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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小寒——我就是有点儿怕,怕您被别人抢走了

纳公爷很心虚,咕地咽了口唾沫,“都是瞎传……”

然而两位福晋都狠狠瞧住了他,“爷,昨儿厚朴回来,背书一样背了外头的传言,听下来您贪墨得可不少,银子呢?家里统共也没进几个钱儿,您在哪儿建了金库了?还是填了窑姐儿的亏空?”

话没说完,遭福晋一声断喝:“都什么时候了,装清白给谁看呢?”

纳公爷摸了摸小胡子,“可不是嘛……”

纳公爷没辙,苦着脸说:“我全招了,交朋友要花钱,听曲儿养小戏儿也得花钱。不光我养,我还给朋友养,他们的老底儿我全知道,我犯了事儿他们绝不敢落井下石。那个阿林保啊……偏疼的两个像姑(男妓。)都是我给养着的,你们就放心吧,岭南的案子让他查,准错不了的……”见福晋和侧福晋像看恭桶一样地看着他,纳公爷只得低下头忏悔,“这事儿过去,我就改邪归正,再不下堂子了,我跟人做木匠去,总成了吧!”

福晋甚感欣慰,“怪道娘娘聪明,看来是随了娘,让那伙人来闹,闹得越大越好。眼下咱们家给围得结结实实,自有外头侍卫给咱们挡煞,可传到朝廷耳朵里,却是大功一件,回头翻起小帐来,也有个将功补过的说头。”

诸如收心做木匠那种事儿,听听则罢,别太当回事儿。

有一号人,是怎么喂都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今儿给他一块肉,明儿他还想要整头猪,虎贲营就是这么个神奇的存在。那些人,原是披甲人的后代,朝廷收编后就因为他们太彪悍,哪个旗主都不愿意收,所以虎贲营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法外之地。没人管,只能吃朝廷那两斗米的月例,营里人穷得叮当乱响,好容易遇见个管吃喝的,才管了两个月又撂下了,那人家不能饶你。

国舅爷厚朴对前来打探的坤宁宫太监说:“劳谙达,替我传话给娘娘,就说家里这会子都好。阿玛给禁了足,福晋和侧福晋都高兴坏啦,说他一辈子在外头胡天胡地,这回被撅断了腿,好歹安生在家了,要谢主隆恩呐。”

纳公爷发了一回怔,半晌敲敲烟袋锅子,说:“办得妙。”

扁担听着,歪了脑袋,“国舅爷,这话传给娘娘,她能信吗?”

侧福晋点了点头,“不过有件事儿我得老实和您交代,我没遵您的令儿,您让我只管咱们旗下的,其实我连虎贲营的都管了。不单管,我还多给,把虎贲营那伙儿喂得饱饱的。眼下咱们遭圈禁,月供就断了,等着吧,过两天这群人能上咱们家闹来。”

“不信也没辙,我不是为了安慰她编瞎话,她这是回不去啊,要是能回去,一准儿看见那三位在廊子底下晒太阳呢。”厚朴压着腰刀,尽量装得轻松惬意。其实家里出了变故,哪儿真如话里说的那么没事人儿似的。别说回去一家子愁云惨雾了,就连他在值上,也不如先前自在。

“所以这会儿不能动,越动宫里越为难。”纳公爷想了想,又问侧福晋,“钱都散出去没有?那些穷旗人,都指着这个活命呢。”

早前他晋二等侍卫,派在太和门上当差,因仗着国舅的名头,轮班儿比别人少些,别人在西北风里站着受冻的时候,他还能在值房里烤火吃花生炒豆子。可后来就不行了,自打他阿玛落马,再也没人把他挑在大拇哥上了,这位十三岁破格进内侍卫处的国舅爷,一夕没了往日的优待,轮班儿的时候实打实地站班儿,一班儿三个时辰下来,冻得手上全起了冻疮。

福晋虽恼火,但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对。一个人一辈子干过一件错事儿还有补救的可能,他呢,浑身上下没一处清白的,还折腾什么呀。只是有一桩叫人放不下,“家里出了这个纰漏,太让娘娘为难了。”

可是能怎么的?宦海沉浮嘛,他也看得开。只是他脾气不好,谁敢在他跟前阴阳怪气,他立时就能炸庙,“老子脚抬起来比你头还高,在老子跟前耍横,有种拔刀!”

纳公爷心想女人遇上大事儿就慌神,官场上干了二十年,谁还没个生死弟兄?他平时很注重蓄养人脉,死对头是不少,但就此成了光杆儿,那是万万不能够。可他还是摇头,“这会子一动不如一静,你要走交情谋生路,正好往人家网兜里钻。我干的那些事儿,能遮上一宗,遮不住第二宗,越活动,越是猫盖屎似的难看。横竖就这样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该享的福也享了,就是明儿上菜市口,我也不冤。”

可惜谁也没胆儿,毕竟纳公爷没下狱,他姐姐依旧坚挺地稳坐皇后宝座,他犯浑,那些一步一磕头升上来的旗下人全没他这么粗的腰杆儿,两句“得、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散了。

“您不想想法子?咱们手上未必没人,崇善他们使劲儿,咱们不能干看着。我兄弟在户部,当年的账上动动手脚也不是不能够。这回的案子是阿林保督办,他家的大少奶奶,还是我正头的侄女呢。”

只要不打起来,就是好的,要不然以他的身板儿,学堂里当头儿还犹可,和那些壮年侍卫打架,不给打出肠子来才怪。横竖他现在须尾俱全,很可以向姐姐交代,便一径说家里都好,她一个女人家,就别让她跟着操心了。

对于这个变故,纳公爷看得很开,他站在廊下吧嗒吧嗒抽着烟,倒是福晋有点儿坐不住了,来回走动着,看他一眼,沉沉叹一口气。

扁担虽觉得不大可信,但他仍旧把话带到了皇后跟前,并学着国舅爷的口吻,学得丝毫不差。

那厢直义公府被圈得铁桶一样,每天进出的人都要经过再三的盘查。两个月前府里出了位皇后的喜气还没散尽,这会子国丈就成了笼中鸟,人活于世,浮沉不定,这日子过起来,真是太有滋味儿了!

