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借着倒茶偷偷瞟了陛下一眼，长庚人在灯下，眉目比平时柔和不少，听到这，就似笑非笑地在桌子底下悄悄地点了点他，然后又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夹了根香椿。
顾昀警觉地打断他：“别扯淡，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连我都没见过。”
“道听途说，郭小姐仰慕者很多嘛，”沈易说道，“其中一些人听说了这门亲事，就很不平，酸文假醋地骂他是纨绔子弟——当然，骂他的人自己也是纨绔，不然没这闲工夫——领头的是左相之子，这位仁兄自诩京城第一风流才子，‘才’在哪，大伙都不知道，倒是知道他没事就喜欢倚翠偎红。有一天，这位去了‘香云阁’，会他的红颜知己，刚把裤子脱了，香云阁就走了水，着的正好就是他的雅间。这位丞相公子情急之下，腰带也没找着，拎着裤子一路踩着浓烟飞了出来，从此人送绰号‘飞云公子’，左相因为这事脸上无光，年底就告老了。”
“元和先帝给他订了门亲事，郭大学士之女，”沈易有意挤兑顾昀，就说道，“长得那真是貌美如花、秀外慧中，敢和当年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后娘娘并称双姝……”
陈姑娘没听明白，便问她未婚的夫君道：“那为什么你挨了板子？”
十六七岁的长庚他们已经随着临渊阁云游四方了，闻听老成持重的沈将军还在家挨板子，一帮人顿时伸长了脖子。
顾昀大笑道：“因为这厮不听我的，放完火不敢大摇大摆地走前门，非要从后院跳窗户跑，正碰上沈老爷在那会友，哈哈哈，鬼鬼祟祟地乔装打扮，也没瞒住亲爹的眼。”
“这样一说，也有十多年了，”沈易想了想，说道，“那是西域第一次叛乱之前的事，十六七岁吧。”
香云阁在起鸢楼后面，颇有格调，不少文人墨客汇聚，饭菜也是一绝，但再有格调，毕竟也属于风月场所。亲爹在风月场所里会友，虽说没干什么吧，被儿子撞见，也足够他老人家尴尬得恼羞成怒了，何况这小子还淘气淘出花样了。
众人便催他说。
虽然放火这缺德事，一听就知道是顾昀牵的头，但沈老爷打不着安定侯，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喷在了亲儿子身上，打得他哭爹喊娘，卧榻一个多月。
沈易冷笑道：“跟着你，没让我爹打傻，算他老人家手下留情。”
沈易愤懑地把花球扔给顾昀：“你陪一个。”
“那事太远了，”顾昀说道，“沈季平这个人，从小胆子就一点大，要不是我带着他玩，早就读书读傻了。”
顾昀奇道：“凭什么？”
沈易震惊地看向顾昀，一双眼睛里满是“你怎么什么倒霉事都往外说，不知道丢人现眼吗”。
“凭那事是你一手策划的，要说起来，大帅真是从小就运筹帷幄，香云阁的地形和环境都……”
长庚便问道：“是给教书先生下泻药那事吗？”
顾昀忙道：“陪陪陪，我陪，季平兄，快收了神通吧。”
顾昀以手撑头，在旁边笑，还挺光荣似的。
于是顾昀在陛下意味深长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地夹起一根香椿，吞金似的咽了。
沈易一指顾昀：“挨过，因为他。”
直到第三轮击鼓，顾昀还没把那根香椿咽下去，痛苦地屏着息，他把花球安全脱手给沈易，去摸茶碗。
沈将军掏出来的锦囊也应景，那锦囊里的字条写道：“你此生挨过板子吗？最后一次挨板子是因为什么？”
谁知下一刻，本该传给陈姑娘的沈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把花球砸回了顾昀怀里。
他为什么要坐在顾子熹旁边？
正在漱口的顾昀差点把茶水洒在前襟上，茫然地抬起头。
沈易：“……”
“咚”，鼓声停了。
然而顾帅平生不认识“乖乖就范”四个字，他为了逃避醋拌香椿，在内侍鼓声停下的一瞬间，手里悄悄一弹，正打在内侍的胳膊肘上，内侍手筋一麻，整个人往前扑去，鼓“咚”地多响了一声——顾昀趁机把花球塞进了沈易手里。
顾昀：“……”
可能是他的馋虫感动上苍，第二轮，花球就落到了他手里。
沈易：“哈哈哈哈！”
不过羡慕也没用，他面前只有泡死醋中的香椿，时时刻刻地散发着虫尸的辛辣味。
顾昀不方便当着满座亲友的面跟沈易互挠，只好故作大度地一挥手：“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我就……”
顾昀自打从两江战场回来，就一直躺着，才刚被放出门，别说酒，连酒糟都没尝过一口，看得羡慕嫉妒恨。
他扫见锦囊里的字条，只见上面写道：“你此生，行到水穷处，最大的慰藉是什么？”
美貌的曹春花被圣旨压扁了，只好乖乖张嘴，让葛晨灌了三杯。
众人见大帅牛皮吹一半，忽然哑了，都很好奇，沈易探过身去：“写了什么？”
“不老实。”陛下金口玉言道，“罚。”
顾昀伸手一握，把字条藏了起来，他偏头去看长庚，一瞬间，眼神悠远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笑了。
葛晨抬手要灌，曹春花抱头鼠窜：“不不不，等等，我重新说！重新说！美貌，是美貌！”
长庚不明所以，眨了眨眼，问道：“到底写了什么？”
陛下不买账，笑道：“去你的，我不信，喝酒。”
年轻的陛下目光澄澈，北行宫所有的灯光都在那双瞳孔里。
曹春花立刻朝长庚一拱手，说道：“忠义啊！”
“写了你，傻子。”顾昀想道，“算了，豁出去了。”
第一轮击鼓，花球落到了曹春花手里，曹春花拍着胸口，头晃尾巴摇地鼓捣了半天，从里面掏出个锦囊，不等看，葛晨就从旁边探出手，一把抢去，念道：“我看看，问的是……‘你此生，最不可割舍的是什么’？”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把面前的“春意长存”吃了。
顾昀迅速躲了他三尺远，一时半会不想亲近某人的芳泽了。
唔，口感欠佳，讨个好彩头。
“宫里冰窖里冻的，取意‘春意长存’，怎么能让你干喝醋？当然要拌点小菜。”陛下笑眯眯地挑了一筷子，“我替你尝尝新鲜不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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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看清了瓷盘里的东西，顾昀终于变了脸色：“大冬天的，哪来的香椿？”
依照顾昀的口味，这辈子是告别锅包肉了，我觉得这是他毕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顾昀不爱吃甜，更不爱吃酸，小时候在饭桌上闻见醋味就闹，后来被老侯爷打服了，不闹了，也就是勉强能入口。
【北疆一段不为人知的小事】
他跟沈易还都是肉做的呢，光看脸就知道不能同日而语！
上礼拜说到，沈将军咸鱼翻身，终于趁大帅被醋熏得五迷三道时涮了他一把，让他吃了一颗花球，抽到了那张字条。
顾昀：“……”
如果单说“慰藉”，顾昀的慰藉有很多，长庚美人排第一，但除他以外，好吃的、好玩的、过命的兄弟、丧着脸的沈易，王伯种的娇花、老霍喂的宝马……人世间种种能让他驻足欣赏、笑上一笑的东西，都留着他的情，自然也都算他的慰藉。
“酒虽然不行，但醋还是能喝两口的。”长庚笑道，“反正都是粮食酿的。”
可是，“行到水穷处”，指的又是什么时候呢？
陛下想了想，招手叫来个内侍，低语几声，内侍一路小跑，不多时，抱来个小坛子和小瓷盘，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坛子一掀开，一股醇厚的酸味就扑面而来。
顾昀第一眼看见这行字的时候，想起的不是他年幼失怙、耳聋眼瞎的那段日子。
刚直起腰的顾帅又软绵绵地塌了回去，懒洋洋地说道：“遵旨，陛下，那我可要胡说八道了。”
一来那是太久远的故事了，二来么，后来好几十年一直也是这样，他反正也习惯了。现在再回忆，反倒是小时候在侯府称王称霸的那几年，事情都模糊了，偶尔想起一些片段、亦或是听王伯他们提起，都觉得不像自己身上发生过的。
长庚听完，立刻抬手盖住顾昀手边的杯子：“他不能喝酒。”
他想起的也不是西洋军围城的那回，那时候，他已经是个成熟强大的男人了，该懂的不该懂的事情都懂了，该想的不该想的思虑，他也都虑过了，已经没有人再敢在“侯爷”前加个“小”字了，提起玄铁三部，人们想到的是他顾昀，而不再是老侯爷顾慎。他是国破家亡之前最后的一道墙，没那么多闲工夫感怀自己。
