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钰山从来没有想过女皇会抛下他们不管,所以指责严精诚时毫无顾忌,甚至好几封弹劾直指严背后的贵族。廖钰山的行为自然得罪了许多人,包括京兆府的同僚。当时的京兆尹打压廖钰山,同僚们也冷嘲热讽,公然刁难他。
天授二年,一场春瘟席卷长安,严精诚给权贵送了大量钱财,以此哄抬长安药价,联手权贵赚百姓的血汗钱。廖钰山自然看不惯这种事,他立刻写密信给洛阳,请求女皇平息混乱,同时坚决地表态,抨击以严精诚为首的奸商。
这些廖钰山都能忍受,但完全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故意在他女儿的食物里动手脚,让他的女儿感染上瘟疫。
那时,他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有任何他觉得不对的事,都会立刻上报。他坚信着善恶分明,因果报应,行恶者一定会得到惩罚。
廖钰山薪水微薄,没有背景,哪里买得起长安炒成天价的药材?他散尽家财为女儿治病,但因为缺乏关键药材,起效寥寥。
十一年前,廖钰山初入仕途,女皇刚刚自立为帝。女皇需要大量人手,廖钰山亦怀揣着一腔赤诚抱负,想要大展拳脚,报效社稷。很自然地,廖钰山加入玄枭卫。不久之后,女皇决定迁都洛阳,放弃李唐势力过于深厚的长安。廖钰山作为女皇的“眼睛”被留在旧都,替女皇看长安万象。
那些人故意把他逼到最绝望、最狼狈的姿态,然后严精诚得意洋洋出现在他面前,说只要廖钰山收回那几份弹劾的折子,他就免费送给廖钰山治病的药草,之后有钱赚时,可以带廖钰山一份。
或者说,是廖钰山和女皇的。
廖钰山不肯同流合污,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一遍又一遍给洛阳发求助密信,可是,洛阳就像聋了一样,从未给予回复。
明华章对廖钰山产生怀疑却因为明华裳生病抽不开身时,并非什么都没做。他查了廖钰山的生平,发现了一段廖钰山和严精诚的往事。
后来廖钰山才知道,严精诚“上贡”的贵族中,就包括女皇的子女侄儿。女皇可能是包庇孩子,可能是觉得不值得,可能是朝廷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但无论如何,她为了自己的统治,放弃了长安。
“别提她!”廖钰山突然爆发,双目通红,咬着牙说,“你们不配!”
也放弃了无数个像廖钰山一样的螺丝钉。
明华章察觉到什么,反问:“你是指你的女儿吗?”
廖钰山女儿死的那天,长安惊雷轰隆,春雨冰凉刺骨。他抱着女儿,一家又一家敲医馆的门,恳求对方救救他的孩子。可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浪费钱财,哪怕那是个颇有正义感的好人。
“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幸运,就像惠帝说何不食肉糜。”廖钰山十分冷漠尖锐,道,“你是公府世子,一出生拥有家世财富,没有人欺辱你,所以你能大义凛然说出不能因为小小的损失就放弃行善。可是,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损失,对别人来说,就是全部世界。”
廖钰山求到长安老字号回春堂时,实在体力不济,狠狠摔了一跤。他不顾积水赶紧爬起来,生怕把女儿摔疼,然而,他却摸到了女儿冰凉的身体。
廖钰山冷笑一声,表情非常不屑。明华章没有被激怒,平静问:“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她死了,被他这个无能、天真、自以为是的父亲,害死了。
明华章道:“我知道世上有这种事情存在,我们应当想办法惩恶扬善,保护公平。但是,你不能因为其他人的恶行,就放纵自己作恶。”
后来,廖钰山见证了许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他发现痛失亲人而无能为力的不只是他,悲剧,发生在这座城池任何一个角落。
“良知?”廖钰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低低重复了一遍,抬眸看向明华章,“你相信良知吗?有良心的人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步步退让,不断吃亏,而丧良心的人却得寸进尺,越过越好,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看到了严精诚越来越有钱,甚至大模大样做起了善事,被人称为严大善人;看宋岩柏的父母两个老人,跪在年轻的官员脚下,一遍遍求他们再查查儿子的死,最后却只能因耗尽盘缠被赶出客栈;他看到了钱益杀死师父,娶了师母,却在师父墓碑前哭得情深意切,人人皆称赞他孝顺。
廖钰山无动于衷,完全没有配合意思。明华章换了个方向,问:“看你前几年整理的卷宗,可见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无药可救,曾经你也很认真地查案办事。你怎么能从一个追凶者,成为一个施害者?你杀那些老弱妇孺时,对得起良知吗?”
