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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张小北看着我,咧开嘴就笑了:“其实那天你跟我说。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开始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我念完了这首临时攒出来的改编海子的诗,面前那帮未来的诗人全都错愕得像同情病人一般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演偶像剧的明星。

“说!”

管他妈的是不是春暖花开!

“你说,我们说好了领证儿的那个早上,我只要当着你的面掉几滴眼泪。你就踏踏实实跟我过这辈子了。”

面朝人海,

“那你跑什么呀,我还以为说了什么让你心痛欲绝的话呢,害得我这几天睡觉都不踏实,吃饭也不香。”

从明天起,

张小北摇摇头,笑了笑:“来你知道那天早上我躲厕所掉眼泪了?”

肉体,灵魂,明码标价,

“多新鲜啊,我拿脚丫子都想得出来!”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我是不是有点儿聪明过头了你说?”

吃食,睡觉,

“没有什么聪明不聪明的,你就是忒把自己当人了。”

从明天起,做一头勇敢的猪,

我正要反驳他几句的时候,旁边那一小撮集会的文学青年全都站起身来,特别恭敬地看着门口的方向。我好奇心本来就强,见他们都跟中了邪似的,我也禁不住向门口看过去。

傍大款,堕落,敢做敢爱,

我先看见了小雨,以前跟高源剧组的化妆师。她今天打扮得特别像个韩国小妞儿,头发绑成一个朝天锥,穿条肥肥的短裤,白色的大背心,脚上蹬着一双像高源穿的那种德国伞兵的靴子,黄色的。我第一眼看见了她,刚要招呼,就看见她身后那个拄拐杖的跟北岛齐名的诗人走了进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勇敢的人,

诗人充满着儒雅,我很早就听过他的名字,今天第一次见到他,感觉他跟我想像中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戴眼镜,而我印象当中的诗人都是像徐志摩那样的,戴着眼镜,喜欢围条围巾,充满睿智的学者型人物。当然了,现在是夏天,我也不能为难面前的诗人也戴条围巾什么的,只是不戴眼镜,让我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记得多年前我看见海子的时候,好像他也是戴着眼镜儿的。

我嘿嘿地笑着,看了看旁边那帮学生年轻的脸,借着酒劲儿高声念道:

诗人一进来,那帮学生连忙都给他让座,都叫他何老师。诗人今年五十多了,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他一坐下来,先是赞扬了一通青年们对诗歌的热爱是非常崇高的、不庸俗的爱好,接着开始回忆他与他的朋友北岛在一起的日子。说起北岛,他说,那是个很有趣的人,我正听得起劲儿,想听他接着往下详细介绍的时候,他看了看其中一个学生年轻的脸,无限感慨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女儿,她跟你的年龄差不多大。”没等他说完,一个学生就问道:“那您女儿也写诗吗?她也爱好文学吗?”

在我正要得意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我损人的这一招儿呢?

诗人沉默了片刻,看看身边的小雨,苦笑了一下,对他的那帮fans们说:“我把她弄丢了。”很沉重的表情,小雨的手抓着诗人的胳膊,似乎给他一点儿力量,于是诗人又很振作似的,坚定地说:“不过,我相信,我的女儿一定很出色,她会像你们一样的聪明,充满理想,一定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女孩。”诗人说到这里看看那帮学生,又看看小雨,轻叹了一声,“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你在我心目中像江青一样!”江青是张小北最欣赏的女性之一,“没文化,敢拼!”

人人都沉默着,连我和张小北也听着诗人说这些伤感的故事,他的声音很好听,充满磁性,听说诗人天生都喜欢女儿,我心想,他女儿真是很不幸,我想诗人肯定会是一个很牛B的父亲。设想一下,生活在牛B闪烁的日子里,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可惜我家老头儿是学工科出身,老太太那点儿墨水顶多也就够她自己用,根本别想能熏陶我,要说我能有今天,我容易嘛我!

