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左右挣扎竟然挣脱不得，看见那明黄之人笑意更深，“你看，我若是想要制住你，只凭我一人之力便足够了，只是……我一直都是真心当你如手足。光义定是……不在了，可是我不敢去想……有时候，赵匡胤也会软弱，不敢面对他弟弟死了的事实……”
赵光义满面泪痕却是咬牙切齿地避让，直到赵匡胤用了真气一把扣住他，“你也是在安东寺里长大的吧……所以精通佛礼，也知道一些奇怪的用毒方法，我早便觉得，若真是他，不会懂得这些……”说着说着强行扣着他的手，将那木镯子带在他手上。
赵光义的失败更加显得彻头彻尾，“”你……你拿走这东西，这本就是你的镯子，你把赵光义的镯子给了李从嘉，你根本就不再顾及他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那个傻孩子等了那么多年根本就没有用！”
赵匡胤亲自捡起那镯子来，手里仍旧拿着那只锦盒，向着赵光义过来，“伸出手。”
“我一直都在寻他！”赵匡胤也是动了气，“我没有扔下过他……只是我……”
孤零零地滚在地上，殿门开合砰然惊心。
轻轻的脚步声。
赵光义忽地探手入怀拿出那只木镯子来，用尽力气扔还给他，“拿回你的恩惠！这不是我的东西！”
忽然看见李从嘉慢慢地走过来，他本该是看不见的，可是这时候突然格外分明，直向着赵光义而去，赵匡胤有些担心想要拉他回来，他却是拂袖不让。
眼泪颓然而下，“他死了……”
“你……你说你的镯子是赵匡胤的？那他的才该是你的东西……”
已经近乎嘶吼。
“是又如何！是他当日想要我镯中之物与唐国有所联系，我们才互换……”话说到此也是一惊，蓦然明白了为何李从嘉如此愤然。“霓裳羽衣舞残谱……”
“你来得太晚……若是能够早一些……赵匡胤你来得太晚了！我一直看着他……他日日都跪在佛前等你来带他走，可是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今时今日再后悔有什么用！他死了！赵光义死了！”
“镯中的东西是你篡改的！它不是赵匡胤真正想要给我的？”李从嘉字字句句间的沉重不容忽视，赵匡胤也一瞬间听得明白过来。
“他……为何而死……”字字问出来都是对自己的残忍，李从嘉都能觉出他心下的颤动。他一直以来的某种支撑，其实不是不知道，仅仅是他不敢让自己这种念头崩溃，所以即使你不是赵光义，你也是……他的弟弟。
他的伤心催断了一树桐木枝桠，冷刷刷地哀嚎不去，那傲如凤凰般的女子一世都没有那么失望，她的坚持她的爱。
李从嘉分明觉得身侧的人黯了光芒。呼吸之间都见了凉意，他也是会怕的。一瞬间而起的心意，那银狐之人伸出手，给他安慰，他握住他的手。
都毁了。
“他死了。”
可是罪魁祸首，还堂而皇之站在这里。
“我想把你当做亲弟…你既然能有那镯子也一定和光义有缘…巢湖中的事情串联起来，我也想得了，光义他……是不是……”赵匡胤突然有些害怕，他一直想要问得事情，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其实结果太过分明，只是他一直都不敢去想。
李从嘉这一夜学会了什么是憎恨。
“你知道我不是他，为什么还要护着我，你也知道那时候我想要杀了你。”
“从嘉……你不能动气，毒还没解，身上也不好，你过来……”李从嘉从来没有过的失态一把推开他的手，只向着赵光义的方向去，“你害死她……你害她死了都不能再相信我……赵光义，江正，你太可怕了……你到底还要毁了什么你才肯罢休！你什么都不是！你借着别人的身份活了这么久你以为这些都是恩惠，事实上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容忍你，他想要当你是他弟弟……赵匡胤是真心！你输了，你输得彻头彻尾！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个败了的蠢物！”
赵光义什么也听不清楚，闭上眼睛正对着门口站在风里，一切都静下来。