有个大杀器在座，歌也唱不成了，最后议来议去，一干半醉的文武栋梁们决定玩个很不入流的游戏——把花球掏了个能伸进一只手的洞，花球传到谁手里，谁就从里面摸个锦囊出来，答不出锦囊上的问题，就罚酒三杯。
让他想起“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类字眼的，要说起来，其实是隆安皇帝刚即位时，他奉命护送北蛮世子加莱荧惑出关的那一次——
葛晨瑟瑟发抖：“我可能得去更个衣。”
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明明已经是三月，北疆还没有一点活气，这里的天地也像是给冻住了，永远也亮不起来似的，牛羊的尸体被狼群藏在深深的雪坑里，人顶着风走一回，刮破的口鼻就会腥得呛嗓子。
沈易也能屈能伸，低声下气道：“真……真不必了，大帅，我们都知道您很行，还是多歇会吧。”
沈易身披轻裘玄甲，马还没站稳，就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帅帐前，没来得及掀帘子，里头先传出一阵闷闷的咳嗽声，沈易吓得手一哆嗦。
陈姑娘肃然帮腔：“不错，大帅伤在肺腑，不可擅动气息。”
守在帅帐前的正是北疆驻军统领，忙道：“不是大帅，是陈公子。”
长庚连忙夹起一块酥肉塞住了顾昀的嘴：“多吃饭少说话，伤还没好呢，让你养气，医嘱都忘了吗？”
“陈大夫？”
闻听顾帅要“长歌”，四座皆惊，仿佛集体被白虹射爆了太阳穴，纷纷开始头痛欲裂。
“是，听人说，陈公子身体不好，冬天向来不出门的，今年破例赶过来，刚出关就赶上这场风雪，好人的身子骨都吃不住，何况是他？给人治病，大夫刚到，自己就快躺下了，唉！”
顾昀笑道：“奉函公说的这个好！我……”
沈易雪天跑马，一身寒气，怕自己贸然闯进去雪上加霜，便缩回了掀帐的手。
奉函公察言观色，见顾帅有挂印封金、从此回家大写特写的意思，忙打圆场道：“临酒吟诗固然是风雅，可就如那些个仙音雅乐，少几分趣味，不必拘泥，我看，长歌作赋也不失豪放……”
他清俊从容的眉目间多了几分焦躁，不过几天，两腮都凹了下去。交到卫兵手里的马好似和主人心神相连，也在不安地踱着步。
顾昀拍案而起：“哪个王八蛋卖的？我怎么一个子儿都没收到？”
“皇上交代，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把那蛮人世子送回去，然后回西边去。”沈易压低声音同那统领说道，“按理早该动身了！西北大营沿路都护所派人问了几次。虽然玄铁三部在，迟到个十天半月，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可这都快一个月了！”
沈易寒碜他道：“我说你还行不行了，大帅？从小也是宫里太傅调教出来的，马屁精们天天拍你是儒将，喝醉了信手涂的鬼画符也敢拿出去卖好几千两……”
统领也同他一样，几乎是耳语的音量问道：“大帅还是……”
顾昀接道：“那看来我只好给你们当花了。”
沈易摇摇头。
“作诗么？”葛晨一听，脸色都变了，慌忙摆手道，“我不来，来不了，我给你们敲鼓算了。”
“到底因为什么？”统领疑惑不解道，“大帅少年时就是在西北长起来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应该喝不惯这北关外的风啊！来时不是好好的么？莫非……是蛮子捣鬼？”
用罢了家宴，北大营的将士们不便长时间擅离职守，都各自回营地了，别院里笙歌渐消，曹春花嫌不热闹，就提议要玩“击鼓传花”。
“不是，”沈易不愿多说，眉目间阴鸷一闪而过，摆手道，“快别问了。”
北大营不当值的将士全跑了过来，进京述职的沈将军也特意多留了几日，连向来勤勉的陛下都找了个托词，罢朝一天。有陛下坐镇，那些个想借“贺寿”之名跑来拍马屁的讨人嫌，就全都不敢露头了，北行宫全是自己人，又热闹又自在。
正这时，一个少年从帐中走出来，出来差点没站稳，先给朔风刮得原地晃了晃，这才吃力地出声道：“沈将军来了，我家公子请您进去稍坐，他准备施针了。”
新皇李旻继位后第二年，正月十六，北行宫的温泉别院里灯火通明。
“哎……”沈易迟疑着，末了还是没说出什么，“哎！”
【蒸汽朋克版真心话大冒险】
太原府陈氏二公子陈飞云，神医妙手，却不能自医，天生体弱多病，多年来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次出门，回去必要大病一场，至于千里迢迢地赶到苦寒的关外，那简直相当于“舍命相救”了。
不扯淡啦，我去吃期盼了一宿的荷包蛋啦，么么~
于情于理，听他咳成这样，也该让他休整几天，可是“陈公子保重”的话在沈易舌尖上转了数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一方面也是他长大成熟了，知道传国玉玺与玄铁虎符之下没有肉体凡胎，九五之尊与三军统帅都是“非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明白了自己的下场。而宠他又怕他的人不在了，于是宫墙之下、汽灯之间，也就没有他曾经寄存于此的……痛苦的爱憎了。
他实在是没了办法。
一方面他跟李丰没什么私人情义，两人更像纯粹的君臣。
帅帐里火烧得很热，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后来李丰当了皇帝，顾昀就不这样了。
“灭几个火盆。”陈公子的声音从帐里传来，他脸上蒙了一层细纱，以防咳嗽惊扰病人，声音闷闷的，“不怕热坏了他么，你家大帅几时怕过冷？”
顾昀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这两根细丝上艰难地寻找平衡，所以他敢在明面上任性，阳奉阴违、敷衍皇命，干过好多“不似人臣”的破事，闯完祸让老皇帝给他兜着，甚至连皇子们叫他“皇叔”、“义父”，也敢大喇喇地僭越答应（沈易都吓尿了，没想到元和皇帝为了保护处境尴尬的小儿子，没有见怪，后来还很离谱地顺水推舟了）。同时，他私下里又绝不越雷池一步，把肝胆剖开，涂在皇城九门之外，在朝中装聋作哑、独来独往，除了落魄贵族沈易，满城世家名门示好，他一概不理会。明知道李丰与他政见不合，也遵从元和帝的意思，在新君继位时及时雨似的赶回京诚，镇住魏王。
他咳嗽的时候手会抖，便不敢自己下针，只在旁边细细地指点药童，比自己亲自动手还紧张，一眼也不敢晃神，不过一会，额前已经见了细汗。
老皇帝不可言说的忌惮，是顾昀身后甩不脱的阴云，而老皇帝不遗余力的宠爱，也给了顾昀恃宠而骄的资本。
沈易没敢过去，远远地等在门口。
顾昀从小被送到他身边，又聋又瞎，可怜得很，这小侯爷流着武皇帝的血，又是玄铁三部的正根，于情于理、于家于国，元和帝都必须善待他，自欺欺人，也要给天下人看。元和皇帝一开始存着做戏的意思，但那可悲的老男人天生没有一副铁石心肠，总是容易动摇，一生都在后悔，时间长了，假戏就成了真。虽然顾昀和老皇帝算是平辈，但元和帝是拿他当儿子养大的，还是最受宠的“儿子”，李丰与魏王加在一起，受的宠爱不及顾昀一个人多（李丰小时候各种羡慕嫉妒恨）。
小半个时辰，才见陈公子直起腰：“好了。”
元和皇帝是个矛盾的人，尤其晚年，心胸狭隘、懦弱多情。
顾昀好像有了一点意识，被药童扶起来，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见他一把拨开药童的手，伏在床边呕出口血。
【番外】
沈易吓得魂不附体：“子熹！”
我的将军，是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命中注定，一眼见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顾昀离开人手坐不住，软绵绵地往一边倒去。
也可能……
陈飞云一边在旁边运笔如飞地开药，一边说道：“没事，我给他提提神。”
“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
沈易：“……”
“你是不是皮痒了？”
顾昀哑声道：“……陈二？”
“可能是因为大帅比狼英俊一点吧。”
陈飞云一愣，问沈易：“你们这两天没给他用耳目的药吧？”
“陛下，你当年攥着那把刀，一脸宁死不松手的狠样，怎么睁眼一见我，就把刀扔了呢？”
沈易连忙摇头，伸手探顾昀的额头，摸到一手冷汗，温度却是降下来了。