我呵呵地笑着,说张小北你他妈的还是这么牛B啊,你这些日子看着跟吃了耗子药似的,无精打采的还真把我给唬住了。我对他竖起拇指,你真坚强!我觉得这是我对张小北说过的最具现实意义的废话。“你给句实话张小北,这些年我在你心目当中是不是一个省略号啊?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说实话,我自己听见这话都觉得有点儿脸红,问完了我就后悔了,初晓你是个什么东西!

小雨还是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一直到我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

“也没有。”张小北犹豫着该不该说,“我主要是怕我自己那天犯错误。虽然我离婚了,也不能把这福利都让给你不是,多少好姑娘排着队呢。”

这个时候电话一响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反感,我迅速地将电话拿起来,点头向那群人笑了笑表示歉意,向门外走去,小雨这时才发现我也待在这里,她对着我笑了笑。

“说吧,我还说了什么?”我也半瓶啤酒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

走到门外,我接通了电话,是奔奔。

我蓦地想起那天李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话,本来我喝过酒之后已经忘得很干净了,张小北这么一说我忽然又想起来了,那天李穹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发颤,我觉得她好像哭了,我记得她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在张小北面前明着给熄火暗地里煽风,尽管我知道我并没有这么做,但是如果换做我是李穹,我也会恨我自己。

“有什么指示小祖宗?”

“你说你自己是个混蛋,毁了人家李穹这一辈子,你说她恨你恨得牙根儿痒痒,你还说。”张小北说到这里打住了,眼神很游离地瞟在距离我们不远的那帮学生身上,“别的就没了。”

“你别逗了姐姐,忽然想起你了,哪儿呢这是?”

“问你呢,我那天跟你说什么了。”

“在一酒吧跟朋友聊天呢,黄亭子,电影学院边上,明天几点啊?”我答应明天陪她回去看姥姥。

张小北一仰脖子半瓶啤酒就下去了,他不说话,干巴巴地盯着我。

奔奔想都不想:“明天中午吧,我睡醒了给你打电话,姐姐你上那种酒吧有什么劲啊,要不你来找我,‘1919’,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说实话,这些年以来,我总忍不住去想像如果我还做我的记者,到现在我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总想说不定现在也是个名记了,也说不定比现在混得好,直到我有一天听见一个企业家出门之前嘱咐他的下属“防火防盗防记者”的时候,我才怀着极度侥幸的心理庆幸自己现在是个编剧,至少目前为止还没听过“防火防盗防编剧”之类的话。

“我受累跟您打听一句,哪位朋友又从远方来了?是你那皇军大款啊,还是我们台湾同胞啊?”我也是没事儿,跟奔奔贫两句。

“那天你洗完澡怎么就走了,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忽然想起那天张小北喝醉之后跑到我家里,喷出所有思想之后又离开了,我想大约是因为我喝醉之后跟他说的那些话,可是我又实在想不起来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要早知道自己这么健忘,我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记者了,反正记者写过的东西马上就忘,而且不用负什么责任。

“你甭管了,反正来我这儿的肯定都是地主一级的,连富农我们都不带玩!来不来啊?”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相对而坐。

音乐很震撼,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还有人招呼她喝酒,她跟人急:“丫的,滚蛋,没看我跟我姐姐打电话呐?瞧你一脑门子官司,滚蛋,操!”