心血翻涌地扬声说与赵光义，李从嘉银狐举袖一把掀翻了那酒案，气力不继咳得止不住，不由自己也倒在那方狼藉之上，“你为什么要害她……她和你根本没有关系，你……”他的悲伤无法抑制，所有的事情忽地解开了，还不若一直错恨。
巨大的风声。
人的力量太微小，无力回天，故人难再。
“还要艾草的烧痕，算是我最后的确认，那几日，赵普反复提醒我你的野心，是我仍旧想着你不会……直到你病了，我说起赵光义曾经被烫伤过，想要去看，其实他根本没有……我自然知道你臂上也没有，可是你却真的装作以为会有……”
赵匡胤过去扶他起来，“我确实不知那谱子怎么了……都过去了，听我说，都过去了！你不要再难过。”他死死地锢着这失魂落魄的人，手里那只龙首传位的盒子分外刺眼。
赵光义的眼泪忍住不落，他直直地看着他，赵匡胤却是转了目光去，“我还说起过桂花树，我说家中以前后山有一片桂花……实际上，本便是不靠山的地方，哪里来的后山。可是你也应了。”
这一夜，颠覆了所有人的信仰。
他们都最清楚这镯子是彼此相认的信物，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记错这件事情。
赵匡胤执意不要天下，李从嘉明白何为憎恨，赵光义终于发现自己最大的秘密早便不是个秘密。
“可是……家里那棵树，根本便从我记事起就被伐了的，只剩下树桩，当年你我便是坐在那巨大的树桩之上刻成的镯子……没有树影……我只是想试试你。”
三个人的命运，宫廷之中暗影森然而立，都待那最后的时刻。
“是。”
寒风凛冽席卷而过，市集上收了摊子，那冻冷了的元宵端回自家去热热，和和美美，市井烟火。
“你还记不记得你怎么答的，你说你尚且还记得儿时院里的那棵树，总记得高大无比，一到夜里树影之间的月光甚为好看。”
就快要子时。
赵光义颔首，“你是这么说过……”
赵匡胤轻轻拍着他的背，看他又穿了这天水碧，“从嘉，我把这些都给他……然后我们出宫去。”
“你还记不记得，儿时我总惹爹生气，你就陪着我一起大夜里站在院里那棵树下面挨罚，晚上若是天气晴好便有月亮出来，刚好就能看见细细簌簌地光影伴着萤火虫。你总爱抬起头看那树影。我就笑你，书读得多了就愈发地酸腐起来。”
他死死地掩着自己的嘴俯在他肩上摇首，手下按着那龙首盒子不让他交付出去。他明白赵匡胤这句话的分量，他的天下本是他此一生所求，如今说不要便是不要，谈何容易，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赵匡胤微微转向他，依旧平静，“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出了巢湖你我二人立于舟头，我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说了……今年的七夕，陪你回江南看看，如今不是就可以了……我褪了龙袍，以后再也没有人让你难堪，我们回你的江南可好？”
“赵匡胤你分明是在装模作样！巢湖之时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依旧是拦着那盒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巢湖……赵光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知道竟然还一路护着他北上，他知道竟然还许了他如此功名，他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如此待他！
“我们一起回去，你的病就能养好，也不会再这么冷了……”李从嘉背对于赵光义靠在他怀里，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身后，只剩下摇首的力气，这梦太过零乱，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赵匡胤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巢湖。”
