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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旧话

“你还做了什么?”

楼鼎显在宋简耳边耳语几句,宋简回过头来看向纪姜,他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却也莫名地有几分残酷的赞许。

宫门前候着的人都不敢上前去,纪姜一个人站在宋简对面,耳旁的碎发随着风养起来。

楼鼎显在宫门前唤他,宋简松开纪姜,走至门前。“怎么?”

“邓瞬宜回来了吗?”

“先生。”

她轻声问出这一句话,宋简的手却猛地握紧,声音有些颤抖。

这样想起来,纪姜也是心碎的,他们有了孩子,时隔两年之后,他们终于又有了共同的牵绊,但是和解在彼岸,苦海又浩瀚无边。

她明明已经被贬为庶人,明明被他禁在园中,无论是朝中人还是宫中人,照理她都没有办法差遣,为什么关键时候,她还是能掣肘他,让他无法畅快的复仇,无法在帝京走一条顺畅的路呢。

怎么说呢,多少有一些吧。

“楼鼎显!”

“有恃无恐啊,临川,你是不是赌我,真的不会杀了你。”

“末将在”

此时这句话回响在他脑海中,辛辣又讽刺。

“把这个女人带到白水河去,锁在军营里,一旦她腹中的孩子落地,就按我在青州留给他的话做!”

两人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了,恰在正午,民间五谷的香气淡淡的飘散入宫门,平实恬淡。宋简喉咙有一丝隐隐的发甜,他突然想起,在来帝京的路上,他对楼鼎显说过的那句话:“到时候,若我下不了手,你就替我下手。”

楼鼎显一怔,他在青州说过什么话呀,楼鼎显赶忙回忆。是那句字面上意思的话吗?

可是这些话,她终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坦白。

“先生,您难道要我……这……我……”

其实他也说到了症结所在,对于其他人而言,杀亲之恨不共戴天,可是,对于皇族而言,亲人的生命,血液,都是可以用来供养皇权的。都是刻意用来护卫疆土和万民的。对于纪姜而言,家就是国,所以,要说到不共戴天的仇恨,也许只有灭国之恨吧。

楼鼎显看着纪姜,有些语无伦次。

纪姜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沉默下来跟着他往前走。

宋简没有让他往下说,“记姜,我下不了手,刀却可以递给别的人,纪姜,我不看就是了,你一个女人而已。宋简不缺。”

他行到前面去了,声音冰冷:”你让梁有善杀不了他,诬陷忠良之罪,刑部一样可以正正经经地判他的死罪。纪姜,看在顾有悔几次救你的分上,我可以放过他,但是顾仲濂,一定要偿还我宋家的血债。”

尾声有些颤,宋简的手指在战抖。

“你说得都对,可是,你们皇族的人,究竟知不知什么叫不共戴天?”

她太聪慧,她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帝京的局势。宋简原先以为,救邓瞬宜,在紫荆关替王沛解局,甚至在文华殿上保下顾仲濂的性命,都不会真正阻拦下他对朝廷复仇,然而,当他从楼鼎显耳中听到邓瞬宜所做之事的消息时,他才明白,棋差一遭。

可是,他可以一次一次的放过纪姜,却也只能放过她。

就如同过去的在公主府中一样的,对弈之时,他几乎赢不了她。不论是她真的行好棋,还是她陷入困局时,牵着他的袖口,俏声央他让棋。没有哪一盘,纪姜输过他。

她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想到。

所以,还是自己轻看了她。真不该给她留一丝缝隙。

纪姜目光一软:“不是,你不是梁有善,他拿捏着我弟弟,朝廷现在轻易动不了他。而你不一样。王沛因青州而获罪,王正来不会支持你,陈鸿渐这些人,多年追随顾仲濂,你想入阁,你想替你父亲重回帝京政坛,你就一定要赦了顾仲濂。否则,帝京这一个旋涡里,只能是旁人得礼,而你我终究都会被吞噬掉。”

“楼鼎显,带她走!”

宋简站住脚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有我在,要把持也是我把持,你就这么不信我。”

“宋简啊……”

纪姜垂着眼睛:“除了报仇之外,你真的想看到梁有善这个奸人把持整个朝廷吗?”

