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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我当胸给了他一,开玩笑地说:“闪开!我就是来陪睡的,床上没我,他能睡着才怪呢!”

我紧追着乔军到了病房,刚要进门,看他又转身出来,把门关上了。看见我过来,拦住我:“嘘,别出声儿,睡着呢!”

“你别嚷嚷,真睡着呢。”乔军有点儿急。

“你好好看病去吧,病糊涂了你!我操!”我在后边骂他,他一边跑一边哈哈哈地乐,“小样儿的,有种你丫别跑啊,看我不废了你!”

“在里边?”我瞪着眼珠子问乔军,声音不大,充满杀气。

“你嘛。”乔军上下打量我一溜儿够,把嘴撇得跟歪瓜似的,“看在咱俩关系还不错的份儿,我给你个及格分儿,千万别声张,没准儿我出去得被群殴!”他说完飞似的往病房跑。

乔军一笑:“你是作下病了吧!”

高源跟乔军他们老没正经的,经常在大夏天里坐我们家胡同口马路牙子上看姑娘,打分儿。有时候我也加入他们,按照他们的审美标准评判我自己,我印象当中的最高成绩是八十五分,那是三年以前了,多少还有点儿水分,他们亮分之前,我跑了两站地给他们买冰棍儿。

“切!”我白他一眼,顺手把门推开,张萌萌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眼睛红红的,高源好像刚发过脾气,刺猬似的,头发都竖着。

到了朝阳医院门口,停了车就拽着乔军,问他,乔军,你丫跟我说句实话,我现在能打多少分儿。

“你来了。”高源看见我,招呼了一句,“提前怎么没打个电话过来。”他一点儿不慌乱,语气平和。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床上的被子往里了,张开双臂,让我坐过去。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脸,还行!要是一深度近视还死撑着不带眼镜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兴许还能将就着一咬牙一闭眼把我给娶了。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咽下了一口气。斜了乔军一眼,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显然叫他也不知所措。我瞪着他,想杀人。

夏天快到了,满大街的姑娘们穿得蝴蝶似的,都那么好看。我开着车,叼着烟,穿件白背心,外面套了件毛坎肩,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趿双旅游鞋,别说,要搁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这可是全国最流行的打扮了,那时候港台明星也不过这样。可是,现在都21世纪了,听奔奔说,这个年代里女性最流行的打扮就是“无上装”。说白了就是光膀子,可惜,我“空前绝后”,惟恐一光膀子就被人以为胸前钉了两颗图钉。

“别看我。”

我拽着乔军朝朝阳医院去了。除了高源出去拍片子,在北京这是我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了,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我对他的关心,顺便叫他催着点儿他们家老爷子公安局那边赶紧给我找人。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不等她俩做出反应,我早着乔军跑出八丈远了,走了几步,扭过身子对老太太吆喝:“玩够了自己打车回家啊,别让老头儿着急!”我跟老太太说话颇有她当年训我的风范,说完着乔军撒丫子溜了。她在我身后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你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乔军说得无可奈何,也挺没好气地看着高源,眼睛里都是不满。

我豁出去我妈了,把她往前一推:“妈你就陪沈阿姨上去一趟,把您没跟菩萨说完的话再叨咕叨咕。”

我看到乔军的表情,感到一丝欣慰。

“哎,咱还没去拜拜呢。”她有点儿不乐意。

“没事,没事,你们都别瞎琢磨!”高源特不耐烦地朝我挥手,使唤我,“倒杯水喝。”

俩老太太跟首长似的,全都端着自己的架子,在那儿家常,听得我直反胃。我妈这人比较庸俗我知道,可是我没想到她那么庸俗,都快赶上高源他妈了,乔军在一边也听得龇牙咧嘴,我朝他挤挤眼睛,努努嘴,他就明白了,向高源他妈告假:“阿姨,我跟初晓有点儿事,要不您跟初晓妈找个地方先聊着,回头我来接你们。”

我还真有点儿蒙了,难道他最近功力进步这么快,连我都不怕了?我又看看张萌萌,丫眼睛跟灯笼似的,又红又肿。

“哦,回上海了。”我表现得特坚强,死扛到底,斜了我妈一眼,她的表现不错,装得什么都知道,给我挣了点面子。

“怎么了你们?”我提出了一个疑问,没理会高源要喝水的请求,看看乔军,他跟我一样疑惑。

“嗯,”她点头答应着,神情不阴不阳,“你堂哥呢?走了?”

“没事,没事,跟你说没事了。”高源不耐烦地看着我跟乔军,“快点儿,我喝水!”