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来，不打扰主人们嬉笑打闹。
陈飞云想了想，低头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顾昀：“送给谁的？你再说一遍。”
顾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认出了沈易，病恹恹地说：“你们把他招来干什么？多事……我又死不了。”
长庚“嘶”了一声，去捉他的手，没捉到，便扑了上去：“没你厚，快拿来！我当年那个明明是送给沈先生的……”
“大帅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锅就是压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烧下去，就成我大梁第一块人型紫流金田了。”
“小美人可害羞了，给我送点东西，说话还结结巴巴的。”顾昀手很欠地勾了一下当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弃道，“不像这个，管天管地的，脸皮比狼皮还厚。”
顾昀本来就听不清，这会还耳鸣，更是没听见几个字，他仿佛也不关心沈易说什么，头一歪闭了眼，不知是又晕过去了，还是闭目养神。
长庚：“……”
“沈将军，我怎么每次见你，你都哭丧个脸？”陈公子抖了抖写完的药方，又咳嗽起来，咳得眼角泛红，说话却还是带着笑意，这人总是乐呵呵的，用陈公子的话说，他们这些生下来就活不长的，已经很惨了，再不能比别人想得开，岂不是惨上加惨？
“那敢情好。”顾昀一边说，一边把皮护腕揣进怀里，“那是大美人送的，这是小美人送的。”
沈易心说：这不废话么？找大夫的，十个有八个是有病，难道还要放一挂鞭庆祝庆祝？
“什么破烂你都留，”长庚道，“赶紧扔了，今年秋狩，打块整皮给你做副好的。”
但跟他陈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气，于是低头抱拳道：“劳烦陈兄特意跑一趟。”
长庚正好经过，一眼看出这伤眼的手工是出自谁手，伸手便抢，顾昀轻巧地避开。
“不打紧，顾帅救过舍妹，又对我的脾气，回头等他好了，让他给我写个扇面就是了。”
“这个啊，”顾昀一看就笑了，“是个跟狼对着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个惨，好好一张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过似的，最后就这么一点能用的，将将够做一对护腕……哎，干什么？”
沈易忙问道：“那他这场病到底……”
很多年以后，安定侯府王伯整理旧物，从箱底翻出了一对皮护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乡野猎户们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东西。王伯没敢乱扔，便逮了个顾昀休沐的时候拿去问他。
“病因是什么，沈将军应该知道吧。”陈飞云冲他笑了一下，“他年轻，武将的底子，只要这三天里能吃进饭去，人就不会有大问题，放心。”
他这么想着，手劲不由自主地松了些，仿佛怕捏坏了怀里细小的骨肉。
顾昀的病因是什么呢？
“这么相信我吗？可你又不认识我。”顾昀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动，又低头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轻啊。”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带着四殿下赶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见了老皇帝最后一面。
顾昀话音没落，就听一声轻响，男孩方才攥得死紧的手松了，沾满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后他挣扎着、战战兢兢地攥住了顾昀的衣服。
他对老皇帝说：“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顾昀没吭声，将男孩裹进大氅：“走，去雁回落脚。”
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没有。
“啊？”
顾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军主帅，也没地方给他撒娇。端药喝药、端饭吃饭，他醒了以后，亲卫遵医嘱，给他熬了一碗稀烂的肉粥，顾昀没有二话，一口不剩，都喝了。
顾昀：“是狼血。”
沈易听说，大大地松了口气，太原府陈家的人，说话总归有谱。
沈易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伤：“还好，背后一道狼爪抓伤，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动时摔的……怎么这么多血？”
谁知没到半夜，才让针压下去的高烧又卷土重来，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
男孩不知听懂了没有，顾昀把那口酒灌进他嘴里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顺从地吞了下去。
沈易闯进陈公子的帐子，却意外地发现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来一样，已经穿戴停当。见了沈易，陈飞云眉目不惊：“我说的不是吃饭，是吃进饭……走吧，我再去给他施一次针。啧，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啊。”
沈易把酒壶抛过去，顾昀回过神来，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边：“张嘴。”
沈易率先走出帐子，替陈公子挡了挡风雪，突然回头低声问道：“要是，三天过去……”
“酒！”
陈飞云顿了顿，呵出一口凉气：“那……将军，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学浅了。”
顾昀一愣。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顾昀轻轻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对上了年轻将军的，像一对含着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灭。
三天眼看就要过去，顾昀这个看似配合的病人毫无起色，人像抽干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别人说什么也没用——他聋在自己的世界里，谁的话也听不见。
沈易凑近一看，只见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瘦得不成样子，被顾昀抱在怀里，只有很小的一团，他一身的血，一只小手软软地垂着，似乎是骨头断了，另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攥着一把刀。
到了第三天傍晚，眼圈通红的亲卫再次端来吃的东西，顾昀终于偏头避开了。
“有气。”顾昀冲他一伸手，“酒壶拿来。”
亲卫快哭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走进来的沈易。
“怎么样了？”
顾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亲卫笑了一下，摇摇头——你这面汤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复折腾反复吐，嗓子太疼了，实在有点咽不下去。
沈易心里一紧，不等他看分明，身边微风掠过，顾昀已经催马过去了。
“没事，你先出去。”沈易接过汤碗，盖上，放在一边的小火炉上，冲亲卫挥挥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副琉璃镜，别在了顾昀的鼻梁上。