多么可怕,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随后,他就收起情绪流露,变得冷漠木然,油盐不进。明华章发现明华裳的手指变得冰凉,显而易见情绪不平静。他默默握紧明华裳的手,问:“廖钰山,你身为京兆尹,却屡次行凶杀人、冤枉无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廖钰山跪在女儿的牌位前,一遍遍思考这个问题。最终,他终于想明白,是因为女皇。
关押廖钰山的地方和明华裳想象的差不多,他双手被枷锁牢牢铐住,怔忪盯着天窗。他听到脚步声,了无生趣回头,看到是他们两人,很明显地怔了下。
他女儿的死是因为严精诚,可是如果不是女皇纵容,哪怕没有严精诚,也会有下一个奸商。严精诚是杀人凶器,却不是刽子手。
明华裳默然良久,缓慢但坚定地摇头:“没关系。我要去见他。”
宋岩柏、冯掌柜……那么多冤案,皆是因此。
听到这个名字,明华裳笑容微敛。明华章察觉到她情绪变化,立即停下,回头认真地望着她:“如果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让人送你出去。”
十年饮冰,终凉热血。
“廖钰山。”
圣历元年,女皇终于想起被她遗忘了十年的长安,声势浩大迁回故都。那时廖钰山已经在多年的贫寒积郁中染了肺痨,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不甘心。
明华裳跌了一步,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烧了,脑子迷迷糊糊,几乎连路都走不利索。她内心交战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你要去见谁?”
凭什么,凭什么穷人天生被践踏,凭什么权贵吸着百姓的血却还被世人赞美,凭什么老实人一步退步步退,作恶的人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她说完才意识到僭越,正待打哈哈,明华章已理所应当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好。”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没有说让她先走,第一次让她等他。明华裳被惊讶冲昏了头脑,想都不想说:“我陪你一起去呀。”
因此,廖钰山精心策划了一场复仇,压轴戏是女皇。哪怕女皇回京后,陆续将旧玄枭卫成员提拔到要害位置上,给予他们实权、地位和补偿,可是,这份认可来得太迟了。
明华章看向她想靠近却突兀收回的手,主动俯身握住,说:“谢谢裳裳。但我还要去见一个人,麻烦你在这里再等一会。”
不过,虽然他已经成为京兆尹,但他在女皇心里不过一个挂名,没有任何可能接近皇帝,谈何刺杀。所以他投奔魏王,想借魏王之手靠近女皇。他为了取信于魏王,仔细翻阅卷宗,挑中了一个挖骨悬案,亲手为魏王献上一个诱捕双璧的陷阱。
“等你一起回家呀。”明华裳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身份,赶紧找补,“我怕他们为难你,就想等等你。”
他不知道这个称号是谁,和这位后辈其实也没什么恩怨,但他不关心。他需要魏王的引荐,而这个人曾经得罪过魏王,仅此而已。
明华章没有说他进宫见了女皇,轻描淡写道:“一些无意义的问题罢了。你怎么还不走?”
查挖骨案时,廖钰山知道岑虎根本不是凶手,但冤案是破不了的,官府不会替没有权势的苦主伸冤,所以凶手是真是假并无区别,反正岑虎本来也不是好人,杀了不冤。
明华裳松了口气,下意识朝他走去:“当然没有。二兄,他们问你什么了,怎么问了这么久?”
廖钰山不在意真正的凶手是谁,也不在意事情败露后身败名裂。他只一心求死。
明华裳抬头看到来人,怔了下。那个人清俊挺拔,色若冰雪,他站在门口,笑容温柔浅淡:“打扰到你了吗?”