嘤鸣看着这小太监,真有种看见了厚朴的感觉。扁担原在养心殿当差,因给贵妃丢过一回橄榄核舟,叫小富逼问出实情后,给派去干杂活儿了。后来坤宁宫立了门头,正是需要人使唤的当口,皇后虽有皇后份例的宫人伺候,但也得留个把能私底下吩咐差事的人。扁担在她跟前赊着一条命呢,于是就把他讨过来,让他宫里行走,听差办事了。

每个人都有小秘密,让他保存着,千万不要拆穿他。这会子心里倒静些了,她想他们之间的感情经得住考验,花了心思得来的,总比左手来右手去的强。

她坐在南炕上,搁下手里的毛笔笑了笑,“这么说来我也能放心了,家里目下尚且安稳。”

不过这呆霸王做事儿真的不靠谱得很,耳坠子香囊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一双罗袜?这袜子她认得,上头绣着野鸭子,她最擅长这种花色,几乎可算她绣工的代表作了。所以这袜子是他私藏的吗?还是她身边出了奸细,偷着给他倒运东西?可惜这种事不好求证,她又气又好笑,撑着脑袋看了半天,最后重新替他锁上,放回了原处。

扁担说是,“国舅爷就是这么告诉奴才的,让主子娘娘放心。倘或娘娘有疑虑,奴才回头出宫一趟,上公府外头转转,再打听打听消息。”

她吸溜了下鼻子,心里琢磨,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偷着喜欢她的?是不是打从巩华城那回,他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嘤鸣说不必了,“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听了。你先下去吧。”

里头的东西她都眼熟,他生日那天她随意送他的伽南手串,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的耳坠子、香囊,还有那面她为了给他挖坑,辛辛苦苦雕刻了好几个昼夜的万国威宁……原来他都收着呢。

扁担打袖请了跪安,却行退出暖阁,边上松格问:“主子觉得二爷说的是真的吗?”

她一阵雀跃,既紧张又兴奋。屏住了呼吸揭开盖子。起先倒是一愣,愣过了,鼻子隐隐发酸,嗫嚅了句:“这个呆霸王!”

其实真不真又怎么样呢,只要朝廷没下抄家杀头的旨,那三位一块儿站在廊下晒太阳的情景,未必不会发生。

然而这么大的幌子在这里,不打开瞧瞧又不甘心。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捏住那小锁头,拔下头上的耳挖子,开始专心致志开锁。一般类似这种特小的锁,并不像大锁那么精密,只要找准机簧,轻轻一捅……咔地一声,果然开了。

她就是生在这样天塌了当被盖的人家,太知道家里人的脾气了,煎熬少不了,福晋庆幸公爷再也不能不着家了,这也少不了。齐家一门,生来乐天知命,像她阿玛,八成没少说诸如享够了福,死了不遗憾之类的话。这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贪赃枉法就痛痛快快地贪,贪了给家里置办家私,那是不能够的。他的钱,得等他花剩下才想起往家运,因此军机处就算张罗着抄家,只怕也抄不出什么赃款来。

爷们儿家,还用首饰匣子?嘤鸣盘腿把它放在面前,紧紧盯着它,几回想打开它,又有点儿不敢下手,害怕里头万一装着哪位嫔妃的东西,那可怎么办?

但她作为出了门子的姑娘,鞭长莫及难免惦念,想了想道:“过两天,瞧瞧军机处那帮人有没有新奏对,到时候再打发人出宫瞧瞧去。”

不过翻滚得厉害了,竟翻滚出一点意外的收获来,枕头底下有东西硌人,她探进去摸了摸,在褥子底下贴着床板的那层,发现了一个紫檀镶金的匣子。

松格应了个是,掖着手感慨:“要是不出这档子事儿,咱们二爷这会子该做新郎官儿啦。如今怎么好呢,只怕佟家也不称意。”

瞧瞧这屋子,好些时候没住了,满世界还都是他的味道。早前说养心殿后殿东边的体顺堂是皇后住处,其实只是一说罢了,如今她上这里来,哪儿还会住体顺堂,两口子好,一晚上都舍不得分开,他倒是一点儿不羡慕佳丽三千的艳福,仿佛守着她一个人就够了。只是她也不安,花无百日红,如果家里的事儿让他过于苦恼,他能有多少耐心在她身上消耗?圣宠没了怎么办?他腻了又该怎么办?她在枕上辗转反侧,那种心慌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她无奈地盯着帐顶苦笑,齐嘤鸣,你也有今天!

嘤鸣原还画消寒图呢,听她这么说,把笔放进了犀角笔洗里。

她摆摆手,看着松格出去了,才重新躺回枕头上。

“这个嘛……”她坐在那里沉吟,“赐婚的恩旨下了,可没法子更改,佟家好赖都得认下这个女婿。万岁爷本来就有借佟家之力,保住我们齐家根基的意思,佟崇峻哪儿能不知道呢。其实他们家也没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子虽蒙事儿混日子,儿女个个还算长进。大哥哥在吉林乌拉做章京,大姐姐嫁在固伦公主府,姑爷又掌着京畿一线的军防,这门亲结了,哪儿能吃亏呢。”

松格嗳了声,“奴才这就去。主子心思别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松格琢磨了下,说那可不,“要紧您是皇后,只要您在,齐家的门头就撑在那里,保管再有五十年富贵。”

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她牵挂家里的心还是放不下,叫松格进来,压声道:“想法子派个人出去,找二爷打听家里的境况。”

嘤鸣笑了笑,“借你吉言吧,但愿我圣宠不衰,能保我们齐家一门无灾无难。”

嘤鸣点点头,“您去吧。”自己背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外头海棠托着一叠红纸进来,听见她们的话,笑道:“那还用说么,过阵子娘娘有了小阿哥,更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娘娘的福气是长在骨头缝儿里的,任他大风大浪,娘娘自岿然不动。”

皇帝应了声,替她掖了掖被角道:“朕上前头办事,你好好歇着,过会子朕和你一道用膳。”

是啊,除开嘤鸣心里的忧思,坤宁宫中的岁月一向静好。雪后初晴,小太监们扛着扫帚在前面的月台和广场上扫雪,今年入冬之后雨雪多,那片宽绰的细墁地面已经好久不见了,今儿久别重逢,眼里倒也敞亮起来。

话音才落,却听德禄在中殿里传话,说:“主子爷,察哈尔总管的奏疏进京了。”

嘤鸣收回视线,瞧海棠手里的红纸,“要剪窗花儿了?”

“那就是在来的路上。”

海棠说是,“眼看到了节下,造办处命宫人剪窗花儿,那些人没什么巧思,叠完了纸随意几剪子,剪出眼儿来就算花了,不如咱们自己剪的好。豌豆剪这个是一把好手,她这会子在配殿分派小宫女差事,回头来了让她露一手,她能剪老奶奶喂鸡,还有胖娃娃抱鱼。”

嘤鸣红了脸,“哪里那么快,大婚才两个月呢。”

嘤鸣对这种事儿很感兴趣,说快,“把月牙桌抬来,放在跟前,我也会剪。”

皇帝顺理成章地探手摸了摸,“别不是文二要来了吧。”

松格掩嘴葫芦笑,“没错儿,我们主子会剪耗子偷油。一圈儿九个,一个衔着一个的尾巴,中间搁个盛油的瓮。”

嘤鸣扬眼望着他,抚了抚胸口,“我这程子不大对劲儿,有时候心跳得不像我自个儿的了,咚咚地一阵儿,跳完了浑身无力,也不知是怎么了。”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兴致勃勃,赶紧请剪子来。恰巧殊兰也进门给嘤鸣请安,于是凑趣儿,众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下。嘤鸣在南炕上懒动,便把炕桌搬开,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为宫里等级森严,主子奴才半点不能逾越,其实也不是。像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没有太多的忌讳,只要不犯大过失,主子又愿意亲近,完全可以处得十分随意。