狼群呜咽着后退，而隐藏在暗处的蛮人大概也看出来了，有这两根搅屎棍，今天他想干什么恐怕是不成了，远远一声狼哨响起，狼群夹着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个小小的身影。
冰冷的金属框架有些刺激，顾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会，才攒够了冲他打手势的力气——什么事？
关外的白毛风随时换方向，这会正是顺风，机不可失，沈易没顾上跟姓顾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个药包，扔到半空，用马鞭劈开，朔风把刺鼻的药粉卷了出去，劈头盖脸地砸向狼群。
沈易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来的回信，你……”
这货扮演起临阵脱逃的小白脸怎么这么逼真？就跟千锤百炼过一样！
他俩连哄再骗地瞒着长庚，偷偷摸摸离开侯府，半路上顾昀抓掉了一把头发也没想好怎么哄，干脆逼沈易代笔，自己誊了一份寄了回去。
顾、子、熹！
长庚回信了。
沈易：“……”
那个元和先帝与北蛮人的孩子。
“杀什么杀？咱俩可是路过的文弱书生，”顾昀从嘴角挤出几个字，随后，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别怕，不是有驱狼的药粉吗？你再撑一会，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间，在雁回乡下长大，就是因为三十蛮族死士偷袭玄铁营那件事，他的母亲给他的父亲做了替罪羊。
沈易压低声音问：“子熹，杀吗？”
顾昀透过琉璃镜，面无表情地和沈易对视片刻：“……出去。”
几头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处警告着靠近的不速之客，纵身扑了过来。他俩虽身着便装，马却是战马，并不畏惧狼群，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就撞了过去，有蛮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风刃，一俯身拉起一对铁马蹬，“呛啷”一撞，金石之声在空旷的关外传出数里，大狼们纷纷畏惧地弓起后腰。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子熹，你……”
顾昀：“季平！”
回答他的是一声脆响——顾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就在这时，凄厉的狼嚎在他耳边炸起，沈易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沈易怀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陈大夫想办法，帅帐里安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了。
皇上毕竟老了，年轻的鹰狼之辈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铁铸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一个内无母族、外无亲故的小小少年，纵使身负皇族血脉，又能仰仗他父亲那份遥远又虚无的眷顾几何呢？
顾昀靠在床头，几乎要被这一场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悬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渊的另一侧，仿佛是刚刚走过，回头看，却又遥不可及。
假如那孩子运气不好，就此夭折了，顾昀在皇上面前，也不过只是需要费心找个借口罢了。
他偏头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信筒——半个月以前，他还在盼着这封回信。想他的小长庚刚刚满心欢喜地给他过完生日，他却第二天就不辞而别。
马快，却一点不慌，有那么一瞬间，沈易忽然意识到，十二年前玄铁营事变，侯府里的小纨绔胚子一夜之间从锦绣堆里摔了出来，他心里怎么会对蛮女的孩子毫无芥蒂？也许他肯过来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许顾昀根本不在乎这个皇子是死是活。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伤心……
他不由得偏头看了顾昀一眼，顾昀裹着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连马也是白的，一个错神，他就仿佛要连人再马地融化进大雪里。
顾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层皮，青筋跳了出来。
可那是皇子！
“十六，吃药了！”
那还有命在吗？
“……别动，小心热粥烫着你！”
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岁的小娃娃，万一真陷进狼群里……”
“义父，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风雪越来越大，横冲直撞地往人七窍里灌，呛得人气管生疼，顾昀和沈易快马加鞭，不多时，已经能听见风声中传来的凄厉狼嚎。
“我不去，还得练剑呢！不学好本事，将来谁照顾你？”
“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别跟过来，省得让他们察觉，我去看看。”说完，顾昀狠狠地一夹马腹，飞掠而出。
“义父，吃完面再进门。”
沈易怒道：“大帅，说句人话吧！”
那碗面里还有蛋壳，煮成了糊，跟沈易刚才放在火炉上的那碗差不多。
“哎哟，”顾昀看热闹不嫌事大感慨一声，“碧波千顷、绿意滔天啊。”
火炉缓缓烤着碗底，细微的气味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肃杀萧疏的天寒地冻里，那个迎他迎到门口的碗。
“……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脸色一变，“要是加莱荧惑知道小殿下离开胡格尔的视线，会不会……”
顾昀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他随手拽过帐子里的一把割风刃，当拐棍撑着自己，把滚远的信筒捡了回来，脱力的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拆开。
“唔，我倒是听过一个谣言。”顾昀若有所思地说，“北蛮的世子……那个叫‘加莱荧惑’的，好像跟他们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义父尊前：自别后，偌大京城，远近无亲，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养的狼？”沈易一愣，转向顾昀，“北蛮只有贵族才能养狼，那些蛮族贵族恨不能离我大梁边境八丈远，怎么会把狼群放到这来？”
我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大帅，”一个玄鹰从风雪中落下，“西北四里外有蛮人驯养的狼群，我借着风雪才敢飞一段，怕他们发现，没敢靠近。”
侯府梅花快开败了，希望你临走的时候看见了那花，否则它的心意就白费了，又是一年徒劳。纵使以后年年花开，也不是这一朵了吧。
大雪说下就下，转眼间，天地苍茫一片，厚实的狐裘都挡不住凛冽的朔风，顾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里没好气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吗？”
西北军务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经常写信打扰？
