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的绳索一松开,瓷瓶就落出来,江辞舟伸手去接,堵在瓶口的布巾已吸水脱出,里头无色无味的青灰全都散出来,溶在水中。
两人离得太近,本来就有许多摩擦,兼之青唯正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江辞舟摘下她的荷包时,她竟没有觉察。
青唯左眼上的斑纹是用一种赭粉画的,水洗不去,酒浇不去,除非遇到青灰。
荷包里头装着一个硬物,似乎是一只小瓷瓶。
巡卫巡视一圈,见屋中并没有异样,很快离开了。
江辞舟于是探手去她的腰间,居然摸到一个荷包。
青唯屏息屏到极致,听到掩门声,立刻从水中站起来,抹了抹沾了满脸的水。
身下也不舒服,她不知道在腰间揣了什么,膈得他实在难受。
江辞舟也跨出浴桶,斟酌了一下,回头对青唯道:“此地不能久留,你我先——”
江辞舟也觉得挤,她的背实在太瘦了,那一对蝴蝶骨简直薄如蝉翼,就这么抵在木桶上,他都担心会磨破。于是只好在黑暗的水下环住她,将手隔在她的蝴蝶骨与木桶之间。
话到一半,他看着青唯,忽然顿住了。
浴桶太小了,青唯陷在水下,紧紧挨着江辞舟的胸膛,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
扶冬正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看清青唯的脸,讶异道:“姑娘,你……”
巡卫与扶冬的声音隔着水混混沌沌地传来。
话未说完,对上江辞舟的眼风,她立刻会意,心道这也许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她一个外人,哪好多说,于是改口道,“姑娘与公子身上都湿了,秋夜寒凉,奴家这里有干净衣裳,二位赶紧换上吧。”
“梦魇了……不敢睡……”
青唯颔首道:“多谢。”从浴桶里出来,拿过扶冬手里的衣裳。
“这么晚,怎么还点着灯?”
江辞舟的衣衫是庄上专门为留宿的恩客备的,他换得很快,目光落在手中的青瓷小瓶,想了想,渐渐了悟,将瓷瓶收入怀中,等着青唯。
水面刚平静,屋舍的门就被推开了。
青唯从竹屏后出来,江辞舟又愣了一下。
青唯目光落在圆榻,三步并作两步便朝榻上奔去,江辞舟却在她腰间一揽,低声道:“这边。”环臂抱着她,掠至竹屏后的浴桶,两人一块儿齐齐没入水中。
她穿的是扶冬的衣裳,一身玉白素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一头青丝因为湿了,全都散开来,她擦得半干,怕不整洁,用木簪挽起鬓发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可这屋子虽大,却一览无遗,他们活生生两个人,究竟该怎么藏?
江辞舟收回目光,对扶冬说:“今夜来得仓促,还有许多枝节无法详说,只待来日再叙。江某另有一桩事要拜托扶冬姑娘。”
适才还点着灯,眼下守卫刚到,灯就灭了,岂不是此地无银?
“公子只管说来。”
江辞舟拦住她:“别灭!”
江辞舟道:“实不相瞒,江某此前百般接近姑娘,实则是为了寻找祝宁庄五年前的花魁,扶夏姑娘。只是那扶夏馆机关重重,江某吃了一回亏,无法贸然再探。近日庄上守卫松懈,姑娘既在庄中,不知可否帮江某打听一二。”
扶冬警觉,掀了灯罩,立刻要掐断烛火。
扶冬道:“奴家记住了,江公子放心,奴家一定帮忙打听。”
定是那些巡卫又到了!
青唯缠好鬓发,问江辞舟:“你的马在外头吗?”
阁楼小院的巡卫每一炷香便会巡视一圈,半个时辰一过,还会到院舍内部检视。
江辞舟“嗯”一声,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你徒步过来的?”
青唯一愣,她正待细问,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青唯恼道:“我那马,一直养在外头,离得远不说,又没养熟,昨日没去看它,它饿了两顿,今日对我爱答不理的,跑到一半到路边吃草去了,死活不走,眼下可能自己回去了吧。”
五年前,去宁州治疫?
否则她并不会比他晚到一步。
扶冬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有桩事说来古怪,我虽怀疑利用木料差价,真正贪墨银钱的是何家父子,但是五年前,洗襟台修建之初,无论是何拾青还是何鸿云都不在陵川。何拾青在京中养病,何鸿云接到圣命,去宁州治疫了。他治疫治得好,听说因为这,事后来还升了官……”
青唯觉得自己不能白坐江辞舟的马回府,问扶冬:“有绳索吗?长一点的缎子也行。”
江辞舟见她心绪平复,问道:“你接近何鸿云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么?”
