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自己的家,毕竟是金陵城外的郊野,只是很干净规整的居所,不至像翠柳巷子一样贫寒,一切的生活尚安。被一阵风撞开了的窗子不住地敲打,案上贡着的那袭浅碧色的衣裳稳妥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什么东西噼啪地吹打而开,一阵温热的香风冲进了室内,流珠骤然惊醒。
她安静下来,满面泪痕,胡乱地擦去了,愣愣坐在榻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他很难得地应下了。
“国主……”半晌还是唤起来,她亲眼看见他最后那几日有多痛苦,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忍。
赵匡胤收起伞,雨停了。“晚一些时候,去笙鼎楼定了烟雾饼,你不是总想着……”
云淡风轻地笑,碧桃落了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出现混乱,分不清是真的睡了,还是一直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地昏沉醒不过来,却总是在念着七夕的时候骤然清醒。
缓缓行远。
他就是不肯早一分一刻离开。他要证明李从嘉从来不食言,只是世事难料。
“一起去看看。”缠紧了的手指。
烛火熄了,黑暗中她不住地摸索,终于找到了他最后所书的那两个血字,若不是这样的字句,她或许便不会有活着回来的勇气。
“凤凰台上的杏花今年可是依旧?”
血迹早就干涸了,活着。
那深色衣裳的人笑起来拥着他不松手,轻轻俯身吹落了他肩上的桃花。身后是烧毁后重建了的笙鼎楼,远处的皇宫高阁依旧,只是微微黯了颜色。
要活着。
热闹地花行街上,忽如一阵落花似雪,片片绯红。
一直坐到了天明,却如同受到了指引一般终于下了决心。
五十万大军围城,天降大雪的受降仪式。
“娘,我要进城去。”她终于收拾好了东西,捧着那不许别人探看的细软离开。
碧桃重开几度,曾经有人浅笑风华,有人不可一世,含着他的指尖不知道日后的一切的苦难折磨。
村外浅浅的小溪畔,她记得城破之前,李从嘉嘱托过她带走女英,那时候怎么也不肯,却是让他的一个动作定下了心。
这一次,是你负约了。
他其实已经看不见了,却将手遮在了自己眼上,她也什么都望不穿,在凉薄的手下感受到黑暗里一切重归死寂,这种时候人心底的声音很容易被无限放大。
内心强大到了旁人莫及的地步,硬生生地拖了这么久,李从嘉仅仅是为了报复他撒手而去。
于是她是想起了家的,家门口的小溪,清冽的水波。
终于到了七夕。
如今,还是一样,流珠沿着支流一路走,终于顺着秦淮河道重新回到了金陵城。
七夕……七夕。
竟然同她梦见的一样,恢复了的街道,重建过后的笙鼎楼,人来人往,百姓渐渐从怆痛中平复,好在那继位者仍旧是对江南施行了仁政,没有什么苛责的意思。
他拖着这么久,已经都习惯了……
赵光义还是努力地在偿还么。
其实没什么。
到了秦淮内河之畔,她一个人眼望着重投奢靡怀抱的旧日光景,控制不住地哀痛出声,两岸有些文人墨客把酒临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捧着些什么独自哀哭,只是摇头叹息,哪里懂得她的心情。
有压抑地抽泣的声音,遥遥地却又不知道是流珠还是哪些下人迅速地退了下去怕自己听见。
没有改变的秦淮河,这里的一幕一幕悲喜沉凉再不会被人提起,曾经的少年皓腕凝雪,碧衣倾国,都只剩下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除了一些附会的传奇,不会再有人懂得他的苦,不会再有人懂得他的执念。
到了极致地虚弱时常会一阵一阵的昏沉,其实已经不是睡梦,只是晕过去。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焚香以祭?
李从嘉做到了,而你现在……又在哪里?剧烈地咳起来,眼前已经有些晕眩的光斑,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咳到了整个人要翻转过来的难受。
那些直入人心的词句,若不是他本人承下了太多的凄怆,又怎么可能让闻者字字见血?
