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贵太妃有些绝望地望着她,“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连我都被你牵连了。”朝外看了看,说走吧,“上寿安宫去,去求求皇太后。她性子软,兴许还能念念旧情,替咱们周全过去。”复打量了这侄女儿一眼,命善嬷嬷拿粉来,重新给她扑上了一层,“事儿还没那么坏呢,自己的体面要紧。没的乱了方寸,叫人家笑话。”
贵妃垂着头,眼睫上细小的泪珠在光影下轻颤,嗫嚅着:“那可怎么办才好……万岁爷虽没降罪,可这模样不是等同申斥么……”她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我这会子还有什么脸面圣,贵妃的位置上还能坐几天也不知道了。姑爸您千万要给我想想辙,要是就此获了罪,咱们春吉里氏的颜面就保不住了。”
于是姑侄俩进了寿安宫,太后正让宫女把她收集的各色茶具拿出来擦洗,听了贵太妃的话都愣住了,“你说什么?”
敏贵太妃摇头,“去了披红的,就没有挂绿的么?朝中哪个勋贵之家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不说远的,就说平定了萨里甘河战事的佟崇峻,他家正枝儿的小姐明年也到了参选的年纪,这后位横竖是有人来坐的,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为他人作嫁衣裳。”
敏贵太妃很尴尬,“只有来求太后了,皇上最听您的话,求您在皇上跟前顾念挼蓝。挼蓝年轻,一时犯了糊涂,这会子也知道错了。她动这样的心思,起根儿还不是因爱慕皇上么。”
贵妃抽泣着说是,“是我太性急了些儿,我是想着趁立后的诏书还没下,越性儿料理了就完了。”
“爱慕皇上?”太后讶然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爱慕皇上?爱慕皇上也不能使这样的心眼子呀。”
贵太妃简直对她的做法不知怎么评价才好,半晌也只有一叹:“果真还是太年轻了,我实没想到,你会挑在这个时候把东西拿出来。日子且长着呢,要整治别人,也得是自己站稳脚跟之后啊。”
太后一向不会说话,因此她三言两语,就能让人觉得十分下不来台。对于春吉里氏家的女儿入宫,她从来就不持看好的态度,只有贵太妃兴致高昂,一心为抬举娘家侄女,可说使尽了浑身解数。当初孝慧皇后还没咽气呢,她就亟不可待同她说了,太后那时候只是敷衍答应,并不真往心里去。后来她见在她这里讨不着准话,便干脆向太皇太后举荐。太皇太后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答应了,又因敲打纳辛的缘故大大赏了她侄女儿脸面,原本一切都蛮不错,谁知人心太贪了,真像口井似的,填也填不满。
贵妃把事情的经过都同贵太妃交代了,掖着眼泪说:“姑爸,这件事儿可怎么料理才好。这会子万岁爷知道了,昨儿下钥前打发跟前德禄来我宫里送了那方帕子……我如今想起来就浑身发冷,我可后悔死了,不该干这样的事儿。”
这是得亏皇帝没入了她们的套,要是就此怨怪嘤鸣,那嘤鸣多无辜?太后是一心向着嘤鸣的,在她看来嘤鸣这样没心机的孩子,就应该被妥善保护。
可这个侄女满脸憔悴走进寿康宫时,着实吓了她一跳。她手里拿着浇花的壶儿,怔怔看着她过来,贵妃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贵太妃感到一阵无力,“出事儿了?”
“当贵妃不好么?”太后问春贵妃,“都已经一步登天了,怎么不足意儿呢?”
敏贵太妃不像太皇太后或太后,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虚职,自己又没个一儿半女,宫里的晨昏定省没有她的份儿。她就一个人在寿康宫里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处,大概就是进宫的侄女一举晋封了贵妃吧。
贵妃脸上红得滴出血来,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知罪了,求太后开恩。”
果然是扁担那里出了差池,她原就觉得大不妥,是珠珠拍着胸口担保,说万无一失的。她刚进宫不久,后宫的勾心斗角哪里能娴熟运用,听了这个老宫人的话才铤而走险。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眼下可悔死了。宫门下了钥出不去,她找不见一个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宫里转圈儿,又惊又怕又冷,这一夜竟像一年那么漫长。眼巴巴地数着更漏上的时辰,听东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打过来,又敲打过去。终于落锁的钟声响起来,她如坐针毡熬到了辰时,才急匆匆赶往寿康宫。
太后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要论祸首原是她,可这么对年的老姐妹了,见她这样,太后又有点不落忍。她重重叹了口气,说:“这事儿找我,我可有什么法子。皇帝虽还听我两句劝,可到底事关重大。找我不如找老佛爷的好,这件事不是皇帝亲自处置,各自还能留些脸面。”她说罢,又恋恋看了眼她的茶具,万般无奈,说走吧,“我陪你们上慈宁宫去,一切听老佛爷裁度吧。”
贵妃心里七上八下,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她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分明一片锦绣的前程,忽然就黯淡成了灰白,她慌不择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所以这件事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太皇太后手里。嘤鸣的推算半点也没有错,贵妃会找敏贵太妃,敏贵太妃找太后,太后找太皇太后。一连串的转移推诿后,那个始作俑者自然会被供出来。其实她也没有当真要把贵妃怎么样的心思,毕竟自己还没登上后位,这就把受了晋封的贵妃拉下来,于自己的名声也无益。
珠珠跪地大哭起来,“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东西留下当证物。奴才当真是烧了,这会子灰还在西墙根儿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这就带您去瞧。至于这帕子,怕是齐二姑娘向万岁爷告了主子的黑状,咱们这回反叫她给坑了。”
太皇太后听她道清原委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只是笑了笑,“贵主儿年轻,想是受了调唆,老佛爷别怪罪她。”
贵妃哼笑了声,“烧了?怎么又会落到万岁爷手上?我拿你当个心腹人儿,你却把我卖了。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太皇太后冷笑了声,“耳根子软,又有攀高的心,做下这样的蠢事,你还替她求情?”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鉴,那方帕子奴才已经烧了,千真万确的,奴才敢对老天起誓。”
嘤鸣道:“正因她心思不深,奴才才觉得她人不坏。倘或她亲自找了皇上,说是底下奴才拾着交给她的,由她出面督办,到时候皇上岂不碍于面子,这件事便越闹越大了?”她抿唇儿微赧,复低头轻声细语说,“奴才不愿意得个厉害名儿,老佛爷是知道奴才的,奴才不爱抢阳斗胜,进宫来只愿好好伺候您和太后,还有万岁爷就成了。各宫小主儿都有自己的地方,见了和和气气的,不见各自安生,岂不好么。眼下事儿非寻到我头上,奴才实在是……”
贵妃几乎不敢细想了,胡乱把盒子扔给了她,自己偏过身子,撑着炕沿急喘不已。
太皇太后抬了抬手道:“你不说我也明白。皇帝的意思呢?”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个橄榄核儿有关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犹豫着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万岁爷的意思是请老佛爷做主。”她还是一贯温吞和煦的模样,低低道,“奴才只求老佛爷,别伤了贵主儿的体面才好。”‘
啪地一声,她惊惶地扣上了盖子,一双绣目狠狠望向珠珠,“你是怎么办的差事!”
太皇太后可还有什么说的,嘤鸣的贤名儿在她这里算是挣足了。这件事既然皇帝也有参与,说明嘤鸣和皇帝之间是没有任何嫌隙的,她也不会去过问其他,只要一心等着那些没眼色的来就是了。
宫女敬献上锦盒,她把盒子搁在腿上,捏着如意小锁头揭开了盖儿。盒子里只有一方十样锦的帕子,再没有其他了,她怔怔盯着那方帕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缓缓爬上来,爬进脑子里,爬向了四肢百骸。
果然不久外头殿门上有小太监通禀,说太后并贵太妃、贵主儿来了,嘤鸣为免见面尴尬,闪身避到屏风后头去了。
德禄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儿,缓步退了出去。
贵妃是来认罪的,在太皇太后跟前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太皇太后凝眉看着,什么都没说,只问:“那个物件你是打哪儿得来的?好好的贵妃,难不成还授意底下人开箱撬锁不成?”
贵妃颔首,“劳谙达替我带话,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春贵妃愈发慌了,忙说没有,惨然看了贵太妃一眼。贵太妃无奈,只得跟着一道跪下,磕了个头道:“回老佛爷话,是内务府富荣打发人给我送来的,说是齐二姑娘和海家哥儿的私物。我原是不信的,嘤姑娘我也瞧在眼里,那么稳妥的人儿,怎么能把这种东西带进宫来!我因不管这些,就把那个核舟交给了贵妃,她是皇上宫里人,拿不准的事儿呈禀主子就是了。可贵妃偏又不敢和皇上提,怕皇上误会她不容人,听了跟前宫女的昏话,这么拐着弯儿的给主子提点,反倒坏了事。”
德禄说一切都好,“万岁爷政务上忙,待忙过了这程子,总会来瞧贵主儿的。”
太皇太后哦了声,“我打量是谁,原来是富荣,怪道呢!他闺女犯了宫规叫皇帝下了三个月的牌子,就把气儿撒到嘤鸣身上,想着法儿的害人。你呢,”她蹙眉看着贵太妃,语气里很有责怪的味道,“你是宫里老人儿了,打先帝时起就在这后宫过日子,二十年了,不知道宫里没的还说成有的呢,你不开解着贵妃,倒引她往那上头想?富荣给你送这个,你拿不定主意就该来回我,你偏把东西给了贵妃,恐怕里头也不乏你的私心。”
贵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赏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么,只问:“万岁爷这两日可好?后宫嫔妃不得召见不许进养心殿,我心里记挂着,也不能过去看看。”
敏贵太妃被太皇太后说得面红耳赤,诺诺道:“是奴才想得不周全,我原是怕事儿未经核实,送到老佛爷跟前叫您堵心。二则我也忌讳人说嘴,自己的侄女当了贵妃,还妄想往上头爬,给齐家二姑娘使绊子。”
德禄笑着说谢谢贵主儿了,“奴才值上还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给贵主儿送样东西来,这就要回去的。”说着把漆盘交给了上来接手的宫女。
太皇太后哼了声,“难为你,这么着竟是为了避嫌。天底下会核雕的就只有海家哥儿不成?那个东西上头刻了海银台的名字?什么缘故你们见了这个立时就想起她先前定过的亲来,你们自己心里知道罢了。如今你们没溜儿,我却不能不周全,挼蓝才晋封的,事儿闹起来不好看相,你主子敲打你也是因这个道理。这回的事儿不要声张了,到底脸面要紧,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吧,原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己偏不惜福,闹得现在这样,何苦来!”
