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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跟高源商量着明天中午一起请我爸妈吃饭,他倒头睡了,特踏实,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总是睡不着,最近我一直这样。爬起来,把CD机摸出来,带上耳机听音乐。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高源这小子一向是有点儿犯怵面对我父母的,我劝过他多少回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傻女婿也迟早要曝光的,我都不怕把你带回去丢人,你怕什么呀?”他除了用同情的目光表示我在他眼中是个病人之外,基本不做什么特别的回应,反正我也习惯了。

那歌很有意思。我听着里面唱道:我觉得有点儿累,我想我缺少安慰,我的生活如此乏味,生命像花一样枯萎,我整夜不能睡,可能是因为烟和咖啡,如果是因为没有人陪,我愿意敞开心扉。我想你说得对,寂寞使人憔悴,是寂寞使人心碎,恋爱中的女人才美,我想我做得对,我想我不会后悔,不管春风怎样吹,让我先好好爱一回。

“呃,”他正坐在地上看《海明威全集》,听我问他,抬起头想了想,“送!”

我是听着歌睡着的,我在歌的内容里莫名其妙地找到许多共鸣,熟睡之前我想了很多东西,已经忘了,大概就是关于我跟高源之间的吧。

“老头儿老太太明天下午的飞机去香港,送不送?”我问高源。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先给我们家打一电话,定好了中午跟高源回家去吃饭,我知道我妈又得弄一大桌子菜,都是高源爱吃的,他们打心里特重视高源,说到底还不是看我的面子。

我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我爸总算同意帮这个忙,我放下电话洋洋得意地看着高源,我说咱这就算有车了。高源直勾勾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由衷地感叹道:“你个禽兽,连你亲爸你都不放过。”沉浸在即将跨入有车一族的喜悦当中,我没搭理高源,自己偷着乐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向来是宰我爸没商量,让他是我爸呢,再说了,这也是我们家一传统。我记得我上大学那时候,同宿舍有个女孩儿家境相当优越,有一回我们俩一起回家过礼拜天,路过燕莎她充满希望地说一句:“明天我要来燕莎购物,血洗燕莎!”然后问我,“你呢?”我想了想,“我,我回家。血洗我爸。”人家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因为割舍不断想念才追到了今生,我想我上辈子肯定对我爸特痴迷,即便是到了今生,我爸他老人家还是那么优雅、迷人、幽默、智慧、善良。还是那么好蒙,我的良心告诉我,也就血洗他最后这一次了。

高源也挺正式,差点儿就要把去年年初参加一个新电影开机发布会的西装穿出来,把我气坏了,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一共就那一套一万多块钱的好衣服还老想穿出来显摆,有本事你吃饭别往裤子上掉啊。高源一吃饭前胸和裤子上肯定掉不少菜汤,你洗都洗不掉,要不是他闪得快,我这一掌又打在他后心的位置,疼得他半天起不来了。

占国家便宜是我爸他们单位的老传统,他的前任领导们退休之后都是象征性地花那么三四万块钱从单位弄辆半新的轿车。我早把这事琢磨好了,这车我们家老爷子要不弄出来,也得给别人弄走。再说他勤勤恳恳了大半辈子为党为人民,临了为自己这么一回也不过分,确切地说是为他女儿,也就是我本人。

“初晓同志,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对革命同志动手动脚,我决定起义了。”高源闪过我的一巴掌,把那套西装放回去,接过我扔给他的牛仔裤和套头衫。

“我会开呀,您就帮我这个忙,想想啊,我可没求过您什么事,再说我给钱呀!”

我乜斜他一眼:“小样儿吧你,就你还起义?我告儿你说吧,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要想从我这儿分裂出去,反正。反正这辈子是没戏了。”

老爷子立刻反应过来,拒绝道:“那可不行,话是那么说,那不等于占国家便宜嘛,再说我也不会开车。”

“切,你个小样儿吧!”他还不服我,“我要不看着你都成老帮菜,再也捞不着我这样的优秀青年了,我早走了我!”他换裤子,两条腿特细,高源看着比我还苗条,身材好,他老损我,说我的身材是“空前绝后”。

话到这儿了,虽然他是我亲爸,我也不能客气了,我说:“爸,您来单位给您配的那辆车不是说好了您退下来之后掏点儿钱就能买下来吗?”

“你别跟我叫板,我挥挥手兄弟们就站咱家门口等着灭你。”

言归正传,我一听我爸说不带我玩,心里正乐意呢,但还是假装很失望地跟他虚乎了两句,我说你们不带我去香港玩,我半点儿意见也没有,只要你们玩得高兴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定好的机票和酒店也甭操心,退了就是,充其量也就损失一千来块钱。要说还是我爸了解我,我一说到这儿,老爷子立刻把话接过来:“你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得了吧你,你什么兄弟们呀?你也就一个贾六兄弟。”他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的,特臭美,“哎,初晓,说实话,贾六是不是喜欢你呀?”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件事来。有回我跟我爸一起去百盛给我妈买生日礼物,先是打算买衣服,选了几种适合中老年的款式,我帮着试了试。我搂着我们家老爷子的肩膀说:“我看这个不合适,显老。”他点头表示同意,导购小姐一听,马上撺掇我们买更贵的,“是啊,先生您看您太太还这么年轻,不如到那边时装区去看看吧。”人家好心说了错话也是可以理解的,侧面也反映出我爹长得比较年轻我长得比实际年龄偏老这个既成事实。可我爸当时脸就绿了,沉着脸问导购:“你就没发现我跟我‘太太’长得有点儿像近亲?”你说你那么大年纪跟人家一个二十刚出头儿小姑娘贫什么劲儿呀。小姑娘也是个弱者(弱智的弱),愣没听出来,还一个劲儿叨叨“要不怎么说夫妻相呢,感情好的都长得像”。我一听该我说两句了,我轻了轻嗓子招呼我爸,“爸,爸,爸,要不咱给我妈买一皮包得了,你就豁出点儿银子,也弄一‘瓦萨奇’!”我故意的,一连喊了好几声爸,一声比一声动静大,这比直接告诉她这是我爸还有力度,连个道歉的机会也不给她,我估计那导购这辈子是不敢再跟顾客瞎套瓷了,再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她脸红得跟烤白薯似的,那叫可爱。自从那回以后,我爸就不乐意跟我一块儿出门了,他胆子小。在如今这个“打破老婆终身制,推广情人合同制”的法制年代里,我爸他显然还是个法盲。