我替你承业报,替你负千秋……代价是……为了我,学会爱憎。
人们只懂得传奇的美丽,怎么会知道传奇所经过的悲戚。
你做不到,你也有说过了,却不肯做到的话,赵匡胤。
李从嘉这一生,太过锦绣,太过苦难,荣华是他的负累,身居高位是他的折辱,到了最后,不过仅仅是寻常人再简单不过的一份念想罢了,他都完成不了,再也做不到。
我恨你,他第一次懂什么叫做恨。
他只是想要和他回到江南而已。
过了春,就快了。
什么幼年时候的生辰金箔贴地,什么先皇恩宠躬亲抱于膝上,什么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流珠轻轻踏上一叶扁舟。
只剩李从嘉安静地躺在那里。恍惚了的意识,因为死死地憋着那一口气不肯认输,就是不肯,已经让自己都忘了过去多少日子,快了。
都只剩下了她怀中这袭山河锦绣。
散尽了人影。
他唯一能够控制的,只有他自己,所以他生他死,都不会听从命定的期限。
廊下有御医聚集摇首,人人面露悲悯,“不行……夫人节哀,郡公之症已是再无转圜,如此千秋有呕血之症本就是薄福……何况郡公天生体寒,恐怕根本是受不起汴京的水土干冷,说句……不当说的话……郡公能至今日,已然是上天怜悯……”
微风袭来,旖旎秦淮,自古多少风流韵事前朝风物俱在这一水之间,流珠极目远望,雾气中亘古漠然的山水一色,少了些清浅的空灵,丢了风骨的人间万象。
毁了一切,你凭什么又撒手不管,这是你说过的话啊……
“国主,流珠无以为报,却会记得的,一定会努力活着。”
是种绝望,还有恨么。
岸边有一行车马突然止了行进,遥遥有人喝令停下。
那一日赵匡胤颓然倒下去的一瞬间,整个人从头到尾都被冻住了的绝望,李从嘉承认,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情。
马车中有官服的男子看见了什么,突然下来,“大人,还是赶去渡口吧?”
赵匡胤……赵匡胤……你还记得这些碧桃的味道么,清到苦。
“稍待片刻。”
屋外正对着的碧桃林开了。
他努力地看清那扁舟上的女子,忽然就迈步到了河岸处驻足凝视。
反反复复地念,反反复复地睡过去又醒过来,直到散尽了飞雪漫天,汴京又是春日。
悠远地又响起了弦音,清清淡淡,却能够催人心肠。
七夕……我的生辰。
流珠伴着那声音,原来这里依旧还是最喜奏着国主当日留下的词,也好。
你答应过我的,七夕时候,回江南看看。
她抖开那袭包裹着的淡碧色,露出内里奢华万千的绝世织锦,山河锦。她已经到了河水中央,岸边的人却是个个止息遥望。
回到江南。
无价之宝,远山近水,江南三千里的繁华与精魂都在这一身的衣裳之上,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穿得起?