所以要干坏事儿就得拉着他一起,公母俩有商有量的,这才是长久的方儿。

嘤鸣这程子为家里事儿不得纾解,这会儿热闹热闹挺好,就像松格说的,她会剪耗子偷油,一张红纸在手里细细地谋划布局,等看准了,就接了剪子过来,预备大显身手。

以前常说后宫不得干政,其实终究只是口号罢了,夫妻恩爱,什么事不好谈论?皇帝斟酌了下道:“等这件事过去,军机处还要重整。让崇善领班不合章程,你就是不说,朕心里也明白。”

可不知怎么,脑子忽地晕了一下,那把金剪没拿稳,笔直插下去,栽在了大腿上。

嘤鸣脸上不高兴,泄愤式的咬着被角,含含糊糊嘀咕:“要不是您这会儿不翻贵妃的牌子了,我心里对她有愧,我非整治死她不可。不过转念再想想,她怕是也左右不了她阿玛的决定,前朝倾轧常有,崇善这么做,不单是为了给他闺女谋前程,更要紧的是他自己,他眼下不是当上了军机处领班么。”

暖阁里很暖和,她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衣,剪子的头很尖利,透过缎子直击肉皮儿,她嘶地吸了口气,吓得跟前人都站了起来。一时搬桌搬椅子的乱成一团,四五个人凑上来查看,问:“娘娘,伤着了没有?”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先头递剪子的大宫女梅枝吓得上牙扣下牙,跪在炕前磕头不迭,“奴才死罪,奴才罪该万死……”

皇帝倒觉得没什么,古往今来都是这样,前朝和后宫即便咫尺天涯,也有一根极细的线牵连着,同荣同损。这人记仇说得直剌剌,在他跟前坦诚一如往昔,这样他倒放心了。

嘤鸣不爱乱发脾气,忍痛道:“是我接过来了才扎着自己的,和你不相干,快起来。”原本好好的剪纸,竟因此被搅黄了,她更遗憾的是这个。

嘤鸣说:“我正记仇呢。才刚贵妃的阿玛挤兑我阿玛,他八成觉得只要扳倒了我,他闺女就有出头之日了。”

豌豆小心翼翼替她捋起了裤管,才发现扎得有点儿狠,血流了不少。忙倒了茶盏里的清水来洗伤口,再拿巾帕狠狠压住,手法有点重,见皇后直皱眉,便温言宽慰着:“娘娘忍着点儿,这样才好止血。”

皇帝偏头打量她,“怎么了?琢磨什么呢?”

压了有程子,再揭开手巾的时候,底下是个端正的三角小窟窿,创面虽不大,但很深,松格忧心忡忡,“奴才去请周太医吧。”

她嗯了声,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再说话。

嘤鸣自己倒不觉得什么,“这点子小伤,不碍的。拿金疮药来洒一层就是了,惊动了太医院就惊动皇上了,别闹得人心惶惶的。”

他坐在床沿说:“用量上仔细些就是了,万事有度么,只要不过头,出不了岔子的。”

她既这么发话,大家也没法儿,便给她上了药,又拿纱布缠裹起来。皇后不是个娇气的主子,她和丫头们继续剪纸,消磨到了上灯时分才丢开手。

“那么大的灵芝,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才长成的,药性儿了不得,怕没这个造化吃它。”

这时候皇帝也回来了,她下了南炕出来迎接,两腿一着地,才发现伤口疼得挺厉害。皇帝见她走路有些别扭,便问怎么了,她书没什么要紧的,“我今儿剪窗花,扎着腿了。”

磨盘大的灵芝?嘤鸣笑起来,有个喜欢收集古怪物件的男人倒挺好,他是大到火炮,小到取灯儿(火柴。)盒子都爱归置起来的人。你要什么,上他这儿问问,保不定就有。

要说皇帝,可能这辈子也学不会花言巧语,他听了一笑,“人家头悬梁锥刺股是为了读书,皇后又不读书,这是何苦。”

他点了点头,“回头让小富上如意馆去,朕上年存了两朵磨盘大的灵芝,敲下几块来也尽够了使了。”

嘤鸣运了一脑门子气,“我忍着痛呢,您也不心疼心疼我。”

她进了寝室就想找床,懒懒躺下了,自己牵过锦被给自己盖上,一头道:“说有点儿气虚,大约是天太冷的缘故,不要紧的,略用些灵芝就好了。”

皇帝说:“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过来。”他也不知道她伤得多厉害,只觉剪刀不算刀,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补充了一句,“腿上肉多,扎一下没事儿。”

无论如何暂时糊弄过去了,这就好。他转身牵她往穿堂走,一直走进了又日新,“朕看你这阵儿精神头不怎么好,今早上周兴祖请平安脉了?怎么说?”

嘤鸣听了,觉得心情不大好,“这会子人到家了,就满不在乎了,别打量我不知道。”

她有兴致和他斗嘴,他心里紧绷的弦儿就松了。才刚她那个样子吓着他了,他那只藏在袖下的手捏了满把的汗,到这会儿方张开五指,悄悄在背后擦了擦。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书,听了回头,“那叫朕瞧瞧,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不满起来,“宇文意,你对我娘家有成见。”

她哼了声,捂着她的伤口,歪在了南炕上。杀不得在榻前仰脖儿看着她,她摸了摸那颗脑瓜子,嘟囔了句:“还不如熊呢。”

皇帝斜眼看她,“齐嘤鸣,你又在朕跟前抖机灵。”

女人啊,就是爱耍小性儿,不过能对你耍性子是看得起你,一辈子没经历过女人的德禄对这个了解得透透的,皇帝每常想起这话,即便再烦再累,心里也觉得安慰。

她笑了笑,“万岁爷也太小瞧人了,这种事儿哪里要什么高人指点,我阿玛自知闺女当了皇后,不能拖闺女的后腿,自然要多行好事。”

他的皇后没把他当外人,这种撒娇的手法引得龙颜大悦,便作势要掀她的裙子,“朕来验伤。”

皇帝为了轻松气氛明知故问,“这个出主意的高人是谁?”

嘤鸣忙压住了裙角,“别碰,一震动就疼得厉害。”

嘤鸣听他分析完,似乎略略觉得安稳了些,心想之前的未雨绸缪果真不是无用功,紧要关头能救命。

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浮起忧色来,“果然伤得很重?”

皇帝何尝不知道她的顾虑,可现在对她下保,也不能完全阻止她胡思乱想。他没辙,只好挖空心思开解她,“这会子干着急也没有用,罪证要查实,且得耗上一程子。你阿玛近来倒像一改以前脾性了,修桥铺路,拉扯旗下战死军士的妻儿,好事做了不少,想是背后有高人指点。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些就是保命的良方,可以暗暗把这些孤儿寡母聚集起来,人在哪里受审,就上哪里求情去。到时候自有人上报天听,朕也就有了说辞,可以酌情赦免他。”

她眨巴着眼睛问他:“您是真担心我的伤,还是怕不能震动?”

