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见将他抱得更紧,再一次唤他:“夫君。”
楚珩闭了闭眼,没说话。
她将脸颊贴在楚珩的后背,用这种亲昵安抚的姿势,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柔软:“夫君无人可欺,无论如何,有我在你身边,是你的盔甲与盾,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怀抱,是宽厚而广大,能包纳百川的一片海,温柔的激流冲刷着这块坚硬的顽石,却丝毫不忍伤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迹。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姜月见起身走向烛光里,一动不动,将双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从身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夫君。”
太后娘娘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一点热度也聚拢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袅袅,你留下看顾她。我回去找英儿。”
她低下身子,悄悄儿地安抚了傅银钏几句,把方才之语重复几次,傅银钏安静了许多,呓语声似停了,乖乖地闭了眼好似已经缓过来了。
有儿子在,想必他心里舒坦些,姜月见轻轻颔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腰,从身后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丰轩见你。明日无朝会,我们一家三口办个团聚的家宴,好不好?对了,宜笑还在簌雪阁,她也来。”
就连被他藏得不露痕迹的双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毕露。
*
她知,其实他在隐忍。
太和殿灯火未熄。
那身影犹如一块石礁,姜月见的脸颊也苍白了许多。
其实楚珩对姜月见那般说,不过是想脱身而已,他感到身体疲惫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战而竭的状态,只想回兆丰轩歇下。
姜月见闪着朦胧泪光的眼睛扭头去看楚珩,却见他已背过了身,步出了帘门,到了外次间。
然路过太和殿时,已过了子时,陛下燕寝的灯还未吹熄,楚珩顿了一步,转身朝里步了进去。
掌中傅银钏的手给了回应,重重地一颤。她人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向内侧卧着,口中呓语什么,却听不清。
一进燕寝,便见小皇帝还立在他先时离去之际让他站的那只脚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见他,陛下满脸写着高兴和骄傲,朗朗就唤:“爹爹!”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后,将这口气缓缓释放,声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弃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如若查知通敌之事与景午无关,你的孩儿便不会一出世便没有父亲。”
楚珩笑了笑,朝儿子走过去,伸臂搂住他的小屁股,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忽听怀里的儿子得意洋洋地道:“朕很乖的,一直都没动噢!”
姜月见坐上了傅银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银钏紧张得不断战栗的素手,满眼心疼地道:“银钏,你听好了。”
刚刚认回爹爹,楚翊还很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虽然站得腰酸腿痛,但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反而自得其乐,只要是爹爹让做的事,他都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
照她那张扬的,恨不得把家里金库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说,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见懵懵懂懂地听完,点了下头,“好。”
楚珩拍他尊臀轻骂:“你是傻的么,听的什么话。”
丹书铁券的事,姜月见都不知晓,傅银钏没提。
陛下“嘿嘿”两声,将楚珩尤似海里的八爪鱼般吸住,整个胖墩墩的身体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欢欢喜喜地道:“爹爹。”
他缓了姿态,声音放慢:“景家是世袭的公爵,先景桓公对我祖父有从龙之功,得蒙圣恩,赐下一块丹书铁券,可保后人性命无虞,景家有这块保命符,虽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发挥的余地。去告诉她吧。”
楚珩被他的喜悦所染,便仿佛什么烦恼也丢了,忍俊难禁地凑过了俊脸:“亲爹爹一口。”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许多,握她的软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与公道,谁人之责,为了三千业军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小皇帝听话地“吧唧”一声,非常响亮。
姜月见不想承诺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风勾结,她一定会不会姑息。
可怜的老内侍孙海,知陛下在燕寝里不入睡,恐怕又在闹觉,生怕陛下饿了肚子,正要送夜宵过来,便猝不及防地撞见这场面。
可他,为此折了一身傲骨,历了数年风霜,她不想最后他只得一句:无妨。
当陛下一声响亮的“爹爹”脱口而出之际。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他说,他无妨。
“哐当——”老内侍脚下也是一响。
她算是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楚珩都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厉王身死魂消之后,犹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尸首倒悬城门楼,以儆效尤。
那汤碗和托盘掉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碎。
她唰地抬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父子俩一同回过眼来,只见孙海一脸尴尬与震惊地站在那儿,紧跟着,被陛下深锁眉宇一瞪,老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急忙磕头请罪:“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楚珩握住她手:“我无妨。”
宫里上下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起居郎大人是太后娘娘的新欢,亦是文渊阁新贵,可,没人知道,这个起居郎居然胆大包天,敢怂恿陛下喊他“爹”啊!