扶冬点头说有,取来缎子递给青唯,青唯谢过,将缎子在腕间缠了缠,推开窗,往阁楼外的高树上抛去。缎子不像软玉剑那般有韧性,不过,又不是用来打斗,缠稳就够了。
扶冬看着玉簪,眼泪又落下来,她很快抬袖拭干,低声说了句:“多谢。”取出·一支锦盒,将簪子收好。
青唯站在窗前回过头,朝江辞舟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一起出庄。”
青唯没多在意,把两支玉簪一并还给扶冬:“物归原主,你留着有个念想。”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她的发丝与衣裙吹得狂乱飞舞,而月光很静,流泻在她的身遭。
扶冬听了这话,并没有失望,她抹干泪,很浅地笑了一下,“有人找到这支玉簪,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该说对不住的是奴家,那日在折枝居,奴家并不知道何鸿云为何要对付姑娘。佯作刺杀姑娘,是为了获取何鸿云进一步的信任,望姑娘千万见谅。”
江辞舟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走过去,牵了她的手。
她将薛长兴留给她的玉簪与扶冬的断簪一并拿出,实话说道:“对不住,这支玉簪是一个前辈留给我的,我并没有徐先生的消息,在你提起他之前,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你放心,等我找到前辈,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他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他功夫也好,她带着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有了缎子做桥梁,他们在楼檐与树间几个纵跃,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出了庄,很快找到江辞舟的马。
青唯连忙将扶冬扶起。
江辞舟先行翻身上马,伸手一把将青唯捞上来,圈在身前,帮她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发,策马往江府奔去。
扶冬说到这里,已是泪水涟涟,“该说的,奴家知无不言,已经全说了,姑娘手里既有这支双飞燕玉簪,想必定是有了先生的下落,还望……”她抿抿唇,竟是伏身与青唯行了个大礼,“还望姑娘无论如何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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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鸿云有个私人庄子,五年前扶夏病重,庄上已许久没来过可人的美人儿了。扶冬貌美,加之这二十年魅惑人的功夫不是白学的,他有所需,她有所求,两人一拍即合,她于是一夜之间从折枝居消失无踪,更名为扶冬,摇身一变,成了祝宁庄上新到的花魁。
折腾了一夜,回到江家已是天色熹微,两人没有走正门,从后院翻了墙。
扶冬跟着一户酒商学来酿酒的手艺,冒用一个寡妇的身份来了京城。打听到京中贵胄子弟常去东来顺摆席吃酒,她盘下折枝居,开了酒舍,借着去东来顺送酒,刻意接近何鸿云。
房里还是很乱,留芳与驻云尚未起身,没有人过来收拾。江辞舟实在看不过眼,先一步进屋,把竹屏扶起来,一时听到身后青唯也进了屋,正在房里四处搜寻。
“我没有先生那般志向高洁,想要以一己之力揭发何家父子的大罪,但我至少要知道先生人在哪里,是否被害。”
他回身问:“在找东西?”
“我流落半生,被人视作足下尘,风中絮,只有先生一人以真意待我,且不论情之一字,当初先生教我诗书,便是希望我能立身磊落,而今我孑然一人,无亲无故,既知道先生为那高门权贵所害,此事断不可以就这么揭过去。
青唯没答。
扶冬道:“姑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怀疑的。
她装着青灰粉的小瓷瓶不见了,不知是丢在了哪里。她从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
“还有徐述白,他本来要登洗襟台,后来忽然反悔,或许正是因为从徐途口中得知二何替换木料的内情,想要上京告御状。但这事被二何洞悉,派人找到徐述白,加害于他,做成人已死在洗襟台下的假象。”
青唯在床榻前没找着,又去翻散落地上的纱幔。
“利用木料差价,贪墨银钱的是二何。何忠良、魏升只是为二何与徐途牵线的桥梁。二何允诺徐途,事成之后,让徐述白上京做官,没想到洗襟台塌,木料的内幕暴露,二何唯恐被大祸殃及,于是灭口杀害徐途一家,让魏升、何忠良做了顶罪羔羊。
江辞舟走过来,在她面前半蹲下身,看着她。
青唯道:“如果嬷嬷说的是真的,徐途通过次等铁梨木的买卖,真正搭上的人是何拾青与何鸿云,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青唯被他看得有点久,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当朝中书令何拾青,与工部郎中何鸿云。
江辞舟也没答,一言不发伸手入怀中,取出怀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在找这个?”
