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嘤鸣后来是笑着进来的,且在她们面前未表现出任何的委屈之情来,太后瞧在眼里,还是很疼惜她。看见她呀,就想起自己刚入宫那会儿,半大的丫头,人生地不熟,虽有太皇太后顾念,但太皇太后作不得儿子的主,在婚姻方面自己并不圆满,谁也不能比她更知道倍受冷落的酸楚。
皇太后对于嘤鸣与皇帝同来,实在感到非常惊讶。在她看来皇帝是不待见嘤鸣的,昨儿临走前那顿宣排,差点把姑娘吓坏了吧!
皇帝向她问安,她嗳了声,“老佛爷上了岁数,图清净了,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于我们自然是好的,但却要劳你两宫走动。我看还是这样吧,明儿我仍旧上慈宁宫去,这么着你来了顺带也见了我,就不必再往寿安宫来了。”
皇帝一哂,自然不会去和她争辩昨儿酒膳时候的事,更不会去问她不时朝他望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肩舆落地,落在寿安门前,皇太后已经站在台阶下迎他了,皇帝没再理会她,起身迈进了寿安宫。
皇帝最知道太后的善性,温煦道:“先头在皇祖母那里,怹也是这么对儿子说的,要免了儿子的晨昏定省。儿子觉得大可不必,前朝御门听政,儿子坐在那里听臣工们的奏对,时候太长,也不得舒展筋骨。散了朝往后宫来,皇祖母宫里走一走,母后宫里走一走,也是松散的方儿。”
嘤鸣琢磨了下子,摇头,“奴才没什么想说的,万岁爷教训得是。”
“那也成,不为难最好。”太后笑道,转而又问嘤鸣,“昨儿头一天住在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皇帝洞悉人心,“你想说什么?”
嘤鸣蹲安行了礼,说习惯,“老佛爷怜恤奴才,把西三所的头所指给奴才了,说离慈宁宫最近,过了徽音左门就到。”
她张了张嘴,觉得被误会始终不大好,本想解释一番,再一细想不能够,这是什么人呢,容得她辩白。
“噢,是这么回事儿。头前西三所是太妃们的住处,后来把人都挪到寿康宫去了,头所改成暖阁,二所、三所就作存放书籍字画之用。想是老佛爷知道你爱念书,特特儿把你安排到那里去的。我原想着问你夜里住得好不好,倘或有不惯,上我这儿住来,我让丫头收拾出一间屋子,也不废什么事。”太后软语温存着,复一笑道,“既然老佛爷都安排妥当了,那自然是在怹老人家跟前最为妥帖。往后像今儿似的,就跟着皇帝常过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嘤鸣道是,并未觉得有什么扫脸。她只是不明白,他若没看她,又是怎么发现她在看他的。至于他所谓的“不错眼珠儿”,此话亦不知从何说起,她不过拿余光扫了一眼,怎么就够上这么个词儿了。
大概因为她是初进宫的缘故,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嘤鸣虽不忘宫里水深,看不清人心,但也庆幸目下境遇比进宫前预想的更顺遂。太后素来有老好人的名声,嘤鸣面对她时反倒比面对太皇太后更轻松,想是全赖太后生来面善吧。她甜甜一笑道是,“您不嫌我闹腾,我自个儿也会常来的。”
皇帝不说话了,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扬,隔了很久才道:“乾清宫内外,自太监宫女到侍卫,俱不得随意窥探天颜,这个规矩,朕望你牢记。”
这句“自个儿”,又让皇帝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感。她话里话外都在急于撇清,一个女人最招人恨的就是自以为是,她当自己是什么?香饽饽?
她心头顿时一震,在瞧什么……想了想,好像也没在看什么。初到一个地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感到新奇,似乎是很说得通的。只是皇帝俯视着她,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气势,让她觉得很不自在。所幸她有急智,忙抖机灵说:“风大,奴才在想,万岁爷没披氅衣,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
皇帝不豫,闲闲调开了视线。
嘤鸣怔了下,知道他在说自己,便抬眼向上觑了觑。结果那道视线正落在她脸上,皇帝探究地打量她,“朕实在很好奇,你不错眼珠儿的瞧,究竟是在瞧什么?”
