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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画像。

他见过父皇的……

跟眼前之人大相径庭。

小皇帝才不会信。

他又不是傻子,母后一定是觉得自己好骗,不想让自己惩罚“苏探微”,好嘛,母后居然维护他维护到,连让他下跪都不让,自己可是天子,让那个起居郎跪一跪又怎么了,也不折块肉,他还受不起了?

姜月见锁眉,将楚珩的手握住,把臂被他看:“这是你的父皇。”

满嘴里的激愤之言,待要喷薄而出,适逢一道电光闪灼,映亮了陛下惨淡的小脸,他害怕得揪紧了五官,心怀戚戚焉地把那句话忍了回去。

“母后,你刚刚说,他是谁?”

陛下鲜嫩的小脸蛋上被电光闪过,纠结的五官清晰得一览无余。

陛下的黑葡萄眼,两眼懵懵地看向正在说话的男人,还有在他怀里气到脸色有点儿泛白的母后,木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有反应,胖乎乎的小手指抬起来,指向楚珩,问的却是母后。

迟疑些时候,陛下迈着忐忑的步伐,来到了母后的身前,小手扒上母后柔软的手掌,将她和楚珩分开,咬牙道:“母后,你用不着骗朕,朕已经不会上你们当了的。”

楚珩突然变得“懂事”了,忙抱回太后娘娘,柔声道:“不用了,袅袅消消气,小孩儿不懂事,接着教就是了,他已是陛下,无需向任何人屈膝下跪,我一点也不介怀了,真的。袅袅也不气了嗯?”

姜月见于心难忍,“不是的,英儿,这次是真的,他真的是你父皇,你不是一直都——”

楚翊的脑袋还疼着,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小嘴微微张开,两只眼珠都似不会转动了。

“不可能,”楚翊用力地摇头,猝不及防,把眼眶里没来得及流下的泪珠儿从中甩落飞出,“朕没有爹爹,朕的父皇,已经死了。母后,是你告诉朕的。”

比母后为了“苏探微”责难自己这个事情更霹雳的,就是母后同他说,这个人,是他阿爹。

他的父母,在听到儿子这样一番话后,对视着,彼此的脸色都复杂交错。

“……”

“朕小时候,特别羡慕人家都有爹爹娘亲两个人的疼爱,朕也好想,朕喊了好多人‘爹爹’,可他们都说不是的,母后也跟朕说,他们都不是,朕没有爹爹,爹爹在天上保护朕……”

姜月见深深呼吸,一指头指向地面,冷静地道:“过来,给他磕一个头。这是你生身之父。”

就连他的记忆里,也没有父皇的音容笑貌。

楚翊一脸的伤心和震惊。

他就只有画像。

“?”

他收藏了好多好多爹爹的画像,在他的燕寝里。

“他是狗东西那你是什么?”

有一个画技一流的宫廷画师,叫孙玉宁,他们都说,他画的人像栩栩如生,笔下的先皇陛下最得神韵,楚翊就逼着他,把那幅藏在悬珍阁的丹青遗像夺了过来,收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这样,就不再害怕天上会打雷了。

姜月见将唇瓣咬出了一圈深彻的齿痕,厉色仍未化去。

他知道,母后很不容易,对自己期望很高,他不敢对母后说,自己还那么胆小,连打雷都会害怕,他更怕母后知道以后,震怒之下撕毁了他的珍藏。

被凶了一句的陛下怔住了,眼瞳里霎时就聚了水光。

楚翊,就是这样没出息。

姜月见袖下的双手捏成了拳,颤抖不稳,试图平复但徒劳,她瞥向楚翊颜色转厉:“住口!”

可再没出息的小孩儿,如今也知道了,爹爹不能乱认,他只有一个。

楚珩打蛇随棍上,适时告一状:“袅袅,你听到他怎么骂我的了。”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接受。

楚翊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阿父?母后,你要让这狗东西当真爹吗?母后,你是认真的吗?”

姜月见的心像被黑夜里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巨大的触手攫住,一收拢,痛得血肉模糊,她沉甸甸的目光,不敢再去看楚翊的眼睛。

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假借“苏探微”之名回来,瞒上瞒下的,他自己做的孽,如今倒好意思来求她了。

这些年,她望子成龙,对他寄予的厚望,对楚翊来说,是这么大的伤害……

可她不也是为大局着想么,等将乱党一网打尽之后,便立即告知英儿真相,如今动作极快,再有个十来天,差不多便能收网了,他就连这点日子都等不得了?