姜月见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这件事不该我决定,我没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顾惜武威之战枉死的冤魂。”
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可是杀头的罪过!陛下才这么小,别是受了奸佞蛊惑,数典忘祖啊!
她除了是太后,也是夹在中间的妻子和朋友,傅银钏这里,更有一个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孙海痛心疾首老泪纵横,陛下眨巴着眼睛,道:“孙海,你听见了。”
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实话同我讲,你怕我觉得受伤,对么?”
孙海内心一紧,生怕顷刻间就要人头落地,咳得天昏地暗,一面呛咳,一面极力矢口否认:“不,老奴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看见……”
他抛得太快,问得太急,以至于姜月见期期艾艾,一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你听见了。”
“袅袅,倘若你顾惜闺中之情,饶恕景午一条性命,她的情况或许能够挽救,我有三分的把握。倘若你一定要报这个仇,照国律结这个案子,她继续忧思病郁,母体衰败的速度更快,这个胎儿绝无可能保住,你也将会失去傅银钏。所以我问你,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袅袅,你该如何取舍?”
小皇帝再度固执地强调。
在姜月见懵懂地直了眼波之际,楚珩坦荡地告诉她:“袅袅,她的情况已经很坏了。”
孙海暗道一声“老命休矣”,忽听陛下笑嘻嘻地指着一旁的男人,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朕的爹爹?”
楚珩道:“如果景午是元凶,害我亦害了三千兵甲,你可能留他一条性命?”
“这……”
姜月见不解:“何意?”
孙海瞪大了昏花老眼,将抱着陛下的胆大妄为的起居郎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有陛下那个火眼金睛,愣是不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点先皇陛下的郎艳独绝。
楚珩道:“袅袅,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恰逢其时,楚珩的唇角噙了一点淡淡笑意,用孙海所熟悉的嗓音,道:“老内侍,陛下孩子心性,莫与他计较,退下吧。”
姜月见怔忡地望向灯光里,楚珩冷静到近乎有些残酷的侧影,讷讷:“你刚才说教我放心,你有办法的。”
孙海刹那间,真是如同见鬼,毛骨悚然。
楚珩沉了嗓:“袅袅。药物只是辅助,让她滑胎的元凶,是她心结。她若继续沉溺忧思下去,神仙也无法替她保住这个胎儿。”
战战兢兢地退下之后,老内侍心里琢磨着,这人,居然,还真有点儿那味道,那种一说话,便仿佛剑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自打他们小陛下上位以后,老内侍再没感受到了。
药还没来,姜月见生怕她坚持不住。
他心里泛狐疑,前后那么一琢磨,不禁回头一望。燕寝灯火辉煌,照彻长夜,老内侍呆了一呆,将太后娘娘近段时间的异常,陛下对起居郎态度的几回大改,这么前后联系起来,一个念头唰地劈进脑海,差点将他劈得焦糊。
她甚至要维持在母体的姿势,双手庇护自己的肚子,看得姜月见再一次紧张,忙扯楚珩衣袖:“怎么办?”
“……”
于是那痛觉更甚袭来,眉锁成川字,紧绷无比。
这要不是借尸还魂,这,这很难说得过去啊!
