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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高源,对不起。”我耷着脑袋,感到十分沮丧。

明白了事情的委,我也不觉得委屈,让我不顾高源的叮嘱,自作主张把事情委全都告诉了奔奔呢。奔奔心里当贾六是个亲人,这种事情她能不跟贾六说才怪呢!我早该想到这些的啊,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措手不及。

“初晓,你一句对不起能怎么样啊?我们全家承受多少压力呀!”高源他妈说到这里眼泪也流下来了,让我看着心堵,“你叔叔被气得住在医院里,他的学生照看着,我跟高源想去看看他,他都不见。昨天高源在病房外头站了一宿啊。还有何老师。”

听贾六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一个大概,再看看报纸,我就全明白了。十好几种娱乐报纸,洋洋洒洒上万字都在讲述高源和奔奔还有诗人的血缘关系,其中还有奔奔在“1919”吃了摇头丸以后的照片,另外一张报纸的题目更令人气愤——生父穷困潦倒,高源不愿相认。标题的后面还跟着三个巨大的惊叹号,我操,这帮娱乐记者们!人家说得一点儿没错,防火,防盗,防记者!

没想到她也管诗人叫何老师,而且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别扭,时间啊,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我刚想坐沙发上歇会儿,贾六又冲过来了,拍着胸脯跟我说话:“初晓,妹子,哥哥我那天喝了点儿酒。你还不知道我?好吹!那天晚不晌儿,跟胡同口了一个人,他说咱这片儿住着好些有名儿的人,我就说可不是,你跟高源就住这小区里头。我跟丫说你们我都熟着呐,丫的不信,我给他送到了,还坐我车回来,请我喝酒。我那天喝多了,真喝多了,就把奔奔跟我说的那点儿事都给抖落出来了,临了,丫还跟我合了张影,给了我一千块钱。我操,我要知道他妈的他是娱记,我打死也不跟他出去喝酒啊,丫挺的我废了这四眼儿蛤蟆的心思都有。”

高源他妈接着控诉我:“何老师本来身体就不好,文学界那么有威望的一个人呐。一辈子洁身自好。突然之间,全国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他女儿是个卖淫的。你叫何老师怎么承受得住啊。”

“您等等。”我趁她喘口气的功夫赶紧把她的话打断,“我头有点儿晕,您先等会儿。”我没法不晕,我听着老太太说话,有点儿我搞得他们家家破人亡的意思,多大罪过啊这是。

“就算所有的人你都不关心,你总该关心高源吧,高源为了拍电影吃了多少苦。好容易盼来点儿荣誉,你看看报纸上把他说成了什么人啊,不孝子,花天酒地,乱搞女演员。”她颤抖的手一张一张·着报纸让我看,那些报纸哗哗作响,响得我心惊肉跳。

我话音刚落,高源他妈不干了,冲我跟前指着我鼻子开始训我:“初晓,你还要高源怎么好好说啊,你把我们家都给毁了,你看看报纸上写的这些。”她抓起茶几上的报纸,“你看看,我快六十岁的人了,连个家都没了。”

“没事,没事,高源。”我装作轻松的样子对着高源笑,“现在这年头儿。谣言漫天飞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发现自始至终好像高源都没跟我说过话呢,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事,高源,这有什么呀,还不是看着咱现在有点儿名气了,都想借着你这点儿名气增加点儿发行量嘛。”

我走过去抓住高源的胳膊,我说:“咱消停一会儿,有话好好说成吗?”

我瞥见高源他妈看我的眼光当中充满鄙视,仿佛我终于靠住了高源这棵大树。

两人真有意思,一个要进屋,一个不让进,一个愣往里闯,一个还是死也不让进,贾六就一个劲儿地重复那句“怪我,怪我”,高源不停地告诉贾六“少废话,你给我走人”。我想,这俩人怎么了?我琢磨着我得说点儿什么。

“高源,真的,别太在意,瞧我从青岛给你带什么来了。”我从旅行包里·出我在青岛的夜市上好容易发现的一块石头,那块天然的石头是一个人的脸,而且表情相当丰富,长而瘦的脸颊,细长的眼睛,咧着嘴在笑。当李穹第一眼发现这块宝贝的时候她惊叫起来,说简直就是照着高源的那张脸刻的,问了老板,敢情还是天然的,我仔细地看了又看,觉得要是真刻也刻不了这么形象。