谁的话不断不断地响起,分明是脉象微弱,内力气血凝滞,干涩地咳起来竟然已经连呕血的气力都没有,他能够觉得自己越来越凉,躺在那锦绣的榻上昏沉沉地毫无意识地陷入睡眠。
“国主,我们回来了。”繁冗层叠的衣裳,流珠跪于舟上,“国主……一切都好了,江南春日温润如昨,你的病也好了……”
回到江南……七夕时候……同你回江南看看……
说着在岸边一行人的惊讶中她骤然松开了手,看着那举世无双的天水一色缓缓地沉入了秦淮河。
这是生养他的地方,也是他的魂梦所牵。
翻涌不息,归于平静。
阡陌交通,铺陈开去却又最终回城了街巷正中那唯一的一抹浅淡夜雨。
国主……这一次的七夕,终于还是能够回到江南了。
整座城艳得人不愿错目。
这一次,是真的剩下她一个人了么。
两个人一深一浅的颜色撑伞站在人流之中,两侧都是不顾细雨仍旧招摇的花幡,空气里甜腻的花香盖住了不变的脂粉气,秦淮河上的画舫更是添了垂幔。
流珠没有方向,在河上飘了很久,等到再登上岸边的时候,竟然看见有人一直在望着自己。
好好地护着他,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男子身着绯红官服,这里一切都已经按照北边的宫制了,没有什么稀奇,流珠走近了,看见他的面容,这才真的不知是何心情。
人人面上依旧是带了些热闹地欣喜,侧肩而过,都不住地想着打量上两眼这周身浅碧的人,一种晕染开得气度永不曾变,赵匡胤下意识地把他拉至身侧,见了袖口仍旧是被雨淋得有了湿痕,立时偏了伞柄。
“你……”微微开了口,却被他左右的随从拦下,“无礼!还不拜见转运使大人!”
两个人原路顺着走出了乌衣巷口,不远处就是桃叶渡。
流珠轻轻笑起来,不动亦无礼,一如李从嘉当日的姿态一般,“樊若水,你已经得偿所愿。”
他那时候也只是个乱世武将,后来竟然真的执手天下。
樊若水却是一直愣愣望她,挥手退了其他人,“你们先赶去渡口,盐运不可耽搁。”说完了转向流珠,“……回来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毁灭了所有之后的从头来过,世事荒芜,赵匡胤遇见他的时候,李从嘉只是六皇子安定公,后来他做了吴王,封了太子。
“是,我回来了。”
真心喜欢,真心难过,总好过神龛上供着的长明灯火,日日不熄,耗尽了自己的心血。
他看着她眼睛还带了红肿,却依旧是笑着平静应答的流珠,又是那般有些无措的感觉,“我听闻了,他已经……”
赵匡胤看着他不愿意让人望穿的泪,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这个浅淡的影子开始明白悲喜的难耐,开始不再压抑着一切。
“你的仇恐怕报不了了。”
是啊,都过去了。
樊若水无言以对,只能是看着她从容绕过自己,突然喊了一句,“你不恨我?”
“过去了……”
“为什么要恨你?如果是国主的话,他只会可怜你……”
同样很凉的,还有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泪,滴在他握紧他的手间,两个人都有些触动。
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个需要可怜的人。无论是李从嘉,还是他身侧的人,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能给与怜悯。
这么多年,原来都是一种假装温暖的表象么。
流珠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金陵的街市上,不知不觉,仍旧是绕回了皇宫,如今这里被重兵关禁起来。她退后些隔了一段距离望望,里面还有烧毁了的痕迹,玉霄阁极高,一切仍旧是当日的模样。
“她说我的手很凉……”
这座宫殿曾经发生过了太多故事,如今她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恍若隔世。
“她说了什么?”
竟然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日夜生活在其中,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宫室都曾经走过,这种感觉太过于压抑而无法排解,流珠却再也不能走回去了。
身后有人去扶他,“动了心神又要伤身……”李从嘉顺势起来,却是自觉再不敢去染指这么旖旎磅礴的花叶,“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最后一句同我说的话……说的是什么?”