烛影轻晃，杯酒翻洒。
“从什么时候起？”
突然听得身后斧声，寿元殿壁上饰有金斧御剑以示赵匡胤戎马天下，忽地被赵光义一把夺下速度极快，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知道了这秘密便必须要死，今日知道我是谁的人都要死！”他不是赵氏，纵使有了这诏书恐怕也是不再轻易做得龙椅，冷风一吹立时遍身冰寒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
他本来没想过赵匡胤知道。
他仰天长笑，半晌怒目而视赵匡胤竟似带了泪光，“你知道我不是赵光义？”
如今却是留不得！
赵光义几乎被那剑眉之人一句话说得溃败无法，他眼睁睁地站在这里看着他们的故事可是无能为力，终于开了口，“好一个感人至深……哈哈哈！我们三个人怕是今夜都要疯在这里！”
李从嘉背对于他更是望不见，只觉耳后呼啸而来他的戾气惊人，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被赵匡胤一把揽过翻身而去，他挡在李从嘉身前单手接住斧子凌力来势，反手向外掷出，素白窗纸破裂迎风，金斧远远地破窗而出滚落在地上。
两个人的争执，他是谁。
狰狞裂开的窗子，烛影纷乱，人影惊慌。
李从嘉指尖颤抖，他深深别过脸去气犹不定。
飞檐之上余人皆动，桐木之后王继恩扬手平息，死死盯着那殿中动静，应该是……快了，再等一刻……
赵匡胤依旧是笑起，“还是这样的脾气啊……”伸出手去拉着他过来，“好，是我自己不想要了，我不是为了救你。”
泺潮吟诩，城阙万井九重源。
他的骄傲一如往日，他死便是死了，他不喜欢这种无力需要别人来换的感觉。
寿元殿里小小酒炉汩汩地冒着热气，赵匡胤冷峻面色扬手扔了斧子去刚要开口，忽觉不对，撑着李从嘉的肩却是腹中绞断五脏，立时便回首看向那边案上，“赵光义！”
赵匡胤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几乎便是临近了崩溃边缘，“我不用你来救……我根本便是熬不了多少日子了，从我出降那日起，必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用你拿你的山河换！”
李从嘉陡然僵持住，只觉得他的手慢慢地顺着自己臂上往下，错愕的一瞬间好像还能听见方才他说出宫去，要一起回江南看看……
“你不能不要！”李从嘉突然失态地大声吼起来，“赵匡胤你是个懦夫！你凭什么毁了一切之后又撒手不管，这是你的天下你的家国！他不是你弟弟！篡位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你……”他下意识地死死地握住他，竟是不知如何是好。赵光义一步一步向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人，血……血从赵匡胤嘴角渗出。
“我不要了，你记不记得金陵之时，我说过，我不要了。”
那剑眉之人忽地向着赵光义而来，直惊得他步步后退退无可退，瘫倒在椅上，那人目光遗憾却是无可奈何，“光义你还是……不能当我为你大哥……你下毒？勾结内侍……赵光义你做得好！”他突然仰首大笑一掌向着赵光义劈去。
李从嘉立时酸涩难言，他忽地推他手臂便欲抽身而退，“你也疯了么……子时之后……”
“不是我！不是……”赵光义认命地闭上眼去等着自己败得彻底，耳边一阵轰响，赵匡胤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很温柔地表情，一瞬间让人不能相信他也曾经剑指烽烟一怒覆灭万里河山，他只是对着那银裘浅碧的人轻轻开口，“没事了，一会儿过了子时，我随你出宫去好不好？”
无尚尊荣，真龙天子顺着那方断裂的小案一同翻倒在地。酒污倾翻，明黄九龙轰然坍塌。
赵光义踉跄着后退，他死死看着赵匡胤，可是他丝毫地愤怒伤心亦或者是其他任何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拥着那人生怕他被冻坏了。
