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四方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重新拉开能量面板进入那个直播间。
林深领了袋装的营养泥递给她，两人蹲在一块石板上囫囵两分钟就吞完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可都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直播早就结束了。
肖四方和大家一起坚持了足足十个小时，才在越来越多的志愿军到来后退了出来。
“你去哪儿？”林深见她站起来就走，赶紧跟上，“到处都是人了，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
厚重的石块被挪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拖着搅烂了的双腿，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笑脸。
“我有别的事情！”肖四方一边往前跑一边尝试去拨岑薄的通讯，没被接听又去拨林遇的。
“一二起——”
好在后者还能拨通，没过太久就接了起来。
一张又一张年轻的面庞灰白惨败，生前再高大的人，离开之后都变成了小小的一团。
“四方，我这里现在有点……”
牺牲这个词念在嘴里就足够沉重了，直面的那种鲜血淋漓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外公，我就问一个问题。”肖四方打断了他，嗓子绷得像一根再施加一点点力道就会断裂开来的弦，“岑薄……还活着吗？”
他们每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无论男女都眼眶发红。
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处变不惊的沧桑声线蒙上了令人心悸的沉重。
肖四方手握生命扫描器，不知道多少次眼睁睁看着上面的光点消失，甚至有一次都已经挖到人了，那人却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活着，但是不太好。”
残骸掩埋是救人的最大难点，纵然有生命扫描器在手可以检测到任何一个位置的幸存者，可惜救援的速度依旧缓慢。
“我给你发了定位，你直接过来吧。”
肖四方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正常播放的直播，关了能量面板，跟着大家一起冲入战后废墟与死神赛跑。
定位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二十一公里，过去只要十多分钟。但就这十多分钟，肖四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要跳停了，它咚咚咚地上下弹射着，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又一下子沉到无底的深渊里。
“是！”
她早就预想过所有的结局，也接受最坏的结果，但她可以不害怕，却不能不难过。
“领了氧气后，去我给你们的这个坐标范围营救伤员，很多同胞都还有救，细心一点知道吗？”
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部分太多了，多到他已经变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志愿军需要服从联盟军的调配，林深和肖四方一落地就被带到了临时的指挥点，套上了联盟的袖章。
他既像一个温柔的长辈让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得到了弥足尊贵的教导，让她敬慕崇拜憧憬，又像一个孤单的小孩隔三岔五就要闹上一阵，让她无奈心疼怜惜。
尸体密密麻麻覆盖了这一整片土地，触目惊心。
虽然他的存在没法被明确定义，但他就是已经长在身上的一块肉，若要割掉，就必定会流血。
老皇帝最终都没有跑出皇宫，就被戴上安装了微型炸弹的颈环，由联盟军看守起来。
目的地到了，下飞行器的时候她被脚下的碎石绊了一下，林深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担忧地看着她。
靠纯粹的利益集合起来，心中并无信念的乌合之众随即落败，沦为丧家之犬等待审判。
林遇就站在前面等她，接到她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人带到了一间还算完整的房间门口。
老皇帝及其绝大多数心腹党羽们被控制住之后，意志本就不坚定的一等居民们基本都退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甚至有人临阵倒戈反攻向了那些坚定拥护皇权的同胞。
“基因实验的研究人员中有几个幸存者被我们抓住了，他们利用勉强还能使用的设备给他测试了一下……”林遇顿了顿，“他的异化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七四，并且直接进入他们口中的异化后期了。”
昨日的绿树红花已然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碎裂的石块胡乱飞溅的水流，滚滚的浓烟焦黑的残骸以及暗红的肢体。
他沉重地看了肖四方一眼，但后者出乎意料地镇定。
飞船直接降落在距离战场最近的停靠港，四周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人还清醒吗？”
监察星距离主星不远，航速慢的小型飞船也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抵达。
林遇眼神讶异，点头，“意识是清醒的。”
林深满意地眯起了林家祖传的圆眼，有妹妹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肖四方哦了一声，说了句“那就好”。
“……知道了。”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便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压在门把上，推门进入。
“但我带你去，到了主星你要听我的，不然我没法跟祖父交代，知道吗？”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门口的光投进去，显得有些昏暗。