说是一切都没有变,其实仍旧是不一样了。
李从嘉微微闭上眼睛,俯身下去贴在花间。“下一世,万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娥皇,会有人肯亲自替你落纱,会有人的……能够暖了你的手……”
那场毁天灭地的火,烧死了飘蓬,烧死了太多人。她突然浑身冰冷,是不是……她同样死在了这场火里。
繁复的花瓣错节,朵朵昂首直对雨中稀薄的日光。
身后发出了响动,他竟然还没有离去。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让他饮恨终生,你不要以为谁都可以为了李从嘉放下一切,她从来都要和他对等地守望,若是换不来,那么……你就要愧疚一生。
“樊若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她说起这话也没有什么愤怒或是嘲讽,反倒格外随意。
她是娥皇,什么时候会为了别人做到如此地步,只因为他是李从嘉,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肯为了他落纱一笑,从此这一辈子都是注定了的。
“我只是……只是很久没有见过故人了……”樊若水支吾着,他还是改不了的懦弱性子。
此生,无论如何,确是他负了这么骄傲的女子,为了他的喜好染紫檀,嫁与他之后她再没见过其他更适合的熏香,清清淡淡的紫檀傍身,陪着他吃一切他喜欢的东西,分明是旁人说起来毫无什么特殊味道的烟雾饼,她确是一直都记得的,他喜欢天水碧,她日日晨起顾不得花刺亲自去染碧,到了最后,信或者是不信都不重要了,她还要为了他装疯卖傻。
“我也是。”流珠笑起来,她当真是没想过会遇见他,看来,他是做了江南那转运使么,也是很不错的官职。
这是她的花魂,能够把人烧起来的凤凰火焰为骨。
“你以后……你以后住在哪里?一个人么?”
“娥皇……你还能不能够看的见我……”她走的时候,他用牡丹铺地,那么金贵骄傲的花朵,不让她最后的车撵之下留有一寸黄土。
“我回家了,家中尚有爹娘安好。”
再没有人能回答他。
她还有家可回,可是自己呢。樊若水突然悲伤莫名,数次经过翠柳巷,他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你……你会不会怪我……”
娘不再见他,巷子里的人看见他了,就是指着唾骂。
淡淡的碧色衣裳染上了牡丹的颜色,李从嘉不敢去碰,一直看着竟然说不出话。
“我……我……怀疑过……”
何况他曾经见过的,绝不似娇羞徒有其表,不似一味痴缠而忘了身在何处的寻常女子。
“你想说什么?你怀疑过红袖姑娘的死因?”
李从嘉突然有些颤抖,微微地弯下身子,“牡丹……”身后的人知道他的苦,一切释然了之后,赵匡胤真心开始钦佩这样的女子。
“是,他不像是会骗我的人。”
艳得在春日之中让人竟觉出了自己的单薄。
“红袖姑娘不是国主害死的,一开始就是你太过片面。”流珠说起旧事来,樊若水更加难过。
到了近前才看见,团团傲然的牡丹。
全是错了么。
赵匡胤随着他一路进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开口说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路看着金陵的街市。流珠慢慢地走出城,回身向他笑笑,“大人就此别过吧,流珠也要归家了,今后孰是孰非都已经是前尘旧事,大人既然求得了功名,便要好好珍惜。”
乌衣巷口,旁人都是赶着过了桥去另一边的花圃,却只有他们停了脚步,“这……”尽头的柳树下,不知是谁家预先栽下的,一片明艳如火。
樊若水愣愣看着她离开,突然俯在那城墙之上痛苦莫名。
赵匡胤不顾反对拉着他向外走,随着人流也不知道要去向何处,李从嘉倒也不再争执,“去看看祭花神吧。”
江南转运使的府邸。
丝丝地凉意,他从来都是里凉薄的淡然模样,怎么也暖不了,回到了江南,才终于见到他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屋中什么华贵的器具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枯死了红梅。
惊破了李从嘉被花神旧典引出的好兴致,“放手。”侧了脸。
又是一日清晨,远远地媒人再度上了门,流珠关上了屋门,“娘,回了吧,女儿过了这样的年岁,又是宫里的人,恐怕就是找了婆家也要受人猜忌,这辈子断不做这样的念想了。”宫里的女子难保不是被谁收了的,这种事情一向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前朝的宫人,其实家家都有些避嫌。
重瞳如魅,幽幽地紫檀香气还能够清晰地嗅得见。他还在。
依旧是秦淮河畔。
赵匡胤只是突然想起了当日,很害怕回首,这淡薄的轮廓就一瞬之间成了镜中水月。
满头银发,有暮年的妇人静静歇着哼些什么,一盆换洗的衣裳,依稀还能看出眉眼之间的沉静,几个邻人家不懂事的幼童又是顽皮地过来踏水,她也只是笑笑,随他们去。
也顾不上曾经你我费劲了心机,南北江水浩汤,不惜倾尽了所有只为了能够留住你在身边。
“婆婆!婆婆唱的很好听,这是什么调子?”