太后的观察力一向不怎么敏锐,她没有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只是高兴着,因为皇帝和未来的皇后都来看她了,她觉得这样很圆满。毕竟刚走的孝慧皇后心气儿很高,从未踏足过她的寿安宫。
“你的规矩,学得并不好。”他忽然开口,冷冷的声线直达人痛处。
“进明间里头坐吧,外头风大,嘤鸣身子弱,受不得风的。”太后比了比手,“内务府才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来,我瞧这回茶炒得极好,正愁没人陪我品茶呢。”
果然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起一肘搭在扶手上。马蹄袖盖不住低垂的指尖,只见寸寸骨节分明,常年的养尊处优,养得肉皮儿白净,青紫色的血管在光照下清晰可见。
嘤鸣惯有眼力劲儿,上前搀了太后。云般轻柔的力量托扶住太后的臂弯,太后笑了笑,从为人处世上来看,这个确实比孝慧皇后练达不老少。
真奇怪,皇帝也有分心的时候?在嘤鸣的眼里他不像活人,他就像一棵树,外界感情的觉知化作一圈圈年轮向内生长,直达核心,没人看见。
太后也有感慨际遇的时候,她嫁进帝王家,从皇后到太后,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只有一宗缺憾,没见过先帝爷几回,更谈不上生孩子。可她这个人运气很好,能捡漏。那会儿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皇帝才两三岁光景,她就把皇帝带在身边,和太皇太后一起,将他送上帝位,抚养他长大成人。她的一腔母爱没有别人瓜分,全都给了皇帝。对她来说皇帝就是她的亲儿子,幼时抚育,待儿子长成了,便成了她赖以仰息的天。皇帝呢,对她极孝顺,不因与她隔着一层肚皮就有所疏远。如今且不论这位继后人选将来是什么造化,眼下和顺恭敬就很好,至少她看着欢喜。
肩舆升起来了,她微微俯下身,让肩舆先动起来,自己则挫后一些,随舆行走。太监的击掌声在夹道里回荡,啪地一声,激起墙顶上停留的鸽子。鸽子拍打翅膀的动静很大,扑棱棱直上青云,皇帝的姿势到这时才有了变化,随着鸽子飞行的轨迹扬眼,那张脸便不显得郁气沉沉了,从侧面看上去下颌玲珑,甚至带着点风流公子的清贵蕴藉。
“来、来……”太后招呼他们坐,递个眼色,底下侍茶的把预备好的茶盘呈敬了上来。
皇帝登上肩舆,她站在宫门前木然看着。九龙髹金的宝座在日光下折射出辉煌的色彩,皇帝端坐其上,石青的朝褂两肩挑着团龙,他目光平稳望向前方,朝冠上鲜红的帽缨衬着那张脸,既冷酷又遥远。
皇帝在太后下手落座,嘤鸣一旁侍立,太后咦了声,“别站着,坐下吧。”
这算什么世道呢,她们这些人连草芥子都不如啊。伴君如伴虎,刚才从太皇太后那儿就咂摸到滋味儿了。不管人前多和善,转眼就能冷脸,这便是煌煌天家。自己呢,浑水摸鱼,也不知能蒙混到几时。
嘤鸣却笑着摇头,“谢太后恩典,奴才在家时学过茶道,今儿正好伺候您和万岁爷。”
跟着上太后那里,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但因此可以不再顶碗,相较之下还是划算的。春风吹在身上有融融暖意,日子过得真快,眼瞧着清明了。若还在宫外,她可以上景山祭拜,深知的梓宫暂安在观德殿里,还未入葬。可惜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不光自由被限制,迫于皇权重压,还得耐下性子面对那个逼死深知的人,单是想想,便让人感到无望。
太后的茶具是顶好的嵌玉包锡,这种紫砂壶俗称“三颗玉”,壶钮、壶把和壶嘴以玉镶制,搁在南炕前的茶案上。暖阳照下来,镶玉处晶莹剔透,壶身包裹的锡被打磨得锃亮,发出一种乌沉的、朴拙的质感。
慈宁门大开着,有风缓缓掠过鬓边,嘤鸣将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隐约听见皇帝荷包上的金穗子被风吹动,发出悉索的清响。
太后起先还和皇帝说家常,皇帝每常也把听来的民间俗事讲给她听。但今儿有些不一样,打从嘤鸣洗茶开始,各自都沉默下来,就看着那双素手不紧不慢地施为。
皇帝进退有度,俯身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安坐,孙儿告退。”却行两步,往宫门上去了。
袖子微微卷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儿,阳光下清透得同那“三颗玉”一样。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次转腕都有细腻婉约的况味在里头,手上碧绿的镯子也柔旖地漾动,光线透体,泼墨一般,在她小臂上洒下一汪翠色。
嘤鸣正愁这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放了恩典,可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她高兴起来,一叠叩谢,连要陪皇帝上寿安宫去,都觉得不那么为难了。
多好看呀,太后实心地赞叹,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她扭头瞧皇帝,皇帝垂着眼,面上没有挑剔,也没有不以为然,甚至表情严肃,目光专注。
太皇太后道:“近身的人总该有的,瞧瞧你惯常用谁,让府里把人送进宫吧。我这头再给你拨两个,宫里有规矩,独个儿不能进出宫门,身边有个伴,办事也方便。”
他能这么看一个人,是好开端。太后掖着袖子,团团的脸上浮起笑意。茶泡好了,嘤鸣小心翼翼呈上来,她接过啜了一口,见皇帝也接了茶盏,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依我看,今年的龙井要比往年的好,皇帝你说呢?”
嘤鸣说是,“不得恩旨,奴才不敢擅自带人进来。”
皇帝自然不会说不好,顺承道:“额涅喜欢,于闽浙总督是大功一件。过程子茉莉香片也该进京了,调和这龙井,香气必然更深远。”
太皇太后称意了,转头对皇帝道:“你在我这儿有时候了,去太后那儿请安吧,她盼着你呢。”又吩咐嘤鸣,“你陪着一块儿去。宫里地方大,也该到处走走才好。你跟前没带贴身的丫头吧?”
