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遮住窗户的并不是什么报纸，而是一张张海报，海报上被不知是血还是红色颜料的东西涂满诅咒、谩骂，歪斜的沙发茶几上满是被掰碎的光碟，地上散落着各种被撕毁划破的杂志、写真，还有被砸碎的玻璃或陶器碎片。
贺景升原本没想太多，开灯不过是因为觉得屋里实在太暗，结果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恐怖片片场——
——那些全都是宋野城的周边。
江阙阻止不及，头顶灯光就已然亮了起来。
贺景升来来回回看着那些东西，简直看得毛骨悚然：“这……这全是她弄的？”
他本想说“是不是有病”，结果一想她还真有病，反倒硬生生被噎了一下，最后只能发泄似的哼了一声，反手拍开了大灯。
江阙能够在被责骂时一言不发，也能在被无故迁怒时默然处之，可当目光触及那些海报和周边的刹那，他眼中却明显划过了一抹痛色，像是不可直视般垂下了眸：“嗯。”
贺景升简直无语：“她是不是有——”
“就因为那块广告牌？”贺景升匪夷所思。
江阙再次点了点头。
引起车祸的广告牌上确实有宋野城的海报不假，但高速广告牌本就是商业出租位，当时事故鉴定也已经清楚地查明它的倒塌原因是下方柱体断裂，也就是主要责任人是这根广告立柱的所有者，而不是广告位使用者。
贺景升看了一眼茶几上那本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尘埃》，很快反应了过来：“她觉得你书里的情节是在故意暗示这件事？”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就是使用者的责任，那也最多只能牵涉到广告方永泉之水，怎么也不可能归咎到宋野城头上。
江阙点了点头。
江阙沉默良久，终于道：“她恨的不是他，是我。”
回忆起刚才听到的话，贺景升道：“是被她害死的？”
贺景升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了过来。
江阙道：“是我以前养的猫。”
叶莺对宋野城的迁怒并非因为高速上那块广告牌，而是因为……他是江阙喜欢的人，或者说，正因为他是江阙喜欢的人，所以哪怕明知那场车祸与他无尤，也要强加其罪。
贺景升没理会她的无礼，反正早就已经见识过了，只将手里东西搁在一旁地上，转头问江阙道：“她刚才在跟你说什么？黄毛是谁？”
她对这些周边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出于仇恨和宣泄，倒不如说是为了折磨江阙，让江阙亲眼看着自己珍爱的事物被一件件摧毁，以此来获得报复的快感。
他将手中的营养品稍微提了提，本想再补一句“我是来探望您的”，却见叶莺已经漠然地转开视线，将手中的书“啪”地丢在茶几上，纸页随手撕碎扔开，起身径直走回主卧，“砰”一声甩上了房门。
贺景升看着周围满地狼藉，好容易才压下骂脏字的欲望，闷闷道：“我帮你收拾一下吧。”
出于礼貌，贺景升到底还是张了张嘴：“叶阿姨。”
他正要弯腰捡东西，江阙却抬手止住了他：“别了，她不让。”
光线实在太差，贺景升一时没法辨认那些都是什么，只勉强能看见叶莺就坐在那歪斜的沙发上，手里攥着一本书和两页撕下的纸，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景升愣怔一瞬，旋即既愤懑又难以置信：“她不让你就不收？收了又能怎么样？”
周围所有窗户都被报纸似的东西贴得严严实实，沙发和茶几歪歪斜斜，地上还散落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阙沉默了片刻，像是无奈，又像是有些无力：“她会自残。”
屋里的光线昏暗得一塌糊涂。
不仅会自残，还会“布置”得变本加厉。
然而贺景升已然意识到了什么，根本没给他关门的机会，强行止住了房门合上的趋势，将门推开直接挤了进去。
贺景升下意识看向那些海报上红色的痕迹，不敢确定道：“所以那真的是……”
而在看清门外之人的刹那，江阙明显有些愣怔，紧接着像是想遮掩什么一般，条件反射地把门扇往里合了些：“你稍等一下，出去说。”
江阙道：“嗯。”
那眼窝下的乌青、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面色简直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贺景升瞠目结舌，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病的人，但一想叶莺确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病”，他却又被堵得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最后憋了半天，只得愤愤“草”了一声。
江阙的模样实在太憔悴了。
与此同时，他也总算意识到江阙为什么不开灯了，因为这满室狼藉他不忍去看，却又不能收，不开灯至少可以一叶障目。
当那扇门被拉开的瞬间，贺景升险些都没敢认出眼前人。
贺景升心里憋闷得很，可一时间许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又不知先说哪一句，索性转过头准备把灯重新关了，却被江阙拦了一下：“没事，先开着吧。”
终于，轻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后，房门“咔哒”一声解了锁。
他平时不开灯确实是因为不愿看见周围的景象，可刚才不想让贺景升开灯却是因为不想被他目睹这些，现在看都已经看完了，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贺景升大老远来一趟，总不好就让他这么黑灯瞎火站在门口。
贺景升连续不断地又按了几次，活像是催命一般。
“你坐一会儿吧。”江阙朝那勉强还有点空地的沙发示意了一下。
叮咚叮咚——
贺景升小心迈过脚边杂物，走到先前叶莺坐的位置坐了下来，可刚一坐定，就感觉尾骨附近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居然抓到了几颗深色的不明颗粒。
叮咚——
“这什么玩意儿？”
但贺景升等了半天，却没人过来开门。
贺景升看着那仿佛某种小型动物粪便的东西皱了皱眉，甚至还凑上去闻了闻。
屋里的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江阙看了一眼，道：“猫粮。”
叮咚——
贺景升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还当是这屋里养了猫，结果猫没看见，却见沙发扶手夹缝那里卡着一袋已经拆封的猫粮，而旁边墙角也散放着几袋。