顾不上什么花神,什么春日将过。
“这叫做霓裳羽衣舞。”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他堪堪念完却见到赵匡胤突然回身之后盯着自己看了半晌,“你……”话音未落,却突然被人一把拥入怀中。
“什么舞?啊……好长的名字……”村里人都说那东边的婆婆一个人住了大半辈子,这么大年纪了仍旧是一个人外出,一个人生活,孩子都喜欢去同她玩耍,高兴了,她就会哼起来很美的曲子,拿出些糖来哄着他们。
李从嘉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似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很是恐惧的眼色。
看上去依旧是一丝不乱的长发,却已经遍染风霜,平稳尚足的生活,却有时候总有村子里的晚辈们见到她晾晒出经年的珍贵绣裙。
回首已是百年身。
那些分明已经不是他们后人能够理解的宫廷装束,她每隔一阵子天气好了,就会出来晒一晒,于是几十年过去,她成了这村子里神秘却又受人尊重的老者。
赵匡胤兀自打量着街上的来往人流,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去惊慌地寻找,却见到这一身浅碧的人微微靠着那生长歪斜的树念起了什么,安然微笑得望着自己。
“我要学!我也要学!”
碧衣倾国,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曲子很难……等你们大一些了,婆婆看看还能不能记起来,到时候再教你们好不好?”
记忆中最后的金陵,不知花行街上是否曾有人看清他们二人绝尘而去的身姿,剑眉男子纵马傲视天下,一个怀抱便捆绑住那缕清浅的魂,如若一生都似此夜永念,如若此去便能天涯白首,江南山水依旧,何须再赋断肠词?
其实流珠心中每个转折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如当日昭惠皇后玉霄阁上一曲惊天下。
当日自己的问话犹在耳畔,如今想起来,都是些过往,说不清的感觉。
炊烟升起,
曾经,这条街上的人见过他策马而出,不管不顾地劫了那一步迈出巷子决绝的人上马,向着凤凰台去。
日暮时分流珠慢慢地捶着肩膀在院子中坐着,爹娘早去了,如今她也是这般的年纪了,什么都看得淡了,一个人这么多年。
现在,春光融融。
再不习惯,也努力地完成了他的嘱托,活着。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赵匡胤一览金陵最繁华的花行街全景,长长的街市挂起了各色的花幡,春日若是过去,花神退位,年轻男女都要结了长带赶去祭拜,满城的颜色立时映得人眼目斑斓。
突然有人撞开了院门,她急着起身去看,却发现是一双颤颤巍巍的手,一个老人扶着院墙不住地说着什么,却是紧盯着自己。
李从嘉回身去望,“我倒是忘了,该要祭花神了。”
她走过去看了半天,这才认出来。
街上忽然一阵嘈杂,一堆人赶着扬起了五色的花幡,谁家的姑娘挽着手匆匆而过,“地上花围花,地下根连根,彩霞化朝露,滋养万山花。”
“樊若水,你怎么了?”话刚说完才看见他身后还有别人,流珠不由退后两步,“这是……”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人听了她的疑问,又赶紧转过身去指引身后的人,同样是与己一般的年纪了,看着面上却明显是迫人的气势,周身又是贵气难言。
身后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那我也死不得,不过一箭之伤罢了。”
直到他们毫不避让走进了院子,流珠突然看清了来者。