赵光义突然明白过来那句话。
寒风鼓鼓而入，吹得人心神不定冷至彻骨。
王继恩……是他。
他伸出手毫不顾忌地拥着他，渐渐地用自己温暖他周身，“没什么……你不要多想。”
难怪他说着不要饮酒，竟不是因为赵匡胤下了毒，而是他在酒中下了毒。
李从嘉几乎是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慌乱地反复求证，“你……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换，你……”
赵匡胤何曾用过这般下等的手段。赵光义死死盯着那酒液一地，他该想到的……
那满面狠绝志在必得的人一瞬间的失神，赵匡胤一把将李从嘉揽至己处，伸出手去试试他颈边温度，“很冷？”
星辰无语暗淡，参差万家灯残。
震惊的反倒是他们。
冷冰冰地风依旧不曾停歇，寿元殿中长发铺地，银裘满身的人站在正中，一目重瞳深重的颜色死死地盯着那一时桀骜的人终于倒在地上。
赵光义颓然放开了手去。
初遇，布衣难掩的张扬气度，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心气，是要把这天地都纳于一手之间的心念。
可是他没想过赵匡胤笑起来，竟然一如平常的口气，他开口应了一句，“我知道。”霜凝弦冷声声鸦，烽烟起，映晚霞，长河清泠，持剑而立，江山入画。
柳絮纷飞满眼。
他想象过无数种赵匡胤知道之后的震惊或是挫败，他也想过他或许执意不肯相信，种种可能李从嘉用尽了一夜的时间思量。
素手弹拨琴弦。
“所以你无需顾虑，他不是你弟弟……”
推散云烟。
三个人都在一瞬间沉默。
李从嘉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这汴京的冬天冻结了。
没有人声。
微微笑起，江南三月。
赵匡胤伸出手去递给他那盒子，李从嘉忽然大声开口，“赵匡胤，他不是你弟弟。”
他清清冷冷拖曳着那披散的发过去寻他，顺着他俯下身去，冰凉凉的指尖去拭他口中的鲜血，开了口，已经是嘶哑的声音，“赵匡胤……你站起来……”
极远的声音，“亥时——”
那人几乎便是有些开不得口，眼中的锋芒却是丝毫不减，他抬臂死死地扣住那一身银裘的人，“从嘉……”
李从嘉长发轻扬，寒风之中四下死寂星月暗隐，“你不能……你忘了你当日说过的一切么，你想要的一定会做到，你如今统统都做到了，你不能放……”
“你起来！赵匡胤！你说过什么……你说过要和我出宫去，你说今年七夕一定会和我一起……你给我起来！”突地用尽了力气去拉扯他的衣裳，脱了气力俯倒在他颈畔，“我忘了……我把这些都忘了，从今以后我随你走……只要你起来，七夕……你……”
门外忽地狂风平地而起，直直地冲开了殿门呼啸而入。
那人带血的唇齿开合，“七夕……记得便好……”长长叹息，他微微转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赵匡胤！”李从嘉听了他如此之话开了口，难免又见咳声，却是再也忍不得，“他已经疯了，你若是再答应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他瘫倒在椅上带了颤抖，“……江正。”
“你要的东西我备好了。”
“江正……好……江正……”
赵匡胤望他，“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丝毫不以为意用那明黄龙袍擦去嘴边酒液残迹，依旧是仗剑扬眉的气势，负手而去取了只雕龙金色盒子，龙首吐珠，紫玉点睛。
赵匡胤忽地一口暗色的血喷在他面上，最后的臂间仍旧是温暖他的姿态，李从嘉猛然撑起身来疯了一般拉扯开那银裘扔在一旁，夜雨染成天水碧，昏暗不定的烛光打在上面幽昧难言，“赵匡胤！赵匡胤……天水碧，紫檀香，我不气了不报复了……你要记得七夕，你自己说的……”
赵光义冷眼看他，将那酒杯放回案上，“别再和我玩这些把戏了，赵匡胤，你不是一直口口声声手足情深！你这时候想先下毒于我再换李从嘉的解药？春秋大梦！”