宫中何姓的大臣不少,但是被称作老何大人与小何大人的只有两位——
地上搁着一个荷包和一只青瓷小瓶。可是,堵着瓶嘴的布巾的不见了,里头的青灰……也不见了?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就是木料问题,工部郎中何忠良与知府魏升勾结以次充好的消息震惊四野,人还在柏杨山下就被昭化帝下令斩了首,贩售给他们次等铁梨木的徐途畏罪自尽,一家二十七口,一个活口都没留。飘香庄也乱了。庄上的嬷嬷草木皆兵——在洗襟台出事前,何忠良、徐途一干人等可是庄上的常客——她们唯恐大祸殃及己身,一个接着一个把庄中妓子卖了出去,连夜出逃。好在何忠良这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止飘香庄一处,洗襟台之祸千头万绪,官府查不到这些下九流的妓子身上,于是扶冬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离开飘香庄,到了大户人家的宅院。她最终没能如徐述白期望的那般留存自身洁净,而是回归了辗转承欢,风尘打滚的宿命。她在那些宅院里被百般娇宠,又被渐渐厌弃,最后如同物件儿一般,待价而沽,转手下家。只是偶尔在月光都照不透的地方,她还会想起当初徐述白对她说的话。那个青涩又年轻的书生,最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涨红了脸 “不是这样的,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不能做。”什么买卖不能做呢?经过这几年,扶冬多多少少想明白了。那几瞬的璀璨浮华如果是靠出卖自己获得的,最后不过水中月罢了。人之所以是一个人,正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物件。想明白这一点后,扶冬就存了一个念头,她要为自己赎身,然后去洗襟台下,为徐述白收尸。她不知道他最后为何又去了洗襟台,在楼台坍塌的半年后,她在丧生的士子名录中找到了他的名。-扶冬去柏杨山为徐述白收尸时,已经是嘉宁二年的春天了,说是收尸,实则在一场防止瘟疫的大火过后,留下的只有逝者的遗物。扶冬看到徐述白的遗物,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是一个牌符,上头刻着他的名,他的籍贯,他的秀才功名。与当初徐述白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扶冬很快反应过来,官府的交给她的牌符是假的,真正的牌符在她这里。回想起彼时徐述白离开陵川前的种种,扶冬刹那间觉得背脊发寒——“这个洗襟台,不登也罢!”“我上京为的就是洗襟台!是要敲登闻鼓告御状的!”“这个案子牵涉重大,刻不容缓。”“知道得太多,一个不慎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你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说,待事态平息前,不要与人提起你认识我。”徐述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说了不愿登台,必然不会反悔。也就是说,徐述白消失在了上京的路上,而他死在洗襟台下的消息,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出来的假象。-扶冬道 “我得了真假牌符,知道事情不简单,谁也没透露,一个人回了住处。回过头来想,或许这事从头就透露着古怪。徐途这个人旁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他素来贪名逐利,贪生怕死,当时洗襟台塌,他不逃也就罢了,怎么会畏罪自尽呢?就算自尽,为何要拖上一家二十七口全部陪葬呢?而最重要的一点,却是我一直忽略的。”“什么?”青唯问。“做官。”江辞舟说道。“是,做官。”扶冬颔首 “江公子是贵胄子弟,熟悉朝廷中的那一套,想必一眼就能看出这其中蹊跷。而我彼时不过飘香庄的一名妓子,听那些恩客说先生不久后要去京里做官,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仔细求教打听,在京中做官,如果不是世家出生,能得荫补,必然要举子以上出身,先生彼时不过一名秀才,便是登了洗襟台,有何忠良、魏升这样的人物保举,不过是仕途会顺当许多,如何这么快就有京官做?“还是说,朝中有更厉害的人物,能越过种种规矩仪制,将一名秀才提拔上来,任由他先做官,再慢慢考学?”-扶冬查明白这一点,便找到当初庄上的嬷嬷,跟她打听。嬷嬷离了庄子,过得很不好,短短几年重疾缠身,已到了就木之际,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说 “你问那个书生啊。那个书生,是个好孩子。嬷嬷活了这些岁数,见的好人太少,他算一个。不过我劝你,莫要找他了,他不可能活着,徐途得罪的人物,那可厉害着哩。”“是谁?”扶冬问。嬷嬷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回听他们提起,像是那个何什么……哦,何忠良,他的远亲。叫老何大人还是小何大人来着?说他厉害得很,能给书生官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