她一向乐观,今天这么说,是因为对局势看得透彻。皇帝的丈人其实还有很多,排得上号的和排不上号的,都愿意纳公爷倒台。这么着累及皇后,后宫就能再来一回大整顿,横竖除了皇后一门,对谁都没有坏处。

皇帝一愣,“你想到哪儿去了?朕……朕怎么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可也够格掉脑袋的了。”她凄然说,“我先前听着你们里头说话,心里刀绞似的,我想替我阿玛脱罪,可又不能让您为难。嫁进帝王家就有这宗不好,万一有个闪失,必是女婿下令杀了丈人爹,真有这一天,我哪儿来的脸面对列祖列宗!”

她看他百口莫辩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到底不再逗他了,让出半边宝座床让他坐下,自己好偎着他。

他说不是,“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别人死了,家灭了,至多心里跟着难受一阵儿,谁会有刻肌刻骨之痛?自己家的不一样,那是至亲骨肉,世上没有哪个闺女愿意眼睁睁看着老子赴死。朕才刚想过,真要是拿薛家做榜样,你阿玛远不到这程度……”

“您不和我说说前朝的事儿?”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勉强,“人都是自私的,刀没砍在自己脖子上,还能说两句顺风话。像前头薛公爷家,我觉得我能体谅您的不易,是该肃清朝政,往后不再受人牵制。可这会子事儿轮着自己家了……我不能接受,您说我这号人,是不是很虚伪?”

他说别老打听,“后宫不得干政,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嘤鸣眼泪汪汪的,如今再听他这么承诺,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不是那种爱甩漂亮话的人,言出必行是他作为帝王的风骨。可是这事儿实行起来不容易,有时候救人远比杀人难。那些臣工们咬住了证据不松口,他是皇帝,怎么能公然徇私?

“可那些军机大臣怎么和您抬杠,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她盘弄着他腰上的葫芦活计嘀咕,“您不告诉我,我不得担心么。”

可是怎么苛责她呢,皇帝在她手背那片白净的肉皮儿上摩挲着,低声道:“朕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听见了没什么益处,反倒让自己忧心。朝政的事儿朕会料理妥当的,你不必记挂。”

皇帝抬起视线看着房顶上雕梁,喃喃说:“朝政冗杂,告诉你你也未必懂。你阿玛那事儿,如今成了拉锯战,今儿有人夸他的好处,明儿又有人掘出他的新罪状来,国丈爷亦正亦邪,闹得江湖传奇人物一样。”

她低头说是,“我做错了。”

这样究竟不是好事儿,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完呢,越性儿让我阿玛致仕,他们也就消停了吧!”

皇帝轻蹙了下眉,“你不该听的。”

可政权倾轧,岂是一走了之就成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秋后算账也不是没有。

她哦了声,似乎犹豫了下,才把手放进他掌心,“我瞧您早上进得少,想着回头叫散了,再让他们预备几样小食……”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开始忌惮他,不像先前那样敢于直言了,这样很不好。她顿下来,最后到底老实交代了,“我就是来听听,今儿有没有关于我阿玛的奏对。才刚我偷听了半天……像是要坏事了,对吗?”

皇帝安抚她,“朕瞧着有缓,你先别慌神。再说削了他的兵权和官职,这是朕最后的惩处,你让他自请下野,后头可就没有保命符了。”

皇帝见她不说话,目光也闪躲,暗暗有些心惊。他朝她走过去,伸出手道:“皇后,你怎么来了?”

她听了,老老实实不再说什么了,窝在他怀里不吭声。半晌才道:“我们家的事儿这么棘手,让主子为难了。我有时候想,我老逼着您真不好,可我没法儿,除了央着您,我还能怎么样呢。”

可是越听越惶恐,心都要从腔子里扑腾出来了。她虽知道纳公爷以前确实不法,但没曾想竟会严重到这种程度,要不是自己在皇帝跟前得脸,哪一条罪状不够他千刀万剐的?她很害怕,仿佛一夕回到了头天进宫,重新产生了如履薄冰的错觉。她不敢迈腿,不敢走向他,她甚至自惭形秽,觉得无颜面对他。

他说知道,“朕不嫌你麻烦。当初给你下封后诏书,朕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阿玛一屁股烂账,多少人盯着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谁做皇后,这事儿很重大,须得谨慎行事,所以朕一个人坐在养心殿里,琢磨了一炷香时候。”

怎么办?嘤鸣全没了主张,她低下头盯着前殿的金砖,那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砖面,倒映出一张模糊忧伤的脸。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先头是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她才悄悄赶到养心殿来的。进门听见西暖阁里正长篇大论细数她阿玛的罪状,她便闪身进了东暖阁,隔着一道垂帘,忐忑地留意西边的动静。

嘤鸣呆了呆,经过深思熟虑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么纠结,大概只要一弹指,不能更多了。

皇帝原本在坤宁宫的轻描淡写,到了这会儿就变得刻意了。她才知道他是在有意安她的心,她阿玛的事儿,要论严重程度,并不逊于活着时候的薛尚章。

“其实那时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还琢磨什么!”藏了一匣子她的东西,不让她做皇后,哪里能甘心!

她捏着帕子站在那里,一身苍绿的缂丝夹袍,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皇帝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核舟作怪的时候,他心里跟油煎似的,考虑一炷香已经是极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选的路,就得挺直脊梁走完。他没有告诉她,军机处对他刻意维护纳辛有诸多不满,就算阿林保把岭南赈灾一案的罪魁祸首定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国丈爷从里头择出来。

他长叹,下了脚踏,从西暖阁里出来。才迈出门槛,便见嘤鸣站在东暖阁槛前,脸上神情惨然,想必他和诸臣的晤对,她都听见了。

接下来又是几场晤对,纳公爷的花酒到底没有喝遍整个军机处,和他不对付的章京眼见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经退隐颐养天年的多增拱了出来。

事儿越来越棘手了,皇帝坐在那里,脑子里思绪纷杂。今儿只是罗列了十大罪状,再过两天,还会有二十宗、三十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到时候又当如何自处呢?