皇帝从来舍不得夸人,太后是知道的,便热络叫嘤鸣坐下,“你也品一品,要是喜欢,我打发人送两罐去你下处。”
该养指甲了……嘤鸣听得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管蹲身谢恩。
嘤鸣一早晨没来得及吃东西,如今是腹中空空。她自小有醉茶(醉茶多在空腹时,饮浓茶会引发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无力等症状。)的毛病,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症候,心发慌腿发软,再严重些会直接倒不上来气儿。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这两年一直将养着,料着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也算不得不高兴,只是另一种做规矩的方式。太皇太后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抚了抚她的手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想得不透彻,既在我身边,我少不得要教导你。”再瞧瞧那怯怯的模样,失笑道,“好孩子别怕……哎呀,瞧这手长得多秀气,今儿起该把指甲养起来了。我有两副年轻时常戴的金累丝甲套,回头赏你吧。”
太后的恩赏,断不能不识抬举。她蹲福谢了恩,坐在杌子上抬袖饮茶。一个深谙茶道却不懂茶之奥妙的人,明明牛嚼牡丹似的,还要装得很受用模样,真切地夸这龙井何其清、何其香,然后小口小口地,把杯盏中的茶都饮尽了。
嘤鸣一脸愧怍,“奴才叫老佛爷不高兴了。”
宫女又添了一杯,她瞧着澄澈的茶水,嗓子眼儿里苦成一片。外头宫门上忽然有小太监跑过,叫御前总管逮住了,压声斥骂:“狗东西,作死不挑好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么窜天猴儿似的!”
太皇太后又恢复了笑模样,“怎么又跪下了?”让蛾子把人搀起来,“你又没犯错,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太后一向宽和,问跟前宫女怎么了。宫女上外头查明了原委,进来回禀说:“外边门上对子叫风刮下来了,小虾拾着了拿回来,只因没眼色,被德总管拿住了,过会子再处置。”
嘤鸣这时才回过气儿来,忙跪下磕了个头,“嗻。老佛爷的教诲,奴才谨记在心。”
太后哦了声,说何必,“大好的天儿,为这么点小事置气不值当。”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极其难熬的一片沉寂。半晌终于听见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悠着声儿更正她:“不是,你入宫不为伺候任何人。在我跟前,是成全了咱们的情义,论年纪,我足可以当你祖母。在皇帝跟前……”太皇太后吮唇想了想,“也别拿自己当奴才。你心里该敬着皇帝,爱戴皇帝,皇帝说的话固然要听,却也绝不拿自己当奴才秧子,记好么?”
皇帝因跟前人惊扰了太后十分不悦,又不好当场问罪,脸色便不大好看。嘤鸣是个懂得周全的人,冲太后一笑道:“说起对子,奴才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我说给您解解闷儿,好么?”
嘤鸣背上冷汗直流,料着这回急于把自己择干净,免不得触怒太皇太后了。她也不敢看皇帝,看了无非给自己更多重压,且让皇帝更想弄死她。
她还未说,太后已经准备开笑了,点头不迭,“你说,也好取万岁爷一乐。”
她自觉这话说得圆融,谁知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竟渐渐消失了。她也不瞧嘤鸣,手指在玫瑰椅把手上笃笃敲击着,指甲盖和脆冷的漆面相击,每一声都叫人捏心。
于是嘤鸣正了正身子娓娓道:“大年下,有一家子张罗贴年画。老爷子想讨个吉利,就吩咐儿子,说‘你瞧着正偏,我要是贴得靠左了,你就说升官。要是贴得靠右了,你就说发财’。最后贴好了,站在上头问儿子怎么样……您猜他儿子怎么说的?”