说完他褪下手腕上的防护罩，拉起肖四方的手就给她套了进去，然后带着她往停靠在不远处的小飞船走去。
但无论如何黑暗，都遮不住房间正中央戴着颈环的“异形人”那鲜明的特征。
“走吧，我带你去主星。我从我爸……也就是你舅舅那儿听到战局已经到收尾的地步了，现在咱们也可以去帮忙扫尾，你正好跟我一块儿去。”
浑身上下已经找不出任何属于普通人类的特征了，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令人嫉妒的轮廓线条这些通通都没有了。
林深通体舒畅了，有模有样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对上那双猩红的眼睛，肖四方抿直了嘴角。
肖四方：“……好的，哥哥。”
她的神情好像严肃又很麻木，就这么停在了门口。
最后两个字生硬刻意，又透露着某种执着。
直到一丝丝本来面貌都看不出来的“异形人”慢慢地张开了双臂，那张狰狞又丑陋的脸好似忽然柔和了下来，刀锋一样窄的竖瞳仿佛也漂亮可亲了起来。
没听到她喊哥哥，林深有些失望，板着一张脸拿出兄长风范：“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客气，妹妹。”
她的感应神经才活了回来，快走两步扑了过去，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在已经感受不到这种轻微触感的肩膀上。
“哦……”肖四方含糊了一下，“你好，上次的事情还没有向你道谢，真的非常感谢你。”
尖锐的利爪往外张开，掌心轻轻回拢，收在单薄的后背上，轻轻拍动。
这种微妙的，屈居人下的感觉太糟糕了。
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暴露脆弱的声音。
也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八面总不愿意承认她是姐姐。
原来有些事情，是做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没有用的。
肖四方当惯了姐姐，只比人家大一天她也时常以长姐自居，自然不是太能适应管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叫哥哥。
林遇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满脸震惊的小孙子，把门掩上了。
林深没想到他都跟祖父摊过牌了，祖父还不在妹妹面前提他，憋闷道：“我当然是哥哥了。”
门内。
“祖父？你是外公的孙子那不就是……”她完全清醒了，站起身来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又让人倍感熟悉的男孩，惊讶和一种莫名的感动暂时驱走了心头的沉重，让她恢复了一些活力，“你是表哥还是表弟？”
肖四方没有难过太久，情绪发泄出来就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把能量面板输入方式里的防误触关掉，调出打字板给他。
肖四方为这莫大的善意愣了一下，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的称呼。
“我问你答。”
“你来找祖父？他不在监察局，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林深别扭了一下，忍着那点不好意思加了一句，“我也可以帮你解决的。”
彻底丧失了发声功能的岑薄点了点头。
回答的时候她惊讶了一下自己下意识的坦诚，完了又开始惊讶这个好人看见她出现在这里的淡定和关切。
“还能变回来吗？”
“来了很久了。”她勉强打起精神，“我原本是想到监察局去的。”
坚硬的指甲在屏幕上慢慢滑动。
肖四方对他印象还算深刻，是资源战中救过她一命的好人。
——不知道。
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一看发现居然真的是妹妹，把他吓了一大跳。
“异化率还会上升吗？”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不知道。
林深把衣服披在她身上，面容是和林遇如出一辙的严肃。
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反复刺痛她的眼睛，让她忍不住想要眨眼，或者流出点什么湿润的东西来缓解这种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僵硬冷冰的身体上忽然覆盖上了一层温暖，肖四方缓慢抬头，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但这次她稳住了，继续问：“还能治吗？”
战争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没有波澜，抖动的画面里四处涌动着火光与浓烟，遮天蔽日吞噬无论辉煌渺小的一切。
——目前没有好的办法。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肖四方闭了闭眼睛，上下眼睑紧紧地挤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改变刚才看到的内容。
飞船到港，这时已经没有飞往主星的航班了，她默默离开停靠港，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没有温度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在打字板上又输入了一行字。
这是真正的战争，没有心软不能犹豫的背水一战。
——但我也不会马上就死的哦。
肖四方不知道他现在异化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再次失控，她只希望他可以得偿所愿，那么即便在这硝烟里化为乌有，也值得了。
肖四方看向他。
画面一直在动，岑薄却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肩膀上的那只手又拍了拍她，示意她看屏幕。
镜头画面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肖四方在这节奏了攥紧拳头，心情跟着视频里的各种炮火声起起伏伏。
打字板上又浮出一行字来。
岑薄可从来没有死在这里的念头，一见对方动真格，立即选择往人群中撤退。
——目前没有办法，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办法，我可以到生院做生物冻存，等研究进步。