然而,他的计划却被一个新入仕的少年破坏了。明华章像当年的他一样,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为了破案彻夜翻看卷宗,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一心向往着所谓正义。
监察者说了些客气话后就走了。明华裳等在房间里,没一会房门敲响,明华裳下意识道:“不必麻烦,我自己……”
如果早十年廖钰山遇到明华章,他们会成为知己挚友;如果早五年遇到,他会欣赏这样的年轻人;可是,现在的他,只会厌恶。
明华裳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叫大人的一天,她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一等就好。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
讨好魏王失败了,但并非没有收获。他成功得到了魏王的信任,在他的暗示下,魏王越来越多征求他的意见,最后完全将灯楼交给了廖钰山。
监察者说:“那边还没有问完,若大人赶时间,我去催一催?”
廖钰山博览群书,精通火药,他设计的花灯很轻易就征服了魏王,魏王兴致勃勃用他的灯给女皇献礼。至此,刺杀女皇所需要的外部条件,已全部备妥。
明华裳瞬间心中大定,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询问明华章。
接下来只需要考虑如何将女皇引出宫。曾经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早就通过暗示魏王,让魏王出面,说服女皇花朝节出宫游玩。民间的风波根本不会影响这些贵族的游玩兴致,所以廖钰山放心地推进自己的计划,除了杀女皇外,顺便再带走几个漏网之鱼。
监察者问了些问题后,很客气地请明华裳离开。明华裳便知道自己应当是立了功的,下半辈子养老应当没问题了。
无论是见死不救的楚骥,还是哄抬药价的严精诚,早就该死了。在他的计划里,他只是顺手处决几个渣滓而已,他自己作案再自己破案,随便找几个合适的恶人做“凶手”就能翻篇,根本不会闹起多大水花。不出三天,这些人的死就会像往常一样,成为卷宗室里无数灰尘中的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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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钱益和楚骥与他的预料一样,无惊无险,顺顺利利。然而楚骥死后,变数就出现了。
这世界破破烂烂,总有勇者挺身而出,缝缝补补。他预见到自己的下场绝不会好,却真心希望,明华章不会变成下一个他。
明华裳屡次否决他找出来的凶手,他没能将罪名栽赃到柳氏身上,反而还被查出了宋岩柏和楚骥的旧案。明华章一边全城发告示,一边请羽林军来介入此案,事态逐渐超出廖钰山的掌控。
可能是在黑暗中站了太久,韩颉看到那样赤诚坚定的光都会刺眼。他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做不出这样的事,却由衷觉得,真好。
那几个少年人就像破坏大王,层出不穷地在他计划中捅出窟窿,廖钰山只能被动补救。明华章他们找到了黑虎,廖钰山去大牢找明华章时,无意被黑虎看到真容。
光明和正义终究有人坚守,无论强大还是弱小,人的智慧和勇气从未泯灭。
当年严精诚来廖钰山家里施压时,身边带着的就是黑虎。廖钰山怕被黑虎认出来,暴露给明华章,那廖钰山的计划就危险了。廖钰山只能暗示衙役对黑虎用刑,然后在黑虎的饭菜中动手脚,用硫磺粉毒死黑虎。之后他再暗暗引导,果然,大家都以为是上刑过重,黑虎没熬过去死了。
血终究浓于水,还是有人不因为她是女皇,而爱她、恨她、算计她。
虽然这样做会留下致命把柄,但总好过被人发现。
骂得对不对韩颉不敢置评,但他觉得,女皇其实很高兴见到这一幕。
廖钰山偏激尖锐,看起来完全不知错,明华章心里十分失望。这样一个人,何必和他争辩,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而当女皇召见明华章时,那个少年却表现出极强的不满和仇恨,当着女皇骂她不是明君,骂她昏聩弄权,骂她不配为人母。
明华章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旁的明华裳突然开口:“别的暂且不论,你说我们两人因为出生在公府,就一帆风顺,不知苦难,我不敢苟同。你只看到你经历的痛苦,可是你焉知,被你杀掉那些人,他们经历的苦难就比你少呢?”
韩颉和女皇都很吃惊。尤其是女皇,她本来已经预料到,她的儿女孙辈都对她恨得入骨却又不得不讨好她,但凡有机会,他们绝对乐得见她去死。然而,一个她认定不可能的人,却千里迢迢、不顾生死来救她。
廖钰山一愣,正要嗤笑,被明华裳冷着脸压住:“麻烦等我说完。你因为贫困潦倒,妻离子散,就觉得人间不公,不如拉所有人毁灭。可是,世上有很多人比你活得更苦,却依然乐观努力地活着。你杀掉的那个女子叫招财,她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才七岁就被父母卖掉,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和她的经历比起来,你在官府里郁郁不得志,算得了什么?她甚至连官府的门都不配进。”
一个是证据确凿的逆党叛徒,一个是他们从未放在心上的废物小姐。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快乐善良的姑娘,平时没有抱怨过一句,一心一意对身边人好。她没有自己的钱财,没有自己的家人,连恋爱成家、生儿育女都不曾体验过,就被你杀掉了。廖大人,我问你,你杀她的原因是什么?她和你有深仇大恨吗?”