那人手间的温度渐渐散去，却是笑得一如往日的丝毫不容质疑，“我等这袭衣裳……等了太久了……我的错，我不该执意叫你看这天下……你不应如此……从嘉……”深深地嗅得他身上，伴着心血一同涌出的紫檀香气，深殿玉台旁，香冷漫琼瑶。
赵匡胤却先开了口，面色平静，“他不能再饮酒了，身上不好……罢了，你若不想，大哥自饮。”说完一杯下肚。
李从嘉亦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心血耗得尽了，赵光义愣在那一旁的椅上看着他们……从头到尾，他一直以为今夜是三个人的恩怨，却发现错得可笑。春风卷帘高，宫阁楼台千般好，写意恋＊＊＊＊＊，年少不经事，今日作明朝，忘忧天易过，闲刀推卷凭花落，眷心最浓时。
赵光义依旧不放开李从嘉的腕子，一直死死地制住他接了过去，哈哈笑起晃动着杯中佳酿，细细地凑上前去嗅，竟是伸出手去至身后李从嘉面前，“侯爷先饮一杯如何？”
从安东寺那天起这就是只属于赵匡胤和李从嘉的故事，从头至尾，赵光义以为自己掌生杀，控流转，到了这一刻，原来他连颗棋子都算不上。
他却是剑眉微挑，倒了杯酒来伸出手去递给他。
台上的戏子一曲太过认真，竟是当真不知自己是谁。
赵光义扣着李从嘉走过去，“赵匡胤，你拖得了这一时又拖不了这一世，不如早些拿出退位诏书！”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臂，你们……
他转过身去，向着那备好的酒案而去，自己坐在正中，“光义，过来陪大哥喝一杯吧。”小小火炉暖好了的酒液，蒸腾起了一室酒香。
从来他都只是个局外人。纵使他如今中毒无解，他也只看得见他，他盲了眼睛，他也只看得见他。
幽幽长叹，赵匡胤的叹息从未有过的遗憾。
你的心机你的狠毒你的一切，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后半截被自己哽了回去，赵匡胤等他说完，他却再也没有开口。
赵匡胤忽地剧烈吸气，猛然望着赵光义，“江正……若还记得我往日…待你恩情…便应下我一件事……”
极是犹豫，忽然又好似后悔了，强自开口，“我……”
赵光义依旧是呆愣愣地看着他，他如今倒在那里，那个把自己从寺里带出来，亲手交给自己一切的人如今倒在那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是什么表情。
赵光义分明觉得手间一动，李从嘉僵住，不过便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他却像是思量了很久，终于是摇首。
“解了从嘉的毒……记得，治好他的眼睛，一定记得……治好他的眼睛，带他回江南看看……”
明黄之人却是丝毫不去理会，声音低缓，“从嘉？今日眼目感觉如何？”
记得治好他的眼睛，带他回江南看看。
“赵匡胤，想好了？换不换？”终究是褪了一切的面具，厉声问他。
李从嘉忽然一口血呕在一侧，使力想要开口却是谁也再说不得，洇开血腥的天水碧，只能拼命地去试着证明他的温暖，“你……”
李从嘉手指抖得稳不住，蓦然收回那碧色的衣裳里，一直便是向着赵匡胤的方向，赵光义不教他靠过来，只是覆手又扣住他的腕子。
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也是会死的。好似从一开始要离开的人都是自己，李从嘉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赵匡胤也会死，他也会败，他也会伤心也会离开。
他也会疯的。
为什么。他方才暖着他的指尖说我都不要了，一起出去回江南看看，养好了病，以后就都会好的。
赵匡胤就在眼前，所以要好好地站起来，否则……
都会好的。
李从嘉勉力起身来已经是耗尽了这一时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微微笑起来，面上云淡风轻丝毫不乱。