春贵妃忙抬了抬手:“快伊立吧。”转头吩咐跟前的宫女,“给谙达看座,沏茶来。”
给人教训不需要疾言厉色,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就足够叫那些体面人生不如死了。贵妃哭得可怜,呜呜地,弄得太皇太后脑仁儿发胀。太皇太后说:“成啦,记住这个教训就是了。”不耐烦看见她们,挥了挥手打发她们跪安了。
德禄垂袖向她行礼,说:“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至于那个富荣,自然要狠狠惩处才好。明知道宫里的意思,皇帝连皇后的份例都拨给了嘤鸣,他还敢使人伸手从她箱子里掏东西,可见这人的胆儿有多大!他闺女仗着他在宫里横行无忌,到底也不是平白的,有了混账爹才有混账闺女。内务府总管一职历来由宗室接任,富荣本也是宗室子弟,这会子好了,太皇太后传见了云贝勒和四额驸,命他们共理内务府事宜,富荣交了差事,就回去等处分吧。
贵妃的寝宫里燃着沉香,绿釉狻猊香炉顶上袅袅的烟雾弥散,贵妃坐在精美的宝座上,一身八团喜相逢的衣裳,把那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端庄。见德禄来了,因他是御前管事的,对待起来自然更和气一些。
照太皇太后的话说,一个内务大臣值什么,谁还当不得,坏了规矩说开革就开革,不过暂且因立后的诏书还没下,白便宜他两日罢了。至于宁妃的牌子,下令扔到火里烧了,自此再没这个人。这是在向嘤鸣显示极大的诚意,后宫之中有人胆敢冒犯皇后,大抵就是这样下场。为她肃清道路后,她就能踏踏实实接受皇后册宝了。
就算再寻常的帕子,从御前出来的必要精细雕琢一番。德禄给它配了个喜鹊登枝的锦盒,找朱红的漆盘托上,趁着宫门还未下钥,冒雨进了承乾宫。
内大臣把草拟的诏书送到乾清宫,恭恭敬敬向上呈敬,“臣等奉太皇太后懿旨,拟定皇后册书,恭请皇上御览。”
德禄趋身接了过来,双手托着一瞧,立时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这就给贵主儿送去。“
三庆接了,跪在须弥座前将奏疏高举过头顶,皇帝展开看了看,似乎并不十分满意里头的措辞,指着其中四个字道:“履信思顺一词不妥,皇后隆位正宫,自然同朕一心,何来‘思顺’一说?”
皇帝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看见炕几上那块手绢,拿过来递给他,“给承乾宫送去。”
底下办事大臣道是,“原就是草拟,有不足之处,请皇上指正。既这么,换成温惠宅心或是端良著德,不知圣意如何?”
德禄愣在那里,觉得百口莫辩,半晌没辙了,在自己脸上拍了一记说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两把,下回一定仔细。”
皇帝想起那个混不吝,又觉得这种小家子气儿的词配不上她。她不是那种细微处春风化雨的人,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让他看见柔媚的一面,但皇帝觉得既然让她当皇后,那就多用些好词儿来美化她吧!他低头想了想,“这段全改了,改成柔嘉表度,六行悉备,宜昭女教于六宫。”
皇帝觉得麻烦,矛头又调转过来对准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伞,为什么偏偏只留一把!”
众人忙领命,边上记档的章京舔笔,把这段话详细记录了下来。
德禄歪着脑袋搜肠刮肚,赔笑道:“万岁爷能给姑娘打伞,那是姑娘几辈子的造化。主子是什么人呢,堂堂一国之君,莫说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一个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万岁爷,姑娘毕竟是女孩儿么,女孩儿心思细腻,淋得这样儿,难免有些不高兴。”
这就很齐全了,皇帝尚算满意,阖上奏折发还回去,“就照朕说的添改,再具一本呈太皇太后和太后过目,若里头没什么示下,就即刻打造金册吧。”
皇帝面色不豫,“伞是朕打的,她还不快?朕的衣裳也湿了,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淋雨。”
学士们齐声应“嗻”,打袖行礼后,却行退出了正大光明殿。
德禄心道阿弥陀佛,您总算看出来了,应该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兴了嘛!但这种话对别人可以直言不讳,面对万乘之尊却不能,还得含蓄着点拨,“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点儿不快。”
皇帝坐在那里,到现在虚虚实实还像有些恍惚似的。他问边上三庆,“今儿是什么时候?”
皇帝没言声,复低头看书,忽然又道:“朕看她……不怎么高兴似的……”
三庆道:“回主子话,今儿是二十八啦。封后的诏书大学士们改了三回,这回可算定下了。再过三日是主子万寿节,到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姑娘,姑娘心里一定喜欢。”
德禄说是,“姑娘家梳妆起来费时候,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头来的。”
一定喜欢吗?皇帝低下头,心里慢慢高兴起来。先前她在宫里一直是没名没分的,皇帝原觉得她委屈,可到后来才发现,委屈的是自己。没有名分就牵绊不住她,她打心眼儿里没想过他会成为她的丈夫……丈夫这个词儿可真好,叫皇帝一阵感动,心里头热乎起来,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就要有家有口了,这寂寞深宫,也有了一个能和他长相厮守的人。
怎么办呢,快张罗给二位沐浴更衣吧!皇帝换上了干爽的衣裳,在暖阁里看了会儿书,德禄送红枣茶进来的时候,他朝外望了一眼,“她还没收拾好?”
他站起来,在殿里慢悠悠转了两圈,金砖地面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身上冠服端严,压不住眼梢的笑意,“她这会儿在慈宁宫吧?”
进养心门的时候德禄傻了眼,他没想到他们是这么回来的。他原想着至少万岁爷该搂着嘤姑娘,要是更进一层,嘤姑娘打伞,万岁爷背着嘤姑娘,那多相宜!结果这位主子爷只保住了姑娘的脑袋,任由姑娘浑身淋得稀湿,德禄觉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称病告假。这么好的机会平白糟蹋了,姑娘虽然笑得大度,但心里对万岁爷必然更没好感了。
三庆迟疑了下,“一早上是往慈宁宫去了,这会儿奴才就不知道了,兴许回头所去了也不一定。”
这是拿别人穷大方,嘤鸣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皇帝点了点头,“今儿起敬事房的膳牌就不必她送了,她不日就要受册封的,再让她干这个不合规矩。”
皇帝还说风凉话:“你们姑娘就是爱美,要不怎么只有脑袋没湿呢!还好现在天儿不凉,湿了不要紧的。”
三庆道是,“奴才昨儿听说,老佛爷和太后那儿检点尚仪局的嬷嬷,回头诏书一下姑娘就该出宫回府了。那些嬷嬷是派出去教姑娘礼仪的,这一去得好几个月呢。”
可是他打伞比她更恶劣得多,嘤鸣觉得自己只有脑袋挡住了,底下身子几乎全湿。
皇帝的大婚筹备一般需要半年时间,赶得急些,七月里下诏,也得十月里才能成婚。这三个月时间怎么办?她这么有主意的人,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放心,皇帝开始考虑,怎么才能把人留在宫里,最好等大婚前三天再放她出宫去。
皇帝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肩上都湿了,于是很不满,“你究竟会不会打伞?”一把夺过来,“给朕!”
只是这种想法实行起来难度有些大,他只好趁着中晌有空闲上慈宁宫去,和太皇太后委婉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当然一切都要先从朝政开始,谈一谈乌梁海部和克鲁伦河,再谈一谈纳辛近来的动态和薛尚章的表现,最后说:“纳辛和薛尚章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次派出乌梁海旧部,怕也冒了和薛尚章撕破脸的风险,因此这阵子再没了动静。孙儿是想,封后诏书一下,势必要让嘤鸣回去,届时齐家也好,薛家也好,未必没人敲缸沿,趁机在她跟前进言。原本这半年阻断了她同外头的联系,朕瞧她渐渐倒有了自己的主张,也没有先头那样怕朕了,倘或这次一回去,被她们教成了薛深知,那又当如何是好?”
宫里的伞精巧雅致,不像民间使的那么大,两个人打一把挤得慌。嘤鸣努力想兼顾彼此,无奈皇帝个头高,不大好撑,她渐渐就往自己这里偏过来,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听使唤。
皇帝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人说近墨者黑么,薛家既然让她进宫,紧要关头总还想着依仗她。人情是一宗儿,纳辛和薛家的那屁股烂账也理不清,保全薛家就是保全齐家。姑娘想着娘家是应当的,但作为宫里来说,还是希望能把她和齐家拆分开,这样对帝后和睦大有裨益。
皇帝想了想,把伞递给了她。
太皇太后颔首,“倒也不难,一应礼仪都在宫里学就是了。到时候把西三所围起来,作为皇后暂居之所,你看如何?”
嘤鸣有点儿信不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整夜困在这花园里?于是她笑了笑,轻声细语说:“奴才伺候主子一块儿走吧,怎么能叫主子自己打伞呢。”
这下皇帝终于满意了,唇角带着一点清浅的弧度,微俯了俯身子说是,“全凭皇祖母安排。”
“朕先走,回头叫人来给你送伞。”皇帝说。
其实册封后回不回府待嫁一事,太皇太后那时曾和嘤鸣提起过。老太太的意思本就是不必回去了,届时宫里一应操办,仪仗从府里出来走个过场便是了。
皇帝却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伞,靠在他们必经的门廊边上,八成又是那几个奴才干的。
但那时不过随口一提,毕竟下定诏书尚没有准日子,说起来也像玩笑似的,并不当真往心里去。如今不一样了,事儿就在眼巴前,得征得了嘤鸣的同意才好。也没个姑娘不答应,强把人留下的道理。皇帝心满意足地去了,底下重任就落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肩上。她们把嘤鸣传来,两位端端正正在西暖阁里坐着,一脸肃穆的模样,以至于嘤鸣进门时,有种三堂会审的错觉。
可惜石沉大海,小富和三庆押着人法办去了,自然没人来听示下。眼看天要黑,这场雨是光下雨点子不见打雷,也不知要下到多早晚。嘤鸣正发愁,看见皇帝举着一把伞站在边上,她咦了声,“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太皇太后今儿穿一身茶褐的衣裳,肩上的平金万寿团花,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发出一片绚丽的光。她摇着手里团扇,镂空嵌丝珐琅的指甲套叩击着象牙的扇柄,间或发出轻微的金玉之声。见她进来,脸上浮起一点笑模样,“你知道今儿叫你来做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点得意之情。
出来才发现,外头竟下雨了,雨点儿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来。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摇颤,嘤鸣捏着笔在流杯渠前望雨兴叹,试着喊了声“来人”,盼御前的人能再一次随传随到。
嘤鸣摇了摇头,笑着请了双安,“奴才愚钝,还请老佛爷明示。”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里蓦地一蹦。慌神容易露马脚,他忙正了正脸色,昂首走出了后罩房。
太皇太后赐她坐了,才道:“你的册封诏书已经拟好了,皇帝过了目,等初六日就要给你家里颁布,昭告天下了。”
这呆霸王,一本正经说大道理的时候真像那么回事儿。嘤鸣一头想着,一头瞧了他一眼。
嘤鸣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事儿,但未经证实,也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太皇太后亲口说了,她这半年的颠踬生涯结束了,算有了尘埃落定的结果。高兴吗?说不上来,只是庆幸没有辜负家里所望,也没有辜负阿玛要当就当一把手的教诲。至于她自己,嫁不嫁,嫁给谁,都没有太大的执念。横竖嫁生不如嫁熟吧。她同皇帝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好几个月,说恐惧谈不上,关系定下后,可能就是一个新开始。
嘤鸣道是,知道这是皇帝在教她怎么做一个皇后。这宫廷里确实没有什么人情味儿,谨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时候还会被人坑了,知法犯法不是情难自禁,是压根儿就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早就知道要嫁他的,真的事到临头了,却还有恍惚之感。她低着头浅浅笑着,十分腼腆的样子,抬起手掖了掖脸颊,能给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种羞怯待嫁的感觉。
皇帝点头,“拿住了筏子,大肆作一回文章,用不着惊动老佛爷,交给慎刑司查办就是了。掌管宫务最忌亲力亲为,经手太多,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坏人。发话下去,自有奴才们承办,好与不好也有奴才们顶缸。办大事者只听回禀,你不亲管,犯事儿的还有个念想;你要是亲管,万一哪里没有周全,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和威望,明白了?”