黄亭子太安静,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太安静的地方很容易就让人说些掏心掏肺的话,这些年来,我只在刚和高源好的时候喜欢来这里。不过今天还好,这里因为有了这样一堆伪诗人制造了文明的噪音显得有些嘈杂,不会让我和张小北显得过于伤感。

“奔奔,你忙你的,我这儿正好遇见一个诗人,朋友,聊一会儿。”

当我跟张小北走进黄亭子的时候,又遇到一帮所谓的诗人在高谈阔论,看样子是附近大学里文学社的学生,他们正在大谈食指与北岛,其中一个大声地说了一句:“我认为食指就是我们中国诗人的灵魂。”有几个人附和着,过了一会儿,那个说话的学生愤地指着一本最新出版的诗集里的其中一篇,对着旁边的同伴咆哮:“无耻啊无耻!这首诗的作者分明是食指,这里却说是郭路生!这些无耻的嫖客!”说着重重地将诗集摔在桌子上,他的神情颇似当年的鲁迅,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形容他,鲁迅先生地下有知面对我强加给他的耻辱会不会翘着他优雅的胡子,落下无奈的泪。

“哎哟,诗人!成啊,我还没见过活的诗人呢,有时间你介绍我认识认识。光听说李白、杜甫,还有那来着,初唐四杰,这我知道,昨儿刚记住的。”她显得很得意,“听说这诗人都是什么他妈的跳跃思维,我琢磨半天,丫的,就是他妈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吧,这帮丫挺的肯定都没有性生活。你那朋友要有需要,你就给姐妹打一电话。”

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名句,我从她的表情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于是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大学校园里车流滚滚(当然是自行车了),虽然他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深刻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以后当我有很多次机会在这个叫黄亭子的地方,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诗人的时候,我觉得他们都长得太平凡了,除了有一些儒雅的诗人气质之外,我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坚韧的个性,也许就是因为当年的海子从我们身边一阵风似的走过,我在那阵风里第一次嗅出来诗人的气息。本着先入为主的原则,我用那个身影去衡量所有被称为诗人的伪文学青年们,发现他们天生都有点儿缺钙,没有海子那样铮铮硬朗的骨头。后来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我心中的那个背影更加地清晰起来,透过他的背影,我还曾经在梦里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对卫道者的不屑,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思想接近了一个伟大的诗人,有点儿沾沾自喜。

“奔奔,奔奔。”我拦她半天也没拦住她说话,好容易等她停下来了,我赶紧说道:“您先忙着,忙您的啊,回头我明天等你电话。”

“那是海子。”她的同乡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语气中充满着崇敬。

“操,怎么这样啊,要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呢,我就知道你们这帮知识分子特他妈矫情,得,得,你明天等电话吧。”没等我反应过来表个态呢,丫的把电话挂了。

早几年,我特别崇拜海子,好像我还有幸跟他见过一面,是在他任教的大学里。那次是陪一个同宿舍的姐妹去看她老乡,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头发蓬乱、充满忧郁的男青年走来,他穿着非常随意,甚至太随意了,秋衣外面套了一件衬衣,他低着头走路,与我们擦身而过,等他走远了,朋友的朋友才问了我们一句:“知道那是谁吗?”同宿舍的姐妹坏笑着,嘿嘿了两声说:“还用问吗,肯定是科学家,瞧那一头乱发、双目有神的样子就知道。”说实话,我当时表示非常赞同,他的神情颇像爱因斯坦,印象非常之深刻。

我刚要回去,跟出来的小雨撞个满怀。

晚上,我带张小北来到以前我跟高源经常去的一个酒吧,在电影学院旁边,叫黄亭子。这里很安静,最早的时候常常有诗人在这里聚会,对于诗人我了解得不多,我觉得诗人普遍的特点就是长得丑,比较落魄还有点儿忧郁,有点儿像现在的张小北。

“怎么走啊,你一进来就看见你了,没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跟小雨打招呼,诗人对我点点头,保持着优雅的笑。

我很想再像从前一样跟他耍贫嘴,可是生活总是要从轻松走向沉重,任何人对此似乎都无能为力。

小雨指指诗人:“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今天是从天津赶回来看看他,还是跟你们高源请的假,今天得早点儿回去休息了,有时间再约吧。”

我想,张小北他现在很孤独,很可怜。

于是我跟他们告别,诗人临上车的时候对着我轻轻地挥了挥手,还真有点儿“轻轻地我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