眼前暗褐色的血腥。从来都没有这样绝望，李从嘉俯在他身上死死地抱着他不放，剧烈的咳起来动也不动唇色鲜红，在他颈侧不住地说话，“我们走……你说和我回江南，你说替我负千秋，替我承业报，我忘了，我忘了国恨，忘了所有，从今以后我都忘了好不好，你先起来，赵匡胤……”
“我怎么敢将他如何，他可是与这天下四方等价之人，只是他自己原本病症加剧，大哥你……关心则乱？”
他最后的温度仍在，赵匡胤缓缓笑起，“无事，你记不记得……你饮了我的桃汤，来生……”
李从嘉深深吸气，将那银狐慢慢地护好，分毫不差依旧是自幼起的贵胄教养，优雅扶着那门起身来，他重瞳依旧，终究是回复了旧日里的颜色。
“赵匡胤我不信来生！今生的债今生的诺你必须今生还！”
不是时候。
殿外王继恩见得一方天下轰然而倒坦然笑起，长出了一口气，这可就是无解的毒了，他也没了法子，颇有些遗憾地又望望那边烛影，挥手教飞檐之人散去。
他笑起，听听殿内的声响，向着四方摇首。
为了万一，他可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今全是不用了。
“你把他怎么了！”气至极点，扬声怒喝，天地一动风起云涌，殿外冷风肆虐吹得一园没了枝叶的桐木依旧枝条错乱，地上阴影纵横，王继恩望望宫室顶上黑衣之人井然暗藏，箭在弦上。
整理好了衣裳，心里盘算着先去正殿上安排才好。
赵光义挡在李从嘉身前。
阴影一动，桐木后空空如也。
“从嘉！”见他竟是起不得身来立时手下不稳，慌得想要过来，却不想门后忽然闪出一身玄青，砰然一声将木门掩上。
一杯绝命酒，酒入肠中再无转圜余地。一室的绝望，玉人忘从容，鹤唳云端，逍遥纵横天地间。故国山河已碎，断瓦凝残烟，血染城墙北，朱颜颓，风鸣马啸寻君千百回。
斜斜地从他的狐裘之下露出端倪来，一如江南烟雨满城飞花，带着冰寒之气的紫檀醍醐灌顶般地清明。
四方运动，雷霆轰响，天边赤色云雾如血，赵匡胤散了所有温度，维持着温暖他的姿态，“从嘉……你一世不言爱，今日……我告诉你……”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的天水碧。
满眼的血色，梦中月下，金陵城破，出降北上。
赵匡胤暖酒正中，忽地听见一声闷响，那门竟是被人撞开。
赵匡胤缓缓松了手，声音愈发散在狂风之中，烛影纷乱，他笑得狂妄肆意，“我告诉你，李从嘉……你爱我。”
浮生一梦，乱世千秋。
想要等你再看看我，可是真的来不及。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想赵光义已经收买了多少人，这方入夜两人一行出了多大的动静，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雪色欺墨发，烽火染云霞，宫城上，回眸已然远天涯，饮罢挥袖谁予共烟华。
那门本是虚掩着，一时被李从嘉之力带开，晕眩之间他顺着那门倒在地上，铺延开的银华，一抹浅浅地碧色滑落无声。
覆天下，奈何负了他。
四下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一生执着，覆了天下，却是负了他，想要和他同看北国雪落，终于熬到了这一日，他却再也看不见。
寿元殿前，李从嘉咳声不止，脚步虚浮，强弩之末他两日不曾合眼心力交瘁，被赵光义几乎是强行扣着他，甩手摔在殿门之上。
甚至什么都做到了，赵匡胤此一生所想必偿所愿，却还是等不到他再看一眼自己。
他一把扯了他的腕子去。
那一日皇宫正门之上，赵匡胤有些怅然，“怕只怕……来不及……”
你的江南，飘蓬，云阶……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他心心念念执意不放手，今夜你们都要付出代价！
李煜五指慢慢收拢，终究是一握化成点点凉意，“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你觉得这一次我还会负约？”