“叫奴才说什么好呢……”她站起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肃了肃道,“奴才进宫,始于老佛爷和太后的抬爱,原想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就足了,没想到还有今儿的成就,这是奴才满门的荣耀。”
嘤鸣慢慢颔首,“如果宫规明令禁止,那就决不能姑息。今儿是撞见了一回,私底下这么干的只怕更多。”
太后笑道:“虽是荣耀,也是你们的缘分。我和老佛爷心里都很欢喜,诏书颁布后,咱们才真算一家子呢。你是正宫,自和别个不同,将来后宫妃嫔都听命于你,要是再有先头贵妃这样的事儿发生,你就可以自行处置了。”
皇帝如今觉得自己真是好性儿,这回又当了她宫廷启蒙第一人,让他有种踏实的成就感。他问她:“这会儿你看,那两个太监该不该杀?”
太皇太后也颔首,目光温和地望着她道:“好孩子,原说大行皇后奉安后就把你的事儿办妥的,结果诸事繁杂,竟拖到今儿。如今该预备的都预备齐了,我心里也就安稳了,只有一件事儿要和你商议。”
还好二五眼脸皮比薛深知厚,她弯得下腰来,懂得舍弃小我成全大我。当初太皇太后接她进宫,皇帝很不赞成,觉得没有必要多费手脚。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这半年时间是一个磋磨和甄别的过程。人的性子不是不能改变的,如果像册封孝慧皇后一样,直接下诏把她迎进宫来,到最后无非造就另一个薛深知罢了,绝没有今天如鱼得水的齐嘤鸣。
嘤鸣说是,“老佛爷只管吩咐。”
当初的孝慧皇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融入婚后的生活。她有她的清高,入宫为后非她所愿,她可以长期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宫里的一切。也许她和二五眼相处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她和名义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亲政,大半的决策还需辅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她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不成熟的帝王,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女,在她看来他们是平等的。可她不明白,相权永远无法与皇权抗衡。冷淡和疏远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骄傲的人,谁也不会向谁低头,最后一场婚姻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诏书颁发后,宫里要向皇后府邸派遣精奇嬷嬷,教导一切宫廷规矩、大婚礼仪及夫妻相处之道。原该送你回去待嫁的,可咱们想了又想,回去要闹得一家子忙乱,你一去又得好几个月,连见一面都难,我和太后都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这一向是住在西三所的,我看这样吧,回头增派人手把那片围起来,你就在里头习学,要是想家里福晋和侧福晋,把她们传进来小住也使得。”
皇帝见她忧心忡忡,心里倒欢喜起来,至少她不像薛深知似的,她能给出适当的反应。
嘤鸣入宫半年,好些事儿她看得一清二楚,不叫回去,是因为宫里有宫里的顾虑。齐家现在在他们眼里像虎狼窝似的,好不容易涤荡干净的人,要是再回到那个环境里,八成又给染黑了。宫里人只相信宫廷的四面高墙,不相信齐家自己隔出来的小院,因此宁愿把她留在宫里,也不让她回去,再接触那些乌烟瘴气的教唆。
嘤鸣听了觉得有些心惊,原本觉得虽伤风败俗,还不至于把性命交代了。现在经他解释才明白里头的隐患,那些低等太监并不是个个安分守己,有的又奸又坏,为了掩盖自己的错漏,他们就敢放火烧宫。帝王呢,家业太大,不能面面俱到,这紫禁城宫连着宫,阙连着阙,一点儿火星子要是发觉不及时,几百年基业就能毁于一旦,这么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嘤鸣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太皇太后说这番话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在例行通知罢了。当了皇后固然尊贵,但在这些苦熬多年才踏上顶峰的人眼里,皇后并不是全然不可动摇的。
皇帝一下就觉得词穷了,才想起来她马上就要当皇后了,皇后要直面很多东西,光这么护着不让看,将来对那些脏的臭的还是一窍不通。只是这种事儿,怎么和她解释才好……皇帝斟酌了良久道:“太监虽然不能尽人事,但他们那颗心不死,没有宫女瞧得上他们,他们太监窝里也能找乐子。你别细问,朕不会说的,怕脏了你的耳朵。前朝成宗年间有太监做把戏,把遂初堂都给烧了,成宗皇帝下令凌迟,宫里几千太监都押出去亲眼见证了,这事儿后来就杜绝了。如今日久年深,死灰复燃,不狠狠惩治,只怕祸患就在眼前。”
她俯身道是,“全凭老佛爷做主。其实奴才也正有这个意思,回去倒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奴才在宫里这么长时候,习惯了宫里的日子,要学宫里的规矩,自然是在宫里现学最好,从宫里打发人到府里,岂不多费手脚么。”
她又换了个笑眯眯的嘴脸,软和道:“奴才实没见识,不知道里头缘故。没有亲眼得见的事儿,不能评断对错是非,主子您说呢?”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很高兴,嘤鸣叫人喜欢的一宗就是敞亮,她懂得顺势而为,从不为满足自己的心意和谁对着干。要说委屈呢,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她是委屈的,进了宫就像给贩卖到了海心儿里似的,永远断了回家的路了。可宫里女人都打这儿过的,不光她,自己和太后也是这么过来,年月一长,便也不惦记娘家了。
皇帝说混账,“朕是男人,不像你,四六不懂,伸着脑袋凑什么热闹?”
嘤鸣回到头所殿之后,站在院子里四顾,过两天还得加派人手呢,这地方就真的成了牢笼,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啊,这个人,真是张嘴就捅人肺管子!嘤鸣眨巴了下眼睛道:“奴才就是随便问问……”然后小声嘟囔了句,“看见了就烂眼睛,您眼睛不还好好的么……”
松格小声问她:“您要是和老佛爷说,愿意回家学规矩,您猜老佛爷能不能答应?”
“你关心那些不该关心的做什么?”皇帝轻蔑地审视她,“是不是很懊悔没有亲眼看见?女孩儿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烂眼睛的。”
嘤鸣看了她一眼,“这会儿就拆老主子的台,往后不想过日子了?”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心想还好挡住了她。
松格吐了如舌头,“您进宫半年了,不想家去瞧瞧吗?”
皇帝这头还在为后宫没人立规矩心烦,嘤鸣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万岁爷,您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怎么能不想呢,她想她母亲,想她的小院子,半年了,厚朴和厚贻也一定长高了不少。原还盼着能借这次的机会回去待上一两个月,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心底那簇小火苗也压不灭。如今是真的没了指望了,她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开始感觉到深深的压抑和无望。
这深宫看着赫赫扬扬,其实见不得光的地方还少么,所以就缺个厉害的人整治。先皇后不问事,她不情不愿地进宫,坚守自己内心的堡垒,然后不情不愿地谢世,半分也没有尽到一个国母应尽的责任。宫务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后在料理,如今太皇太后上了年纪,难免有疏于过问之处,就纵得这些太监无法无天了。
松格怕她难过,尽心地开解她:“主子您要看开些儿,您别和旁人比,就和先头娘娘比,她的日子更难捱呢。”
皇帝皱着眉,一脸犯恶心的模样,“宫里早有这条宫规,太监狎戏被拿住,一律杖毙。”
嘤鸣笑了笑,可不嘛,至少暂且是这样的,知足吧!只是松格不知道,眼下的安逸是拿多少隐忍换来的。面对太皇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她不能有那么多的气性儿,就算受了委屈也来不及容她喘口气。她就得这么低眉顺眼地活着,不为自己,得为一家子老小。辅政大臣是皇帝目前唯一的隐患,这个坏疽迟早要剜了的,她得凭她的一点好人缘,最后再挽救纳公爷一把。
她觑了觑皇帝脸色,“万岁爷,您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小太监?”
只不过皇帝现在罢了她送膳牌的差事,御前没什么可要她做的,老佛爷那儿也成了串门子,她就有些无所事事起来。人闲着真难熬,除了吃只剩睡觉,小富来的时候她正睡得糊涂呢,隐约听见门上闲聊的声音,她撑起身叫松格,“万岁爷有什么指派么?”
嘤鸣自然也不笨,御前那三个有多热心的撮合,她心里明白。本以为他们这回真没跟来,谁知皇帝扬声一唤,几乎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可见不论多想讨好主子,肩上的职责也不能忘。太监这行很苦,像他们有了品阶的还好些儿,刚才那两个就不必说了,身上穿的是最低等的青布袍,兴许领的就是看守亭子的差事吧!
松格噢了声,“小富谙达上寿三宫去,路过这里,进来瞧瞧呐。”
皇帝知道他们的勾当,虽说尽心尽力为主子创造一切机会,但先头不来伺候汲水,这点还是让他有些不满的。他哼了一声,“没有朕的令儿,他们就得寸步不离随身近侍。”
然后就听小富在门外和声细语说:“姑娘如今闲在,也可以上养心殿逛逛啊。主子万寿节快到了,往年宫里都要操办的,今年因着后头有大喜,主子爷叫免了。”
“小富和三庆是什么时候跟来的?才刚怎么没见着他们人影儿?”嘤鸣毫不在意那个白眼,看看后面罩房,又看看前头抱厦,纳罕地问。
皇帝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宫里管这一天叫万寿节。万寿月宫女子们都可穿鲜亮的衣裳,戴上平时不许胡乱妆点的首饰,所以七月对于整个宫掖来说,都是明媚可喜的。
结果又挨了皇帝一个白眼。
既是主子万寿,她也该给点儿反应才是,便坐起来抿了头,说知道了,“眼下是晚膳时候,过会子我就上养心殿去。”
小富和三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也不等吩咐,三下两下把人拖了出去。嘤鸣到这时才看清,原来是两个小太监,以前听后说过太监和宫女结对食,没想到太监和太监也做这买卖。她一头羞臊遇上了这种场面,一头又有点可惜什么都没看着。想想前头的经过,小声说:“万岁爷,您才刚还说鸳鸯呢,真是料事如神!”
小富打完了边鼓,也收到了成效,复说两句闲话就走了。松格进来给她主子梳头,赞叹着今儿天气真适宜,挑了件藤萝紫的如意云纹衫给她换上,又戴了一对儿羊脂海棠小簪,那珍珠璎珞垂挂在耳畔,每走一步都像打拍子似的,有沙沙的轻响。
皇帝气得打颤,扬声道:“来人!”
没活儿可做了,就有点儿局外人的意思,三庆眼尖看见她,老远就笑开了,垂袖打了一千儿道:“姑娘来了?万岁爷才撤了膳呢。”
被撞破了好事的一对儿衣衫不整趴在地上磕头,“万岁爷……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嘤鸣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不再关心今晚上是什么人侍寝。她站在门前朝里望了望,等德禄通传了,才提袍迈进了东暖阁。
这深宫里养了几千号人,藏污纳垢也是有的,皇帝以前只听人说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遇上。他站起身,推开明间的屏门走了进去。嘤鸣忙起身跟上,万岁爷就是万岁爷,这江山都是他的,哪处地方不是直来直去如入无人之境?三道隔扇门一一都被踹开了,她还想往前窜,却被他一把拨回了身后。
“奴才来给万岁爷请安。”她规规矩矩蹲了个福。
忽然身后的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唧唧哝哝听不真周,反正是欢喜极了,说到高兴处轻轻一声低叫。再细听,谈不上是说话,倒像是在调笑。
皇帝听见她来,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瞧了她一眼,今天她的打扮愈发干净温婉,不兼敬事房的差事了,绾了小两把,这才是公府小姐本来的模样。皇帝原在看书,她一来自然是看不成了,面上却要装得如常,嗯了声叫伊立。心头一面揣测着,太皇太后应该和她说了不让出宫吧,她应该也答应了吧!其实他的要求不多高,只要她每天抽个时候来看看他,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来,他心里便有指望。
皇帝皱了下眉,反正她歪门邪道不是头一天,也不稀罕说她了,将这帕子塞进袖笼,一场密谋完成,彼此都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面小太监送线香进暖阁,这是万岁爷掐着点儿看书的老规矩。嘤鸣想起才进宫那天,米嬷嬷有意撮合,也是拿这样一枝香,让她送到万岁爷面前。小太监经过时,她自然而然接了,趋步上前,将青花缠枝的小香炉轻轻搁在了他手旁。
嘤鸣笑了笑,“不是鸳鸯,是野鸭。”
皇帝看见那双纤纤素手捧香而至,心尖上温柔地牵痛了一下。一室静谧,时光像水一样沉淀在脚下,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却也安然怡然。
皇帝打量了一眼,“这是鸭子?不是鸳鸯吗?”