嘤鸣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蹲了个福道:“老佛爷,奴才愿意当差学本事。奴才全家都在旗,听主子们差遣是奴才的本分。万岁爷要奴才学规矩,是提拔奴才,让奴才有长进。老佛爷疼奴才,是奴才的体面和荣耀,奴才却不能仗着老佛爷仁慈,真拿自己当客了。”
太后瞧瞧皇帝,摇了摇头,“猜不着。”
立国起百余年里,从没出过做皇后前,先进宫伺候人的先例。皇后是皇家的脸面,谁会自打脸面,叫人笑话呢。
“儿子说正当间儿,既不升官,也不发财。”她说完,自己乐起来,一双笑眼眯成了一道缝。
太皇太后摇头,“她是客,不是来当差的。”
太后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这儿子是个糊涂虫么,这倒好,把吉利全撵走了。”
皇帝听完,看了嘤鸣一眼。要宽待些,说话还得温存些?他不好驳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眉心习惯性地一蹙,仿佛头顶上的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孙儿是怕她在皇祖母面前失仪,惹皇祖母不高兴,多学些规矩对她有益,毕竟宫里不像外头。不过既然皇祖母瞧着好,那就把精奇都撤了吧,让她仔细当差就是了。”
她们就这么笑着,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放声儿。皇帝默默坐在一旁,略牵了下唇角,算是应了景儿。他鄙夷地打量边上的人,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笑话是挺有意思,但也不至于乐成这样,齐嘤鸣御前失仪,那些规矩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皇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了,太皇太后已不再过问前朝的事,留在慈宁宫里专心作养身子。头前那位孝慧皇后,和她并不亲近,当初宣召册立皇后,只在大婚前匆匆见过,因此也不怎么上心。这回呢,因头一个皇后说没就没了,故而在嘤鸣身上费了些工夫。太皇太后扭头对皇帝说:“你瞧你昨儿命她学规矩,她练了一早晨,连吃的都没顾得上传,真个儿皇帝一摆脸子,底下人饿断肠子。我如今瞧着,进退行止都很好,精奇嬷嬷让她顶碗,连一点水星子都没洒出来,还要什么?她才进宫,娇养的姑娘离开爹妈举目无亲,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该宽待些儿,话语也温存些儿,方显出你的体天格物来。”
从寿安宫出来,皇帝在前头走着,嘤鸣跟在后头。德禄上前来伺候坐舆,皇帝摆了摆手,那九龙舆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连同御前随驾的人,在夹道里逶迤出好长的队伍。
有了嘤鸣,成全的却是皇帝的孝道,太皇太后句句要把他们两人牵扯到一块儿。嘤鸣垂眼盯着脚尖,只当听不明白,皇帝显然也并未有任何触动,垂手道是,“皇祖母心境开朗,孙儿在前头办事也办得踏实。”
皇帝本来是不愿说教的,他的威仪在那里,略有令他不适的,拉出去处置了一了百了。可纳辛的这个闺女不一样,太皇太后接进来的人,又要靠她暂时稳住薛尚章,所以动不得。如果可以不见倒犹可,偏偏她还得继续戳在眼窝子里,要是由得她去,难受的是他自己。
太皇太后听了笑得无奈,“我这是心疼你,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早前我是没人陪着,太后和贵太妃她们也不能时时在我这里。如今我有了嘤鸣,有她陪我说话解闷儿,也算成全了你的孝道。”
“你……”皇帝寒声道,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她接口应了个是。底下应该怎么办呢,他疾言厉色,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也许天威凛凛对她来说可憎可恶,因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宫,所以她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排斥。
皇帝却未顺太皇太后的话头给自己找安逸,他放缓了语调说:“皇祖母体恤孙儿,孙儿都知道。可不论朝政多或是少,打小养成的规矩不能变。孙儿效法皇考,每日询问皇祖母安康,是孙儿的孝道。皇祖母若是连这个都替孙儿省了,孙儿何谈奉养皇祖母,又如何作天下人之表率。”
恰好,他也一样。
太皇太后说都好,“劳你记挂着。近来北边战事吃紧,你朝政冗杂,我在这宫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你用不着天天过来问安。想起来了,差个人瞧瞧我,或是我打发人过去回你,都使得。”
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你先前同太后说的那个笑话犯忌讳,你知不知道?”
皇帝的眼梢划过去,眼波冷冽,没什么好气儿。他拱手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今早进得香不香?”
她声音闷闷的,说知道,“升官发财全凭万岁爷,既不升官也不发财,有藐视圣躬之嫌。”
跟前伺候的人井然肃立,打千儿的,蹲安的,都向皇帝行礼。嘤鸣的水碗当然没法儿再顶下去了,免得皇帝又呲打,说不是来瞧耍猴的。大伙儿都怕御前失仪,没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只好自己想辙,把两肩的水碗端下来,然后再借道万福的当口,把头顶上那只也摘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看来你不笨,是故意的。宫里规矩重,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体统。孝慧皇后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露脸,所谓的嘤鸣求友,在你身上真是个笑谈。”
“哟,皇帝来了。”太皇太后看见朝服端严的皇帝,每回都显得既惊且喜。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孙子是捧在心尖上的。皇帝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后来皇父又宾天,他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情分自不同寻常。
这话算说得很重了,剖开肉,剔开筋,直达骨髓,足以令她难堪至死。皇帝嘴角挂着一丝冷嘲,等着看她狼狈的应对,结果等了好半天,没等来她的回答。
她说话是轻声细语的,加上那种腼腆的神情,连走带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皇帝听完了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正好撞见这一幕。对于不能入眼的人,可没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么妙处来,他负着手,寒着脸,每一丝表情都写着三个字——不害臊。
他愈发不悦了,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她就在身后不远,可人并未如预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皇帝不得不转过身来,发现她落下了一大截,脸色煞白,扶墙站着苟延残喘。总算还有惧怕之意,皇帝的怒气稍熄了些,正再要给训示,她居然靠墙蹲下了……
太皇太后被她引得大笑,说对,“就该这样,神气活现的,天底下就数自己最好看。”
又在耍什么花腔?皇帝拧起眉头,不情不愿地问:“你怎么了?”