“不要再说了！江南江南！所有人从江南回来都变得不再一样！李从嘉你妖魔下世……你的江南就和你一样害人匪浅！”他扬手用力将他甩至桐木之上，看见他受不得剧烈地咳起来，“我要让你后悔！我诸多筹划就是为了让他因你失了一切！我要证明他选你根本就是错了……如果没有你，不会死那么多人……你不要怪我，你应该怪你自己！”
赵匡胤只是摇首，李从嘉只当他是默认，“我不会。”
冷风入肺，追忆他树下带血，若不是为了赵光义，若不是他，赵匡胤何须如此！
那人便重新覆住他的手去。
李从嘉猛然抽手，“你疯了，你已经疯了……你笑我不知旧事，那你又知道多少？你知不知道他当日为了你甘愿屈居人下受人胁迫，赵匡胤若不是顾忌你何曾做过这般为人卖命之事！你知不知道江南时候……”
其实他是在怕自己。
“违命侯如今才看出来？也罢……还是叫你国主如何？你觉得哪一个称谓更好？你是江南国主之时这一切就已经成为定局！你又知道多少！”
北国千里，瞬息之间忽地又落了雪。铺天盖地飞素白一片，纷扬间竟是远比上一场雪还要大。
“赵光义你早便是已经筹谋多时！”
到了极致，便是颓势。
李从嘉猛然回身转向那奴颜媚骨之人的所在，赵光义哈哈笑起，“怎么？惊讶？王继恩……早年也是王饶送进宫里的，他败在赵匡胤手上成不了事，那我就来替他们一族讨回个公道！”
他走了。
王继恩眼望着他扣着李从嘉一路而去，低低地开了口，“奴才在这边恭迎圣驾。”
战乱，血光，烽烟，生生死死，那一年赵匡胤仗剑离家，南北纵横，杯酒窥天下。一生的隐衷便是年少时候失了自己的弟弟，心心念念，他只是不习惯诉说他的愧疚，其实赵匡胤只是不说而已。
当他赵光义也是傻了么！
一身夜雨，心字成灰，凤凰台上的剑痕依旧。
他冷笑，“寿元殿，这可是前朝不吉之所，当真是会选地方。”心里思量赵匡胤什么时候也用起了这般底下的伎俩，酒里下毒？
“苍天不灭，汝亦属吾”
说完突地靠近了赵光义，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要饮酒。”
遥遥地报时之音，“子时——”
王继恩突然从廊下转了出来，少见的严肃恭谨地模样，“圣上请晋王至寿元殿。备下夜饮之膳以待。”
天下，你。我用天下换你。却终究守不了今生。
一字一句都让他胃间抽疼，天气入了夜后愈发地寒冷起来，竟是不同往日的晴夜，云层厚重，赵光义抬眼望望，“今夜无星无月，难怪如此阴暗……”
赵光义一声惊呼，“大哥！”
“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其实如今是不是赵光义已经不重要了……你是他弟弟。”
却见那夜雨满身之人微微勾起嘴角，笑得优雅分毫不差。他静静地抱起他上半身来，墨色长发散在一旁的银裘之上，浅浅的碧色晕染开来，带血的紫檀香。
“这一步已经走出了，佛语亦有诳言，不是谁放下了就能寻得救度，李从嘉你不明白……你怎么能理解我过的日子……”
赵光义眼睁睁地看着他双目流出血来。
李从嘉觉得那人有一瞬的凝滞，却终究是扣了自己向前走。
妖魔下世，妖魔下世！一声惊叫，李从嘉苍白面色却是带血双目微笑看他，“赵光义，不，江正，如今子时，我仍旧未死，其实……你没有真的给我酒中下毒是不是？”
那个时侯，自己动了心念，却还没有真的如此明确地掀翻一切，赵匡胤躬亲探慰，以身试药，手足之情，心里的愧疚想尽办法试着去弥补。
他仓皇退至殿门，“我……我没有，我没有想过他会如此，我其实不想……”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想要说什么，踉跄着冲了出去。
他说不出来，一味地强行逼迫自己狠些，却仍旧是记得自己腹间的伤。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烽烟，离散，国恨，远了都远了。
这话倒是赵光义心里一直有所犹豫的，那剑眉昂扬之人一日尚在，他便是一日不得安稳，可是……
他还是那般桀骜霸气凛然，挑起眉来，李从嘉，你爱我。
那人反倒是丝毫不见愠恼，不动不惊，“纵使你今夜得逞，赵光义，这皇位也不是谁都能做得稳的！”