贺景升完全没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却已然听得心惊肉跳，赶忙抬手按下了门铃：
“没有猫。”江阙看出了他的疑惑。
又是一声玻璃碎裂声。
贺景升更加迷惑：“那这……”
哗啦！
“她买的。”江阙道，说完又像是不知如何进一步解释般，犹豫了一会儿才简略道，“买给我看的。”
这话之后伴随着几声冷笑：“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想暗示给谁看啊？——对，它就是我弄死的，那又怎么样呢？！”
这逻辑实在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贺景升愣了好半天，终于联想到了在门口听到的那些话，不可思议地猜到了某种可能：“她害死了你的猫，还要买猫粮来刺激你？！”
这句话依然没有得到答案，紧接着又是一声“呲啦——”撕裂声：“你不就是想暗示黄毛是我害死的吗？”
江阙没有说话，但贺景升猜得并没有错。
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于是贺景升听见“呲啦——”一声长响，像是纸张被撕裂的声音：“你写她坠楼干什么？写她养母在旁边干什么？”
起初发现叶莺网购了整箱猫粮回来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甚至以为她是在家待得无聊准备养只宠物。
叶莺的斥问传出门来，明明隔着厚重的门板，却还是令人心中一紧。
直到有一天，叶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一袋猫粮，抓出一把对着左右喊：“黄毛？黄毛？”
“你写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喊了几声后，她才仿佛刚想起什么般，讥诮地笑着说：“哦，我忘了，它早就死了啊？它吃不了猫粮了。”
不料刚到门前，还没等他按下门铃，就听见门里“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打碎了什么玻璃容器。
那时江阙才意识到，原来这只是她乐此不疲的折磨手段之一。
那天上午，贺景升刚落地就直奔了江阙家的小区，在门口超市买了一些探病适用的营养品，然后便提着东西上了楼。
虽拙劣，却残忍。
说到这里，贺景升再次叹了口气：“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我有天没提前打招呼就飞过去看他，敲开那扇家门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贺景升单是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顿时没好气地扔开了那些猫粮，掸眼嫌弃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无比阴间的凌乱。
“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发消息，他都说没什么事，说让我放心，以至于后来我也忍不住想，说不定真的是我多虑了，毕竟医生都说他养母的病情没那么糟，也许是我把情况想得太严重了。”
这环境他才不过待了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压抑得不行，一想到江阙天天都在过这种日子，他都快替他窒息了。
“回去之后，我其实挺担心的，毕竟他养母说那话的样子，实在像是不怀好意。”
“你准备怎么办？”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江阙那张憔悴的脸上，忧心忡忡道，“她的病要是一直不好，你还真就一直这么忍下去？就这么被她折磨一辈子？”
那时为了陪江阙办理丧事，贺景升已经在苏城待了半个多月，他总不能一直在那里待下去，所以最后他也没了办法，只能揣着满腹无奈暂时离开了苏城。
在他看来，江阙从一开始就不该接下这烂摊子。
到江阙家里之后，贺景升仍在试图劝他改变主意，可他却像是完全没听见贺景升的话，只说：“你先回去吧，我暂时就不回去了。”
如果叶莺是个正常点的养母，她生病了，江阙作为养子履行赡养和照顾的义务倒也无可厚非。可叶莺压根就不正常，她分明是在仗病欺人、道德绑架，让江阙回来明摆着就是想困住他、折磨他。
贺景升点了点头：“我当时虽然反对他的决定，但又没法替他做主，最后只能陪他一起把她养母送回了家。”
江阙垂眸看着地面，苍白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良久，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却又像是仅仅在自言自语：“随它去吧。”
那时的江阙本就已经把江抵的意外归咎于自己，而叶莺的话就仿佛在说“这是你欠我的”，江阙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一刻，贺景升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浓重的悲哀。
他太了解江阙了。
不仅仅是因为眼下这暗无天日却又仿佛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现状，还因为他从江阙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放任，一种“过一天是一天”的得过且过。
不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江阙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答应回来意味着什么，知道那意味着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他答应了。”宋野城接话道。
可他接受了这种折磨。
贺景升复述完叶莺那句话，仿佛至今还沉浸在当时的不可思议中：“我那时候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发展，但我更没想到的是……”
把这当作了“害死养父”的惩罚。
医院值班办公室。
就好像中世纪绝望的基督教徒，以残破的肉身经受凌迟般的鞭挞，以满身淋漓鲜血，来清赎自降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