“走，看看去。”
你肯定忙得很，一点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样了。
沈易怕了他的乌鸦嘴：“祖宗，你盼点好行不行啊！”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思念了。
“啧，”顾昀回头瞄了一眼遥远的天际，黑沉沉的，酷厉的北境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白毛的风雪，他皱了皱眉，“麻烦死了，可别再让狼吃了。”
顾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纸，割风刃“呛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属的震颤声传出去老远，亲卫们吓得鱼贯而入。
沈易：“玄鹰打听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关外来了！”
那天晚上，顾昀忍着疼，灌了半碗和着血腥味的面汤，竟没再吐了。
顾昀不耐烦地吊起长眉：“不见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废什么话？”
陈公子妙手，断得很准，三五天后，他果然已经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几乎痊愈，他亲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这里，连同自己那一副脱下的骨。
沈易：“小皇子不见了！”
从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轻狂气，他长大成人、刀枪不入了。
顾昀：“干什么你？”
大军浩浩往西行去，烟尘千里。
沈易忍无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顾昀的肩膀。
【帝都新风尚背后的男人】
“哦，就说没找着呢！”顾昀睁眼说瞎话，“再让这金枝玉叶在野地里长一会，反正都长这么大了，多个一年半载的也没什么，不着急。没他，我以什么名义老往北边跑？接了密旨，那帮御史台的碎嘴子还没完没了呢。”
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亲赴两江战场。此后东瀛人临阵倒戈，江南大捷。
沈易大步追上他，试图插话：“小皇子……”
至此大局已定，任凭西洋教皇有通天彻地的本领，终于也无力回天。
顾昀正是年少轻狂时，这回北境一帮不听他调配的武将们算是犯到了他手里，他满脑子都是怎么给这些人来个下马威，兀自说道：“这个吃里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着急抓，咱们在这多待一阵子，让蛮人多出点血，倒要看看他们这个‘蚀金’能蚀出北境多少蛀虫，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流进来的紫流金正好充公。”
于是顾昀终于挂了印。
沈易一脑门热汗：“先不说这个，小皇子……”
其实在两江大营的时候，顾昀觉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没有断胳膊，也没有断腿，甚至没破相，依然英俊潇洒。虽然打了一身钢板，但他与钢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败西洋军后，他认为自己离骑马上阵就差一场好觉。
“季平，你来得正好，”时年未及弱冠的顾昀嘴角露出一点坏笑，把千里眼扔进沈易怀里，“明天你就回去，从玄铁营调一队玄鹰过来。”
把一干事务交接给沈易，顾昀终于卸了心头的甲，在帅帐里倒头就睡。枕戈待旦多年，这一觉果真是好觉，昏天黑地，梦也没一个，几乎就要睡死过去。
老皇帝按着头“结善缘”，顾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于是消极怠工，派人“寻访”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要不是察觉到蛮人有异动，他这会还稳稳当当地坐镇西域，区区一个不知道是圆是扁的小皇子，万万不可能劳动他的大驾。
迷迷糊糊间，他先是隐约听见有人声，只是听不太清，紧接着，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脸上，手指微凉，袖子里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间多年，一下子让他惊逢剧变，心里一定惶惑不安，叫顾昀护送他这一路，也是结个善缘，让上一辈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辈。
“长庚啊。”他这么想道，拉着意识的弦一松，神智又开始往下沉。
四皇子生母是北蛮人，顾昀从小耳目受损，都是拜蛮毒所赐，整个玄铁三部，没人敢触他的霉头，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
“三天了。”长庚抬起头，脸色却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飞到两江战场还疲惫，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轻声问陈姑娘，“他为什么还不醒？”
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顾昀接到密旨，前来北疆，寻访流落民间的四皇子下落。
陈轻絮端了一碗水递给他，长庚接过来，自己却只尝了一口温度，就用小勺蘸着，小心地喂给顾昀。
顾昀拿着千里眼，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眼睛仍没离开蛮人那一队悄然离开的斥候：“十几大车的紫流金，地上的车辙一掌深，好！好个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
“侯爷的药里有助眠的成分，不过大概也不全是药劲，这些年亏得太多了，心神一松，就全发出来了。”陈姑娘道，“还有皇上身上带着的安神散——”
“吁——”沈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子熹！子熹！”
长庚常年带着安神散，已经被这玩意腌入味了，闻言立刻把装安神散的香囊解下来丢在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和安神散也有关系？对了，我早就想问，他好像对陈姑娘的安神散特别敏感，稍微点上一把就睡得很沉，这药的药性温和得很，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冲撞的，还是他……”
【新番外】
精神太差了？
秋风吹不尽明月，到如今，月圆人圆，改了天地。
陈轻絮说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坏事啊。”
胡虏已尽，远征已矣。
“我知道，只是……”
暗河水声“隆隆”作响，澄澈的月光下，树影婆娑，他借光四顾，发现这自小长大的地方，竟也有些认不得了。
“其实像侯爷这种从小泡在药汤里长大的人，体质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听人讲，前些年侯爷在北郊温泉山庄遇刺，贼人给他下的药足够放倒两三个壮汉，他也不过是手脚麻痹了片刻而已，”陈轻絮慢声细语说道，“陛下，烈性迷药尚且如此，何况区区一包安神散呢？这一味药里，能让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难得见此人也气急败坏一次，长庚不由得微笑起来。
大概什么？
顾昀：“……”
长庚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大帅！”几架玄鹰甲纷纷落在沈易的画舫上，为首一个嗓门最大的正是老何，手里举着顾昀先前放出的那只木鸟，乐得嘴要豁，“听说您遛鸟摔下来了，哈哈哈！”
