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过。”
他垂下头,手掐着剑穗。
听完这句话,纪姜的心里泛着一阵柔软的疼。
他声音轻下来,“他是不是又侮辱你了,我那夜一夜没睡,听到你哭了一整晚。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我……”
从宋子鸣的空冢前回来后,她的确流了一晚上的泪,虽然她拼命地抑制住了喉咙里的哭声,不知为何,却还是被他关注到了。
顾有悔避开她的目光,“清明那日。”
诚然她流泪,不是因为宋简的侮辱。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流泪了。”
而是她敏感地感受到了空冢前宋简地矛盾,与此同时有一丝微渺温暖穿破这个矛盾,落到她身上。站在他背后撑伞的宋简,不曾自察的翻出了温柔的里内,如镜花水月,短暂地回应着她的柔情。
纪姜抬头望向他。
这太伤人了。
说着,他拍了怕胸脯:“我要活着,就一定让你开怀。所以,你别再为宋简流眼泪了。”
顾有悔不明白,但他却坦然给出了另一种更直接的温暖。
顾有悔顶直背脊,“纪姜,你别怕啊,不管宋简怎么对你,去帝京以后的路有多难走,我顾有悔都陪着你往下走。”
“有悔,我以前觉得,除了宋家,我不欠天下所有人,但你给予纪姜的东西太多了,我……”
纪姜肩膀松弛下来,她偏头柔和地笑开来,却没有说话。
“你别这样说,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替你,打了他一顿。”
他打断她的话:“在长山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并不认同你,我甚至还在为宋简的遭遇不平,不过是因为,师父要我护住你的性命,否则就要我跟着死,我才救了你。”
顾有悔丝毫不想告诉她宋简说了多么恶毒的话。也不想告诉她,他忍不住吐出的心里话。
牢室中很安静,他的声音年轻而温和,在青黑色的石墙之间,轻轻来往回荡。
说了什么了?
“我吧……少年时候就离开了家,虽然我父亲人在帝京的朝廷上举足轻重,但我并不明白苏所谓权力,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江湖上的是非黑白是很明晰,不需要分辨的。直到遇到你……”
“你和他说什么了。”
他说着说着他抬起头,望着头顶一双淡淡的影子。
“对。”
“身为公主,受过青州府牢前的五十杖,你仍能忍辱而活,宋简将你逼做奴婢,你却仍然能以一人之力,救下邓舜宜的性命。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不管身在何种处境,你都有你的坚持,所以,我虽不知当年朝廷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揭发宋简的时候,也许有你的苦衷。”
纪姜沉默了须臾,“你去见他了?”
除了许皇后,顾有悔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说起“苦衷”两个字的人。
“宋简不值得你这样。”
纪姜觉得耳朵有些发热。
纪姜怔了怔,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挪,顾有悔感觉到了她的退缩,忙松开了手。
他的声音却还是没有停:“在我眼中,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顾有悔揉掉手上剩下的干草,侧身扶住纪姜的肩膀。
说着他,他似乎也红了脸。“对,就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有……”
顾有悔没有说话,盘膝坐在剑旁,他低垂着头,手上抓了一把地上的干草,一根一根地掐断。纪姜走到他身旁坐下,低头轻声道“究竟怎么了,你去什么地方了。”
他低垂下头来,“还有……”
“你怎么了。”
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子,“还有,你长得也好看。”
青州府牢,纪姜牢室前地火把已经烧暗了,墙上晃来一道人影,纪姜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顾有悔已经一把将剑掷到了地上,纪姜被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地上地剑,又看向他。
他用长得好看代替了“喜欢你。”未经人事的少年人,连表达也是笨拙的。
一道酒旗在他背后,翻飞蓝白的两面,一时露出那个实实在在的“酒”字,一时露出灰白的底面。
“所以,糊涂公主,你别犯傻,你根本不欠我顾有悔什么,琅山所有的人,都要敬你为公主,既然如此,你就当我……当我是你的护卫,我做什么,都是身为护卫的职责,毕竟,你活着我才能活着。我只求你一件事,就当是为了我,以后,不论有多难,你别为了还宋简,把自己的命也给他了,他真的,不值得。”