他说:“坐罢。”坐了暂时就不能跪安了。
没想到这人蹬鼻子上脸,从袖子里掏出来递给了他,“一模一样的。”
德禄立时搬了紫檀绣墩儿来,搁在离宝座床不远的地方,万岁爷只要微微撩起眼皮,就能看见姑娘。
皇帝转过头来瞧她,“那方绣着鸭子的?”
嘤鸣谢恩坐下了,这个时节还是有些热,她垂着眼,慢悠悠摇着团扇,皇帝的身影在扇面后忽隐忽现,真是没想到,竟也有这样相安无事的时光。
嘤鸣说不必,“万岁爷下回,赏贵妃一方帕子就是了。”
虽说诏书还没下,但事情已经定下了,现在的皇帝于她来说就像当初的海银台,没有很喜欢,没有非卿不可,到了那步就接受。唯一不同,那时候和海银台相对觉得很尴尬,和皇帝则没有这份困扰,因为他完全不理会你,这样也很好。
皇帝抬眼望着顶上纵横交错的椽子,“朕自会命人严查。”
嘤鸣沉默了下,还是开口问他,“明儿是主子的万寿节了,主子有什么想法儿没有?”
嘤鸣嗯了声,“主子知道了?想是被人当枪使了,奴才觉得背后还有人。”
皇帝的眼睛盯着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含糊着唔了声,“明儿在畅春园办个家宴,老佛爷有程子没出宫了,趁着万寿节,带她老人家上园子里逛逛。”
“这件事是春挼蓝做的。”
畅春园是皇家园囿,不像紫禁城的冷硬,那地方四季草木丰盈,亭台楼阁傍水绵延,是个消暑游玩的好去处。前头的帝王们每年夏季都在那里过的,他因朝中未得大定,加上今年孝慧皇后新丧,便没把小朝廷搬到那里去。这会儿眼看着要立新后了,她还没见识过家里产业,自然要带她上那里走一遭儿。
皇帝白了她一眼,没说话。要验就得让她闭关三个月嘛,明知道他不会答应,就别以退为进了。东西压在箱子里,说明她并没有送他的打算,至于怎么到了御前,那更不用想了,是有人背后动了手脚。
嘤鸣也确实想去,咬了咬唇说:“主子会带上我吧?”
嘤鸣略顿了顿,明白自己那套糊弄的话,他压根儿就没信过。再狡辩,是极不聪明的做法,她的笔尖也在水里划拉,闷声说:“奴才不知道,原本锁在箱子里,不知怎么,就到了御前。不过那核舟真是我自己雕的,您不信我能雕出来?”
皇帝把书微微举高些,像在字里行间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似的,心不在焉说:“赏你同行。朕今儿没翻牌子……明儿早晨起得早,你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
他没有瞧她,垂眼死死盯着手上的笔,“那个核舟,究竟是怎么到养心殿的?”
嘤鸣道是,虽然没理清他这段话里的因果,但也不需追问,曼声说:“万岁爷仔细眼睛,香都烧完了。”
嘤鸣心头一跳,但也不动声色,道是,“万岁爷有什么话只管问吧,奴才知无不言。”
皇帝这才把书放了下来。
皇帝慢悠悠在渠里划拉着笔头,忽然道:“眼下没有旁人,朕问你一句话。”
香点完了,她起身撤香炉,一双手杳杳过来,腕间羊脂玉的镯子温润,同那素净的肉皮儿相得益彰。美则美矣,又似乎缺了点灵动,皇帝瞥了一眼,暗暗记在心上。这时茶水上的进来奉茶,他端着玉盏轻轻一吹,淡声道:“初六日要给你下诏书,你得着消息了吧?”
嘤鸣一直觉得这宫掖少了点活泛的味道,宫人们守礼,主子们讲体面,像这样干着儿时才干的事儿,有种返璞归真的惬意。深宫里头难得岁月静好,现在这样蹲在水边洗笔,有一瞬恍惚觉得不是身在紫禁城,像在书塾的庭院里。可是再看一眼边上的皇帝,通臂袖襕上两条游龙张牙舞爪——她调开了视线,觉得自己该醒醒了。
所以帝王家结亲和民间是不一样的,民间得商量着来,你家乐意,咱们再谈下头的事儿。帝王家则动不动一道圣旨,你愿不愿意就那样了,没有多大的温情在里头。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嘤鸣捏着杯子低下头,那一低头总有些温柔的况味,说是,“今儿老佛爷和太后召见奴才,和奴才说起了。”
于是皇帝放下袖子回来,分了她手里两支笔,两个人蹲在渠边上,把笔杵进水里涤荡。吃了墨的笔尖早变成了黑色,在水里划拉两下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只是这段渠里的水黑了一片,于是又挪挪地方,挪到进水的上游去了。
然后呢?皇帝等着三庆嘴里的“姑娘心里一定欢喜”,可是这种欢喜并没有出现。他有些失落,心想也许因为在慈宁宫已经欢喜过了,到这里才这么平静。横竖今儿她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也是因为要做皇后的缘故,不再是那个托着银盘送膳牌的丫头,终于开始有了自矜身份的骄傲。
嘤鸣呢,她来回跑,看着清水缓缓流淌进那九曲十八弯的渠里,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去传话,说万岁爷满了,“再汲都流出去了,别白费力气。”
皇帝瞧了她一眼,欲亲近,又亲近不得,反倒不像之前了。之前是粗声恶气引她注意,现在要顾全她的体面,毕竟这是要做他妻子的人啊。
皇帝被她一奉承,又觉得在姑娘面前展示体力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太监用两手压的汲水筒,他单手就能完成,愈发的卖弄和得意。
“倘或缺什么,就打发人上内务府传话。太皇太后免了富荣的职,朕把他协理户部事务的差事也一并缴了,如今的总管大臣有两位,互相掣肘,左右平衡,不愁他们不恭敬。”
嘤鸣也跟着一块儿去看,她就是看着,在边上说好听话:“万岁爷您是练家子,力气真大!”
嘤鸣含笑呵了呵身,这件事算合谋,提起来也是高兴的,便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兜了个圈子还在内府里头。多谢万岁爷体恤,我倒是没什么缺的,只是如今闲着,有些不大习惯罢了。”
结果她偏不,手里拿着笔,眼睛往天上看。皇帝没办法,心道九五之尊,竟还要自己动手,怎么遇上了这样的混账玩意儿!一面气恼着,一面转到假山后头去了。
这是身份转变必要面对的,赏花赏月,自己给自己找找乐子,一日日一年年的,就这么过去了。皇帝嗯了声,“等接管了宫务,自然要忙起来。这程子也可向老佛爷习学着,将来不至于慌张。”
真是个滚刀肉,皇帝气闷地想,难道她不该会意,说“奴才给您汲水去”吗?
这么一板一眼的对话,那份小心翼翼的平和,总有种心悬在嗓子眼的感觉。这种感觉等她走了才逐渐消散,皇帝坐在南炕上,半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嘤鸣只做不明白,把他手里的笔接过来,笑道:“奴才上临溪亭那儿给您洗去,一样的。”
德禄进来送军机值房的奏疏,轻声说:“主子,有中路的陈条。”
皇帝自然不肯白跑一趟,“井在假山石子后头。”然后垂眼看着她。
中路是指喀尔喀四部中的土谢图汗部,该部东临车臣汗部,西接赛音诺言部,乌梁海发兵车臣汗部,必要经过它的中左翼末旗。
流杯渠平常是干的,每天有太监擦洗,石头打磨得镜面一样光滑,要用时才往里头蓄水。嘤鸣跟在后头进了亭子,四下张看,并不见有人上来伺候,便道:“万岁爷,守亭的太监不在,咱们不洗了,回去吧。”
皇帝听了伸手接过陈条翻看,德禄小心翼翼觑他脸色,喀尔喀四部现在乱得很,这份陈条是凶是吉,关系重大。
宁寿宫花园相较慈宁宫花园不算大,但胜在更雅致精巧。皇帝直进了禊赏亭,那是个四角攒尖的亭子,黄琉璃瓦绿剪边,虽然称作“亭”,但进深三间,北面有游廊接旭辉庭。
所幸老天保佑,万岁爷蹙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了,到最后如雨后疾晴般神采飞扬起来,匆匆传召几位近臣入西暖阁议事,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吩咐:“朕才刚见皇后腕子上戴着羊脂玉的镯子,那个镯子不衬她。你去内务府传话,命云璞另挑上好的玻璃种来。”
皇帝对她的随行没有任何异议,御前的人没别的好处,就是脑子活络,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边走边往身后看了眼,没有别人,只有二五眼跟来了,皇帝对这种独处还是很满意的,脚下步子也轻快起来。
德禄得了这个令儿,倒比嘤姑娘本人还高兴,插秧应了个“嗻”,甩着拂尘往内务府传令去了。
她有些无奈,叫了就是要让随侍的意思,她没法子,把纽子装进小荷包,快步赶了上去。
皇帝亲自下的令,又兼内务府官员是才刚上值,正是需要讨主子的好,求主子赏识的时候,因此挑出来的东西都是御供的上品。德禄和云贝勒及四额驸围着一张八仙桌琢磨了半天,最后盘儿里剩下五只玉镯,实在难以取舍了,云贝勒说:“万岁爷的喜好,咱们这些人哪儿摸得准呢。依我之见都送进去吧,呈万岁爷御览。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总有一只能入万岁爷的眼。”
嘤鸣并没有要跟着一块儿去的打算,她还在窗前摆弄她新得的纽子,只听德禄压着声喊姑娘,“万岁爷要上宁寿宫花园去了。”
德禄说成,和云贝勒一块儿带着那五只镯子进了养心殿。
外面日头不毒了,横竖今儿无事,似乎可以走一趟。皇帝回身拿起案上的笔,举步走出了勤政亲贤。
万岁爷因喀尔喀战事,招了两位心腹大臣商议,这一议便是一个时辰。德禄回来的时候发现还未叫散,便领云贝勒在配殿等候。云贝勒是老成亲王的儿子,论资排辈儿还是皇帝的叔辈儿。当然这种叔辈儿也只是心里知道,谁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挺腰子说“我是你叔叔”,见了那位九五至尊,照样磕头打千儿。
皇帝听了,略有沉吟,禊赏亭在宁寿宫花园里,亭子底下有流杯渠,早前是后妃们玩曲水流觞用的。他那时候才开蒙,在上书房学写字,人虽小,规矩却很严,一定要自己清洗毛笔,绝不假他人之手。上书房外倒有洗墨池,只要总师傅一说下学,所有宗室子弟都把笔杵到那方池子里,不消多时水就黑了。皇帝很厌恶,上花园荷塘里洗笔太后不让,说大池子底下有水猴子,要抓人的,把他带到宁寿宫花园里,让太监在假山后头汲水,往流杯渠里注水。自此皇帝得了个好去处,宁愿多走一些路,也要上禊赏亭去。只是后来亲政,政务越来越繁重,渐渐就把这个撂下了,如今乍一提,才忽然想起来。
云贝勒看看盘儿里的镯子,嘿了一声,“纳辛这回可是屎壳郎变唧鸟儿,一飞冲天啦。这主儿生了个好闺女,比薛中堂家的招待见。”
德禄扭头看窗外,午后云层显见厚起来,到这会子愈发有了要下雨的征兆。他想了想道:“万岁爷,您有程子没上禊赏亭去了。”
德禄和他原有点儿私交,当初宗室子弟都在上书房读书,云璞的年纪比皇帝长了几岁,又惯会来事儿,因此奉承得御前红人儿很熨帖。德禄也不和他见外,笑着说可不,“如今的主子娘娘算独一份儿,富荣瞎了眼,得罪了娘娘,这回没丢脑袋算造化,家姑奶奶的前程算是断送了。”
心情不赖,因此常年差不多的小样,他也花心思仔细过了目,从中指定几身,然后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云贝勒有种捡了漏了窃喜,“他要是不坏事儿,霸揽着内务府哪里肯漏一点儿!我和四额驸这回也是托了娘娘的福了,合该心存感激才是。就是那纳辛,真没见过比这狗不拾的更不着调的,早年和我们家老爷子打过一架,他割了我们老爷子的靴腰子,一个王爷,一个辅政大臣,十二月芯儿里在鸡窝儿天井里头摔跤。我们老爷子多年不下场子,手脚早生疏了,那回吃了哑巴亏,扭伤了腰,在家躺了半个月才下地走道儿。”
皇帝很高兴,觉得自己今天对她这么和气,又赏字儿又赏纽子,她一定受宠若惊。那个海银台值什么,就算那核舟是他雕的,如今落在他手里,严严实实收了起来,她就没了念想了。以后看这堆纽子吧,五彩斑斓的,不比干巴巴的橄榄核儿好看?