“别逗了你,”我也套上一个红色的套头衫,我妈老教导说过年要穿红衣服,喜庆。

腊月二十六了,我跟高源商量过年的事。我爸他老人家最近鸿运当头,刚结束了他腐朽的官僚生涯,领了单位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彻底退居到权力第二线,年底在双安商场一个什么柜台购物又中了大奖——香港七日游。他特抱歉地给我打一电话,说:“对不起,香港旅游只能带一个家属,想来想去,以我跟你妈三十多年的生活感情比跟你瓷实,这趟旅游我们就不准备带你玩了,自己找地方过年去吧。”

“人家贾六兄糟蹋过的女孩儿可比你见过的都多,能看上我?”

眼看就要过年了,我跟高源着实忙了两天,看望亲戚朋友,这一年的人情账都还了还。最后一算,还的账和收的账基本持平,没赔没赚。

高源咂了咂嘴:“难说。那天楼上刘大姐跟我说了你在他们那儿住院呢,我心急火燎赶到那儿一看,你那贾六兄弟愁眉苦脸地守着你,正拿毛巾给你擦脚呢。”说到这儿摇摇头,又咂了咂嘴,“我估计他不知道你患有严重的脚气。”

其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这些圈里圈外的勾当我看得明白也就算了,再叫全国人民都跟着添堵,我还真是不忍。

“真的啊?”我听了倒挺惊讶,我以为贾六也就是为了我能常常坐他的黑车才对我表示那么热情来着,“说实话,贾六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是没捞着多念几年书,混出来的,好像还坐过牢。”我心里盘算着,我柜子里那两条小熊猫香烟又有着落了。

我跟高源开玩笑说,有一天我要写一本书,把周围这些大明星小明星的故事写一写,好歹也能发笔小财了。高源特严肃地警告我,说我要想多活两年就趁早把这念头打消了。

“哟,哟,哟,来劲了你还?你现在可真是饥不择食了啊,把我糟蹋成这模样倒罢了,你连胡同青年都不放过。”

我问高源,为什么那么多人到了电视上就变得那么完美了,私底下那么龌龊又是为什么。其实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什么叫做戏呀?我是编剧我怎么能不明白呢?只是我想听听别人的看法,比如高源,他是我的生活战友,也是我的搭档。高源特坦率地跟我说:“有一天我要是大红大紫地成了名导,就算贾六都能发笔小财。把我现在的生活往外一抖落,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换回银子,你也是。”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明白了,那天为什么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以前跟我一起跑娱乐新闻的,混得特别不如意,结婚又离了,自己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过生活。消失了几年之后杀回了祖国的演艺圈,居然打着台湾著名演员的旗号,还是走的青春路线。各大娱乐报纸介绍她一律说她二十刚出头,其实她身份证上的年龄早过“三张”了),刚回北京立马儿托人四处找我,请我吃饭,特委婉地请我为她保守秘密,说实话我觉得挺没劲的。

我一头打过去,到底他这回没躲过,龇牙咧嘴半天。

后来想想也没什么,我不也是嘛,在人前扮演一个好的自己,背地里做真实的我。

“走,回家!”我们扛着带给我父母的礼物出门了,“别告诉我妈我住院的事儿啊。”我想起来赶紧又嘱咐了一回,不由得想起我许多年以前曾经说过的那句“回家血洗我爸”的话,竟禁不住笑了出来,高源又拿同情病人的眼光看我。

我从医院出来的那天晚上,跟家看电视,我居然在电视里看见了张小北和李穹两口子。是北京台的一个栏目,在年底为张小北做了一个专访,主题居然是关于企业家幸福的家庭生活。张小北与李穹在镜头面前表现得恩爱有加,互相吹捧。张小北说感谢李穹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工作,感谢李穹对他早出晚归表现出的大度和理解。李穹则感谢张小北自始至终给她那么多的爱,在家庭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丈夫的角色。俩人在镜头前尽情地表演,简直像真的一样,我看得直流口水。节目中间的一段公益广告里我还看见了那天跟高源他们一起玩牌的一个女孩儿,我与她见过几次。这个被人包养起来三天两头抽一次大麻的女演员居然担当起了什么儿童乐园的形象大使,在镜头前呼吁人们追求健康的生活,放弃吸烟,走向自然。我很久不看电视了,一打开电视,吃惊不小,镜头前的这些演员真的是我所熟知的人吗?我感到很疑惑。世界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