“少废话,走,走,别让我看见你。”

我将这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礼物递到高源面前,跟他做鬼脸,高源极其不耐烦地将我递到他面前的那块几千几万年才长成的石头打掉在地上,看也没看一眼,自己坐沙发上去抽烟了。

“高源,高源,你听我说,真没初晓什么事,怪我,怪我那天喝了点儿酒。”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石头恐怕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了,因为那时候我拿个石头砸核桃,一不小心砸到了手指头。还有人们老说的铁石心肠,当然也是说石头坚硬的意思。

我也趴在门口,看着贾六和高源,我到现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可是这一块,被高源打掉在地上之后,居然裂开了一块,掉了一个角儿,虽然只是那么一块儿,但是它看起来,不再像是高源的脸,依旧像一个什么人的脸。只是,不再像高源,我有点儿沮丧。

高源却很激动,一个箭步冲出了里屋,用一只手挡着贾六的胸前:“你干吗来了?走,走!”

我装着没事的样子从地上捡起石头,嘴里嘟囔着,“不要倒,别扔啊,好好的东西让你弄碎了!”

我刚要爬起来问个究竟,听见了敲门声,我想兴许是李穹来救驾了?心中一阵窃喜,等高源他妈把门打开我看到贾六,希望之火一下就熄灭了,他捣什么乱啊!

高源忽然噌地蹿了起来,开书柜的抽屉,拿出一包东西来,扔到茶几上。冷冷地看着我,冷冷地说:“连它都碎了,石头又算得了什么?”

“你。你。你。”这孙子一激动就跟得了癫痫似的,说不上来话,指着我的那双手一个劲儿地哆嗦,“你他妈还想干什么呀你!我们家都毁你手里了。”

我看那个包着东西的手绢就知道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家传了几代的那个镯子。

“怎么了高源,有事说事啊,没事别跟我这假装苦大仇深!我他妈怎么你了,一回来就先摔我一跟头。”

“对不起。”我说道,低着头。

秋天的阳光照耀在高源的脸上,这孙子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拿手指着我,看得出来他的手在发抖,我一下真傻了,多大的仇恨啊,遥想当年白毛女指着黄世仁也不过就愤恨成这样吧。我刚下飞机,回到家这么会儿我就跟剥削阶级成战友了?不能啊。

高源他妈走上前去,打开那个手绢,尖锐地惊叫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怎么会碎了?”

“干吗呀你?我知道你得奖了,甭跟我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高兴,来,先笑一个!”在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我先忍着点儿。

亏她还是建筑学家,一点儿也不懂科学,连钢筋水泥做的楼房也会突然倒塌,何况只是个玉镯子,碎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当然,她的心情我理解,就像我失去了那半套商品房一样,我当时也很痛苦。

高源拎着我摔在里屋的地板上,我的右臂撞到墙,一阵发麻。

高源他妈掩面轻声地哭泣起来,哭得我发抖。

高源一看见我,没说话,直接揪着我刚刚痊愈的那条胳膊进了里屋,他们家老太太见高源直接要跟我动武,有点儿怕了,慌忙地抓住了高源的衣服,要把他拦下,她也不想想,就她那小身板儿,瘦得跟张相片儿似的,能拖得住高源吗?再说我也不怎么怕,我就想看看这小子发的什么疯。

“我会赔给你的沈阿姨。”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她,我不想让她难过,甚至流眼泪,虽然我自己说出这话之后也感到了后悔,我发誓我的本意是好的。

“呀?”高源可能刚放下电话,从里屋走了出来,瘦了,有点儿黑,好容易在医院养的那点儿膘又还给人民了。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我跟高源开玩笑的时候说起过,我说应该在高源的额头上给他贴一张标签,上书“此人易爆,请勿靠近”,后来由于种种因,这件造福于全人类的事情我一直没干,结果今天又把我自己栽里头了。

高源跳起来,扬起手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初晓你混蛋!”