幸好,朝廷里也不全是蠢材,还是有人能发现异常的。只不过,对方竟然是明华章和明华裳。
廖钰山沉默,说不出话来,明华章默默握紧了明华裳的手。明华裳忍住眼底的泪,继续说道:“没有。廖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懦夫,自己过得不好就去伤害更弱的人,却一点都不敢去改变这个世界。世上确实有人比你活得好,但不如你的人亦有很多。那些背负着艰辛也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那些朝不保夕却依然热爱生命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剥夺他们的未来?”
女皇相信魏王绝对忠诚,毫无二心,但是,她要这样愚蠢到足以害死整个王朝的忠心做什么?
廖钰山讽刺地扯了下嘴角,声音嘶哑沉闷:“改变世界?”
遗憾的是,哪怕在最后关头魏王也没发现廖钰山的手脚,一步步按廖钰山的诱导走,蠢得一以贯之。
显然,他不相信。明华裳也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实在太天真,只会像蚍蜉撼树一样惹人耻笑。但明华裳还是说道:“世界不好,就去改变世界,破坏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你改变不了,就去交给你的后代,一辈辈传承下去,愚公终能移山。”
太平公主来查控鹤监出宫名单时,廖钰山在女皇的授意下,主动让太平公主拿到名单。第二天替身出宫,女皇留在皇宫里,等待这场大冒险的结果。
明华裳说完,最后看了廖钰山一眼,转身离开。她大病一场,眼下还有灰青,整个人其实憔悴又虚弱。但她走在黑压压的牢房间,却无端让人觉得可畏,仿佛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打倒她。
这是女皇故意为之。她故意打乱廖钰山的安排,一来为了安全,二来,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明华章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他回头扫向廖钰山,廖钰山已完全呆住了。明华章其实有很多证据来反驳廖钰山,比如他的国恨家仇,比如明华裳和苏雨霁的遭遇,然而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
既然知道廖钰山不再可信,那他的一切行为就变成了透明的。廖钰山来禀报破案,并再三申明长安如今很安全,女皇是洞察人心的行家,她便装作在廖钰山的引导下继续出行享乐,甚至提早了一天。
人生是自己的,愿意和命运搏斗的人才会走到最后。而搏斗的过程和结果,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发觉廖钰山其实也很简单。韩颉意识到明华章可能是章怀太子之子时,就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注意到双璧传递假消息。韩颉去查了查,发现郑回事和廖钰山好几次行动不合规矩且没有必要,他再顺着往下挖,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生了贰心。
明华章最后什么都没对廖钰山说,而是快步追上明华裳。虽然这条路只能自己走,但如果有另一个人携手并进,他彷徨的时候她及时叫醒他,她痛苦的时候他陪在她身边,命运这头怪兽,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于女皇杖毙李重润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那就不是韩颉该过问的了。
明华章很快追上明华裳,两人一起走出暗牢,踏入外界浩浩荡荡的阳光中。明华裳骤然从黑暗进入光明,眼睛被刺痛,她伸手遮住太阳,却不肯闭上眼睛。
这是他的职责,无关对错。自从他加入玄枭卫那一天起,就注定要终生与黑暗相伴,立场,比道德重要。
人类的本能反应真是有趣,遇到黑第一反应是远离,遇到光却是调整、适应,以期尽快融入。
女皇在询问韩颉近期李武两家动向时,韩颉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发现告知了女皇。
明华裳想,活着,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值得种子不管悬崖峭壁,找到机会就发芽,值得飞禽走兽为了食物殊死搏斗。
明华章是章怀太子的儿子。这么多年,臣子在女皇眼皮子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参与者不知其数。李家人发现了,看起来,却并没有告诉女皇的意思。