多增是当年辅政大臣之首,诸王各据一方,妄图三分天下时,是他带头力挽狂澜,保年幼的皇帝坐稳了宝座。只是后来因他年纪大了,薛尚章又仗着军功风头无两,他便借岭南赈灾一事自请抽簪了。但他的威望在朝野仍旧无人能及,就算隐退多年,再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依旧会让太皇太后奉若上宾。

这席话给了皇帝很好的台阶下,也适当避免了君臣之间出现巨大分歧。最后自然准了冯河奏请,崇善一时也无话可说,皇帝叫跪安后,便率众退出了养心殿。

多增是读书人,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也善于引经据典。他把西汉时期外戚干政导致的一系列动荡进讲似的,和太皇太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彼时薛尚章独揽朝纲并未令奴才恐惧,因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灭,大权早晚有收拢的一天。可如今……”说着顿下来,含蓄地笑了笑,“奴才虽已下野,依旧心系朝政。皇上胸襟宽广,不记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忘了,当年薛齐是如何联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的。”

冯河道:“加派人手看管即可,就算下了大牢,牢里头也有的是法子同外头联系。皇上不念他是国丈,总要念一念纳辛长子常年驻守吉林乌拉的功劳。”

多增并未有意针对继皇后,甚至对皇帝眼下的处理态度,也未有任何妄加指责的地方,可太皇太后明白,能使退隐的功臣重新出山,必然是朝堂有了失控的前兆。

皇帝调过视线来,“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能怎么办呢,只好先行安抚。太皇太后道:“这件事我也有耳闻,只因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大灵便了,所以朝政事物撒了手,一切交由皇帝处置。今儿你进来,我很欢喜,当年的老臣病的病死的死,眼下也不剩几个了。你放心,这件事我自会和皇帝商议,决不能伤了臣工们的心。你呢,只管仔细作养身子,明年是你八十整寿了,到时候我可是要到府上讨杯寿酒喝的。”

贵妃的父亲参了皇后的父亲,这件事从大义上来说并没有什么错处,但当真扒开了皮,抽出了骨,就没有半点私心么?皇帝不说,那欲说还休的一丝浅笑,足以让众臣工咂摸味道了。这些稳坐高位的人,没有一个是傻的,最后自有人出来打圆场,冯河道:“皇上,臣有异议。眼下乌梁海部,正协助天干地支六卫攻打车臣汗部。纳辛掌管乌梁海,倘或就此将他收监,只怕会令乌梁海部军心动荡。”

这么费尽心思地应付,才把老多增劝了回去。多增走后,太皇太后便面色不豫,一个人在暖阁里思量了半天,终于传了令:“把皇帝请来,就说慈宁宫设了酒膳,请他过来陪皇祖母吃席。”

皇帝听了,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这种笑似乎没什么内容,却又让在场的臣工戚戚然起来。

单请一个人,这事传到坤宁宫,嘤鸣手足无措。

崇善也附和:“皇上是圣主明君,不当忘了老祖宗留下的圣训,皇后娘娘贤良,自然能明白皇上的难处。天底下做阿玛的心都是一样的,奴才的女儿亦是皇上贵妃,若奴才有贪赃枉法之处,必自请下狱,不劳贵主儿挂心。”

以往太皇太后让陪着进膳,大抵是两个人一道的。这回有意只叫皇帝一个,不必细说,八成是为了商量纳公爷的事儿,且不欢迎她旁听。

那些臣子有些咄咄逼人,“纳辛虽是辅政大臣,更是当今国丈。皇上不徇私情,秉公办理,谁会议论皇上长短?”

嘤鸣拉着皇帝的手,不敢撒开,她很少有这样优柔寡断的时候,只是死死拽住他,嘴里嗫嚅着:“天儿这么晚了……”

皇帝靠向锁子锦靠垫,慢悠悠盘弄着手里暖玉道:“纳辛毕竟曾是辅政大臣,薛家夷族,次日就将纳辛下狱,话传到外头,岂不叫人议论?”

皇帝知道她担心,摸了摸她的脸道:“太皇太后早晚要传朕过去说话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朕去听听她老人家的意思,你别怕,未必一定对你阿玛不利。”

然而皇帝很犹豫,下不下狱,关乎纳辛最终的发落。查出不妥,留在府里罢职免官是顺理成章的,要是进了刑部大牢,想再出来必得毫无污点,可纳辛那满头小辫子,哪里还能洗刷得清?这会子他只要一松口,秋后只怕就该问斩了。

可她眼下能想到的,几乎全是不好的东西。好话不背人,既然背着她,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让他去,那就是公然违抗太皇太后懿旨,不光纳公爷,连她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她没法子,只得松开手,他临要出门前,她叫了声享邑,“你抱我一下再走。”

“如今纳辛牵扯了多起旧案,若仍旧圈禁在府,恐怕他暗中活动,阻碍侦办。”京畿章京贺华年道,“要是照着老例儿,应当发往刑部看管。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望圣上以大局为重,按例处置纳辛。”

皇帝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被她勾了出来,他从来抗拒不了她细腻的小情怀,回身搂住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说别怕,“朕去去就来。你腿上还疼么?好好歇着,等朕回来,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你。”

皇帝说好,“就交由你查办。”

他松开她,从丹陛上下来,御前的人已经挑灯在下面候着了。天很黑,孤寂的两列灯火,照出一片狭长的通道,皇帝踩着那团光穿过了交泰殿,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嘤鸣在殿门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气钻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挡不住那股寒意。

阿林保听了上前拱手,“臣愿领命,重查岭南赈灾一案。”

“主子,咱们进去吧。”松格轻声说,“外头凉,仔细受了寒气。”

他合上了折子,一手笃笃点击着花梨的桌面,曼声道:“当年三大重臣辅政时期,因意见相左,确实有过相互掣肘的局面。朕记得岭南暴乱一事,当时辅政大臣之首是多增,多增后来抽簪下野,也正是因为此事。如今时隔多年,若要翻出旧案来,少不得严查一回。朕要拿住这蠹虫,却也要有确凿的证据。”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松格,我到这会儿才明白,深知那时候有多不容易,这种担惊受怕,真叫我厌恶透了。”

然而朝政不是儿戏,他也不是昏君,他必须两头都稳住,既不能寒了臣工的心,也不能辜负二五眼对他的信任。

松格脸色惨淡,搀着她的胳膊说:“早前您进宫,不是预备好了的么,一切没有出乎您的预料,您该看开些。”

这就是墙倒众人推,风光正好的时候,个个和你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些人并不是不想活吃了你,只是在等待时机。昨儿的大乱子,如果没有乌梁海这个口子,谁能扳倒如今风头正健的国丈?皇帝早年对纳辛也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发誓将来必要法办了他。可后来嘤鸣进了宫,当上了皇后,这种恨很快就变得不那么强烈了,甚至有了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她苦笑了下,怎么能看得开呢,那可是事关她阿玛吃饭家伙的大事儿。不过松格说得没错,先前董福祥登门说老佛爷喜欢她,请她进宫玩儿,她当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确实在她预料之中,唯一没有料准的,大概就是让这个闷头瞎闯的呆霸王闯进了心里,可也正是因为有他,让她在这深宫里有底气活着。如果没有他呢?她会是第二个深知,日夜经受焚心的煎熬,最后被这无处不在的重压击垮。帝王家,何来的亲情,即便平日再喜欢你,一但朝政上出现了倾斜,你随时会被放弃,因为你始终是外人。