突然想起来,李从嘉又皱眉拍在树干之上,“我突然觉得那一日不该救你。”
三个人都已经是鬓边飞白。
安定公好风情。
那上首的男子一直未曾开口,只是望着她。
“你还记不得这条巷子……”歪斜的树,已经枯了很多年,恐怕是土下的根基早就已经纵横开去,赵匡胤问起来,看见他笑落一城飞絮,“自然是记得的。”
“流珠参见陛下。”僵持了很久,她还是意欲行礼。
花行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人来人往,江山易主,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人的生活总还是要平复下来继续。
“不必了。”
若是不撑伞,仍旧是会湿了衣裳。
他由樊若水扶着四下望望,一直手捂着胃间,很明显,身体出了些差池,恐怕也是有病在身。
长长的发丝束起来,青色的带子,他透过了宽袖握紧他的手,微凉,似伞上淅沥的雨。
“陛下亲临……流珠乡野鄙陋,恐怕怠慢。”她说话不冷不热,这么多年过去了,纵是天塌下来,她恐怕也不觉得有何惊讶了。
就像是李从嘉手腕上的一道伤疤,已经浅得近乎看不见,但是仍旧存在。
“朕……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说你还在金陵附近,所以就过来了。”赵光义看看她的样子,记忆里的那个伶俐聪慧的丫头如今也是这般年纪了,“你一直一个人么?”
他总是不明白自己是能够长久地留在人心之上,或许可以不再提及,但是人人心中都有一袭夜雨满身。
“是。”
淡淡应了一声,却在桥畔静静待他过来,难得的欢喜显在面上,“一切都平静下来,江南仍旧是江南……忘记我也不失为百姓福祉。”
再也没有说话。
意思便是让他不用费心撑了把伞来,于是仍旧是这样的性子,赵匡胤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桥另一端走了下去,随着往前,“去街上走走吧……”
三个人静静坐在院子中央,“前几年处决了王继恩……”他似乎有一些犹豫,樊若水听他提起这事微微避开一些。
于是换得撑伞的人无奈地摇首,“好,我那时候确实诸事烦扰,想要带光义走,又想着摆脱别人的控制。”伸出手去拉他,碧色的人影让开,“春雨难得。”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是丞相赵普终于开了口,当年云阶的疑点揭出来……我让王继恩死得很惨……所以……”人老了之后就会开始想着想要去挽回一些么,流珠笑了,“陛下今日岂非是同先皇一样?到了快要争储位的波折时期,陛下恐怕是担心他这时候又投向了别人吧……一样的事情,帮着谁来做还不是一样?”
开口还是那般淡然不动,“那是你本就无心侧目,顶上刀剑空悬,眼中自然没有三千婆娑。”
她不是很清楚云阶的事情,只当是赵光义一辈子筹谋算计,纵是这时候起了什么悔意,也不能抹去自己当日做过的一切了。
“以前都不曾注意,江南的春日实是绝世无双。”是,以往的春日他遇见他,哪还顾得上欣赏周遭的风景。
她不是恨谁,只是平静地说一个实情,赵光义再没了话,是,他如今需要多方顾忌,杀了帮着自己夺皇位的人自然也有他的考虑,如今他的一切都不能仅仅是为了人情而做了,他不能是江正,必须是赵光义了。
有人为他撑伞而立。
他有天下。
一身的通透的碧色,再没有谁能衬起着这般的风华,指尖点在小桥的围栏上。
天明的时候,赵光义手捂着胃部离开,他似乎也是饱受疾病侵扰,由樊若水陪着一同暗中去了安东寺。
又是春雨,恼人地惹了情意。