陈轻絮再江湖，此时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后面的话觉得自己不方便多说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冲他微微施礼，转身走了。
“唔，什么？”顾昀一愣，随后听见了一段熟悉的琴音，他蓦地扭头，见暗河中间一条巨大的画舫上，沈易肩头坐着他那宝贝儿子，正摇头晃脑地听陈姑娘弹琴，对上他的目光，老远朝他拱拱手，笑出一口白牙，在流灯的夜河下分外显眼。
长庚一开始没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么，莫名其妙，低头继续给顾昀喂水，忽然，一个念头倏地划过他心尖，长庚的手一顿——
长庚似笑非笑道：“也可以坐船去。”
能让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药本身……那么，是这股味道吗？
顾昀左拐右拐将葛晨甩在了身后，带着一点坏笑宣布：“我带你从这一头逛到那一头，沿暗河北上，将军坡上才热闹，暗河今夜开河，游船众多，我们可以坐船回来。”
是因为带着这股味道的……我吗？
长庚哭笑不得，被他拉着一路钻小巷。
长庚呆了好一会，轻手轻脚地把水放下，觉得心里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绵密的波纹不断地来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顾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人指尖的细茧，继而叹了口气，十指相扣……
顾昀一拉长庚，从客栈后门钻了出去：“闲杂人等说来就来，我们快走！”
就在这时，整个空间震荡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巨响，仿佛一头巨兽的叹息。
葛晨找来了。
闷闷的“隆隆”声动静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聋顾昀也惊醒了，他的心神还没远离战场，未及清醒，先悚然一惊。
长庚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风声中送来了一句一唱三叹的哭腔：“侯爷——”
顾昀猛地睁开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长庚往怀里一扯，去摸床头的割风刃……摸了个空。
“花言巧语也算长进？你……”
割风刃呢？
顾昀大笑，拖着他往外走去：“我有长进不就行了——走，我带你去逛新的雁回镇，今天没有那些凑热闹的闲杂人等，就我们俩。”
甲呢？
他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瞪顾昀道：“二十年前我就跟你操碎了心，怎么二十年后还是这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即使琉璃镜不在，他也发现这里似乎不是两江大营的帅帐——帅帐里进出的将军们带来的冷铁和汗的味道不见了，床头似乎有香炉，燃着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软得要把人骨头融化进去，而窗外……
长庚珍惜地把桂花糖饼收进怀里，有些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没好气道：“记得，我还记得你又聋又瞎，非要挤在人堆里赶集，差点掉进暗河里……”
一片白？
顾昀扣紧他的手，得寸进尺：“要不然你也没机会回雁回看看，还记得这吗？”
阳春三月天，江南还会下雪？
长庚：“……”
还是他更瞎了？
“再说我不是随身带了鹰甲吗，必是知道万无一失的，怎么敢让你着急？”顾昀眉目一弯，使出撒手锏，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还没打开，桂花味已经扑鼻而出，“你看这是什么。”
这时，被他护在怀里的人轻轻地掰过他的脸，在他眼角亲了一下，把琉璃镜架在了他的鼻梁上。
长庚向来对他没脾气没底线，听了句软话，脸上的怒火又坍了一半，只堪堪绷着脸。
顾昀的视野清晰起来，紧接着，“嗡”的一声，“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飞起云海似的白雾，浓郁地涌动片刻，继而缓缓散开，露出北方尚未复苏的初春。
“我是想啊，要是那木鸟真的做成，明年中秋，我不就赶得上回去见你了吗？”顾昀再接再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别怪小葛，嗯？”
一排铁傀儡和卫兵列队两侧，为首一位似乎是御林军统领。
长庚对他怒目而视，然而一对上那张三月不见的脸，横起的眉和立起的目就先坍了一半。
长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顾昀使了个巧劲将他往怀里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里了，红尘万里，你可别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顾昀分明记得自己是在两江大营的帅帐里，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就到了京城。
长庚倏地一甩手……没甩开他，怒极反笑：“少给我来这套，放开！”
他脸上一片空白，露出了这辈子最呆滞的表情：“……啊？”
他一摆手让玄鹰们散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长庚的手肘，油嘴滑舌地接上自己上半句话：“你不是月宫的神仙么，怎么偷跑下来了？”
半个月以后，纵贯南北的蒸汽铁轨车才正式投入使用。
顾昀一看他这一身风尘仆仆，立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道一声“坏菜”，准是他腹诽将军坡山神，把此神激怒了，派来了这一位——又是他的桃花，又是他的劫。
史书上说，早期的蒸汽铁轨车烧紫流金，因此只供军用，战后过了几年，灵枢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开始开放民用线路。
长庚不忍他奔波，自己奔波一下总是无妨的，一路架玄鹰甲长途飞过来，本想给他个惊喜，结果还没到西北大营，自己先被葛晨传来的消息惊了个魂飞魄散，现在手还在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史书上没说，大梁铁轨车第一次开跑，原是为了悄么声地偷走大帅。
跟着长庚的玄鹰们紧接着落地，“呼啦啦”地单膝跪了一片。
唉，史书老遗漏重点。
顾昀吃了一惊，蓦地扭头，看清了他家传说中“出巡”的陛下：“你不是……”
后来，长庚虽然彻底摆脱了乌尔骨，身边却总是预备着几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内外都跟着这位皇上一起养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风尚，大家没事就坐一起交流怎么“补气养血”、“平心静气”，药膳成了独立菜系，在帝都红极一时。
顾昀还没看清是谁这么胆大包天，便听耳边一人气急败坏道：“顾子熹！”
陈姑娘有一次陪沈将军回京见了长庚，闻到皇上身边仍然萦绕着淡淡的草药味。好多年过去，她早把当年在蒸汽铁轨车上的闲话忘了，隐晦地向皇上表示，乌尔骨真的已经根除了，陛下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这有点砸她招牌。
“快”字还没说完，为首一架玄鹰甲猛地俯冲而下，狂风掠过，险些迷了顾昀的眼，下一刻，他领口被人一把抓住，紫流金巨大的动力下，顾昀被双脚离地地提了起来，“呼”一声，客栈成排的风灯被鹰翼灭了一片。
长庚笑而不语。
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长唳，几架玄鹰甲盘旋而下，顾昀颇为意外地一抬头：“这帮小子来得倒快……”
