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在要不要多管闲事之间挣扎。
但人都说了不用。
⋯⋯算了。
要跟她说一声吗?
陆延收回目光。
他找她什幺事?
心说,管那幺多干什幺。
两个人怎幺想也联繫不到一块儿去。
江耀明黄旭两人买的是今天上午十点开往青城的火车票,李振给他打电话也是为了这事儿,问他去不去送行,结果电话没打通。
陆延目睹了一场闹剧,觉得尴尬,而且现在看到601那扇门就能想到那位脾气有点臭的大少爷。
火车站人群熙攘。
601什幺话也没说,她又把门给关上了。
闷热的天气,周围到处是流着汗着急忙慌赶路的人们。
妓女这个字眼尖锐得彷彿能划破空气。
陆延在一群手拖行李箱、肩扛大麻袋的人流里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乐队两位成员——在川流不息的这些人群里,也只有他俩身后背着的是一个琴包。
「你报警?你报啊,我看警察是先抓我还是先抓你这个妓女——」
来厦京市奋斗四年,两人的行李并不多。
但601不打算再接着跟她多说什幺话,只道:「你还不走的话我就报警了。」
陆延还没走近,黄旭远远就瞅见他了。
这句话激得陌生女人红了眼。
「延哥!」黄旭喊,继而又惊奇地说,「换髮型了?」
「管不好自己男人,」她吐烟的时候笑了,「跑我这撒什幺疯?」
陆延笑笑说:「嗯,怎幺样。」
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把散落在脸颊的头髮丝别到耳后,又吸了一口烟说:「够了吗?」
黄旭:「帅。」
她倚在门框边上,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菸,开门之后就被门外砸门的陌生女人一巴掌扇地偏过头去。
他怕陆延不相信,又强调一遍:「真的帅,跟以前不一样的帅。」
601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今天身上穿的是条黑色露背短裙,很风尘的扮相。似乎是刚回楼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卸妆,眉眼都是倦意,口红和眼影都叠得很厚,叠成一种非常廉价的豔丽。
陆延剪短头髮之后虽然不似以前那幺离经叛道,五官看起来反而更加突出,额前碎髮被风吹成了中分。
601开了门。
「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没联繫上你,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李振说。
紧接着是陌生女人越来越癫狂的声音:「贱人,勾引别人老公,你就该想过今天,你出来——」
「手机没电,忘充了。」
是踹门的声音。
「服了你了,你怎幺不把自己给忘了。」
陆延收拾好準备出门,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烦不烦,这不是来了幺,」陆延把提前买的零食递过去,「怕你们东西多不好拿,没买多少,凑合吃。」
陆延又道:「不说了钳哥,我等会儿还得去车站送送他俩。」
「买这些干什幺,」江耀明接过说,「我们都有。」
孙钳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陆延很果断:「好的,还给我。」
「可我认为,」陆延说话的时候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他后半句话语速放得很慢,「⋯⋯生活是永不妥协。」
江耀明:「你是不是人?」
孙钳:「?」
陆延:「还我。」
孙钳正说着,陆延却突然喊了他一声:「钳哥。」
「哪有人送出去的东西还要拿回去的???」
孙钳:「生活嘛,有时候就是在教你学会妥协。」
几个人唠了几毛钱没营养的嗑。
陆延没说话。
陆延抬头看看屏幕上滚动更新的到站信息,厦京市开往青城,K126次列车:「快检票了?」
孙钳觉得自己一个外人看着都难受,更何况陆延,于是他安慰道:「人生就是这样,理想这个东西吧,太虚。有时候谈再多理想,最后也都是要回归生活的,尤其玩摇滚⋯⋯你也别气馁,咱们这大环境就这样,地下待着,可以,你想往地上走,太难了。」
「证件都带齐了吧。」
控场能力十分糟糕,演出事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麦克风都往台下掉过几次,最狠的一次甚至连人带麦克风一起掉下台。
「带着呢,等回去给你们寄青城的土特产!我们那儿的煎饼真的是一绝⋯⋯」
四年时间意味着什幺,孙钳记得那会儿陆延还是个从来没上过台的主唱。
江耀明正说着,陆延走上前,拍拍他和黄旭的肩:「行,我等着。一路顺风。」
四年啊。
李振也加进来凑热闹。
陆延他们乐队绝对不是第一支在他们酒吧驻唱的乐队,这些年轻人玩乐队、来来去去的,但这支江湖人称的「魔王乐队」绝对是驻唱时间最长的一支。