德禄听了掩嘴囫囵笑,关于纳公爷的奇事儿多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闻。所谓的割靴腰子,是抢了熟人朋友所爱的妓女,类似上回户部呼侍郎那样的行为。但是同样的事儿,不同的人经历,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别看纳公爷官场上顺风倒,欢场上却是一身傲骨宁折不弯,就算自己错了他也和人打架。当然打架得看对手是谁,官儿比他大的,威望比他高的他都不怕,因为事儿宣扬不起来,人家比他更怕朝廷知道。这不,成亲王吃了亏,他隔天送了一对熊腰子来赔罪,把成亲王气得吹胡子瞪眼。
每样一颗管什么用,穿起来当佛珠使吗?可既然是御赐,就不能拒绝。嘤鸣说谢万岁爷,十来个盒子里每样挑拣出一颗成色最好的,这么花里胡哨托在掌心里,也十分好看。
“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会子就不提了。”德禄笑道,“如今高升国丈爷,往常的毛病总该改了。”
真是慷慨到无以复加,边上的德禄听了,咧着嘴,垂下了脑袋。
云贝勒表示怀疑,“我看悬。”
皇帝皱眉,“这是上用的,后宫妃嫔都不能用。看在你今儿磨墨的份上,每样赏你一颗,不许多拿。”
这儿正闲聊,门上三庆来回话,说军机上散了,请云大人进去。
嘤鸣缩回手腼腆笑了笑,“这些纽子真好看。”
云贝勒忙亲自捧着盘子进暖阁,先给皇帝行礼,然后把漆盘往上呈敬,说:“万岁爷,这是内府库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极品,奴才们见识浅,实在难分伯仲,越性儿都请来,请万岁爷决断。”
“你喜欢这个?”皇帝寒声问。
皇帝看着盘儿里的镯子,个个油光水滑,个个长得不一样。里头有一个尤其特别,清透得像水,水波间又漾出一潭深绿,要是戴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相宜。
皇帝看她没出息的样子,贪财贪得连纽子都不放过,十分鄙夷。
皇帝伸手取出来,细细就光看,几乎看不见絮,这就很好,比她今儿那个羊脂玉的好。
宫里是这样,没有拿旧衣裳来讨论花样添减的规矩,一应都是以重彩绘制衣样,供皇帝挑选。皇帝一一查看小样的时候,嘤鸣却被各式各样的纽子吸引了。御用的东西真是精细到家,这些玲珑可爱的小物件既实用,又能点缀衣襟,一盒盒码放着,琉璃珊瑚、蜜蜡碧玺、珍珠白玉……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盒子里拨弄,指尖冰凉润滑的触感流淌过去,觉得餍足异常。
他低下头,唇角曼浮起一点笑意,那笑容是御前人从没有见过的,是一种自得其乐,没有气吞山河的豪情,就是属于一个寻常人的,轻轻的欢喜。德禄记得清清楚楚,早前皇帝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表情少得可怜。自从嘤姑娘进了宫,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已经那么明显,德禄不禁老泪纵横,孤寂多年的万岁爷,内心终于丰沛起来了,嘤姑娘这回是积大德啦。
皇帝养的那只红子在檐下啾啾叫着,滴溜溜的小调儿唱得浑圆,嘤鸣正听得出神,见德禄站在门外回禀,说刘总管领了内务府预备的秋冬常服工笔小样送进来了。皇帝随口叫进,德禄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刘春柳便带着几个如意馆太监进了暖阁,先向皇帝垂袖打了一千儿,再向嘤鸣颔首致意,最后一比手,几个太监跪下,高擎展开了重彩样纸。
“主子瞧这个好?”德禄殷勤地说,“奴才先头和两位大人也商量来着,就瞧这个和那三彩的好。”
下半晌的时光其实很难捱,尤其是傍晚前的一个时辰,真是熬得油碗要干。嘤鸣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磨完了墨就替他换纸,时候一长腰酸背痛,发现伺候笔墨远比送膳牌累多了,这种御前差事真不是好活儿。
皇帝又看看三彩的,红白绿三色三分天下,漫漶如天上的云彩,也是极少见的品相。他嗯了声,“这两个都好,另一只呢?”
皇帝全未察觉,他照旧运笔练字,写完字还画了幅兰花蟋蟀图,叫人收进画筒,送到祥嫔宫里去,作为昨晚上没幸人家的补偿。
云贝勒没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看了德禄一眼。
嘤鸣愣了下,敢情是怕她耽误了干活儿?那点好感立刻转化成了惨遭压迫的不甘,嘀嘀咕咕腹诽着,气恼地重新拾起了墨锭。
德禄在御前伺候了那些年,万岁爷的思路他有时也能揣摩揣摩,便道:“主子,这类镯子都是单个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要是戴一对儿,一左一右跟镣铐似的,多蠢相!好物不在多,一个能买万亩良田,次一等的,十个也抵不上这一个。”
这回皇帝连眉毛都没抬,“你忙那个去了,我这里的墨怎么办?别啰嗦,快磨!”
皇帝并不懂女人首饰那一套,他总以为两只手就该送一对儿,就像两个耳朵,要戴双数的耳坠子一样。既然凑不齐一双,两只各拿盒子装了,都送到头所殿就是了。云贝勒带着挑剩的回内务府去了,皇帝坐在宝座床上琢磨了半晌,最后吩咐德禄:“就说是老佛爷送的,别提朕。”
她刚才还想呢,内务府这个处那个处的,究竟哪里能替她裱这幅字。没想到皇帝很体人意儿,叫底下人去办了,倒省了她的手脚。她笑着又蹲了蹲身,“谢万岁爷体恤。”
德禄正拿云锦包裹镯子,听了奇道:“主子为什么不说是您送的?这么贵重的东西,姑娘一定喜欢的。”
一个人离你很遥远时,你对这个人的好恶,都得通过身边的人领会,别人说他好他就是好的,说他坏,那他自然十恶不赦。当初她一年两回看望深知,深知那么厌恶这皇宫,厌恶宫里的每一个人,她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罪恶的,自己被逼着进宫也是人生最灰败的一笔。如今走近那些主子们,才发现他们也有生动完整的人生。也许他们对权力的运筹帷幄令人恐惧,但权力之外总还有三分人味儿,不足以令她恨之入骨。
是啊,她多贪财,遇上这么好的首饰,不高兴坏了才怪。但皇帝有自己的章程,只怕说是他送的,她明儿就不好意思戴了。他想看她戴那个翠镯的样子,愿意自己挑中的小物件停留在那一截皓腕上。喜欢一个人就要妆点她,皇帝从那种人为堆砌的成就里得到了一点满足感,不管她对他的心思怎么样,她住着他家的屋子,戴着他家的东西,就是他的人。
嘤鸣觉得这呆霸王,其实也并不像她以前想象的那样又坏又狠。
德禄对万岁爷独角戏般的内心趣致感到一阵彷徨,给姑娘送东西,多好的开端,让姑娘感受到来自万岁爷的关爱,也给即将开启的婚姻生活一个好开端。结果万岁爷就是舍不下脸,他情愿嘤姑娘去感谢太皇太后,也不愿意在嘤姑娘跟前下气儿,让姑娘觉得他有讨好之嫌。
三庆“嗻”了一声,从嘤姑娘手里接过来,呵着腰复退了出去。
这就有些为难德禄了,既然是太皇太后送的,就得打发慈宁宫的人送过去才对。他站在宫门上等人找鹊印来,说:“劳姑姑的驾,替我送一回东西吧。”
谁不喜欢自己被姑娘崇拜,尤其那姑娘还是自己中意的。皇帝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之余,十分大方地叫了声三庆,“打发人拿下去裱起来,回头再送到头所去。”
鹊印瞧了瞧他手里的盒子,“什么呀?”
看她脸上笑着,不管她是真高兴还是装的,皇帝瞧在眼里,心里很熨帖。
德禄笑了笑说是两只镯子,“姑姑就说是老佛爷让您送过去的,咱们万岁爷愿意姑娘记着老佛爷的好。”
她忽又转回身来,吓得皇帝赶忙收回了视线。她欢欢喜喜向他蹲安,说谢万岁爷赏,“奴才家正厅里还供着先头老皇爷的御笔呢,如今奴才又得了万岁爷的,咱们家两辈子都承主子隆恩,实在太荣耀了。奴才回头就找人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日日焚香祝祷,一定谨记主子教诲。”
鹊印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这哪儿是要姑娘记老佛爷的好处,分明是万岁爷面嫩罢了。她受了托付,往头所殿走了一趟,嘤姑娘和松格正在檐下篦头呢,见了她旸眼笑道:“姑姑怎么过来了?可是老佛爷有示下?”
她背对着他,两手高抬抻着纸,阔大的袖子落到了肘弯,露出两截藕节子似的小臂。皇帝对那双臂膀可说记忆犹新,她进宫第二天在太后宫里捣鼓茶道时他就看见了,当时不觉得怎么样,过后竟念念不忘……偷着再看一眼,实在是没什么可挑拣的,缎子一样的头发,杨柳一样的细腰……慈宁宫那头的诏书,不知拟得怎么样了。
鹊印蹲了个安道:“不是示下,是打发奴才来给姑娘添妆呢!老佛爷有两个好镯子,一直珍藏着,今儿翻出来了,命奴才送给姑娘戴。”
这也算告饶了吧,嘤鸣笑了笑,放下墨锭把那几个字举起来,转身就着天光看。字是真的好,帝王的手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少了那种排奡纵横的开阔,要论格局,世上无人能和他相比。
嘤鸣听了忙站起身来,松格上前接了,她便掖手笑道:“老佛爷疼我,有好东西也想着我,我该过去给老佛爷谢恩才是。”
皇帝愈发心虚,有点写不下去了,于是拿笔管指了指,“朕把这个赏你,你别说了成吗?”