“请皇上明鉴。”崇善垂袖道,“昨儿黄昏时候,奴才及几位大章京在值房议事,外头有人递陈条进来,奴才和几位大人都过了目,上头罗列了纳辛当政二十年来的重大罪状,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纳辛结党营私,贪污纳贿,十年前岭南因赈灾不及百姓暴乱,以致县衙被砸,县令索良惨遭勒毙,这件事的源头就在纳辛身上。朝廷赈灾款项早已批复,但纳辛留中克扣,迟迟不发,岭南上下断炊十日,百姓以树皮果腹……皇上,奴才是亲眼所见啊,饿殍遍野俨然人间地狱,这会子回想起来依旧内心震动,惶惶不安。只可惜,彼时朝政全由薛齐两家把持,朝野上下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事儿后来到底掩过去了。不过此类贪赃枉法的行径只是冰山一角,其后诸如税赋、河工、乃至军粮军饷,没有一项纳辛不敢贪墨,陈条上列得清清楚楚,请皇上过目。”

她低下头,慢慢往回走,身上没什么力气,软软地靠着松格,被她半扶半抱带进了东暖阁。

正殿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门前。帘子挑起来,七八个人鱼贯而入,昨儿纳辛搅合进了赫寿行刺一事,如今军机处由崇善领头。他向上呈敬折子,三庆接了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打开后大致看了一遍,上面洋洋洒洒数十条罪状,全是关于直义公的。

心头一阵阵发紧,让松格开了半扇窗户,外头冷气扑面而来,才稍稍舒坦了些。她背靠着炕头的螺钿柜朝外看,喃喃说:“我昨儿梦见深知了……”

“传吧。”他把折子放在了炕桌上。

松格吓了一跳,“主子您别吓唬奴才,大晚上的,说这个干什么?先皇后已经做神仙去了,她不惦记您,您别老想着她。”

皇帝的视线依旧定格在奏疏上,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就一起,说明这些臣工们同仇敌忾,针对的只是一件事或一个人。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裉节儿上,要针对的还有谁呢,必是纳辛。

嘤鸣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儿,以前我觉得宫里还不赖,有吃有喝有我喜欢的人,我就想着自己能在这里过好一辈子。可后来大婚了,当上了皇后,想头儿又和先前不一样了,看着尊贵已极,后宫里头独一份儿,其实没人知道我心里那份惶恐。我到底是个俗人啊,面儿上满不在乎,但掰开了揉碎了,逃不过那份俗。我怕娘家倒台,就当不成皇后了,我还怕万岁爷立新皇后,把我打入冷宫……”

德禄道:“回主子话,就……一起。”

松格觉得她主子纯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万岁爷是怎么过来的。您二位打打闹闹,就万岁爷,挨了您多少回挤兑,他不还是老老实实上您这儿来吗。怹老人家就吃您这一套,您是紫禁城里唯一敢给他小鞋穿的人,他爱那份挤脚的滋味儿,爱得入骨啦。”

皇帝坐在南炕上翻折子,随口问:“今儿几起?”

嘤鸣差点被她逗乐了,“你这丫头,留神说话,仔细叫人听见了。”

德禄忙上前安排那些大员们,赔笑道:“诸位大人今儿来得早,抱厦里头怪冷的,上东边暖着吧。”一壁说,一壁把人往里头引,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再上西暖阁前预备传召。

松格吐了吐舌头,“这会子不是没外人嘛。”

皇帝的眉心轻蹙了下,只道伊立,踅身往勤政亲贤去了。

是啊,这宫廷里头,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透过窗户的缝隙往西看,看不见慈宁宫,唯有满天疏疏朗朗的星,被这寒夜冻伤了眼睛。

德禄应了个嗻,引着皇帝进养心门。早前万岁爷没和娘娘大婚那会儿,天天是住在养心殿的,养心殿东西暖阁都作叫起之用,倘或在东边叫起,等候召见的臣工就在西边候旨。今天可是怪了,甫一进门,就见军机值房一干办事章京在抱厦里等着,见了皇帝扫袖打千儿,恭请皇上圣安。

那厢的慈宁宫暖阁里,檀香味儿冲得皇帝头昏脑涨。紫檀的膳桌上摆着一溜青白玉光素盖碗,可祖孙俩谁都没有动筷子。太皇太后看着盏子里的酥酪说:“皇后爱吃这个,她要是在,一盏未必够她吃的。我是真喜欢她的性情,打从她头天进宫我就瞧出来了,这孩子福厚,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传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爱叫上她,今儿没叫她,单叫了你,你知道为什么?”

皇帝听了一怔,摸了摸脑门长叹,“朕这两天被朝政弄得焦头烂额,真是糊涂了。实在不成,上外头看看有没有,要个小点儿的,别着急带进来,先在内务府养两天,瞧准了没什么毛病再给杀不得相看。”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话吩咐孙儿,这话会伤了皇后的心,这才没有传她来。”

德禄笑着说:“主子疼杀大爷的心奴才知道,可熊这东西,大一个月就得大上一圈儿。况且不是自小带大的,怕和娘娘不亲,那么大的熊在娘娘跟前,到底不安全。”

太皇太后被他一语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点头,“没错儿,是这个意思。先头多增进宫,你得着消息了吧?”

皇帝道:“大点儿不怕,女大三抱金砖嘛。上驷院出来的,出身也有根底些。”这说法儿,简直像在给儿子娶媳妇似的。

这宫里一举一动,从没有瞒过他眼睛的,多增几时来,几时走,走的时候脸上什么表情,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孙儿听皇祖母教训。”

德禄迟疑了下,“这会子天儿冷,怕是没有合适的。今年春天倒是下过一只,比咱们杀大爷岁数大。”

他的态度这么好,倒让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为他总会辩驳几句,比如说下野的旧臣不该干涉朝政什么的,结果并没有。所以啊,皇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回多少会对皇后不利,要是极力维护,愈发让老祖母心生厌恶。所以他干脆顺着捋毛,先把老太太心里攒着的火气捋没了,接下来就好说了。

所以养熊不该养公的,人家稍稍懂事点儿的时候,就知道姑娘比爷们儿更可喜可亲。看来得给杀大爷配个杀大奶奶了,皇帝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件事儿,边走边吩咐德禄:“明儿去上驷院瞧瞧,那里有没有母熊崽子。”

太皇太后瞧着他,灯下的皇帝气定神闲,眼眸明净。二十三岁是大好的年纪,青春、热血、壮志凌云,但欠深思熟虑。

嘤鸣乐呵呵垂手抚抚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他更喜欢我。”

