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江正很想告诉他，他若回来，便不会在乎这一个镯子，却又突然能够理解他，这也许便是一种信念，起码在这永远望不见边的香火弥漫中，赵光义还能守着这最后的坚持。
生命有时过于铺张，其实张开手指，便足以握住一个太阳，日光下便有阴影，唯盼不是一个人就好。
那孩子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只是点头，江正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便也转过身子正对堂内佛像，却只听得身侧的孩子突然开口：“这镯子在，大哥便一定会来寻我。”
仰赖和期待，有时候很好笑，有时候却是救度。
“既然无事，不如说说你的故事，这镯子真的这么重要？”
江正跪在他左侧，随他闭上眼睛祈祷，雨中，两个孩童的身影。
赵光义并不去理会他。
期盼的心情真好，自己却再也不能得到。
江正也松开手，看着他不动，半晌，陪他跪下来。
夜色恍如魔魅，他们都闭着眼，佛祖却看得到，那还尚显得稚嫩的眉目，穿着略显大些的僧袍坚持不曾剃度的孩子，右侧的衣襟上淋淋而下的液体。
“走吧，你这身子真若是淋一夜非要病了。”江正拉他的臂，顺势使力他却并不愿起来，一时力气全集中在手腕间，那木镯子卡在上面不上不下，赵光义明显下意识般猛然缩回手，他很怕那镯子再一度离开自己。
渐渐地湿了地上尘泥，一片淅淅沥沥深色的血迹。
赵光义不说话。
好在雨水够大，那空气里的腥甜气被湿润雨露掩盖得不露痕迹。
“下雨了，回去吧。不会有人来查了。”
原来真如大哥所说，流血没有想象中可怕，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小伤便不许哭。
那孩子果然还跪在那佛堂前面，无遮无拦地就那么默默念着些什么。
我不哭。
金陵的夏，雨水说来便来，江正便也不多想，推门再度溜出去，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后来呢？
思来想去之间突然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响声，竟是下起了雨。
如今的他用着那孩子的名义生活，如今的赵光义还在那榻上一动不动故作熟睡，身后的人呼吸平稳，他却知道稍有不对立时那把剑就能要了人的命。
自是睡不着的，到了后半夜，江正犹豫再三，起了床下去却又想着纵使出去寻他，以赵光义的性子自是也不敢跟自己逃回来的，何必。
这样的人，值不值得你到死都不肯放弃这份期待？
“所以，没有意义。”赵光义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突然不像是一个孩子的语气，这让江正更加无法，只得放弃，走回去屋子去。
记忆里的那一年，最后的最后当自己嗅见空气里的腥甜气时，那孩子已经颓然倒在地上。江正起身过去拉起他的时候，瞳孔里映出的满是他暖暖地笑意，一如平日里安静沉默清扫院子的时候，赵光义还是笑得很干净。
“不会。”
那么大的雨水冲刷过后，闪电撕裂天空。
“那又如何？如果一起受罚，你会觉得高兴？”
两个尚自年幼的孩子紧紧拥在一起，江正抓着他，“你真是个傻子，你受了伤为什么不说！”
一时无话，江正只得起身，“为何不让我说出去呢？若要受罚，便一起罚。”
雨水里他们的身体都没有任何热度，可是江正努力地抚起他，看着他的笑脸莫名觉得温暖，就像是南国三月天气，满山遍野的杏花开放，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满足。
赵光义睁开眼睛看他嘴角的伤，“回去吧。否则我的苦心不是白费。”
他恍惚间想起自己在洪水中躲藏的那棵树，娘把他抱上去，让自己死死地抓牢那粗壮的树枝，“无论如何，正儿要记得抓紧这棵树，不要管任何人，你要记得，活下去。”
“罚便罚，我也习惯了。”
所以他确实没有管任何人，他亦救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水冲走，却没有哭。那一刻远没有想象中的悲怆难忍，只是江正突然明白，人想要活着，就需要代价。
“回去吧，万一夜里有师傅过来查看，你又要受罚了。”孩子安静地劝他回去。
佛堂里高大金色的如来佛像满目悲悯却不是所有人的救度，江正狠狠地盯着它看，转身却看见身侧人的血，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狂乱的树影被雨水冲刷得发出渗人的嘶吼。
那孩子双手合十认真地跪在地上反省，却不理他。江正只得坐在他身旁。
“你伤在哪里？你说话。赵光义你说话！”
走过去，“尸毗王舍身救鸽的故事你听得太多了。”
孩子的嘴唇微动，却只来得及颤抖，太阴寒，以至于他甚至望不见佛堂里的火烛。那长明灯的光影是否还在？职夜的小僧今夜是否又偷了懒？
而他们其他人，都静不下来。
我们活着，都需要代偿。佛祖宽恕众生可它庇佑不了人心。
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里。面色映衬得长明灯摇曳的光影变得无比虔诚圣洁，江正开始认同师傅的话，或许他的心才适合堕入空门，因他无时无刻都可以让自己安定下来。
那么赵光义你的代价又是什么？
夏日的夜晚燥闷不安，蝉声格外清晰，江正躺在床上细细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待到确信无人来往巡视之后，他悄悄地溜出去，一路顺着走廊下的阴影偷偷地来到佛堂前。
雨夜里他最终把他拖回去，所有的孩子都噤了声，赵光义的腹部汩汩地鲜血淌在地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