四个大男人肩揽肩抱在一起的场面并不是很好看,陆延正準备撒手往后退一步,就听到黄旭在四个人头对头的小空间里低低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孙钳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
这其实是一个很奇妙感觉。
他当年组的那个校园乐队也是,大学毕业之后各奔东西,上班、结婚、生子⋯⋯
相处四年的队友马上就要分道扬镳。
就像孙钳之前说的,他年轻时候也玩过乐队,哪儿能听不出来「家里有点事」背后的意思。
厦京市和青城,这两座城市隔着两千多公里。
陆延没说太多,只道:「他俩家里出了点事儿。」
陆延以为自己调整了两天应该把心情都调整完了,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深刻地意识到现实和脑内做的各种準备完全不同:这两人是真的要走了。
但孙钳为人豪爽,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比起演出他更关心这四个年轻人:「跟我还扯什幺抱不抱歉的,你们几个最后谈得怎幺样?」
虽然黄旭那吉他水平这几年进步也不是很大,但以后也听不到了。
演出临时取消这事做得不仗义,演出信息几天前就发出去了,临时取消对酒吧来说也有一定影响,陆延觉得怎幺着也得给孙钳赔个不是。
江耀明总是嫌自己的贝斯存在感太低,在录音棚里偷偷把自己那份音量调高,在演出的时候贴着音箱「轰」。
陆延先给孙钳回了通电话。
耳边又是低低地一句:「对不起。」
孙钳,李振,黄旭⋯⋯
这句是江耀明说的。
陆延找到充电线,插上手机,等开机界面自动跳出来,紧接着就看到一长串未接来电。
「请乘坐K126次列车的旅客準备检票上车。」
「总有一天,」当时江耀明抹一把汗,意气风发地说,「我们会站到最高最大的舞台上!」
语音播报了两遍,两人低头找车票证件,拖着行李箱準备进去检票,听到陆延在他们身后来了句:「⋯⋯你俩有完没完。」
专辑寄售在音像店里,卖得意外地好,音像店老闆还开玩笑地打趣他们:「準备什幺时候开个演唱会啊。」
「对不起什幺,把对不起都给老子收回去。」
激烈的节奏,带着想要撕破一切的狂妄。
「那幺希望退队?」
就算不断下坠也无所谓」
「这退队申请我批了吗?」
什幺上帝的称谓
陆延突如其来地、几句炮语连珠的话把其他三个人都说傻了。
⋯⋯
「想得倒是挺美啊。」
快走啊
「不管你们俩走到哪儿,以后要去做什幺,是在青城卖煎饼还是在乡下种大葱,你们永远都是Vent的一份子。」
快走吧
陆延最后说:「这不是退队,也不是解散。V团不会解散。」
快走吧
李振反应过来:「对!不会解散!卖煎饼就算了不过种大葱到底是什幺奇怪的工作啊⋯⋯」
还剩谁
这番话说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将过去全部击碎
江耀明背过身,飞快地拿手背抹眼睛。
主打歌风格特别,歌曲最高潮的地方由陆延的两句低声清唱开始,然后铺天盖地的鼓点、节奏顷刻间席捲而来:
黄旭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眼泪直直地砸下来:「延哥⋯⋯」
专辑封面是陆延自己画的,画了一个具有抽象派画家潜质的山羊头。他没学过画画,但由于大部分预算都投在了录音棚里,不得不亲自操刀。
陆延说完自己也觉得感动,看着黄旭这幅样子更是想伸手拍拍他的头。
名字取得尤其中二,叫「食人魔」。
结果黄旭下一秒就用他带着哭腔的支离破碎的声音说:「延、延哥,我走了之后,你真得好好练你的吉他⋯⋯你吉他弹得实在是太烂、烂了。」
那是他们乐队发行的第一张专辑。
「你、弹得烂你还那幺多要求,真的很烦人,不是每个吉他手都像我一样好说话,有、有本事你自己弹啊⋯⋯」
第三天早上,他终于洗了把脸,把长出来的胡茬仔仔细细刮乾净,又去附近理髮店修了头髮。回来之后烧个热水,在等水烧开的过程里,想找充电线,在柜子里翻半天,翻到一张画工粗糙的CD专辑。
陆延的手伸到一半,僵住了。
儘管生活和之前其实没什幺太大不同。
黄旭哭得都快打嗝了还在继续:「你说你手指头长这幺长,有、有什幺用呢⋯⋯」
这种空白像条看不见的藤蔓,一点一点缠上来。
陆延:「⋯⋯」
江耀明和黄旭退队之后,所有乐队演出活动都得暂时终止,不光演出,每週为綵排空出来的时间也不少,现在这些时间都被抹成了空白。
陆延想收回自己之前的那番话。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这到底是个什幺状态,到底是逃避,还是在调整。
这个乐队,可以散。
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他也没去管,一直扔在床头没有动过。
最后这场送别会差点以李振拖着陆延、不让他在公共场合暴打队友,江耀明和黄旭两个人哭着把车票递给检票员告终。
除了睡觉几乎什幺都不干,饿了就起来泡泡麵,吃完接着倒头睡觉。
开往青城的火车最后还是在这个夏天带走了两位曾经背着琴,在防空洞门口挨个问「你们乐队招人吗」的摇滚青年。
散伙饭之后陆延两天没有出门。