“当年你阿玛忽然撒手,朝中经历了多大的动荡,你还记得么?”太皇太后道,“后来你登基,虽有皇帝之名,却无皇帝之实,十二年受制于人,连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时候你对薛齐两家恨之入骨,发誓要将他们灭族,事儿才过去几年罢了,我料你也没忘。如今对薛家的处置,算是说到做到了,那么齐家呢?纳辛的罪过远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闺女成了你的皇后,你网开一面是应当的,但这种宽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满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眼下朝堂上群情激奋,连多增都给抬出来了,你要仔细,别闹出文死谏的戏码来才好。我知道皇后识大体,不过这件事上,她怕是没少在你身上使劲儿。我今儿没叫她来,也是有意让她知道,她过多干预朝政不对。还有你,她初登后位,有些事儿不知道轻重,你当了十七年皇帝,她不明白的地方你该告诫她,不该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皇帝十分想不明白,“朕不也是它的主吗,它怎么给朕下绊子?”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为嘤鸣叫一声屈,待太皇太后说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和皇后绝不敢有半句违逆。皇后担心父亲,这事儿不假,她也求过朕,只要留她阿玛一条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迟迟没有判定纳辛的罪责,并不全是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虑。纳辛早年确实与薛尚章狼狈为奸,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入宫后,他替朕彻查户部税目,车臣汗部战事调遣乌梁海部协同作战,这些都是他的好处,朕不能记过不记功。薛尚章倒台后,这朝堂上明里暗里还有多少同党,细细纠察起来,只怕占了半壁江山。朕想让他们看见,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军机处某些人公报私仇,口头上大义凛然,私底下打什么主意,皇祖母比孙儿还知道。”

嘤鸣撑起来看,无比欣慰,“杀大爷晓事儿啦,知道护主了。”

太皇太后听他一句一句把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怅惘。到底还是有这一天,宇文家的老毛病在他这代没能幸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官员来说事儿,其实何尝不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这杀才,干什么呢?”皇帝郁塞地说。

皇帝需要一个勤政睿智的好名声,不能因纳辛毁于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监,也不惩处,你偏袒得太过了,闹得不好人心浮动,于社稷不利。”

皇帝愣了下,发现又着了她的道,把她往边上一搁,就要扒裤子上刑。正打闹在兴头上,忽然发现有什么拽裤腿,皇帝低头一看,竟是杀不得。它咬着那一小片布料,小心翼翼地往后拖,两只花椒小眼向上觑着,显然是壮起了熊胆才造反的。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应当怎么处置?”

嘤鸣说对嘛,“我也这么觉得,那三个不好说,猪八戒肯定是不愿意的。”

暖阁里燃着灯,迟重的金色映着太皇太后的脸,老太太嘴角微沉,淡声道:“你不愿打压皇后母家,是为保皇后的体面,纳辛要是晓事儿,应当自尽,才不至于令皇后为难。”

皇帝说不愿意,“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谁费那个劲儿!”

皇帝静静听着,没有应声。自尽也罢,问斩也罢,都是个死,没有哪个更体面高贵。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态,他不好直直反对,只道:“请皇祖母再容孙儿一些时日,眼下还有几桩案子没有查清,待有了结果,到时候再一并发落。”

嘤鸣认真想了想,“要是您,您愿不愿意?”

太皇太后说好,“你万钧重担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够妥善处置。但纳辛圈禁府里不是长远的方儿,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给他腾个地儿,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嘴。”

她忽然这么说,那种嬉笑怒骂的氛围陡然变凉了,竟升起一点淡淡的忧伤来。皇帝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抚了抚,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有些惆怅地说:“朕太忙了,精力也有限,和你走到今儿,真像唐僧取经似的。打个比方,那师徒四个要是刚到大雷音寺,又被人提溜起来扔回了东土大唐,你说他们还愿不愿意再走一回?”

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皇帝微顿了下,只得领命道是。

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勾着他的脖子嘟囔:“我就是有点儿怕,怕您被别人抢走了……”

从慈宁宫出来,夜已经深了,想回坤宁宫,怕吵着她,且又觉得不好向她交代,他在乾清宫前徘徊了一阵儿,还是退回了养心殿。

皇帝既安慰又得意地笑起来,“朕一直以为你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没想到你这么不害臊,什么都敢说。”

这一夜皇帝没有回来,嘤鸣枯坐了大半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稍稍眯瞪了会儿。

她理不直气也壮,“您说我要腻了您,这句话错了。”说着没脸没皮地贴上来,“我哪儿能要腻了您呢,这辈子都要不腻哩。”

想是不好了,她自己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管了这事儿,皇帝是极孝顺的,没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着她了。她气虚得厉害,浑身酸痛,但今天各宫妃嫔要进来请安,她必须打起精神应付,越是这样当口,越不能叫人看笑话。

皇帝不以为然,“什么话?你可别成心挑眼。”

她在正殿里升了座,浩大的殿宇,看上去金碧辉煌,其实还是空的。那些嫔妃们进来了,个个脸上带着笑意,这笑意绝不是平时硬憋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不对!”她斗鸡一样昂着脖子,“才刚有句话您说错了!”

“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小主儿们甩帕子蹲安,成群的锦衣耀眼,环佩叮当。

皇帝哂笑道:“别在朕跟前抖机灵,朕什么不知道?朕说的话有理有据,不像你,老是信口雌黄。”

嘤鸣说伊立吧,“今儿正是化雪的时候,怪冷的,咱们挪到西边暖阁里说话。”

嘤鸣吹胡子瞪眼,俨然受了天大的冤枉。可不过仅仅一弹指,她萎下来,厚着脸皮笑了笑,“万岁爷真是洞察人心啊。”

海棠上前来搀她,她下了脚踏,摇摇曳曳往西,那身姿楚楚,引得金地缂丝百子袍的后摆也款款轻摇。身后的妃嫔们交换了下眼色,悄悄撇嘴笑了笑。

皇帝眼神凌厉,“为了朕?你摸着良心回答朕,不是你心有疑虑,以退为进试探朕?”

众人都落了坐,则嫔道:“贵主儿今天身上不好,才传了太医过承乾宫瞧病,奴才的永福宫离她近,她托奴才给主子娘娘告个假,说回头身上好了,再来给皇后主子请安。”

嘤鸣说天地良心,“我是为您着想。”

嘤鸣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头飘浮的茉莉花瓣,心里门儿清,哪里是病了,不过是借故不想照面罢了。她也不恼,颔首道:“既病了,就让她好好养着吧。天儿冷,是要仔细点儿,眼看到了大节下了,后头且要忙呢。”

皇帝看着她,眼神冷冷的,哼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救了人还得把自己搭进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齐嘤鸣,你别要腻了朕,就想把朕打发给别人,朕和她是表兄妹不假,但情也没你想的那么深。皇后要做好人,黑锅都让朕背,你可别欺人太甚。”

大家虚伪地敷衍着,说主子娘娘也要保重凤体,节下好些事儿要娘娘做主呢。

嘤鸣撑起身,一本正经坐定了说:“我是想问,您还念着小时候的情儿吗?有件事我琢磨了好几天,一直想和您商量来着,咱们把殊兰接进来,本就是好心。她一个姑娘家,进来又出去,只怕外头传起来不那么好听。要不这么的成不成,越性儿把她留下吧,您和她自小就认得,不比那些选秀进来的强些?您瞧怎么样?”