鹊印说不必啦,“姑娘正篦头呢,眼看着天儿也晚了,横竖明儿要见的,不急在一时。”说着就告退,回慈宁宫去了。
当然她心里想的那些,不可能告诉他,便笑道:“万岁爷多虑了,奴才是诗礼人家出身,不兴找人打架的。”说罢重新又仔细审视手下的砚台,啧啧称叹着,“真好啊,质地紧密,下墨又多……”多得从头顶上一路浇灌下来,能流到腰上去。
回去了少不得要和太皇太后提起,太皇太后只是笑着对太后说:“难得皇帝这么上心,这是几辈子的造化啊!我原想着嘤丫头进来,不过是暂且稳住薛齐两家,倘或她不合适,绝不让她登上后位。没曾想这孩子倒争气得很,那么讨人喜欢的,连带着纳辛在我眼里也受待见起来。只是皇帝不擅讨好姑娘,好好送镯子就送镯子了,偏要费这样的周章。”
嘤鸣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呢,有时候不是得藏拙吗。话又说回来,宫里用这个词儿不大适合她,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人一旦招惹了她,她半夜里都会醒过来琢磨一下,该怎么收拾这个人。她的心可大可小,光吃亏不反击的不是大度,是没有报复的能力。敬慎是应该的,但后面那两个字,意境改一改更好。
太后抚着掌欢喜地说:“我别的一概不管,就等着什么时候抱孙子。大阿哥那个风吹了就要倒的身子,怕没大指望的,往后就指着嘤鸣吧,我瞧这孩子有宜男之相。”
“里头有横扫群雄什么事儿?朕让你敬慎,是让你老老实实做人,不是让你找人打架!“
太皇太后叉了快蜜瓜,笑道:“不拘儿女,生上五六个也足了。只是皇帝这阵儿不翻牌子,倒也愁人啊。”
皇帝又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了,前半段明明理解得很好,为什么到了后半段非得拐出去十万八千里?
太后是经历过皇帝独宠一人,荒废六宫的年代的,因此翻不翻牌子对她来说没有困扰,“咱们宇文家哪朝哪代都是这么着,除了圣祖皇帝阿哥多些,其余不都是一只手数得过来么。不开窍的时候儿子能得一个是一个,开了窍就别指望了,老佛爷又不是不知道。”
嘤鸣琢磨了下道:“君子立身立言,不可不慎。身不慎则身败,言不慎则言惑,行不慎则行妄,德不慎则德毁。万岁爷要奴才安分守己,修身重德,然后横扫群雄,立于不败之地,是这个意思吧?”
这倒是,像个魔咒似的,宇文家帝王一生钟情一个,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这个魔咒打哪儿起呢,是打高祖皇帝时候起,那样的情天子,死也死于殉情,还能指望后头的子孙做到雨露均沾么!
皇帝提着笔,偏过头冲她一哂,“那你知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横竖认命就是了,于是太皇太后开始琢磨,怎么能撮合他们。下诏书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儿,诏书一下,帝后琴瑟和鸣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就算孩子落草的时候对不上大婚的日子,那又怎么样,谁还敢啰嗦半句?
嘤鸣看了看,由衷地点头,“依奴才之见笔锋遒健有法,运笔有气吞山河之势,万岁爷御笔,自然是好字!”
啊,人生真是充满希望,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又得操心孩子的孩子。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顿时感觉充满斗志,早前只想着怎么能让他们和平共处,现在这项达成了,就得瞄准下一个目标了。
“你觉得朕的飞白写得如何?”
所以万寿节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太皇太后琢磨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照样矍铄。梳头太监正伺候梳头,只听门上一声轻唤,是嘤鸣进来了。她今儿穿一身莲子白烟云织锦的衣裳,罩着藕荷纱縠的如意云头背心,人鲜亮得像一朵玉兰。上前蹲了个安,托着手给太皇太后看,“谢谢老佛爷赏奴才的镯子,我往常在家倒也有不少首饰,可从来没有一个像老佛爷给我的这么好看。只是太贵重了些儿,今儿戴来让老佛爷瞧瞧,奴才这只手不知该怎么安放才好。”
皇帝被她说得耳根子发烫,又不好和她理论,只有把一股郁气发散到手腕,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敬慎不败。
太皇太后转头看了,果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物件,皇帝真尽心了。不过这丫头还蒙在鼓里,她也不好拆了皇帝的台,便笑道:“我原说了,这种水头的镯子,只有你们年轻姑娘戴了才好看。你也别怕贵重,再贵重,可有人贵重么?戴在身上不过是添个彩罢了,竟唬得不敢抬手,那可辜负了我的一片心了。”
嘤鸣说知道,“奴才在家时也读书习字,师傅和我们讲笔墨纸砚的由来,说到砚台,首推便是金星龙尾。”她边磨墨边道,“李后主曾为它写过诗,说他‘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这种歙砚下墨快,发墨细,怪道那天能浇奴才一脑袋,果然好砚,名不虚传!”
一头说着,听外面门上通传说万岁爷来了,嘤鸣忙随殿里人垂手肃立,待皇帝进门,所有人都跪地磕头,齐声恭祝皇上万寿无疆。
当然,想起当日对她的处处刁难,皇帝还是有点愧疚的。不过旧事就不必重提了吧,他东拉西扯,引开了她的注意,一面拿狼毫蘸满了墨,一面道:“你知道这方龙尾砚?”
皇帝心情不错,连叫伊立都和软了些。太皇太后也打趣儿冲他拱手,“今儿是你的喜日子,给你祝寿啦。”又支使嘤鸣说:“快去,叫你主子瞧瞧,这镯子早前他也见过的,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印象。”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她竟还看清了这方砚的质地?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长了一颗怎样的脑袋?一国之君龙颜大怒,要是照着正常人的思维,应该吓得筛糠,吓得连站都站不稳,她倒好,照旧能分出闲心来,关心这种和性命不相干的东西。
嘤鸣不知情,坦然把手伸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正是他最中意的那个,清透的一点嫩绿,映得那肉皮儿都是通透的。
皇帝心头蹦跶了下,才想起这方砚台就是上回让她在西墙根儿当砖顶的那一块。
真好看,他暗暗赞叹,和他想象的一样。只是太皇太后笑吟吟看着他,让他有种谎言被戳破的尴尬,便佯装不上心,草草嗯了声道:“朕不懂你们姑娘用的东西,皇祖母说好就是好的。”
“这砚台,看着真亲切。”她赞叹不已,“抚之如肌,磨之有锋……那晚天黑,只大略过了一眼,原来果真是一方金星龙尾!”
嘤鸣没说什么,不过莞尔一笑,牵下袖子盖住了镯子,那细心呵护的样子,又叫皇帝心情大好起来。
这就是不反对吧?她提袍迈进了门槛,皇帝规整纸张,她从水呈里舀了一点儿水滴在砚台上。墨锭缓缓研磨,沙沙的声音在指尖扩散。御用的文房当然是最好的,两者结合,出墨又快又匀。
“皇祖母可预备妥了?”皇帝意气风发地问,“侍卫们已经清了御路,这会子就能出发了。”
案前正铺展澄心堂纸的皇帝瞧了她一眼,没言声儿。
太皇太后说好,太后也进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又是一番见礼,然后仪仗排布起来,各宫主儿们都登了车轿,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畅春园逶迤而去。
嘤鸣也体谅这种难处,说成,“我进去伺候。”移步到了勤政亲贤门外,挨着门框探身问,“万岁爷,奴才给您伺候文房好么?”
畅春园是帝王家的园囿,巧夺天工与宏伟壮阔并行,占地达九百亩之巨。园内柳堤花海,亭台楼榭错综连绵,要说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嘤鸣跟着主子们一处一处走过,只觉满目琳琅,满身芬芳。这地方是比紫禁城更秀致的所在,这里也有帝王议政的殿宇,但掩映在湖光水色中,便少了些冷漠的庄严,多了些随性和绮丽。
德禄说不,“绝没有的事儿,万岁爷喜欢姑娘在跟前伺候。虽说有时候主子不豫……”他很想说那是您不开窍的缘故,但到底没敢直言,又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政务巨万,主子肩上担子重。”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瞧这儿如何?”
嘤鸣是爽利人儿,她大大方方道:“谢谢谙达成全,不管会不会一块儿过日子,主子爷总要伺候的。只是我蠢笨,老惹怹老人家不高兴。”
她含笑说极好,“这才是煊赫的帝王气象,奴才以前只听说过这个园子,没有机会亲眼得见。今儿随老佛爷、太后和主子一道儿来,真是饱了眼福。”
德禄因知道慈宁宫那儿已经开始着手拟定立后诏书了,对她愈发的恭敬,对掖着手躬着身子说:“姑娘,万岁爷回头要练字的,既然您在,您就多陪陪万岁爷吧。往后您二位日子且长着呐,这会儿感情好了,过日子遇上的磕磕碰碰,就都能应付过去。”
太后笑着说:“咱们从这儿过去,前头有更好的风景。这园子里水泽多,湖水是从西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十里河堤上载满花儿和翠柳,要是论水域开阔,江淮以北数第一。”
过不过问的,谁也不能给万岁爷拿主意不是?嘤鸣目送他迈着鹤步去了,心里正琢磨下半晌该干些什么,一回头,见德禄在暖阁门口冲她招手。她忙过去,问:“谙达,招我有事儿?”
太后是随性的脾气,说起玩儿来头头是道。她早把游玩的线路规划好了,从鸢飞鱼跃过丁香堤到后湖,再进挹海堂用膳。太皇太后却有更好的提议,兴致勃勃说:“横竖今儿都是一家子,不带朝廷官员们,咱们怎么高兴怎么来。往年都是在亭台里办寿宴,无非听戏取乐罢了。咱们这些人里头,除了丽贵人是金陵来的,其他人一概没见识过江南的景象。后湖那片上年运了好些奇石来,摆出了江南水乡的玄妙,打发太监沿着水曲回廊点上红灯笼,咱们一头吃席一头游湖,岂不高兴?”
瑞生晃了晃脑袋,“旁的都不怕,就怕太皇太后要查彤簿,到时候肯定得过问。”
皇帝后宫的那帮子小主儿都说好,太皇太后的提议自然不好也好。丽贵人给点了名儿,益发喜上眉梢,娇声说:“不知老佛爷听过我们江南的小曲儿没有?”问罢了也不等太皇太后应,便引嗓哼唱起来,“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看着笑着月枕双歌……”
嘤鸣耷拉着眉说:“我也没法子,万岁爷不肯翻,我翻的他又不认账。”
后头的也不用唱了,单这两句就知道是贯云石的散曲。嘤鸣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后宫小主儿怎么也唱这种媚丽的男女之情?就是这一眼,叫丽贵人顿住了,因为这位还没受册封的继皇后太厉害,连着收拾了好几位嫔妃,这会儿东西六宫都人人自危呢。
瑞生脸上怔怔的,“又是叫去?这都快两个月了!”
