
原则和此生的意义都被所谓‘夫君’无情的打破。
那人身着深褐色的宫服,手执拂尘,行在雨中的宫廊上。
所以,也是她把这些女人苍白的卷了进来。此时望着那些惊恐又无措的眼神,陆以芳的心里突然生出一阵荒谬之感。
梦里的场景还是她奉命出宫的那一日。他从司礼监出来,淡淡地拂掉那座冰冷的宫城最后一丝为她而存的温情。
她要一个热闹,等级分明的宋府。
“你是来送我的吗?”
陆以芳越过宋简,望向那几个锦衣华服,却踟蹰不敢前的女人们。她们都是陆以芳喜欢的模样,漂亮,叫娇憨,胆怯懦弱。奉她的一言一行为圭臬,有心眼子张扬争风,却没胆量逾越过她去。
“不是啊。闫掌印有事寻我,同他说了半日的话,出来看见你,想着略站站。”
他的话吓到了立在二门前的女人们。纷纷向陆以芳望去。
他是个很犀利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
“这座府院是你的心血,如今我把他留给你。我宋简是个孤绝的人,上无父母需奉养,下无子嗣需看顾。你大可此生皆顺一己意,不再为我,为宋家守任何规戒。”
同时他也是个很明白的人,什么样的人,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他也都一眼看到底。
身子一下子挡去了陆以芳面前的大半日光,她的背脊猛然地一阵寒颤。
所以临别时,没有一分温语去回馈深宫几年的相互慰藉之情,他直直地拔出一把口舌刀,往她的心底扎去。
宋简站起身。
冷雨里的那句话,陆以芳一直想要忘记,却一直不能忘记。
“欸,爷,您说。”
他说:“你和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不论你以后在什么地方,看似多么热闹,永远都摆脱不了,做一个孤绝人的命运。”
张乾本就与辛奴一道立在门前,听宋简此时唤他,答应的声音不免迟疑。
名满帝京的女君子,那个时候的陆以芳,真的受不了一个阉人来剖白她即将开始的人生。可事到如今,他却被证实,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看明白她的人。
转而朝门外唤道:“张乾,进来。”
回忆潮湿又混乱,多年孤寂的身子被某种来自宫廷辛秘之中,淫靡又禁忌的快感唤醒。她在梦中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终于猛地惊醒过来。
宋简不肯再迎向她的话。
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所以,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宋简,我是陆佳的女儿,是宫中教养皇族的女官,若不是因为你,我大可以入主高门内院。只恨我从前敬慕你,甘心被你利用,与你成婚以来尽心尽力操持内府,到头来,你判给我‘旁人’二字,对……对对……公主是内人,我陆以芳是旁人,宋简啊宋简,你怎么对得起我! ”
辛奴坐在榻边,女人们暂且都散了。有的人在房中哭泣,有的人忙着收拾箱笼细软。庭院中四处响着磕磕碰碰的声音,以及女人隐忍又卑微的啜泣。
她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抬起一双颤巍巍的手,反指回自己的心窝子。
对面的屏风后面点燃了一盏灯。
但陆以芳听懂了。
把一个人的影子淡淡的投到纱帐子上。
庭院之外女人面面相觑,都不能尽然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波澜。
她挣扎要坐起来,却因为腰上没有力气,又重重地跌回榻上。
好狠的一句自我剖白之语。
辛奴忙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奴这就去给你唤王太医。”
“我们皆为此,手足骨肉,尽断尽亡,惨烈至此,如若不配,公主可判我的罪,我伏诛认死皆是我点头之间的私事,旁人,再无能置喙。”
然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却抬起一只手来,朝着烛火的方向轻轻晃了晃了。
他弯腰凑近她的脸。
那影子跟着动起来,一下子被牵得老长,扑向房梁,如同一个鬼魅。
“说够了就无话可再说。再有,你问我是不是问心有愧……也有愧。至于我与纪姜之间的事,陆以芳……”
陆以芳睁开干得发疼得眼睛,朝那个影子望去。一时之间,鼻中突然发了燥。
她盯望着宋简,他烘在炙热日光之中,一半的身子和脸都被烈阳吞噬了,他双手撑着膝盖,头却侧向一边,根本不去回应她将才那一袭拿心拿肺的话。
“让他滚……让他给我滚……”
“即便……即便闹到如今这副田地,你也无话与我说了是吗……”
辛奴道:“夫人,若不是梁督主寻了太医过来,夫人今日恐怕……”
陆以芳动了大气,一口子吐出来,竟似将这几年养出来的元气都伤了。吐得气多,吸得气儿少,脑子里嗡嗡作响,人早已是跪不住了,她索性直接起身,松掉腿上的力气跪坐下来。鬓发散乱,身上还腻着一层冰冷的汗。
那屏风后面的人笑了一声,随手拢着一个火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顺手将她榻边的那盏灯点燃了。
各房的女人们也都听到了花厅前的声音,纷纷过来。然而,她们见陆以芳跪着,却又都不敢再进去了。
“你就那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