张乾还想说什么,他却走到外面去了。
说完着一袭话,顾有悔的背景僵地像一面墙。
“张乾,回府。”
然而,她柔软的脊背却轻轻地靠了过来。纪姜抱膝,与他背对而坐。
他垂下手来,站起身,冲顾有悔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丝笑。
“你是这个世上,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给与我纯粹温暖的人。但我此生,无以为报。”
受过顾有悔这一拳,宋简却莫名有些轻松。眼前的人以己之口,实实在在述己之心,一如酒肆背后磊落的青山,这是拥有简单人生的福气。
顾有悔不是一个灵透的人,若是换作宋简,一定能明白,这句“此生无以为报”之中包含着多少女人的玲珑剔透和决绝。
其实,纯粹的爱,或者纯粹的恨,都比爱恨交加要令人畅快。
顾有悔只是觉得背脊隐隐地发烫,周身都洋溢着一阵莫名地麻痒。
“顾有悔,你尽管护好她,护好她的性命。她欠我的,非一死能偿,这一生我绝不会放过她。”
多年江湖夜雨,孤枕独眠的冷清。酒桌上和兄弟们空谈女人的那份憨傻,都从回忆里被拎出来了,拎到她面前,坦然地摆开。
什么叫他可以替她不值,这句说了一半的话,后面半句是什么呢。
他难为情了,但他真的喜欢她。
顾有悔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青州半载光阴,随着雨,静谧地蛰伏于人们伤情的记忆一隅。但火焰冲烧成蝴蝶的翅膀,人若飞蛾,都有灰烬的本质。
宋简的手松垂下来,喉咙里的笑有些颤抖,“对,对,你替她不值,你当然可以替她不值,你当然可以,若我是你……”
次日,雨浓风浅。
顾有悔望着宋简,“宋简,我替她不值。”
纪姜被带出府牢,顾有悔在马下等他,他穿了长山初次见面的那一身青衣,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杨庆怀走他面前,咳了一声。
宋简无法低头,松开一只手摆了摆。
“宋先生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顾少侠,此人是朝廷的要犯,本官,和这些差役的也都是有家有口的,还望顾少侠,一路上,高抬贵手。”
“别动。”
顾有悔笑了一声,“她不开口,我什么都不会做。”
他忙取出一张绢帕替宋简摁压住流血之处。一面道:“把人拿下。”
杨庆怀悻悻地点着头,又转向纪姜道:“临川姑娘,这一路上,你要受些苦头了,不过,这都是规矩,本官也是按规办事,望姑娘体谅本官。”
“爷,这是……”
纪姜屈了屈,“我明白,府牢这几个月,多谢大人照拂,大人对临川的恩情,临川永不敢望。”
原本站在远处的张乾,听到这边的动静,忙带着小厮们过来。
她说得恳切,可杨庆怀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忙摆手道:“时辰到了,给人犯上枷锁,上路吧。”
宋见抬手摁住鼻梁。眼前有些发浑,与此同时,一股热流从鼻腔中流出来。
差役们闻言,取来了枷锁,顾有悔正要说什么,却见纪姜摇了摇头。只好将头别到了一边。
酒肆中的人们吓了一跳,回头见二人气氛紧张,纷纷起来结账,拔腿离了。
差役们正要上前。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杨大人,不用给她上枷了。”
宋简身子向后一仰。
顾有悔回过头。
宋简喉咙里一涩,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姜面前,他几乎已经说不出挖肉剜心的话了,但是对着顾有悔,对着这个坦坦荡荡表达爱意的年轻男人,他却忍不住用恶毒的语言去诋毁纪姜。“下贱”两个字都要出口了,鼻梁上却挨了顾有悔重重地一拳。
“宋简,你不是说你不来送她吗?”
宋简抬头。“也只有你,和邓舜宜才把她当公主。她可真厉害,邓舜宜对她死心塌地,你也是,顾仲濂把你放在她身边,定想不到,最后你竟然连顾中濂的话都不听,帮她护送邓舜宜下南方。可是,顾有悔,那又怎么样,她不会跟你走,她下……”
宋简没有理会顾有悔,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近纪姜。
“宋简,她是公主!”
伞覆于二人头顶,纪姜抬起头来望向伞顶,又低头看向他握着伞柄的手。
他把话说得恶毒,顾有悔慢慢攒紧了拳头。
“爷,为什么不用上枷。”
“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嫁了两个男人,还是喜欢她一个奴婢的身份?”
二人离得很近,她还是这样自然地唤他。
宋简看了一眼脚边摔得粉碎得瓷盏。鼻中哼笑了一声。
“我说过了,你是女人,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你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