李从嘉血泪微微闭上眼睛，吻在他唇上，冰冰冷冷，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了。
身前那人骤然停住，皇宫之中山石水榭之后更是幽暗难言，他深色的衣袍就要和那夜色融为一体，突地笑得诡异，“我为什么要顾虑？你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光义……我做回我自己有什么错！”那人幽幽地紫檀香气萦绕不散，听了他的话手间一动，却又让赵光义举手反折，“你最好听话些……不然我现下使力，折了你这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腕子去……李从嘉，你若是眼盲身残，你还有什么可动摇人心的资格！”
“对，你说对了。”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混乱过。
娥皇教会他嫉妒，这个人，他死死地贴着他的颈边，他教会他爱憎。
“如今什么事情都做尽了，赵光义，你可有过丝毫的顾虑？”李从嘉今日声音都听得不好，低低地哑了去，自己心里更是不安定。
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隐隐地瓦上声响。
雪落千里，赵匡胤一直都担心李从嘉再也看不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自己再也不能陪他看雪落。
茶水里都是腥甜气，王复回禀的时候也带了害怕，直言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尽快，否则这违命侯怕是再这么下去，不自伤也要耗不得了。
再也不能。
李从嘉的身体从北上之后就一直都在硬拖，气郁血滞，水土一朝天差地别，他根本是受不了汴京的气候，宫里温暖的养了一阵好不容易平息多了，却一夜之间全然又被打破。
李从嘉浑身是血，慢慢地俯在地上在那荒冷的寿元殿里拥着他看雪落千里。
“你又看不见，若是半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圣上可就不知多遗憾了……”说完仍旧是死死地握着他不松手，“王复说你这一日来食不下咽，刚饮了两杯茶就呕了一地出来，我当日让你看不见还真是帮了你的忙，不然你就能看见自己现在的凄惨样子……”
赵匡胤，有件事情，我从来不曾告诉你……如今再也说不得了。你覆灭了我的国，你毁了万民信仰，毁了李氏基业，你知不知道……我怎么能轻易地放开这些国恨家仇……你知不知道所有的一切突然一日葬送在我手上，我怎么能轻易地忘……
他不答，依旧是举步向前，一前一后暗中对峙却不教旁人看出分毫。
梦断更残倍寂寥。
“赵光义，我会随你去，你放开手。”他终于是开了口，那一目重瞳格外深重，绽开了的墨色，恰是内苑之中灯火熹微，影影绰绰一截浅浅的碧色从狐裘中露了痕迹。
是我的错。我以为这是我对血债的偿还，是我还给江南万民的交代，可是都错了，全都错了。他扬起首来眼睛里流出的都是血，一声撕裂开的呼喊竟叫宫室之上阴霾惊裂。雪却是愈发地大了，纷纷扬扬，那些枯死了的桐树是否安然依旧？
为首一人玄青色的袍子领上饰有乌黑貂绒，宽大的袖口下翻手死死地扣着身后人的手腕，入了宫来，走得愈深愈显出了气力，丝毫不放，直教那人有些难耐。
赵光义没有给李从嘉下毒，子时已过，那一身碧衣却流干了此生心血生不如死。
漆木柱子凝结住的赤红色，平日的庄重，今夜忽地就成了不详。
还不若你再狠些。
遥遥地有脚步之声。
一城飞白，人生长恨水长东。他拥着他坐了很久，大开的殿门，风声肆虐卷雪飞入，斑斑驳驳侵染发丝，如洗纯白，触目惊心的血痕缓缓从眼中而下。
原该是同一方天下日月，却被这皇宫四方幽邃的气息暗了半边星光。
他再一次亲眼看着他死去。
今夜皇宫大内静得不同往日，巨大的宫墙之下黑影森森，御街之外却是虹桥映波往来不绝的繁华都城，灯火上挑，热腾腾的元宵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