丽贵人有点儿惶惶的,尴尬地冲太皇太后一笑,“咦,奴才竟忘了后头的词儿了……”
她叹了口气,从屋檐底下过去绕到影壁前,把盘子递给了瑞生,说今儿又叫去。
在场的妃嫔们本就留意着上头的一举一动,也因那个眼风对丽贵人的反应心知肚明。一时十几双曼妙的眼波来回穿梭着,只有皇帝很自在,转过头去,冲着浩淼的湖水无声地笑起来——
没等皇帝开口,她飞快退了出来,到了卷棚底下还在嗟叹,真是老天没眼啊,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捆绑在一起。以前他对深知不过不闻不问,现在对她是动不动吆五喝六,三句不对还要让她滚蛋。
这么凶的人,也只有当皇后了。
“您别恼。”她几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识相地蹲了个安道,“奴才这就滚出去。”
当然,嘤鸣并不觉得自己凶,她一向认为自己好说话,但如今看这些妃嫔们的模样,见了她都老老实实,连眼睛都不敢乱瞄,就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系列动作把她们唬住了。
这句话依旧让皇帝很不快,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的子嗣不劳你操心,会很多……”顿了顿着重语气又追加了句,“会很多很多的!”吓得嘤鸣倒退了一步。
也是啊,她也算战绩彪炳,皇帝的后宫才几个嫔妃,爱冒尖儿的都叫她整治得七劳八伤了。怡嫔算是最全乎的,今儿还能跟着进园子过万寿节,至于那个宁妃如今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老子罢了官,自己的牌子都给烧了,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挪进冷宫里去了。还有一位贵妃,甫一进宫就是那么高的位分,一度让所有人以为她会成为皇后将来最有力的对手,结果才几个回合而已,被禁了足,这回连面都没资格露……嘤鸣心里怅然,其实她真的没想过引出这么多事儿来,要是她们安分守己,她也不会去寻她们的晦气。
嘤鸣本来是想讨好讨好他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为了找台阶下,笑着说:“奴才是为万岁爷的子嗣着想,没有别的意思。”
嫔妃们小心翼翼,太皇太后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老太太心情愉悦,开始计算后宫谨遵尊卑有别的规矩,是多久以前的事儿,好像是太后那辈儿吧,那时候的后宫还是一派平和气象。先帝龙驭上宾后嗣皇帝登基,漫长的十二年后扩充后宫,一代新人换旧人。可惜孝慧皇后不作为,后宫嫔妃频出幺蛾子,各自占山为王,头上都长了犄角。如今好了,混乱的年月总算要结束了,后宫以一人为尊,这才是帝王家应有的体统。
皇帝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哂笑,“你不用激朕,朕身子骨好着呢,和翻不翻牌子没有任何关系。”
园子里的美景赏不完,每个不同的节令来,都能呈现出不一样的美。太皇太后领着众人一处一处地逛,男人对于这样的步行看景儿,兴致总是不大高昂。皇帝作陪了不多久,就借口查看雅玩斋筹备情况往北边去了。他一走,大家略松泛了些,虽然仍有主子们在场,但女主儿到底不一样,不像有爷们儿在时那么肃穆。
“这哪儿是荤话,这是奴才精忠报国的一颗心啊!主子圣躬关乎万千子民,关乎江山社稷,奴才希望您身子骨结实。您看这米油,还是天天儿让御膳房熬一碗吧,滋补的。”
一路慢悠悠地来,从韵松轩到了桃花堤,再往北入凝春堂,这是个环水面堤的好地方,便在这里设了酒膳。太皇太后下了令儿,搬一张大的桌面来,各色瓜果点心放上一大桌。大伙儿喜欢什么就挑什么,选好之后可以在水榭任意一处赏景进吃食,这样的轻松惬意,才不枉费特特儿来园子里一场。
皇帝心头一跳,诧然看向她,“你又想说荤话?”
其实想同新皇后示好的大有人在,谁也不愿意现在和她结怨。万岁爷对她的喜恶眼下还看不出,但照老佛爷和太后的态度,可以预见这位才是得到认同的皇后第一人。这么个香饽饽,打好了交道总没有错,可惜她一直在太皇太后身边随侍,除了几个硬套近乎的,剩下的都只有望洋兴叹。
嘤鸣见他又不翻,倒有些怅然。她站着没动,歪脖儿说:“主子,您昨儿让我找《本草纲目拾遗》,是不是觉得那天夜里吃的米油管用?”
“人比人得死,瞧瞧人家,再瞧瞧咱们。”祥嫔轻扯了下嘴角道,“进宫好几年,还不如人家几个月的呢。”
皇帝别开了脸,说去。她没到御前的时候,他隔三差五的还能翻上一回,如今她来了,他彻底变得兴致全无,也不知是怎么了。
祥嫔很有资格感慨,这个宫廷如今变得越来越玄妙了,皇上翻了牌子又撂的,阖宫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吧!这些怪事儿全发生在这位娘娘进了养心殿之后,明着是三位主儿被她收拾了,自己呢,何尝不是第四位。
嘤鸣抿唇笑了笑,“兴许吧,贵主儿身子弱。”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又从容又自然,说完了复往前敬了敬,“万岁爷,您今儿翻么?”
“横竖这娘娘是个厉害主儿。”丽贵人抚着胸说,“才刚真吓着我了,她一瞧我,我就觉得叫阎王爷给惦记上了。往常咱们多松泛的,老佛爷和太后也不给咱们做规矩,这倒好,还没个说法儿呢,先来吓唬人了。”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哪一种,幸好及时忍住了。他垂眼看了看盘儿里,心知肚明,“贵妃想必是后一种吧。”
祥嫔哼了一声,“仔细着点儿吧,这位的耳朵灵着呢。宁妃上回在巩华城口无遮拦,怕是叫人家知道了,连绿头牌都撤了。侍不了寝,这妃位也就废了,家里还等着生阿哥光宗耀祖呢,快歇歇心吧!”
不通才好蒙,嘤鸣搬着盘子说得一本正经,“这种事儿得分人,看身底子。有的人一个月一回,每回三到七天不等;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
先皇后出大殡,贵人位分以下是没有资格随行的,因此丽贵人并不知道里头玄妙。现在听说了,愈发觉得这新皇后睚眦必报,不过话又说回来,“宁主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为人太轻狂。贞贵人随她住景仁宫,叫她挤兑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景仁宫那么多的屋子,偏指了间又窄又暗的给她,大冬天里冻得直叩牙,我瞧着都觉得可怜。”
大姑娘和爷们儿谈论这个有点不好意思,但嘤鸣兼着敬事房的差使,便没什么好忸怩的。皇帝这辈子大概从来不知道这里头的玄妙,横竖他的银盘上从来不缺牌子,他也不会去细心留意任何一个人。所以三宫六院又如何,还不是对女人一窍不通!
祥嫔扭头看向水榭之外,凉凉撇了撇嘴。群龙无首的好日子到头了,有的人也确实欠整治,当初先皇后不问事,六宫数淑妃最厉害,仗着自己生了阿哥吆五喝六的,敢上钟粹宫叫板。后来阿哥没养住死了,她也刹不住性儿,又闹一回就给褫夺了位分,发放北边看门儿去了,亏她还有脸活着。接下来就是宁妃,仗着娘家爹横行无忌,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属螃蟹呢。大伙儿都不明白,她怎么就越过了恭妃的次序,好歹人家恭妃还有大阿哥,她可有什么!宫廷和市井其实一样,狠的怕横的,只是宁妃的运气还不如淑妃,没来得及和新娘娘过招儿就崴了泥,这也算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他没挑牌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倚着引枕问:“你们女人,一个月究竟有几回?”
边上丽贵人可愁着呢,她在冥思苦想,怎么才能讨新娘娘的好儿,“不知这位娘娘爱不爱戴象生花,我会做那个,回头预备一盒送过去。”
皇帝被她说得有点糊涂,隐约记得春吉里氏的牌子是昨儿才上的,先前就说月信到了,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祥嫔哂笑道:“别费心思了,你没瞧见人家腕子上的东西?稀罕你那不值钱的象生花?”
嘤鸣垂着眼道:“回万岁爷的话,贵主儿身上见红,不能伺候主子。”
丽贵人不由泄气,觉得祥嫔说得很有道理,人家是主子娘娘,拿绢花套近乎,没的叫人笑话。这个设想不成功,还得接着琢磨,她这头且费思量呢,没曾想转过身来就听见祥嫔在新皇后跟前邀宠,说“姑娘爱穿素净的衣裳,不爱戴华贵的首饰,可巧了,我宫里正有一盒象生花,做得足可以乱真。回头我打发人给姑娘送过去,里头颜色足,好给姑娘配衣裳。”丽贵人听完,顿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被噎死。
皇帝对她的人品存疑,疑惑地又瞥了她一眼,才把视线落在银盘上。看了一圈,发现贵妃的膳牌不见了,便问她:“贵妃的牌子怎么不在?”
小主儿们打眉眼官司,太皇太后和太后在亭子里头坐着,见嘤鸣被那些嫔妃围绕,太后笑着说:“嘤鸣人缘怪好的,后妃能自在相处,倒也是好事儿。”
嘤鸣觉得他气量太狭小了,“奴才在您眼里就是那样的人吗?我如今有钱了,上回您发的月钱装了满满一箱子,犯不着开设赌局。”
太皇太后摇着扇子,散淡地笑了笑,“那些嫔妃是和她套近乎呢,能服众自然是好的,但平衡六宫就像平衡朝堂一样,要恩威并施才好。”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你开赌局了?谁赢了,赌资就归谁?”
太后对嘤鸣是充满信心的,“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料理。我是想着,今儿进园子不能这么荒废了,皇帝这会子上北边儿去了,您才刚怎么不让嘤鸣陪着一块儿去?”
嘤鸣微微呵着腰,把银盘呈了上去,“万岁爷,您今儿翻谁的呀?”
所以太后办事总欠了周到,太皇太后高深道:“派她一块儿去了又怎么样呢,前后都有太监随侍,没什么大意思。况且她眼下不能再像先头似的了,既是后宫的人,就得办后妃的事儿,再指使着来去,不成丫头了?”
嘤鸣一脸高深,没回答她。各人头上一片天,再不起眼的事由,都有它独到的用处,比如这个膳牌——
太后忙坐正了身子,“您有什么好安排没有?”
松格砸吧了一下嘴,沉默下来,隔了半天才道:“您为什么这么喜欢送膳牌?头前奴才还为您叫屈呢,觉得万岁爷这么做真欺负人。”
“我琢磨了一晚上呢。”太皇太后抿唇一笑,后面讳莫如深,悠哉悠哉赏看外头大好风光去了。
“哪个啊?”嘤鸣没太明白她的话,“我进宫不就是来当皇后的吗,这都小半年了,她们拿我当眼中钉呢,再没个说法儿,我真得啃鸡屁股去了。”
嘤鸣被这些嫔妃围堵,半天下来脑仁儿很疼。这么一人一句地应付,十几个轮着来,将近傍晚时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好容易太皇太后那头传令挪地方,预备着赶赴湖上筵宴,只是画舫太大,驶不过弯曲的水巷。太监们便摇着瓢扇扇来接,每条小船只能坐五六个人,连着主儿和随侍的太监宫女,须得预备十几艘才够使。
松格愣住了,“敢情您不是担心那个?”
“已经打发人去请皇帝了。”太皇太后登船前回头吩咐了一声,“嘤鸣,你等你主子来了一道儿走,没的咱们都上了龙船,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嘤鸣看了松格一眼,“谢谢你开解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下了诏书,我还能送膳牌吗。”
嘤鸣道是,扶着太皇太后上了小船,垂手道:“奴才等着了万岁爷,就来和大伙儿汇合。”
“主子,您别难过,人各有命,您就是当皇后的料,进了海家他们也受不住您这份福泽,没的把人家门头压塌喽。奴才知道您……可咱们不能心思窄。您不是说过吗,有锣打锣,没锣打鼓,啥都没有就啃鸡屁股。”
艄公摇起桨来,吱呀吱呀地开出去,船篷一角挂着灯笼,在昏暗的天色下排成了纵向的一串红色光点,极慢地,顺着水廊往远处去了。
嘤鸣沉寂下来,看着外面的天顶出神,松格见主子不说话,心里不安起来。
嘤鸣和松格站在水阶上,入夜前的风吹过来,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凉。
小富说:“那可不,万岁爷昨儿傍晚上老佛爷那儿去……”一时发现说秃噜了嘴,忙顿住了,讪讪笑道,“泄露圣驾行踪是死罪,姑娘就当没听见吧。我前头还有事儿呢,就不陪姑娘说话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怪道以前的帝王们都上这儿避暑,这园子里树多水多,比紫禁城阴凉。”松格赞叹着,“这儿可真好,奴才没去过南方的水乡,可奴才站在这儿,脑子里就像看见了金陵的河房。”
嘤鸣迟迟噢了声,“谙达别客气。他们拟什么呀?给我下的诏书?”