嘤鸣笑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儿可漂亮啦,穿着一身新衣裳,袍子是酪黄的,上头罩芽绿的大褂。我穿着新衣裳出门上香,正赶上庙会,别人都瞧我,说这姑娘怎么这么俊呢,上辈子指定是积了德了,这辈子才长得这么精神呐……”
嘤鸣觉得心里发慌,手脚禁不住微微哆嗦。她想站起来,不愿意在皇帝跟前这么扫脸,可是用尽了力气,仍旧支撑不起这沉重的身躯。
“嗳,就这么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后指点她,“两个肩头子打开喽,别想着‘我顶碗呢’,忌讳得不敢迈步子。想想别的,高兴的事儿。”
她轻喘了口气,连抬头都那么费力,不交代自己究竟怎么又失仪,怕皇帝跟前敷衍不过去。两手撑上冰冷的青砖,大太阳在头顶照着,仍旧照出她一身冷汗来。她勉强磕了个头,“奴才醉茶,刚才那两杯龙井现在发作起来了,奴才站不直身子,还请万岁爷恕罪。”
太监们在配殿的台阶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请太皇太后坐着看她练习。嘤鸣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儿,光是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都能逗她高兴。
醉茶?皇帝早前听说过这个毛病,但从来没见过真正醉茶的人。这可真是个奇才,喝了两杯茶居然站不起来了,要是喝上一壶,小命大概也要不保了。
天气很好,太皇太后用了早膳无事可做,过来瞧她怎么习学。配殿里地方不大,走上二十来步就得调头,太皇太后发了话:“外头太阳正暖和,上那棵玉兰树底下练去吧。”于是嘤鸣昂首挺胸,顶着三只水碗迈出了门槛。
“空心饮茶是大忌,你当真没在慈宁宫要吃的?”皇帝瞥了随侍的人一眼,小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抬臂婉拒了。
当然进了宫,宫里的要求更严苛些,也或者是精奇嬷嬷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显能耐,说她走道儿走得不稳妥,有高低肩,让她顶着水碗,来来回回走上一百遍。
嘤鸣说是,“奴才尊万岁爷的令,一早晨尚仪局的精奇嬷嬷就来了,奴才没顾得上吃,着急跟着嬷嬷练习顶碗。”
嘤鸣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其实在家的时候规矩就挺严的,福晋指派了看妈,小到表情,大到行止,都要按着看妈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看妈手里握着戒尺,你咧嘴大笑,就是一记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腿肚,啪地一下,准打得你眼冒金星。
皇帝没有说话,唇角微微捺了一下。
觉应当怎么睡,饭应当怎么吃,走路迈多大的步子,请安蹲多低的身子,这些都是学问,每一样都得再三练习。
眼下怎么办呢,就这么趴在夹道里,他还得带着一大帮子人看着她?皇帝吩咐德禄:“传太医吧。”
皇帝发话叫学规矩,自然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太皇太后一大早起来,就让人从尚仪局调了两个精奇嬷嬷,在西配殿里教嘤鸣学宫中礼仪。
德禄应个嗻,很快便往乾清宫方向去了。
敏贵太妃笑了笑,这种敷衍的话,听了也不是一回两回。纳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阁,才慌里慌张讨要进宫来,至于别人,早搁到后脑勺去了。
嘤鸣自己也觉得很尴尬,这么多人瞧着她崴泥的样子,也不知暗地里怎么笑话她。她平常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自己首要的一条就是行端坐稳,这是做姑娘的体面。这回可好,本来就和皇帝不对付,这个时候提不起劲儿来,在他面前示弱似的。
“嗳嗳,我记在心上呢。”太后说,“等孝慧皇后入了陵寝,后宫里头总还要添些人口。这会子在丧期,提了不大合适。得空吧,瞧准了老佛爷哪天高兴,咱们私底下引荐,也好叫老佛爷心里头有底。”
“不用传太医。”她咬了咬牙,自己扶着宫墙站了起来,垂手道,“奴才稍歇一阵子,再进点东西就会好的。奴才在万岁爷跟前现眼了,实不是奴才本意。等回头……奴才脑子清明了,再去向万岁爷请罪。”
没了奔头,贵太妃有些恹恹的,“上回我和您说过的,我那侄女儿……”
皇帝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细听她的吐字,甚至听出了一点大舌头的味道。
敏贵太妃也无话可说,细细论起来,勤王的头号功臣多增家也是阳盛阴衰,小辈里头的两个女娃病猫儿似的,断不能进宫。薛尚章家出过一个皇后,因孝慧皇后是病死的,继后绝不会再在他们族中挑选。剩下的只有纳辛家了,孩子个个牛犊子似的,怎么着也该轮着了。
她一再呵腰,“万岁爷起驾吧,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去。”
太后闻言一笑,“老佛爷深谋远虑,这些何尝想不着?秀女是要选的,继后的人选也在怹老人家心里。说句实在话,要论出身,纳辛家的闺女确实是独一份儿。他们家高祖老太太是成宗皇帝的六公主,纳辛又是危难时候勤王的功臣,如今还位列三大辅臣呢,不选他们家,可选谁?”