顾昀中年后不再驻守边疆，除了例行巡视四境军务，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毕竟安逸，平时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时间长了，养得他添了不少娇气的毛病，偶尔出长差，到了新地方，总有那么一两宿睡不着。
这是长庚有一年心血来潮，写给他的，顾大帅三年学一曲，期间把长庚折磨得差点成仙，恨不能剁了自己找事的龙爪，一度看见白玉笛就偏头疼。
不过，只要放一包安神散在床头，他就不择席认床了。
顾昀心里若有所感，便借力一跃蹿上房顶，摸出一支随身的白玉笛，凑在嘴边吹了起来……竟没走调。
新番外
离他在雁回城外捡回奄奄一息的小长庚，小二十年，光阴如水，悄然而过。
这礼拜不知道写什么，扯点鸡毛蒜皮的淡吧。
顾昀放出木鸟，知会葛胖小和手下，找了个客栈歇脚，抬眼看见月若银盘，才惊觉已经是中秋之夜，人人都回家团聚了，难怪客栈里这么清静。
一、关于“故园”——
没想到百年不到，先让长庚练剑的小山头得此殊荣。
外人觉得顾帅行伍出身，常年吃沙子喝北风，性情又跳脱，一定十分不拘小节。皇上呢，打从少年时候起，就是个慢性子的斯文人，一举一动透着风雅无双的气度，连他身上那点外族血统都能给遮过去。
他啼笑皆非，当年在两江战场，他与沈季平闲聊，说自己“愿固守一家一国，成一世名将”，百年后让百姓封个神将，以香火为生，干些“骗子、媒婆、送子观音”之类的买卖。
所以表面上看，他俩私下里过日子，应该是皇上安排周到，顾昀满口“随便”，怎么都行。
顾昀笑骂道：“去你的吧！”
但其实长庚这个乡下出身的“土皇帝”，根本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精致。他一天到晚除了俯首干活、练功养生，没别的志趣。只要顾昀一出差，他就过得跟和尚似的。每天早睡早起，跟铁傀儡打一架然后上朝或者办公（侍卫太怂，不敢拎着刀追着皇帝砍，代理的也不敢）。到了饭点，膳房给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好吃的不挑，好吃的也不贪嘴，八分饱，饭后没有小酌一杯的恶习，因为早年睡眠不好，别说酒，他连茶都喝得少，以白开水度日……一直等顾昀回来，再带他过有声有色的日子。
“哎，老爷别走啊！不想求子，问发财也很灵的，包您明年大吉大利、盆满钵满，还能问问姻缘！我看您英俊潇洒，眼生桃花，必与桃花劫纠缠一生……”
顾昀正好相反，他不能闲，一闲下来，可事儿了。而且根据长庚多年来的观察，这人其实不是挑剔，是以此为乐。
顾昀：“……”
故园选址定下来以后，自然要翻修，这事长庚一开始是想自己揽下来的，因为他感觉是个苦差事。那么大一个园子，不知得操多少心，他不舍得让顾昀去掉这把头发，只好自己勉为其难，亲自过问。好不容易把园子的图纸折腾出来，长庚头都大了两圈，顾昀北巡回京，工部主事便奉皇上旨意，看看大帅还有什么意见。
“升官发财，姻缘如意，还能求子！”小贩眉开眼笑道，“老爷几妻几妾？膝下几子？儿女双全否？若是已经圆满，不妨再替亲友求上一求嘛！做个顺水人情，包管灵验！”
大帅的意见……那就像瓢泼大雨一样密集。
“山神管什么？”
长庚眼里的苦差事，成了他那一段时间最大的乐子。回京以后，顾昀天天往工部跑，跟主事俩人每天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会要加一个这个，一会要改一个那个，然后每天回家，拿着一堆鸡零狗碎给长庚献宝。今天给他看江南一带最流行的花砖，明天拿回五份迎客亭的设计图，让他挑一个最喜欢的……之类——那五份设计图，长庚猫着腰，举着琉璃放大镜来回看了三遍，也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小贩一摆手：“那是菩萨们管的，我们山神不管。”
“也行吧，”长庚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热情，只好想，“反正他开心就好。”
“承你吉言。”顾昀觉得有趣，便伸手摸零钱，打算拜一拜他家长庚留下的真龙之气，顺口问道，“他们都求什么，金榜题名？既是将军坡，求武状元比求文状元灵吧？”
于是整个故园后期修建，几乎全是顾昀拿的主意，他鼓捣起这些玩意，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样，连亭旁竹林种什么品种都肯亲自去看，抉择不下来，还弄回了几棵回京城的侯府养，说是要看效果。
小贩又趁热打铁道：“您也买炷香拜上一拜吧，心想事成。”
长庚陪着他把竹子栽下，感觉这几位站成一排，活像一个娘生的。他茫然地想，也许养一段时间会有区别吧？
顾昀与有荣焉，连连点头：“对，灵。”
还不等长庚看出区别，因为在帝都水土不服，几棵竹子就死光光了。于是这事一直都是个谜。
小贩十分热情地回道：“拜的是山神，这位老爷，您是头一回来吧？这就有所不知了，此山名叫‘将军坡’，是我们雁回最有名的地方，早年玄铁三部班师回朝，将废甲弃至于此，堆成了一座山丘。当年顾大帅曾在雁回镇生擒加莱荧惑，迎回四皇子，也就是今上，听说今上幼时常在将军坡上练剑，您想想，这山头有玄铁三部庇佑，又有真龙之气，沾了皇上的光，能不灵验吗？”
故园落成之后很久，有一天，顾昀在后山放马，长庚在旁边卷着裤腿钓鱼。
顾昀逮了个卖香烛的小贩，问人家道：“这是什么祠，拜的哪个神仙？”
一有鱼要上钩，顾昀那几匹破马就跑过来撒欢，商量好了故意捣蛋似的，坐了半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长庚也不急，心平气和地捞杆换饵，眯着眼闲坐，也不知是钓鱼还是养神。
原本荒无人烟的将军坡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起了一座小祠堂，香火颇旺，上香的游客络绎不绝。
顾昀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长庚：“你当年不是说，这园子你来建吗？怎么后来都成了我的活？”
接着，他发现人潮车马都往将军坡的方向涌，心里生了几分好奇——从前本地人可都觉得将军坡不祥——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去一探究竟。
长庚便懒洋洋地道：“我一开始的想法比较简单，只有后院那一小片。”
小镇雁回变化很大，古镇原址变成了边贸区的一部分，镇上的老街坊们整体往南迁了十五里，暗河两岸人来人往，南北商户众多，早不是当年那穷乡僻壤了，顾昀也不怕被人当街认出来，找了个治跌打损伤的小铺子将瘸腿小灵枢放下，就出门闲逛，见暗河边上有远道而来的小贩兜售桂花糖饼，想起长庚年少时旅居江南，就喜欢这口，便顺手买了三两。
整个故园，只有他俩平时住的那一点地方，顾昀没怎么大刀阔斧地改，因为长庚之前做得很详细了，微微下沉的小院，流觞曲水、浮萍石阶，都是亲手画的。
两人越往前走，顾昀越觉得周遭风物熟悉，渐渐有了人气，他看着那条从塞外直通往小镇的暗河，忽然驻足，恍然大悟，竟然是到了雁回！
顾昀枕着双臂，在后山的湖边躺下：“我听主事说了，其他地方你让他们便宜从事，我看你就只有修一个院子的耐性。”
顾昀：“……”
长庚笑道：“不是只有修一个院子的耐性，是我心里只有一个院子。”
顾昀的毒伤虽然找到了解药，但积重难返，天黑了还是看不清东西，根本是凭着感觉走，什么都没看见，随手一指哄孩子而已。不料那小灵枢听了，用力一擦眼睛，惊叫道：“侯爷，真的有烟！”
顾昀眨眨眼。
“要了亲命了，怎么还哭了呢。”顾昀十五从军，没见过这样的哭包，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连忙抬手一指，“你看，那不是有人烟了吗？”
了然大师说过，“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小灵枢知道自己当了累赘，窘迫得不行，一路上就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眼看日头西下，眼泪都快下来了：“侯、侯爷，要不您把我扔下先走吧，回头再找个人来接我，我……我……”
了然大师虽不大爱干净，确实是当世得道高僧，长庚少年时，循着他这一句话，把愁与怨放逐到了四方天地，如今，愁与怨尽数消解，他就把自己的“四方天地”收归芥子，统统塞进了一个小院里。