流珠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好,还是送了出去远远说了句话,“都过去了…他们走了之后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了。就当是陛下做了场梦,你们如今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以前的事情,放下吧……”他和樊若水,算是最得偿所愿的人,却是最最放不下旧日的人。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如今的安东寺香火已经寥落,荒芜了的寺外树木更加杂乱。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有人曾经夜晚秘密入了这里,誓言会带自己离开,拿着那只紫檀木的镯子目光诸多遗憾,犹豫了半晌,所有的话还是只剩下一句,“是大哥的错。”习惯了的拍着他的肩。
她却只是不说话,吹熄了烛火。
赵光义明黄色里衬的宫靴踏在了寺门口长阶的最后一层,终究还是不曾叩响大门。
流珠笑着摇摇头,娘自然是急得无法,“傻丫头,这前二十几年的荣华都过去了,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总要找个踏实的人相守啊……”
第二年,宋太宗赵光义因腹有旧日刀伤不治,薨。
白日里爹娘没好意思同她说,到了夜晚过去问她的意愿。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彷佛照颜色。
于是静静陪着爹娘过了几日安稳平常的日子,村子里竟是就有了上门提亲的人,爹娘知道她也是过了嫁人最好的年纪,见她平安回来,心里自然高兴,想必也是私下里找人授意了的,不然谁家恐怕也不敢妄自去说宫人的媒。
哼起来,一如既往。
流珠只用淡碧色的织锦捧着袭细软的物件供奉在了屋中,甚至爹娘也不让动,“这是他的东西,动不得。”
“婆婆!我听说以前我们这里的国主很会作词……婆婆当年还记得他么?”隔壁家的孩子又跑来缠着她。
于是人人见了她的时候都有些恭敬地意思,其实还是百姓间简单善意的心思,她年纪不大,恐怕却是生生死死,南北辗转起落都经历了。
“记得。”
什么都没有变,流珠再回来的时候只是大了许多,出落得漂亮又极明事理,世间冷暖,权贵心机更是见得的,毕竟是见过市面,明显得让四周的邻居都是背地里议论几番,“那就是以前宫里回来的人,听过没有?那是昭惠皇后贴身的侍女,一路随着的,后来又跟新后去了北边……”
“我这几日进城去拜先生,茶馆后老有个说书的老人悄悄地在街尾支起摊子,每日都引了很多人去听,他说当时的国主举世无双……举世无双是什么?”粉嫩嫩地小脸扬起来,很是好奇。
她们都只是局外人,不会明白这故事个中的酸楚血泪。
“就是……就是你再也不能见到了。”
“谁?”一时的错愕,娘不懂她一路上努力回到江南的心情,不懂她曾经一直徘徊在金陵城外多日不敢踏进去,也不懂她最终还是掉转了身,凭着印象回到家里来的感觉。
“那……那他们说曾经有一种很美的颜色失传了……婆婆见过么?”
流珠喃喃地念着,他走了。
“见过,很美很美,再也染不出了。”她行走已经有些吃力,靠在墙上掸衣料,孩子就蹲在脚边。
精细的江南绣裙,发样和各种配饰仍旧是南边的宫制,周身的气度自然不同那一年离家时候的小丫头模样了。她一路回来都没有什么表情,突然在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啊……我很想能看见呢,那先生说得很好,好多一起玩的孩子都溜去听,而且据说当时有个什么……很长名字的谱子,若是现在谁还能拿出来,立刻就能换得万金啊……”
做娘的再不顾上说些什么,突然就一把拉了过来搂进怀里,“回来了……就好。”
流珠微笑,那孩子兀自想着那如同传说一样的故事,“我想找到那谱子,找到了是不是就能成了富人?就有很多很多的金银用不完?”