她含泪唤他。

“你和你母亲一样无情,但是,你还是比她聪明。”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

两人一路并行往长阶下走去。几朵淡色的海棠滚来脚边。为鞋履所践,便与两道血色的痕迹混在一起。

楼鼎显走到纪姜身边,“临川姑娘,有什么话,等先生完成他的大事以后再说。”

“走。”

宋简不再看她,甩袖蹬撵。

纪姜敛着衣裙的一角,宋简从殿内行出来,走到他身旁站住。他在殿中说的话纪姜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

又是一道白日的闪电划下来的,天阴下来。风狂妄地吹来大地,宋简的车撵行远,楼鼎显牵来马匹,“走吧。”

行在前面的几个阁臣都垂丧着头,看见眼前的血痕都远远地避开去。那日天地浑厚,风轻云淡,从长阶上看去,一排慢行的人们,有的弓腰,有的驼背,有的忍不住瑟缩起脖子,拢起手来,姿态龙钟,像一行受惊,又不敢疾行蝼蚁。

输赢有乐趣吗?对于世人来说是有的,可是对于纪姜而言的,却像天边不断翻滚的乌云,在肺腑之中翻江倒海。

朝臣已经退出去很远了。

“他在青州跟你说的话是什么?”

说完,跨门而去。

“这……”

门外的人身子似乎瑟缩的一下,那缕本来招摇在门侧的衣角也敛了回去。宋简笑了笑:“你下手之前,好好想清楚,有没有这个资格。”

马扬蹄,长长嘶了一声。

“梁督主,你与宋简有共同的仇敌,我才肯与你同谋,有句话,不好听,但还是有必要对你说一说,你查归查,查不到就算了,若查到了什么……”

“我劝姑娘还是不要问。”

一面说,他一面转过身,门的一角扬起她轻薄的裙纱的一缕。柔软俏丽地在风中招摇。

“没事,楼将军,我想知道,他留给你的话究竟是什么。”

宋简摊开手来:“我把人交给你,杀不杀得了,该怎么杀都由你来决定,如今人没有死在文华殿上,是你该给我交代。”

楼鼎显权衡着她的身子,半天开不了口。

说着,他虚眼续道:“不可能啊,你能为临川公主让到这份上。”

纪姜转过身来的,“什么叫作他下不了手,但刀还是可以递给别人,他要你杀我吗?”

梁有善皱眉:“你这么问,是你动过手脚?”

楼鼎显觉得,此时他真的是一个多余的人。从另外一方面来讲,他同情纪姜也同情宋简。

众人尽皆退走,宫人们过来的,覆灭殿中的灯火,将黄铜兽鼎香炉的豢香也浇灭,宋简方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抬起头朝梁有善开口道:“督主输给谁了?”

“我……我也问姑娘一个问题吧。紫荆关王沛原本要出兵,可是姑娘看出了什么。”

此时文华殿中的人开始散出去,宋简站在阴影之中,眉目间情绪不明。

纪姜没有否认。

梁有善在殿上凝眉沉思。

楼鼎显悻悻地点点头,他终于明白过来,当时自己说宋简身边有奸细的时候,宋简为什会说让他杀进紫荆关杀掉那个奴婢了。

秋雷惊开,白日里划过一道淡青色的闪电。梁有善沉默地看赵鹏,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唐幸。人没有死在大殿上,梁有善心并不安定,赵鹏是锦衣卫将领,虽不全然受他的节制,但也没有理由再这件事情上放水,唐幸是跟了他很久的人,虽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毫无差池,却毕竟认了他为父,除了李旭林之外,他也是亲信,平日里恨毒了内阁那帮人,也不可能被那一帮老阁臣收买啊。

动荡的一个时代,纷繁复杂的军政关系,涉及河西,青州,涉及东厂,司礼监。其中真正在博弈的人,却只有宋简和纪姜。

此间皇家隐忍,但万物着实深情。

这两个人,一个没有爵位,没有官职,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却牵动了大齐整个皇朝。

风中散出海棠遥远的香气。

“先生说,若有一天,他下不了手杀姑娘,让末将替他下手。”

纪姜望着那一路延伸到长阶下的雪痕,还有母亲渐行渐远仪仗。他们为彼此沉默,为彼此的信念咬牙坚守。

说完这一句话,他不敢去看纪姜的眼睛。“临川姑娘,你放心,先生这样说,末将就更不敢下手了。末将……”

长阶很高,将纪姜与太后和顾仲濂的距离拉开了。完整目睹这一场交错,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回送宋简出城的那一日。纪姜要去刑部大牢,先帝不允准,但许太后却默许了。女人始终比男人要痴缠心软,不能干干净净地杀伐。

“别说了……”

纪姜靠着隔扇门沉默地立在隔扇门前,撵上母亲的容颜并不看不清楚。

“好,末将不说了,走吧,姑娘,跟末将渡河,其实河西九郡的联军已经要入帝京了,时局动荡,先生原本是想杀了顾仲濂之后,就带姑娘渡河,与三王一战的,如今姑娘先与末将走,也是一样的。”

说秋海棠,不疑悲苦尤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