“沈阿姨,您在啊?”我经历了医院那次之后总共见过她两次,上一次是高源的发布会结束那天,我们俩买了一些东西回去看了看他的父母,老太太对我的态度友善了许多,但已经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了,再有就是这次了。她穿着一件黑色薄毛衣,咖啡色的裤子,站在门口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他下手不重,跟我小的时候我妈打根本不是一个级别,我妈那巴掌打得那才叫疼呢。

我掏出钥匙开门,开到一半,门开了,高源他妈一脸的苦大仇深站我跟前。

“对不起。”我又固执地说了一句。

胡同口遇见了贾六,坐在一辆崭新的捷达轿车里,我从出租车里向他挥挥手,他一看见我,扔下手里的黄色小报大声地朝我吆喝:“嘿,妹子,妹子,停下,停下。”出租车师傅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停还是不停,我想贾六叫我停下也无非就是向我显摆显摆他新买的轿车,多庸俗啊,我还想早点儿回家看我们家高源呢。我指指前方,示意师傅别停,出租车一直停进了我们家楼门口,我蹿出来,拎着大包小包爬楼梯,总算到了家门口,累得我一头汗。

高源就这样,天生胆小,我是诚心地跟他道歉,他心里肯定又觉得我要想什么办法把他打我这一巴掌还回来,也是,我以前老这么干,把他打怕了,听见我说了对不起,高源又过来我的手,他想让我坐在沙发上,坐他旁边。

本来我是想直奔老太太家的,我坐上出租车之后先给高源打电话,还是关机,再打家里的电话,一直占线,我想可能这小伙子在家跟人说电话呢,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先回家去看高源了。

我抽开我的手:“镯子碎了,石头也碎了,你也碎了。”我跟高源说。秋天的阳光真他妈刺眼,刺得我眼睛难受,分泌了好多液体。

秋天了,北京的天气开始转凉,下了飞机,我跟李穹各自钻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各自的根据地。我给我妈买了好些鱼片和海米,我觉得相比李穹买的那一大堆鱼翅,我们家老太太可能更喜欢实惠。

高源懵懂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说道:“你把妈气哭了,去哄哄。”

虽然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高源得奖的消息,坦白地说,我的心情并不好,在机场排队的时候我拿身份证慢了一点儿,被负责发放登机牌的小姐骂了一句:“农民,肯定是第一次坐飞机”,我本来都走到两米开外了,但由于她说的声音太大了,引起个别素质不高的群众讥笑,我忍不住又退回去了,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已经不喜欢吃肥肉了。瞧她也是眉清目秀的一塌糊涂,还没我们奔奔思想境界高,她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李穹嘿嘿笑着跟她解释:“她是作家,刚刚实现农转非。”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我从坐下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报纸上的消息多少冲了一些我的愁绪,让我的心情开朗一点儿,我们农民终于·身了。

我摇头:“你妈太脆弱了,我妈轻易不会掉眼泪。”

李穹那天说了一句很贴切的话,她说:“你们家高源的脾气跟狗有一拼呐!”我嘿嘿地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实事求是地说,高源的脾气真是特别大,不发是不发,一发出来我真有点儿怕他。李穹也笑,笑过之后把矛头指向了我:“再说你,你这脾气呀,怎么说呢,狗跟你有一拼!”她形容我这句着实让我转悠了半天,等我想明白了之后大呼社会主义好,全民素质普遍提高了,连李穹这种文盲说话都能绕住我这个伪知识分子,真她妈牛B!

贾六在旁边看着我,看得两个眼珠子差点儿掉到脚面子上,我走出家门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满脸的愧疚。我一头打在他肩膀上:“今天开眼了吧,看见我挨打了,嘿嘿,没事,我早晚还回来。”

也是在飞机上看的杂志,我知道了高源的电影在柏林得奖的消息,要不是怕空警把我轰下去,我恨不得立刻掏出手机来给高源打个电话。我还奇怪呢,这么大的事情,他早该给我打个电话呀,问李穹,为什么高源得奖之后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李穹白了我一眼:“他也得找得着咱们呀!”我一想也是,我们俩往海边一呆就是三个月,中间也给高源打过几次电话,都关着机,后来也就没有再打,反正他工作时打电话过去他也会像狗似的跟我咆哮。

我走出了家门,阳光还是往我眼睛里面射,眼睛就一直湿乎乎的,真他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