因为木鸟被撞坏之后，滑出了很远一段，因此掉下来的地方十分微妙，恐怕是已经出了大梁的边界，眼下木鸟已经烧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宜久留，领着这么一位累赘，顾昀也走不快，他俩已经在漫无人烟的草原里走了一天。
这样，情意岂不就浓稠得不可开交了么？
“哎，”顾昀见那小灵枢往一边倒，一抬手揪住他的后脖颈子，“我说灵枢院是不是克扣你口粮了，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虚？”
鱼群刚要意意思思地靠近，隐隐的马蹄声又传来了，长庚叹道：“大帅，你那几匹退伍的兵痞子再来搅合，晚上可就没有烤鱼吃了，你自己把手伸水里涮一涮，准备吃手吧。”
小灵枢不过弱冠之龄，当年顾昀死守京城、收复四境时，他还是个孩子，从小听着这个人的传说长大，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见真人……还差点和真人一起摔进草坑里，激动得不知怎么好，战战兢兢地让顾昀架着他，半天不敢喘气，憋得腿软。
顾昀把外袍一扒，说道：“等着。”
“巨鸢是慢，可巨鸢也不往下掉啊，”顾昀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鹰甲里面的一扇翅膀，给那小灵枢当拐杖，“过来我扶着你，唉，本帅不咬人，不用怕。”
长庚以为大帅要驯马，谁知眼前一花，接着“噗通”一声，差点被河水溅一脸。
可怜葛晨等了半天，安定侯坐着小鸟一去不回，吓得六神无主，一边哭着让人写加急折子给长庚，一边心急火燎地纵马北去，搜寻安定侯的踪迹。
顾昀：“接好了！”
木鸟炸成了糊家雀。
他一掌斜斜切入水中，一点水花也没惊起，一勾一挑，一条肥鱼被他抛起来，在空中甩着粼粼的光，流光溢彩地砸进长庚怀里，尾巴后面的刷水珠带起一条彩虹。
幸亏顾昀木鸟尾部有一副鹰甲，紧急关头，顾昀一把揪起那小灵枢，捅开了木鸟腹，背着鹰甲，在木鸟落地前一跃而下，可惜那鹰甲年久失修，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顾昀勉强稳住后几乎是贴着地飞了百丈，身后“轰”一声巨响。
太上皇手忙脚乱地接住，鱼竿脱手掉进了河里：“顾子熹！你贵庚了你！”
为减轻负重，木鸟可不像玄鹰甲那么实在，高速飞行中，竟直接被个巴掌大的小雀撞穿了两翼火翅，金匣子登时炸了烟花，木鸟肚子里的顾昀险些被甩出去，颇有一飞冲天之势的木鸟从天上栽了下来，尾巴上还拖着一条滚滚的浓烟，直往北方扎去。
顾昀大笑。
不同于温吞吞的巨鸢，也不同于戴了面罩仍被冷风刮脸的玄鹰甲，自有一番畅快，顾昀上去飞了一圈就开了怀，叫那小灵枢往更高更远处开。不料，途中正好有一只真鸟飞过，一看这货，以为白日撞见了成精的祖宗，看得忘了扇翅膀，一头撞了上去。
然后他乐极生悲，晚上没吃着梦寐以求的烤鱼——长庚怕他着凉，押着他去洗了一通热水浴，灌了驱寒汤，并不容置疑地把烤鱼改成了白惨惨的鱼汤。
玄鹰甲是要自己保持平衡的，这大肚子木鸟却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开木鸟上天的是个小灵枢，看着多说十八九岁，见了顾昀大气也不敢出，颇为靠不住的样子。顾大帅觑着那小圆脸，心里有点犯嘀咕，还没坐稳，木鸟就白虹箭似的上了天。此物大腹便便，速度竟不比玄鹰慢多少，在天空中刮出了尖唳一般的风声，往旷野无人处飞去。
还放了姜丝……这丧心病狂的狗皇帝！
……结果，大过节的，真让他浪出了事。
二、关于长庚为什么当了皇帝，还要被铁傀儡追着砍
顾昀身披玄鹰甲到处浪是常事，心说不就是上一次天么，左右飞不吃亏也飞不上当的，就欣然应邀。
跟被战场教养长大的顾昀不同，其实长庚一生中舞刀弄枪的机会不多。
“巨鸢啊，吃屎的都赶不上热的，出一趟关也要半年，又慢又费紫流金，除了显摆国威以外，还能有什么用？鹰呢，倒是快，可是独来独往，载重有限，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长途飞行人也受罪。”葛晨摇头晃脑地对安定侯显摆道，“我们这个新玩意，既有速度，又能载重，将来还能民用，专宰老杜那样的冤大头。侯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刚试飞成功，您要不要上去来一圈？”
他继位以后，四海宾服、家国平安，将军们都在边塞种起大田，西北大营还组织过一次种瓜比赛，看哪位将军帐下的小兵种的瓜最大最甜——何荣辉拔了头筹，此后人送外号，“神瓜大将军”，此人十分得意，每次回京述职都要给顾帅塞一车……也不管人家爱吃不爱吃。
游手好闲的顾大帅听闻灵枢院在大西北遛鸟，便起了好事之心，跑来围观。
在这种环境下，皇帝当然更不可能披甲上阵，但他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赤手空拳地把侯府的几个铁傀儡殴打一遍，三九天也能打出一身大汗，风雨无阻。一直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他还驾得起鹰甲，拉得开最沉的铁弓。
这几年国泰民安，有顾昀坐镇四方，自然没仗可打，灵枢院一腔热血于是都用在了瞎折腾上。他们弄出了一种玄鹰与巨鸢的结合体，名字尚未定好，仍在地广人稀的西北边疆实验。此物看起来很像临渊阁传信用的木鸟，虎头虎脑的，长着个大肚子，约莫能负重二十多个玄甲。
后世推断，这应该是他从小生活经历的缘故。
长庚哪舍得让他这么奔波，于是早早找了个由头离京出巡，专程派人送信叫他不要急于赶路回去。
他在雁回长大，即使十几岁的时候被顾昀带回京城，统共也只待了一年不到，没来得及习惯帝都的纸醉金迷，就跟着了然大师浪迹天涯去了。
中秋将至，巡视边疆的顾大帅被边防军务绊住了几天，待他要启程时，已经是八月十三了，西边的蒸汽铁轨还在建，这会要想赶着和长庚一起过节，就得动用玄鹰甲直接飞回去。
幼年，他要靠自己机敏，才能在秀娘的虐待下少吃些苦头。
这个破事说来话长——
童年，他要握紧手里的刀，才能在狼群中苦苦支撑到有人来救他。
两人面前是茫茫无人的关外草原，身后是一堆烧得看不出模样的破铜烂铁，安定侯手搭凉棚往日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地一摆手：“这地方我熟，跟我走吧。不好好回京城吃香喝辣，非得凑你们这帮倒霉孩子的热闹，我也是闲的。”
少年出门在外，遇见地痞流氓、山匪强盗与各路脾气古怪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几，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情况太多了，指望他那几位同伴肯定不行，要战要跑，都得自己上。
旁边的小灵枢快吓哭了，万万不敢劳动安定侯大驾，一瘸一拐地把脑袋摇成了旋转的火翅。
及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回京封王，京城又差点被洋毛子炸成渣。
“可惜，呸，”顾昀收起玄鹰甲，吐了一口沙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后继无人——这个葛胖小，比奉函公不靠谱出一位曹娘子来……那小孩，你行不行，要么我背你走？”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马乱与动荡不安中度过的，因此一直没来得及学会怎样做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把身家性命交给侍卫和御林军。他像一匹孤狼，养尊处优，也不敢忘记磨练爪牙，总觉得手里的筹码多一个是一个，还要时时提醒自己权势如浮云，不可太过沉迷依仗。
奉函公虽然一辈子与火机和狗为伴，但先后杠过两任不靠谱的皇帝，一腔热血被反复搓揉打压了一辈子，愣是没洒出一滴，家国险些沦陷时，他支棱着一把又臭又硬的老骨头，撑起了灵枢之魂。
毕竟，他用尽全力，还要加上几分气运，险象环生，才算保住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又岂敢松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