我妈在我后腰狠掐了一把,我强忍着没叫出来,规矩地跟高源妈妈打了个招呼:“沈阿姨。”跟她打招呼,我感觉那么别扭,小时候我妈骑车带我上托儿所也老这样,遇见个人我不说话,我妈就掐我屁股。

高源待在医院这些日子胖了点儿,也白了,一着急,整个面部表情特像个很多褶儿的肉包子。他的病床边上放着《七龙珠》、《阿蕾》和《挪威的林》之类充满低级趣味的漫画书,还有一本我极力推荐他看的余秋雨先生写的《文化苦旅》,正放在枕头边上,从书的折旧程度上看,他至少已经看过了三遍。看来这小子多少有点儿进步,搁以前,这样的书打死他也不看。每当我充满敬仰地提起余秋雨这样我喜欢的学者时,他都不屑一顾地白我一眼,然后不冷不热地抛过来一句:“可悲呀你,看他的书,那是个情感压抑者。”最后还强调一句,“不折不扣的!”好像他什么都懂,特会装大尾巴狼。

“哟,乔军儿,这两天变漂亮了啊。人模狗样的你还!”我懒得听老太太白话。

我看着他,站着没动,乔军推了我一把:“倒水去呀!”

“说不是呢。今天没事,我看天气好就叫乔军这孩子跟我出来转转,难得这么好的天气。”

“凭什么呀!”我叨咕了一句,“我他妈的该他的?惯得他毛病!”

“哎,真巧,在这儿遇上了。”

张萌萌这时候摇晃着小屁股,给高源倒了杯白水,递到高源跟前。高源刚要接,我大喝一声:“不许接!”这一声吆喝得特响亮,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三个人,六只眼睛跟听见首长喊立正似的,齐刷刷地看着我。高源看了一会儿,把杯子从张萌萌手里接了过来,刚要喝,我又喊了一嗓子:“你他妈的敢喝?不许喝!”

远远地,她向我们走过来,带着笑,我妈看见她也快走几步,了上去。两人一边相互寒暄着一边握手,还是四只手搭在一起的那种握法,有点儿像朱毛井冈相会,并且各自带着一个警卫员。

乔军又从背后捅我,我抬起腿照着他脚面子跺了下去,乔军一下蹿了起来。

我捅了捅我妈的肩膀,低声告诉她:“看见没有,前面来了一个比你更俗的。”说完话,我就躲到老太太身后了,像小鸡跟老母鸡出来散步出门看见老鹰那样。

“不许你喝她倒的水!”我又说了一句,真了。

我远远的看见高源他妈跟乔军从对面走过来,我扭头看看我妈,她正欣赏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脸上老年斑散发着青春的光华。我心想,这是多么阳光明媚的一个上午啊!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上天安排这两个庸俗透顶的老太太在这里相遇,这种惩罚对我来说也有点儿过了。

我看得出来,高源犹豫着,他想跟我较劲。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悠闲地走在小路上,听老太太这么说话,我腿一软,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什么世道啊,挺好一老太太怎么不正经说话呢?

有那么半分钟的沉默,他把杯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我觉得心凉透了。高源啊高源,我们这回真完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我的感受?你爱我我知道,你怎么就不能哄着我点儿!

她白了我一眼,说初晓你算哪根葱啊,从今往后你别想再从我这儿听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和老头儿都算上,我白为你们操心受累了这么多年,你们一点儿不知道让我省心。

我一跺脚,转身就要离开,刚要走出门口,就听身后“扑”的一声,高源把喝到嘴里的一口水给喷了出来,喷到我胳膊上的恐怕不光是白水,还有口水。

回来路上,我问老太太,都许了什么愿,说出来听听。

“我吐了,我吐了。你看你看,初晓,我没喝下去!”高源在后边机关枪似的放了一大串儿,同时,我听见乔军特夸张地捂着肚子开始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高源:“你个傻B,哈哈哈。”

“五一”快到了,到处鸟语花香。我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好形势下彻底堕落了一把——陪我妈去白云观烧香。像我这种追求自由和真理的时代青年到底没抵制住我们家庸俗老太太迷信思想的侵蚀,陪着她特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老太太紧闭着双眼,嘴里叽里咕噜,把肚子里那点儿不痛快全抖落给观音老人家了,只希望没给神仙添堵。

我在门口的地方转回身去看高源,他正眼巴巴地看着我,见我转身,仿佛踏实地松了口气,骂了一句:“操,你干脆一刀杀了我算了!”

在我父母家待了几天,随时等候政府传唤。关于这种等待的滋味,早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用几句朦胧的爱情诗句表达过,其中有一句是“等待永远是慌乱而令人心焦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认为这是自己写过的最有哲理和最经得起推敲的狗屁文章了,而在等待警察传唤我的日子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心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上起来我们家老头儿把挤好牙膏的牙刷放杯子上。部长什么待遇呀?我想,也不过如此了吧。总之我的日子平静得一塌糊涂,踏实得空前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