急匆匆地去开了门,才见到那孩子。
流珠又是那般随意地哼起来,“嗯,是啊。”
深秋的日子,江南的乡野风穿林木而过见了些凉意,突然有叩门的声音。
夕阳里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孩童眼中看见她满头银丝却依旧是带了些不一样的光彩。“婆婆教你识字好不好?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再无一个李从嘉。
“婆婆念慢一些,记不住……玉树……”
甚至哪怕是那一日亲见他皇宫之下出降,都不曾有过的怅惘感觉,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在了,世间芸芸,南北江水,天明依旧佳美,秦淮依旧夜夜醉梦管弦,“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低婉压抑地调子转了三两,忽地就洇开的紫檀香。
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依旧是摆了个摊子,是个老头子了,好像以前也有官职,但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这几年失了势,有些疯癫癫的毛病,总是看见了红梅树就上去抱着哭,还总是望着翠柳巷又不敢进去。
温润得举手投足都能融进了三月春光里的人,为什么这样淡淡的一袭影子,却让这么多人一直放在心上,竟然会觉得这是种倚赖。
第二日,村里的孩子都在难过,那有很多价值千金钗环绣裙的妇人故去了,走得很是安详。
金陵城中一夜无眠,秋日的天气不至寒冷,却让人总觉得心里熄灭了些什么。无数人依然向北跪拜。好像他在的时候……就是某种信念吧。兀自的一种存在,不被人察觉,却突然在那个叫李从嘉的人真的走了之后,无数人开始懂得这种感觉。
那一夜,流珠觉得好似经了风,有些难耐,微微握紧了那方带子,慢慢地睡了过去。
三千素白,那一年的七夕丧音传来,家家户户竟是一时间齐整地飘起了孝,心照不宣地,或许积恨和亡国的恨意都还在,却仍旧是户户面向北方。
带子上的血迹成了暗暗的褐色,活着。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村里东边的院子夜晚时常响起的哭音再也听不到。皇族被押北上,谁还会去顾着一个丫头的性命呢?
有人碧衣抬腕,一目重瞳九霄云动,风华无双地笑起来,春花失了颜色,微微念着,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好似什么都不曾变过,依旧是软雨春花江南三四月,秦淮内河一直飘摇入了金陵,村口的柳绿又葱郁地点入了溪水,有时候微微地落下三两雨珠来,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闪雷。连这天气都仍旧是醉得人骨子里多了缱绻。
于是这一场梦太美,她再也不愿醒。
比起天灾来,人祸是不是更难接受?
——终——
难怪挑起了战事,难怪让北方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记得的,上些年纪的人给后来的人说起,那位小皇子曾经举世无双的荣宠。所以好像习惯性地便要去觉得他是有些骄纵自我的脾气的,他懂什么?城破的时候玉霄阁上还能听闻笙歌漫天。
一切都完了,再不会有番外了。
百年基业,李氏三代心血突然一朝断送出去,江南百姓不懂得其他,只知道亡国之憾。这一代的江南国主未曾见他雄图远略,却也从不见他罔顾子民生息。
鞠躬感谢。
谁知道凤凰顶上也会日夜倾塌。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所以生祭和死祭一起。
那院子的老夫妻也就笑笑应下,听着消息,那丫头一切平安,府上的人待她极好,周家又是出了名的皇亲国戚,倒是不求什么荣华,不至再遭了什么灾祸朝不保夕就好。
我很爱他们,所以这番外是在无限感伤之中的产物,不知道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虐,只是个人很触动而已。
干净的院落,不大却很是规整,当年的天灾过去多年,洪涝留下的阴影慢慢平复,那时候还不到国殇的日子,村里的人时常见了东边院里的人就说起来,“果然还是吉人自有天相,早就说了,你们丫头也是知书达理的出身,虽经了这灾祸,可仍旧是伴了凤凰。”
感慨一个故事完了就是完了,过程中的这么几十万字再回想是种很可怕的感觉,用恍若隔世形容虽然狗血了一些,但是确实是很不一样的感觉。
秦淮河蜿蜒流入城中,顺着河道走得远些,便是两畔歌舞繁华之后的乡野村落,一条支流清清冷冷,不会有笙歌画舫留于此处浅水。
云淡风轻。。。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地飘走。。。
一条窄窄的乌衣巷走到尽头,又见柳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