她此刻,想弯腰,将儿子一把抱入怀里,怜惜地亲一亲。

这势同水火的父子俩,就因为她拦着不让相认,现在关系急转直下。听楚珩这口气,似在埋怨她从中作梗了?

可她没有那么做。

见她咬唇不答,他又可怜见地使起那“撒娇大法”来,竟晃了晃她的雪腕:“袅袅,你也看见了,这就是我们目下的状态,你真的不肯让我当一个真正的阿父么?”

没有来得及。

楚珩幽幽道:“袅袅,我如今是横竖不对,怎么着你都生气了?”

有人替她那样做了。

姜月见白了他一眼,“胡闹。”

沉浸在自己的怆然里的陛下,压根没注意周遭的气流涌动,人便被纳入了羽翼之下,楚珩抱他根本不需费任何力,便将他轻轻托了起来。

楚珩无奈摊手:“你儿子让我这么做的,我这不是奉旨下跪么?”

陛下的大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了粒粒水珠,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姜月见柳眉攒凝,手臂搂着楚珩后腰,不许他再有动作,幸好是赶上了,长长吁出一口气,便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想说什么?”楚珩挑了一边长眉。

这般亲昵,是完全不顾惜他在场,楚翊真的要哭了。

陛下擦掉没出息的泪珠:“你真的是我——”

被丢下的陛下脑袋磕在镜台上,咚一声响,正是闷闷作痛之际,怒意凛凛地打眼一瞅,居然见到母后丢下他,两臂抱住了那个“苏探微”!

他用力挤了挤,才憋出两字:“爹爹?”

眼瞅着楚珩竟真的打起一侧襕衫的袍角,作势便要折下双膝,真的直直朝前跪下去,姜月见脑子里嗡嗡的一声,霎时间丢下了陛下,两条臂膀慌忙朝着楚珩拦了过去。

楚珩摸他脑袋:“是的。”

这一大一小此刻像是卯上了,个顶个的不懂事。

楚翊的眼眶湿热着,小手掐着男人臂上硬邦邦的肌肉,纠结无比地嘟囔:“你得证明。”

以父跪子,岂不是天打雷劈!要折了她儿子的寿的!

他真的和画像里,一点都不一样,楚翊不相信。

反倒是姜月见,胸口那根弦被弹拨得发出一串龙吟。英儿小不知事,她再引导开解就是了,他迟早能接受,楚珩又跟着瞎胡闹!

说不定,他们还在沆瀣一气骗他。

楚翊泪眼朦胧地从母后怀里揪出两只眼睛,滴溜溜望着他。

可如果,连这种事都要骗他的话,他们就真的太过分了!

被一次次威胁的楚珩,此时非但不愠,反而,他颇为和颜悦色地对陛下哄道:“臣可以跪哦。”

证明?楚珩思来想去,望向自己的爱妻。

楚翊瑟瑟发抖地“哇呀”抱住了母后的臂膀,这一次,他忍不住有些齿关打战了。

姜月见表示束手无策。

又一声。

楚珩把自己的脸毁得干干净净的,连她这个枕边人,都雾里看花了老久,更别说楚翊,他两三岁时便没见过他阿父了,那时的记忆早就烟消云散。

轰——

两个人都不说话,看起来眉目传情,分明就是在商议对策,打算怎么继续骗他。

从他过往的表现上看,楚翊推测十有八.九是后者,便更加恼羞成怒,被迫从母后怀里稍稍探出脑袋,再一次,中气不那么足地强调:“朕教你跪下磕头,你敢不从君命?”

“你证明不了……”

也不知,他是在担忧自己泥菩萨过河的处境,还是看不起堂堂陛下居然害怕打雷。

楚翊心一沉。果然。

恰逢,“苏探微”目光凝向自己,略蹙眉宇双峰。

他扁了扁小嘴,失望地垂下了脸蛋。

小皇帝觉得自己缩头缩脑地被母后抱在怀里,实在有失体统,可这个时候,他又没办法非常硬气地从母后臂弯下钻出来。

“朕就知道。”

偌大坤仪宫偏殿内空旷无比,被雨水洗出一股淡淡的泥尘气息,殿内两人还在对峙当中。

楚珩一时之间,倒的确没想到好办法,他发现证明自己身份,比证明自己是苏探微还要困难,毕竟手头一件物证也不存在。

思绪未落,殿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水,千山万壑觑而不见的墨色深处,晕染开湿濛濛的蛛网,笼罩着乾坤间的一切。

倒是有一点,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茫然的太后。

按理说,秋日里打雷罕见,难道真是陛下一道石破天惊之语召来的?