皇帝仍旧没有说话,平静而寒凉地打量她,忽然道:“孝慧皇后丧期还未过,朕望你仔细保养自己的身子。太皇太后既然喜欢你,就不愿意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还有一点,朕需要着重知会你,宫里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宫女太监,除病死或亡于意外,具不得自戕。你记好这一点,对你齐家也是个保障。”
“老佛爷心里明镜似的,不论什么决定,都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着,皇上和孝慧皇后日子没过到一处去,要是继皇后再这么的……可不伤情么。”贵太妃说,细细观察太后脸上神色,“就没想过,等皇后丧期过了,大选里头再挑一挑?没准儿遇上个合适的呢。”
他说完,迎着她的方向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登上了肩舆。嘤鸣心里气闷得很,又不得不蹲身恭送。皇帝明黄色的仪仗慢慢消失在朱红的夹道尽头,她心里陡然松懈,背靠宫墙缓缓蹲坐下来。
贵太妃习惯了太后说话的方式,她一向谨慎,说了半句,另半句要你自己意会。她是想说皇帝还年轻,嫡皇后五年就没了,不管是什么缘故,总逃不脱天子命硬的说法。所以第二个尤其要仔细,太皇太后所谓的“身子骨结实”,也不是随口一谈,眼下再挑继皇后,可得挑个受得了冷落,经得起白眼的。
抬头看看,天宇澄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蓝的天顶了。疏朗的絮朵柔软地点缀,那蓝便显得愈发蓝,仿佛要把人的神魂吸进去似的。
太后也怅然,“可不嘛,深宫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了。如今什么都不盼,只盼着皇帝的婚姻能顺遂。孝慧皇后……唉,皇帝的日子还长着呢,头一个就……”
多好的天气,自己却困在这牢笼里飞不出去了。心无所归依,难怪深知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是不行,皇后就算想死也只能顺其自然地病死,皇帝有言在先,这地方只能听凭熬干油碗。你要自我了断,先顾虑顾虑你身后的家族吧。你一完,降罪的圣旨即刻便会送到你门上。
今晚上月色凄迷,这模糊的深蓝色的夜,把整个紫禁城晕染得沧桑又寒凉。贵太妃搀着太后走在夹道里,前头两盏羊角灯照出了不大点儿的亮,贵太妃的嗓音也是模糊的,她说:“您瞧,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咱们进宫都二十年了。今儿看着老佛爷为迎接嘤鸣忙碌,我就想起咱们那会儿来。头一回进宫,什么都不明白,傻不愣登横冲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想死都死不了,嘤鸣惨然笑了笑。茶的后劲慢慢过去了一点,她可以强撑着走动了。皇帝还是不愿意短期内再出人命,她回到慈宁宫时,御药房的太医也赶到了。
从慈宁宫辞出来,贵太妃和太后未传肩舆,两个人慢腾腾走回了寿安宫。
太皇太后不明所以,“出什么事儿了?皇帝怎么打发你过来了?”
太后在一旁,一直是带笑看着,想来这姑娘性子也很称她的意儿。敏贵太妃存了点挑剔的心,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有多好实没看出来,她们只瞧她心大命大,依着她看,恐怕是个惯常会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来的正是周兴祖,周太医是御用太医,长得精瘦,精神头极好,两撇小胡子上一双小眼目放精光,垂袖打了个千儿,“皇上跟前德总管传皇上口谕,叫来给纳公爷家的姑娘看诊。”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我都瞧见了,是该去学一学才好。也怪我,今儿你头一天进宫,太急进了些。明儿让尚仪局派两个精奇过来,花个一日半日的,学起来快得很。”
太皇太后惶然看过去,“怎么了?犯病气儿了?”一头说,一头示意鹊印把人搀到美人榻上歇息,走过来从上琢磨到下,“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可是上寿安宫去了一趟,吸着凉风了?”
这时嘤鸣从外面进来,冲太皇太后蹲了个福,赧然道:“老佛爷,皇上罚奴才去尚仪局学规矩了,奴才先头伺候得不好。”
嘤鸣仍旧笑着,说不是。脑子里昏昏的,还伴有耳鸣的症状,她有点不好意思,“奴才醉茶了,刚才太后赏了茶喝,奴才贪杯就成了这样。”
太皇太后说不必了,“你自己且留着吧,毕竟是先帝的赏赉,留着是个念想。”
太皇太后啊了一声,见她额上冒虚汗,拿手绢给她掖了掖。周太医拧着眉头,歪着脖子替她诊断,太皇太后便吩咐底下宫女快快预备吃的来。
贵太妃笑了,“我那儿有几支活参,还是当年先帝爷赏的,一直养着没舍得动。回头我叫人送来,给孩子好好补补身子吧。”
“真是糊涂,我竟忘了这一茬。你进宫头一个早上就饿了肚子,空着心儿上太后那儿喝茶,那还得了!”太皇太后絮絮说怨我怨我,又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脸色青白,叹着气说,“还是身子骨弱啊,女孩儿气血不旺,可不得好好调理么。到底皇帝想得周全……”问周太医,“怎么样啊,你别光歪着脑袋看脉象,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敏贵太妃明白了,太皇太后是有心回护。让纳辛的闺女当上继后可说有弊也有利,先用纳辛牵制住薛尚章,让他们窝里斗,将来再逐个儿收拾,皇帝处置起来更容易。
周兴祖道是,“臣细细替姑娘看过了,就如太皇太后所言,气虚,气血不旺,这是姑娘常有的毛病,不算什么大症候,仔细调理一段时候,自然便恢复了。臣这就开方子,都是益气补血的药,姑娘喝上几剂,歇三日再饮下个方子,这么着要不了一个月,立马就缓过来了。至于这醉茶,也不要紧的,吃饱了肚子,下回留神别空心儿喝浓茶就是了。”
“这毛病靠调理,调理得好,未必不能除病根儿。”太皇太后松泛一笑,“今儿瞧着,不是挺好的身子骨么。”
“好、好。”太皇太后点头,向米嬷嬷示意,让她跟着上御药房抓药去。
说起这个是令人有些不快,虽然朝廷严令不得逃避选秀,仍有极少数王公大臣钻空子耍花枪,纳辛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未必是不愿意女儿进宫来,只是碍于薛尚章的女儿已是皇后,自己的闺女在位分上并没有太大的盼头,因此情愿找个京里的府门结亲,让孩子过寻常的,有点滋味儿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薛家的女儿没了,如今再把孩子送进来,料着也不那么为难。
米嬷嬷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用意,她得向周兴祖打听嘤鸣的身底子,“周太医,依您瞧,姑娘身子壮实不壮实?”