生命灿若夏花,向死而生。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起疑,那各种蛛丝马迹都会跳出来。平时韩颉根本不会注意的太平公主宴会成了佐证,而她私下会面明华章,几乎让这个事实板上钉钉。
所以,她也要热烈地、认真地活着,哪怕这世上的恶永无尽头,哪怕靠近深渊就会被黑暗报复,哪怕她得到的和失去的完全失衡。
韩颉第一次以怀疑的目光,看向自己最欣赏的后辈。
那又如何。
太平公主在玄枭卫内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知道,但女皇没有深究,反而顺水推舟,让太平公主掌控一部分人手,借此把握李家的一举一动。要不是如此,韩颉也不会知道,原来当年张良娣并非早产,而是服了催产药,提前生下一个男婴,并在章怀太子的安排下离开东宫,送往外界。而当天出入东宫的,唯有镇国公明怀渊和谢家家主谢慎。
她永远与黑暗为敌,就算她倒下了,背后还有千千万万执火之人。愚公移山,吾辈就算身死,正义和光明永远不灭。
起初韩颉没有怀疑明华章,他照例监视太平公主,发现太平公主在查十七年前的章怀太子谋反案。
明华章停在她身侧,抬手为她挡住阳光,静静等着她。明华裳眼角沁出生理泪水,她在朦胧的光晕尽头,看到了明华章。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明华章是他发现并引荐入玄枭卫的,谢济川、明华裳等人,也是由此进入韩颉视线。但韩颉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唯一相中的接班人,竟正好挑中了“逆臣贼子”。
他对她微微一笑,温柔说:“我们回家。”
韩颉极轻地叹了口气。他转了转脖子,背着手,吊儿郎当往另一条路走去。
明华裳眨了眨眼,终于能适应光线。她擦掉眼角的泪,抬头笑道:“好,我们回家。”
“多谢。”明华章说完,毫不犹豫转身,拾阶而下。韩颉站在台上,看着他穿过汉白玉台阶,走入灿烂明亮的阳光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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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颉和明华章对视,他们似乎在说廖钰山,又似乎在说其他。最终韩颉笑了下,说:“你还是这样重感情,这可不是件好事。算了,再给你开一次后门,最多一刻钟,说话注意些,别留话柄。”
圣历二年,三月不知道初几,小爷从来不记日期。
“这是最后一面了。”明华章静静望着他,说,“毕竟共事一场,我想去送送他。”
刚从平南侯府回来,男人婆嘴上嚷嚷得那么厉害,但丹书铁券送到的时候,她竟然哭了!哈哈哈,她哭了!
韩颉道:“这不合规矩。”
她拧巴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了。不像小爷我,天生命好,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明华章沉默。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世上没有任何人在弑君后还能活着离开,何况廖钰山还是暗卫叛变。明华章静了片刻,说:“我想见他一面。”
过两天要去雍王府吃明华章的席,不对,现在应该叫他李华章了。
韩颉挑眉,眼中有些意味深长:“自然是按规矩处置,至于后续,你就不用问了。”
他竟然不是镇国公亲生儿子,而是章怀太子的遗腹子,稀奇的是圣人竟然没追究为什么,只让明华章从镇国公府搬出去,给他赐了座雍王府。我爹听到好久没说话,然后莫名其妙说这个封号好,等了这么多年,太子和太平殿下终于苦尽甘来了。
明华章问:“那廖钰山呢?”
我也不晓得“雍”这个封号哪里好,笔画那么多,光写就要写好久。但我爹非要让我和明华章套近乎,哼,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告诉我,一定是不把我当兄弟!我才不要和他继续做兄弟,除非他请我大吃一顿。
“在据点里休息。”韩颉笑着道,“放心,只是例行问话,毕竟是我亲手发掘的苗子,我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他们动手。出去吧,他们应当问得差不多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要先上报玄枭卫,不要什么事都自己往前冲。”
好像还有点什么事,但我忘了。算了,就这样。
明华章心底里依然感谢曾经引他入门、提携他成长的前辈,所以不想说那些违心的客套话。他淡淡问:“他们呢?”
天下无敌第一帅江陵,写于长安,我家。
然而他们两人都知道,他们各为其主,迟早有一天要刀剑相向。明华章莫名觉得,那一天不会远了。
——第五案《帝国落日》完。
明华章看着韩颉,对方从容微笑,神情坦荡真挚,仿佛真的是一心为朝廷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