他们的异化程度不高，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但强就强在他们拥有了异形人部分能力的时候，还能释放能量热焰。
肖四方紧紧抿着嘴唇，不想接受这个办法。
得到命令的实验体亲卫立即分出一个十人小队，只穿着战斗服靠了过去。
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移到了她的发顶，和石头一样坚硬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缓慢打出几个字。
没了就没了，他就不信不能再造一个岑薄出来！
——你送我去，好吗？
战车里的皇帝嘶声怒吼：“杀，给我杀了他！怎么对付异形人就给我怎么对付他！”
一点也不好。
而他的移速过快，乱战中根本没有人可以将他一击必杀，无数擦过撞过的伤口又会被强大的□□自行修复，一时间居然没有能够拦得住他。
肖四方很想这么回答他，但她说不出口。
岑薄勾勾嘴角，反手又抓了一把炸弹往外抛。
因为岑薄肯定比她难过。
原本还朝他扑来的战士们纷纷围住了炸弹，短短一秒围了足足十六层，终于在刺目的白光亮起时用机甲和血肉之躯制止了炸弹威力扩散到不远处的皇帝一行。
在这种时候，她应该也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保护陛下——”
于是她点了点头，虽然笑不出来，但也忍住了没哭。
处在异化前期尾巴上的岑薄自主异化了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瞬间修复了刚才爆炸带来的伤口，双手一翻扯出十多个双栓炸弹，数倍增幅的手臂一抛。
绵软的声音掺上一点点颤抖，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黏在了一起，让他们无比靠近。
所有参战人员都被要求连接了这场直播的频道，随时可以牺牲的勇士们下意识回道：“明白！”
“好。”
“忘了说，异化期虽然会带来痛苦，但也会带来力量，异化部位的修复力和真正的异形人没有差别。陛下的亲卫中存在部分自主服从的实验体，请大家小心。”
尘埃落定。
视频镜头一晃，扫到一片黄褐色粗粝到仿佛皲裂开的土地一样的皮肤。
3845年7月23日，新人类帝国长达三百一十二年的统治宣告结束，共和联盟登上新人类政治的舞台，开启新人类史上的新篇章。
驾驶舱已然粉碎，周边短暂的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
联盟的第一任总统由X-521半废墟星星主出任，副总统由X-338半废墟星星主、X-666半废墟星星主出任，另成立内阁，其余废墟星星主均为内阁成员，享有协理政务权。
启动最后的自爆程序，岑薄弹出驾驶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直径近百米的冲天爆炸中脱离出来。
总统及普通内阁成员均受监察局监督，三年一届，任期满后全民选举更换。
但早就防备着其他星球暴动的主星却不一样，他们的机甲战士日夜都在接受严苛的训练，要不是敌军太少在己方军队里跟找茬似的，战场局势早就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监察局宣布任职制度改革，局长及最高监察部长十年一换，不得连任。
因为面对异形人，机甲毫无用处甚至还是累赘，所以近年来机甲的发展有所停滞，机甲军队的训练也荒废了不少，联盟军队这边的操作水平都相当一般。
3846年8月1日，流民新法正式颁布，即日生效。
网上在说些什么岑薄无暇关心，他现在面对的是数百人前仆后继不分敌友的乱杀，出现零点一秒的分心都会万劫不复。
网络上又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加上这一次权限开放的流民们也怯生生的加入了讨论，平台服务器连续崩溃，不得不暂时关闭业务进行升级维护。
无偶有独：垃圾皇室——给我干掉他们——
当然，这些都与生命研究院无关，不管统治者是谁如何变换，生命研究院的方向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对生命对人类永无止境的探索。
安奈亲亲：好想知道圣父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感觉之前的形象都是营业面具……
封存舱中灌满了特制的容存基质，缕缕清凉的白雾袅袅弥散。
欢儿：别给啥几把眼神，这么多人瞅他都给他乐坏了。
岑薄躺在封存舱里，一双异化完全的眼睛微微转动。
再别前线：搁这儿逼逼赖赖的，您知道他这么多年救了多少人吗？眼睛一闭就会在网上叭叭叭，您做出过屁大点贡献没？
研究员们憷得移开了视线，这几天看习惯了的肖四方却还觉得挺好看的，甚至觉得它们像红宝石那样剔透好看。
我想天天吃米饭：拜托一定要平安无事[祈祷]
封存舱整个都是透明的，材质也沉甸甸的，质感肖似水晶。
今天洗嘴巴了吗：岑薄今年五十一岁，四十八年前他三岁，那么小就开始接受摧残，他没反社会已经是奇迹了！他是帮凶，你是脑残@纯露人不站队。
“可以关上了吗？”研究员小心催促。
甘霖娘：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一定要平平安安呀！！！
那双被肖四方加了一百层滤镜的眼睛似乎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集中在了一起，深深望进上方的人眼底。
纯露人不站队：现在还花痴？他要是早点说出来，也就没有这几十年的基因实验了，他是受害者，但也是帮凶哦[摊手]
隔了一秒，慢慢阖上了眼睑。
侃侃：啊啊啊啊啊啊啊爸爸冲鸭——
肖四方直起身体，在研究员的指导下扣紧舱门，然后抬手按在了封存舱上。
正面昂：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忘了他当年从第一学院毕业名头是战斗系第一吧？弃武从文第一人，真的是绝了！
过了一秒，又或许过了一分钟，她俯身过去，隔着厚重的舱盖，郑重地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岑岑岑正宫：太飒了！！！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他好温柔55555
“晚安。”
几十年累积下来的死忠粉不是吹的，哪怕曾经的神已经有了瑕疵，可那又怎样？现在的他又一次走上王座巅峰了啊！
每一个明天见。
视频弹幕和评论都刷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