这个好?看来继后的人选真要定下了。敏贵太妃有意提了一嘴,“她不是有喘症吗,选秀早早儿就撂了牌子。”
这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选,周兴祖伺候起来自然十二万分的细致。他捻着小胡子说:“我先头和老佛爷回禀的就是实情儿,姑娘身子壮实着呢,哪儿哪儿都好。气血有点虚也是实情,但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毛病,两剂药的事儿就调理好了,一应都不碍的。”
皇太后轻叹了口气,“孝慧皇后心思忒重了……这么瞧着,还是这个好。”
米嬷嬷松了口气,本来寻不着机会替她看脉象,今儿凑巧了,正好仔细瞧瞧。做皇后的人,不像底下妃嫔,要紧一宗就是身子强健,成天病歪歪的,可不是大福之相。像孝慧皇后,刚进宫那会儿小肚子里就有毛病,太皇太后暗暗传见为她诊治的太医,太医说了,恐怕皇嗣上头艰难。
太皇太后笑了笑,“瞧人不准,也走不到今儿。头回见她,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后比,孝慧皇后脾气耿直,这个恰相反,你瞧她没钢火似的,可心里有成算。皇帝今儿打进来起就摆脸子,我瞧得真真儿的,换了别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么好了。她呢,不往心里去,受了挤兑还是一脸笑,这宫里有几个人能做到?不钻牛角尖,这点就比孝慧皇后强,身子骨结实,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后长。皇帝年轻,朝中局势不论如何瞬息万变,要紧一宗儿,后宫得稳。皇后……终究是一国之母,不管她出自哪家,兹要是不犯大错,等闲不能轻易动了根基。”
一个国家,嫡出的皇子太重要了,这可真不算好消息。问可否调理,太医又晃脑袋,说没辙。太皇太后听了有些灰心,便放恩旨让她好好养病,于是皇后就一个人窝在钟粹宫里头,直到后来崩逝。
太后是圆圆的一张脸,鼻子两边往下有两道弓形纹,笑起来很有灶王奶奶的风范。太后平时没有太大的主张,属于比较老实的那类人,太皇太后问话,她别无异议,只有一句:“老佛爷瞧人准。”
米嬷嬷悄声问周兴祖:“女科里怎么样呢?瞧出哪些不畅的症候来了吗?”
太皇太后又瞧太后,“你说呢?”
周兴祖说没有,“照这身底子看,生养皇嗣是不为难的。请嬷嬷转呈太皇太后,齐姑娘的身体有臣调理,断不会像前头孝慧皇后似的。至于将来能得几位皇子,那臣就说不上来了,可以请钦天监算一卦。”
敏贵太妃囫囵一笑,“头回伺候就闹得这样儿,万岁爷怕是不能待见。”
米嬷嬷听周太医打了保票,心满意足回去复命了。太皇太后投来询问的目光,她只管点头,太皇太后就明白了,笑吟吟看嘤鸣吃鸡汁窝丝面,旁敲侧击着说:“跟皇帝去寿安宫了,皇帝路上和你说了几句话呀?你瞧你醉茶,他下旨命周兴祖来给你瞧病,可见你主子是心疼你的。”
暖阁里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后说:“都瞧见了?瞧瞧这姑娘怎么样?”