罢了,他叹了口气。

姜月见只好伸手将他接满怀。

“英儿。”

旋即,他的脑袋毛直直竖起,顾不得尊严体面地跳起来扑向了母后:“娘亲!”

楚珩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为了儿子,两肋插刀也罢。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陛下一个激灵,呆如木鸡。

他慈爱一笑,手掌揉揉他脸蛋:“你两岁时,嬷嬷带你到阿父这里来玩儿,你晚上闹觉,不安生,我就把你放在了御案上亲自看着,结果你趴在奏折上边尿了一滩——”

伴随陛下一道喝骂,天空中蓦然电光飞速掣过,并炸了一声雷。

有这事?

“跪下!”

陛下突然脸色激红。

不想了,他今夜就非要让这个傲慢无礼的臣子折下他的膝盖弯不可!

不,这一定是假的。再说,再说谁能证明?

这让陛下如何能不怒?如何还能息事宁人?

但楚珩话未说完,证据在后边。

结果便被对方无情嘲讽了。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武帝陛下,自然十分震怒,当场便拎起儿子的裤腰,教他趴在桌上,朝他的屁股抽了几记。

盼他识得点趣,硬的软的,总得吃一个。

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加上儿子又踢又嚷的,他猝不及防松了手,楚翊一头撞在了灯台上。

但到了这一刻楚翊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从没有要杀“苏探微”头的意思。白天利诱不成,这时只是过来威逼而已。

哗啦一片灯油浇落下来,饶是楚珩眼疾手快,也收势不及,楚翊右前臂上,被灯油溅了一滴,烫伤了。

万般心绪涌上来,变成此刻的对峙。

小婴孩肌肤娇嫩,那伤势很是明显。

再者那个“苏探微”,心术不正,骗小孩儿,又闹人,实在很过分,他这么卑劣的人,一定是以攀附太后为己任,好在得到太后垂青后,混上他的青云扶摇之路,一跃,就从一个小小六品起居郎,混迹成二品大员,也不是没可能。

楚珩和皇后闹冷战,但是眼睁睁看着儿子伤了,心头还是惴惴难安,生怕她得知,于是胡乱自己处理了,也没教太医来看看。幸得楚翊乖乖的,上了药之后一声不吭,回去大抵也没闹过,所以他母后至今不知道。

他也真搞不懂,那个“苏探微”,画皮确实是美,但比起画像上的父皇,还是差了万八千里的,母后曾经沧海,居然还看得上这小河小沟,没的是宁滥勿缺,迟早后悔。

楚翊呆呆地伸出了手,一脸不信。他把描龙的黄袍袖角往上捋起,之后,便果不其然,在捋到一半时,他居然真的看见了,连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一块,已经痕迹极浅淡的烫伤疤。

为避免母后越陷越深,唯有他这个宝贝亲生儿子去拉她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拽出来。

“……”楚翊迷茫又惊喜,“真的有!”

按理说如今的“苏探微”已经供职于文渊阁,作为外臣当然不得私入宫禁,母后纵然以太医之名急召也讲不通道理,楚翊的第一直觉便是,恐怕母后又被那男狐狸精勾得按捺不住寂寞了,所以如此。

陛下这回应该是信了。

一看今夜太后娘娘从文渊阁召见“苏探微”,立马,那女官便通风报信,不到一刻时辰,小皇帝便收到了消息。

但楚珩觉得身旁的气流却似更冷了。

他偷偷地用几瓶桂花油“买通”了母后近旁的一名女官,绝对没有威逼哦,女官便自愿答应替他盯梢。

这口气,根本没松下来,他心虚地背过了身,避开姜月见视线。

小皇帝极少一个人奔到母后的坤仪宫,但,自从上次撞破他二人好事之后,楚翊便多了一个心眼儿。

姜月见皮笑肉不笑的,低低地道:“我后悔了。楚珩,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