其实表面上过得去,倒也罢了,可有的人就是不安生,成心要在这个时候给她上眼药。祥嫔到底忍不住挑起了话头儿,试探着说:“昨儿我们家人进来会亲,恰好说起外头的局势,听说和薛家有牵连的,这会子都翻起旧账来了……连主子娘娘家……”

皇帝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殊兰?她怎么了?”

一时殿内众人眼风如矢,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后接下来的反应。当然光顾着看热闹可不行,得适当表示一下关心,谨嫔道:“娘娘放宽心吧,万岁爷自会还公爷一个公道的。”

嘤鸣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今儿都在忧心这个,得您一句话,我也放心了……”她略顿了顿,忽然又道,“说起怜香惜玉,您瞧殊兰怎么样?”

还公道?纳公爷不干不净,哪来得公道可还?可是那些小主儿们笑着应承,“正是呢,请娘娘放宽心。”

皇帝这上头分得很清,“她虽是薛家的女儿,但也是从乾清门进来的。朕和她不对付,不妨碍她曾经是大英的皇后。如今要是连她都迁怒,那朕就太小肚鸡肠了,辱没了她也是辱没宇文家,朕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嘤鸣端着茶盏一哂,“咱们后宫,多早晚能谈论前朝的事儿了?我知道大伙儿是好意,但也要谨守本分才好。我和万岁爷是正头夫妻,像这些外头的事儿,自有万岁爷周全,你们就不必忧心了。”

“薛公爷不能配享太庙也罢,那深知呢?不会因薛家的事儿有什么变故吧?”

这句正头夫妻,戳中了所有人的痛肋,在她跟前,她们确实连妾都算不上。

可她忽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百年家业因一人的出格罪行灰飞烟灭,这就是皇权的威慑力。她只是担心深知的祭享,唯恐她会遭母家的连累断了香火。

康嫔不甘心,眼光溜溜看了在座的一圈,嗫嚅着:“我听宫人们谣传,说要拿公爷下大狱呢……”

皇帝举了举手,表示不再插话了,请她继续。

嘤鸣哦了声,“我竟还不知道呢,是哪个宫人说的?”

嘤鸣大皱其眉,“咱们在说朝政大事,您打什么岔呢!”

怡嫔道:“宫里人多嘴杂,要追根究底,只怕也找不见那个人。”说罢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娘,奴才还听见一个谣言,娘娘知道了可别生气。”

“不会。”皇帝坦然说,“朕在你跟前老吃败仗,你挤兑朕的时候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女人,这会子倒想起来了,朕觉得很新奇。”

嘤鸣放下茶盏,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什么谣言,说来我听听。”

她白了他一眼,“您有没有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我是女人,您老挤兑我,良心不会遭受谴责吗?”

怡嫔是成心要在她伤口上撒盐,支支吾吾道:“也不知慈宁宫里哪个烂了舌头的在外浑说,说老佛爷的意思是赐公爷自尽来着……”

这个人开窍起来还是很招人喜欢的,皇帝夸赞她,“朕以前以为你的脑子是榆木疙瘩,今天看来你也会想事儿,不错。”

所以当初深知是怎么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她现在总算体会到了。这些人个个心怀鬼胎,眼见你要失势,她们就敢不顾礼法在你跟前放肆。如果她不是足够沉得住气,能叫她们给活活逼死。

嘤鸣想了想,还是摇头,“如果我只站在薛家干闺女的立场上,我确实会对您很有微词,可要是站在大英皇后的立场,我就觉得您做得对。今儿我在慈宁宫等消息,我瞧着老佛爷,怹老人家平日都是笑眯眯的,这回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那时候我就悟出个道理来,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经得住多大富贵,就要扛得住多大风浪。真的,住在这紫禁城里怪不容易的,今儿不杀别人,明儿就会被别人杀了。”

嘤鸣冷笑,倒没有一气儿发作,转头看了看恭妃,“我近来身上也不大好,宫务过问得少了,叫阖宫上下胡天胡地,全没了体统。原想今儿贵妃来,请她帮着掌管宫务的,可她也病了……看来少不得要托付你了。”

皇帝听了,崴过一点身子,撑着脑袋说:“赫寿大逆不道,行刺朕躬,夷三族。薛家褫夺一切爵位,薛尚章的灵牌也撤出了太庙。”他垂下眼瞧她,“皇后,你会不会觉得朕做事太过狠辣,半点也不念及旧情?”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有点儿懵,没想到皇后在这个裉节儿上把自己手上的权分了。恭妃这人除了包打听的本事,为人并不精干,对于她帮着掌管宫务一事,每个人都不服气。

两个人腻在一起,皇帝喜欢她纠缠他的样子,就算没骨头似的瘫在他身上,他也甘之如饴。她枕着他的大腿,他一下下捋她的头发,像在捋杀不得。她向上看着,一双眼眸明亮,轻声问:“主子爷,薛家最后会怎么处置?”

嘤鸣呢,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这会子确实精神头不济,与其和她们斗鸡似的打擂,不如把食儿抛出去,让她们互啄。这么着既架空了贵妃,又有人代她收拾这些作乱的,一举两得。

如今遇上天下第一的呆霸王,也许是因为她的呆赛不过他,彻底被他打败了,只能束手就擒。她到这会子才想明白,你的果敢坚强只是因为没有遇见一个值得托赖的人,如果当真有那样的肩膀供人借力,鬼才愿意直面风雨。

恭妃惶然站了起来,她原本还琢磨怎么捅皇后肺管子呢,猛受了委任,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娘娘,奴才何德何能……”

总的来说,嘤鸣算是个有主张的人,甚至带着些独善其身的凉薄。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即便当初和海家定亲,如此中意海银台,她也没打算依靠夫家依靠男人。她只是琢磨着,将来怎么不污不垢地活着,不招惹别人,也叫别人招惹不了她。

“你是大阿哥生母,本就比别人尊贵,不单我,万岁爷也看重你。这趟托付你,你别推辞,宫里流言蜚语漫天,趁着节前整治一回,大家好过年。”嘤鸣三言两语指派完了,忽而冲怡嫔一笑,“还有一宗,看见你我才想起来。孝慈昭皇后生前住的就是你的永寿宫,万岁爷前儿和我说,很惦念皇额涅,孝慈昭皇后的忌日快到了,打算照着原来的布局,把永寿宫重新布置起来,便于祭奠瞻仰。你瞧,这么一来你就得挪地方,可怎么安排呢……”顿了顿问恭妃,“要不让怡嫔搬到咸福宫去吧,正好和祥嫔做个伴儿,你瞧这样好不好?”

她自然相信他啊,一千一万个相信他。这一路走来,虽然两个人之间经常鸡飞狗跳,但她对他的感情日渐加深。她只是不说,除了浓烈的爱意,还有对他的倚仗和无条件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