嘤鸣笑着,心里可不是这样想头。她和皇帝,其实并没有说合的必要,相看两相厌不是光嘴上的语气能咂摸出来,一个眼色,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里,都可以明晃晃地体现。皇帝挤兑她,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她呢,阳奉阴违,敷衍了事,想必皇帝也能觉察。他们之间隔着深知,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活生生的一条命啊。她们竟盼着她忘了一切,坐上深知的位置,去伺候深知那个阴郁沉寂的丈夫,实在太可笑了。
她站在凉风里,面色不豫,可一回过神来,又是一脸笑模样,说:“不怪主子要恼,确实是我太笨了。万岁爷说让我上尚仪局学规矩呢,尚仪局在哪儿?我明儿就过去。”
没人知道她心里的冷嘲,她脸上的笑容充其量是心境开阔的表现。她说:“老佛爷,奴才不敢妄议主子,万岁爷打发周太医来给奴才瞧病,想是先头在夹道里,奴才的样子吓着万岁爷了。奴才真是……没脸得很,在主子跟前如此失仪,算算已经好多回了。万岁爷定然很厌弃奴才,但因看在老佛爷的面子上,才容奴才留在慈宁宫。”
鹊印见她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忙上前来安慰:“主子说两句是常事,宫里所有人都打这儿过的。万岁爷这回已是格外开恩了,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早叉下去了。”
太皇太后背靠着南窗下的锁子靠垫,转头瞧瞧米嬷嬷,“能吓着皇帝的人不多,紫禁城里她可算独一份儿。”转头对嘤鸣道,“你才来,不知道皇帝的脾气,他虽是我的孙子,但更是天下之主。皇帝厌弃一个人,随意处置了便是,哪里要看谁的面子。”
心里滚油煎过一般,帝王家杀人不见血,她到现在才算见识着。深知当初该有多不易,和这样一个刻薄且傲慢的人结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先前嘤鸣为她的死痛哭,现在竟觉得这才是她唯一解脱的方法。深知的脾气就像她的名字,过于通透和深刻,至坚易折。不像她似的,吃得了挂落儿,也装得了孙子。
这么说来,大概就只剩一个可能了,皇帝暂时不愿意公开敌对以前的元老重臣。若说纳公爷骑墙,好歹他还没有完全靠向薛尚章一方。倘或这回再整治死了她,那纳公爷的不满会变得空前大,朝中敌对分明,于社稷也没有益处。所以身为一国之君还是得忍,就像当初忍耐深知一样,硬争争地熬上几年光景。
皇帝说完,没有等她再次近身,负手走出了慈宁宫。嘤鸣呆呆捧着斗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话不轻不重落下来,让她觉得难堪至极,也屈辱至极。
无论如何,嘤鸣不愿意思量太多,在这深宫之中心思重了,容易见阎王。她曾经开解过深知,如今轮到自己了,她不需要任何人敲缸沿,自己就可以把自己规劝得很好。
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人,自然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转头调开了视线,凉声道:“不忙,先攒着,以后再一并清算。朕无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进了宫,就该断了一切念想,踏踏实实伺候主子。明儿让尚仪局的人教教你规矩,再这么毛手毛脚,丢的是整个鄂奇里氏的脸。”
她一直乐呵呵的,茶醉风波后得到了两天修养的时光。她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福晋把松格给她捎来。松格相较鹿格更稳当,她知道荆棘丛生的环境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嘤鸣只好呵腰请罪,“奴才手脚笨拙,险些把万岁爷的斗篷摔在地上,请万岁爷治奴才的罪。”
有了太皇太后的特许,塞个人进宫不费什么周章。松格进来的时候她高兴坏了,就像海心里漂浮了三天三夜,终于抓到一根凑手的浮木。家里来的松格,可以带来一些她想知道的消息,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那道蔑视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显了,皇帝问:“你在干什么?”
太皇太后就寝后,各处上夜的人井然值守,嘤鸣是不需要值夜的,便可带着松格回头所去了。
所有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御用的东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样的大罪,几乎不敢想象。轻者罚入辛者库,重者脑袋搬家,大概就这样了吧……好在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不过斗篷虽没沾着土星子,却因动静太大,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
主仆两个挑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走在宽阔的甬道上,松格搀着她,感慨道:“不成想,奴才还有再见主子的一天。主子能把奴才传进来,奴才脸上光鲜。咱们这号人是为伺候主子而生的,主子不在,咱们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撞。”
这样就齐全了,似乎也不怎么难,接下来只要把领上系紧就行。可刚要转过去,那轻飘飘的系带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缎子,缎子可太滑了,和什么都不对付,结果她一走动,带住了披领,斗篷顺势就滑下来了。
嘤鸣笑了笑,“我走后,家里都好吧?”
凭什么呢,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斗篷的领褖一抖,月灰的缎面水一样倾泻而下,团龙龇牙咧嘴,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瞧着她——人不和善,连穿的纹样都那么讨厌!只是这份不待见不能做在脸上,她按捺着,转到他身后,踮脚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松格说都好,“就是侧福晋想您,一天往您院子里跑上好几回,来一回哭一回。”
嘤鸣觉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她来说都坏透了。这慈宁宫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来当使唤丫头的,结果她却要站在皇帝面前,顶着他刀锋一样犀利的目光,壮起牛胆来伺候他茶水,为他添衣。
嘤鸣心里牵痛,却也只能微笑,“哭什么的,我在宫里很好,既不风餐也不露宿,不比在家差。”顿了顿又迟迟问,“还有呢?”
真是个不怎么讲理的人,他讨厌和薛家沾边的人进宫,嘤鸣也同样不愿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们祖孙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她是被动填了窟窿,是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他对一个无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么道理?
松格不说话,悄悄把手绢揉成团,塞进她手心里。嘤鸣细细揣摩,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掌心两端尖尖的棱角。她忽然就忍不住了,在黑暗的夜里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