殿内空落落的,傅银钏的穴道过了劲儿,人蒙蒙的,快要苏醒了。
小皇帝心思敏锐,“爹爹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一行人等退出了坤仪宫,栖蝶等楚珩将药方拟好,便立刻去调度药房,玉环也随着去,怕她调动不了。
楚珩缓缓摇头:“没。”
他不再生嫉妒之心,因他发现,即便是在自己本职上,自己也并不如人,所以是他人技高一筹,他只能甘拜下风。
陛下叉着两条臂膀一抱:“爹爹别骗小孩儿,朕能看出来,爹爹不高兴,怎么了吗?是不是母后欺负你了?”
苏太医是天下最幸运之人,得到了太后娘娘厚爱。叶骊心想。
或许原本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楚珩已经被他逗笑,摸摸他脑袋瓜:“怎会。再说,就算你母后欺负了我,你能帮我报仇吗?”
不像面对自己时,他不敢越过雷池一步,稍稍过界,等待他的必是雷霆。
楚翊想半天,他悄悄地把嘴巴附上楚珩的耳廓,一说话,便似有毛茸茸的气流往里钻。
这群里,唯独叶骊手脚最慢,再转过身将要步出帘门之际,他定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素手,任由那个得宠的苏太医握在掌中牵着,她安顺温柔。
“母后要是想打你的屁股,朕帮你分一半呢,好不好?”
太医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也不知那苏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都想一睹究竟,可被太后所逐,又不得不离去。
真是个大孝子。
内官自己也一并出坤仪宫,无吩咐不得入。
楚珩半分不快也没了,一把揪住陛下尊臀,眉眼柔和带笑:“你母后打我屁股的时候,你别来看。”
如今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楚珩便是主心骨,他说什么,姜月见无有不应,立刻命令内官,将太医们扫地出门。
楚翊不明白话中深意,乖乖地将脑袋点了一下,凑近,握住了父皇的手掌。因为太困,他的眼皮已经耷拉下来了,往天如这个时辰,陛下早已乖乖睡着了,今日却还醒着,是因情绪太过激动,大起大落,一时没困意,此刻在父亲稳稳的怀抱里,楚珩将他抱着哄了哄,陛下放松了警惕,一个呵欠上来。
楚珩道:“磕头则不必。我用一个方子,你先照着去抓药,孕妇过于紧张,不要让太多人围着,除我与太后之外,谁也不得入内。”
楚珩微微带笑:“睡吧。”
这真是傅银钏与栖蝶最害怕的,栖蝶吓得脸色发白,忙道:“苏太医,你,你一定要帮我们夫人保住这个孩儿,奴婢给你磕头了……”
陛下咕哝一声,小手还扒拉着他,闷闷哼哼:“朕醒了,爹爹还要有。”
楚珩扫过药方,低声道:“你们夫人体弱,不宜生养,这孩子得来的时机更不对,如今是骑虎难下,若这一胎流下了,以后更无受孕可能。”
小家伙,当是一场梦呢。
栖蝶颤巍巍道:“之前一直好好儿地吃着,今日不知怎的,夫人……见红了。”
他怕,这场梦醒过来,他便又是个没爹的小孩儿了。
她忙取出面呈楚珩,这方子是回春局几个名医开的,用药小心,不会出错,夫人之前一直服用此药,身子虽没见好,但也不向坏。
楚珩的心脏溢出漫涨的酸痒,他勾住了小孩儿尾指,拉了拉,柔声道:“爹爹守着你,不会走的。”
好在栖蝶是个做事细致的,因考虑到入宫后也需照方抓药,便将药方带了来,忙不迭回应:“是,药方在奴婢身上。”
他把脑袋点了点,因想到,其实爹爹作为苏探微,已经陪伴他很久很久了。
楚珩问栖蝶,要了傅银钏近日里保胎用药的方子。
爹爹不是泡沫,他一直都在。这次,楚翊狠狠地抓住了,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到天亮醒来的时候便散开。
别的太医这样说,姜月见还会惴惴,但楚珩说了无事,姜月见便安心下来,接下来不论他提任何命令,即刻满足。
小脑袋往下一歪,睡得极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串晶莹剔透的哈喇子便流淌了下来,在楚珩的肩上濡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