嘤鸣含笑四下观望,也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可喜的。
小富说也对,“您这会子还没受封,先让她蹦跶两天,等咱们当上了皇后娘娘,让她见天儿伺候您梳头。”说罢鬼鬼祟祟一笑,“姑娘还不知道呢吧,我听徳管事的说,今儿慈宁宫召见了几位大学士,朝廷下达的要紧文书都是他们商议草拟的……我这儿先给姑娘道喜啦。”
重新回到码头的小亭子里,等了约摸半柱香时候,听见假山石子后头有脚步声,一列太监挑着灯笼,簇拥着信步而来的皇帝到了跟前。
嘤鸣有点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皇帝没见着太皇太后她们,便问:“老佛爷先过画舫了?”
松格很机灵地接了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嘤鸣道是,“老佛爷命奴才候着万岁爷呢,前头哨船预备好了,万岁爷登船吧。”
嘤鸣说:“我不笑,还能哭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等等也没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德禄是最晓事儿的,他扶着皇帝上了船,又扶嘤姑娘上去,然后笑眯眯掖着手说:“主子和姑娘乘船,奴才带人从长堤上过去,正好督办今儿万寿宴的菜色。”说罢轻扯了下松格,自己上前来迈进水里,撑着船头轻轻推送了把,小船摇曳着,往水巷子里去了。
小富见她还是不太上心的模样,有点替她着急,“春贵妃都惹到您头上来了,您怎么还笑呢?”
船不大,是最简单的乌篷,船头上有撑杆儿的太监,船舱里吊着一盏精美的料丝灯。这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色彩尤为绚烂,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
嘤鸣笑了笑,什么叫冤,什么叫仇,这世上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有利益。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将来是继皇后,贵人和嫔将你打倒了,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便宜别人。只有那个离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坐不住,以为扳倒了她,自己就能当皇后……其实不是这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位贵女填补。毕竟皇后的位分出缺,远比贵妃位分出缺有吸引力得多。
虽说往常也有过挨得很近的时候,像吃羊肉烧麦那回,可说是促膝而坐了,但因所处的空间大,倒也不觉得什么。这回这么小的地方,大眼瞪着小眼,彼此就不大自在起来,视线左右游移着,间或撞上,很快便各自错开了。
松格听后大为惊讶,“竟是春贵妃吗?咱们和她无冤无仇的……”
“园子里风光好吧?”皇帝憋了半天说,带着一点炫耀的味道。
松格性子急,拽着他问怎么样了,小富左右看了一圈儿,才压低声道:“是春贵妃打发跟前一个叫珠珠的宫女找的扁担,让他把核舟扔在姑娘走过的路上。”
嘤鸣说好,“我瞧大伙儿都挺高兴的,到了外头就活泛起来了。”
“姑娘!”小富叫了声,她转头朝外看,他快步进了体顺堂。
皇帝点了点头,“今年已然入了秋,来不及了,明年交夏早早儿把朝廷搬进园子里来。老佛爷有了年纪,天热的时候闷在宫里,对她的身子无益。太后也经不得热,今年算好的了,没有疰夏,往年入了暑天就不愿意进东西,一个三伏过来,人要清减不少。”
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呢,嘤姑娘在后头体顺堂里等信儿。小富迈上穿堂就见她在西边梢间里看书,槛窗半开着,那玲珑的侧影,有梅花一样细洁芬芳的味道。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口齿清晰,条理也清晰。除却他神憎鬼恶的脾气,其实这人还是有些优点的,比如说办事靠谱,毕竟是皇帝嘛,不靠谱就坏事了。然后听他说话不觉得心烦,他的吐字和声口不油腻,甚至有时候某个节点上打个小顿儿,会叫人有种和温情不期而遇的错觉。再剩下的,大概就是孝顺了。他是一国之君,记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讳,也记得太后夏天爱犯的毛病。一个祖母和继母带大的孩子,能这样已经很好了吧。
小富大摇大摆走出太监值房,屋里光线昏暗,甫一出来,太阳刺得人眼睛疼。
嘤鸣轻轻抬起眼瞧了瞧他,“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今儿也看见主子的一片孝心了。”
小富点了点头,“只要你记着欠姑娘一条命就成了,我一字不漏替你把话带到,姑娘有什么打算,不由别人做主。你仔细等着吧,有派得上你用场的时候,自然吩咐你。”
“朕有赖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关爱长大,自然应当尽心孝敬。”他望着蓬外的景致说,“朕三岁那年没了母亲,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朕已经不记得她的样貌了,但是知道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像,我额涅远比画像上美得多。”
扁担说是,他是个晓事儿的人,边擦眼泪边说:“富爷,请您给我带句话给姑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要姑娘发话,我就敢去承乾宫对质,保准把那些黑了心肝的揪出来。”
嘤鸣是头一回听他说那些私事儿,也是头一回听他口称我。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什么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有些不同,大约还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吧。嘤鸣不大能够体会他的艰难,自己虽然上头有嫡母,但生母时刻关爱着,嫡母也好相处,便没有觉得长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儿。他呢,贵为皇帝,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多少次的险象环生想是数也数不清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
横竖这回只要掏出背后使坏的人,事儿暂且不宜闹大。小富垂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要保命,自己别声张才好。嘤姑娘交代了的,不许难为你,可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也救不了你。”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你小时候,可受过委屈?”
“是是是……”扁担跪在地上叩头,“奴才再也不敢了,往后我全听姑娘的,粉身碎骨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嘤鸣摇了摇头,“奴才擎小懂事儿,谁都喜欢我。”
小富抬抬帽檐,长吁了口气,“你啊,非逼人出狠招,何必呢!嘤姑娘是善性人儿,她在御前认下是自己掉的,就是不愿意万岁爷震怒,彻查这件事儿。春贵妃给你多大好处,也不及嘤姑娘留了你一条性命的恩情,你给我醒醒神儿,擦亮招子看清喽。”
皇帝听了觉得接不上话了,只有大家一块儿艰难,才会产生共同的话题。如今这是个“何不食肉糜”的人,就会炫耀自己的好人缘。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又觉得她没受过苦也好,齐家捧凤凰似的养大她,他接过来,也捧凤凰似的供着,她就不会产生落差,会一辈子幸福。
唉,说实话,他在养心殿伺候好些年了,就算平时不怎么往来,单是照脸,一天也见好几回,算是老熟人了。眼下这么整治他,看他又哭成了这模样,也着实可怜见儿的。
瓢扇扇缓慢地前行,终于出了水巷子,前面是开阔的,一望无际的湖面。嘤鸣推开小窗朝外看,星垂四野,远处灯火杳杳,她说:“老佛爷她们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着?”
扁担眼看再也洗不清冤屈,也没了要狡赖的心,他垂着脑袋说:“我招……我招……是贵主儿跟前珠珠把核舟给我的,让我扔在姑娘走过的地方,再让御前伺候的拾着……我原说了我不愿意干这个,她们就拿我兄弟来逼我。我爹妈就生了我们俩,我不护着他,谁顾我们死活?富爷,求求您了,给我条活路吧,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一面说,一面大耳刮子抽得山响,痛哭流涕着,“全是我的错,连累诸位爷一块儿受累。我下流没气性儿,跟着天下第一的主子,却在主子跟前使假招子……我万死,我万死!我对不起嘤姑娘,我来世变牛做马偿还姑娘,只求富爷给我求求情,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皇帝听了过来,也就着那扇小窗朝外眺望。他专注于寻找画舫,没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只有嘤鸣知道,他袖子里的龙涎香氤氲扩散,都飘进她鼻子眼儿里来了。
和小富同来的太监们闹腾起来,欢天喜地像过节似的,说话儿就要把人拉出去。
她有些尴尬,微微避让了下,问找见了没有。
“好好的浪日子不过,你是搅屎棍儿成了精吧?”小富呸了一口,掏出一块手绢强行塞进他怀里,又狠狠拽了出来,一手抖得拎了条蛇似的,咋咋呼呼说,“瞧见没有,这是他从嘤姑娘箱奁里偷的,如今人赃并获,交慎刑司打折他一条腿再说!”
皇帝喃喃说:“大约还在前头吧,这里水面开阔,方圆有十里……”还没说完,听见涟漪激荡的声响,回头一看,刚才撑篙的人不见了,船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银质的托盘,盘儿里放着酒壶酒盏,还有一叠豌豆黄。
小富因他干的破事吃了挂落儿,这会儿正一肚子怨气。养心殿一向太平无事,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在御前耍猫儿腻?如今可好,来了个预备的主子娘娘,外头的乌烟瘴气像要吃唐僧的妖精,竟也敢扑进养心殿来。可恼这事儿又是哑巴吃黄连,不好禀明万岁爷,他们近身伺候的都知道主子对嘤姑娘不同,只有这呆驴,听人调唆给人上眼药,搅起这么多是非来。
嘤鸣忙出舱,发现他们飘荡在了四面不着边的地方。再扒着船舷往下看,水面平缓,哪里有那个撑船人的身影!
扁担说不,“别……别扒……”
“这是唱的哪出啊!”她撑着腰叹气,“怎么把人撂下自己走了?”
只有太监最知道太监的弱点,有时候同类相残,比外头杀进来更可怕。
一个太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把皇帝扔在湖心,必是受了太皇太后的密令。他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得装作着急的样子,船头船尾看了一遍,怅然道:“这狗奴才,把篙子都带走了。”
扁担终于哭了,夹着两腿泪如雨下。太监到了这个份儿上,谁不知道那地方是最见不得人的。当年家里苦,闹蝗灾,走投无路了才舍了那块肉进宫的。净身时候受的罪就不说了,提起来眼泪能流两海子。后来年月长一点儿,那种痛化作心上的疤,不单他,每个太监都是这样。他们这行有他们这行的忌讳,为什么太监最恨人叫他们“老公”,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公的了,所以谁拿这个称呼他们,简直堪比骂他们八倍儿祖宗。如今要扒裤子,那是活生生打他们的脸,是比肉体折磨残酷百倍的精神摧残。
嘤鸣懊恼地嘟囔:“就算没带走,您会撑船么?”
几个太监应了声,又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左右架住了,另一个伸着两手就要上来解裤腰带。
皇帝噎了下,轻哼一声道:“笑话,只要朕想做的事儿,没有一件做不成的!”
小富哎哟了声,发现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扯着嗓门喊了声来呀,“把这个混账羔子架起来,扒了他的裤子!宫里一年两回查净身,眼看时候又到了,给我仔细验,甭管有没有,都送到黄化门,让小刀刘再给他净一回茬。”
嘤鸣的笑容里带着不确定的味道,一个连撑伞都勉强的人,有多大的可能会撑船?她看着盘儿里可怜巴巴的一摞豌豆黄,愁眉苦脸说:“我不爱吃这个,原还想着过会子能吃满汉全席的呢,这下可完了……主子,您的这个万寿节得饿肚子,还得和我一起,飘荡在这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的湖上,您怕不怕?”
扁担自然知道干了这种事儿的下场,哪儿能真的不和他相干呢。这会子都成了同谋了,想择也择不出来,因此他只有死咬住不松口,连哭带喊说:“富爷,您不能冤枉我。谁看见了,您让他来和我对质。”
皇帝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她纤纤的脖子上,咽了口唾沫说:“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发昏当不得死,这会儿就别赖了。”小富错牙一笑道,“我告诉你,你扔物件的时候有人瞧见了,别打量老子不知道。老老实实供出是谁指使,后头的事儿不和你相干。你要是嘴严,老子开山镐都带来了,不愁凿不开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